第二章

裴一弘出門上車時注意到了停在趙家門前的那輛漢D-0002號黑色奧迪車。

這就是說,寧川市長錢惠人已經找到趙安邦門上來了,而且很公開,沒想對他或其他省委領導隱瞞。如果想隱瞞的話,錢惠人完全可以換輛不惹眼的大牌號車來,也可以把自己的車停到省政府院裡去。很好,這位錢市長還算光明正大。

平心靜氣地想想,裴一弘覺得,錢惠人這種時候來找趙安邦也在情理之中。趙安邦畢竟是一身泥水一身血汗從寧川上來的,在寧川幹部中威望很高,寧川幹部有啥事當然要找趙安邦,就像平州的幹部有事總要找他一樣,這不好怪趙安邦。

離開平州六年多了,平州幹部還忘不了他,不管以前做省委副書記,還是後來做省委書記,那些市長、書記總來找,連新開條海濱大道,新建個風景點都請他起名題字。他也是的,儘管一次次提醒平州的同志,要他們該找誰找誰,可心裡總也掙不脫對平州那深深眷戀的情愫,該出的主意還是出了,該題的字還是題了。十二年的光陰和激情耗在了平州嘛,平州和他的生命已有了某種割捨不斷的聯繫。因此,裴一弘曾根據自己的體會,在常委會上敲過警鐘:「現在風氣不是太好,下面有些同志謀人不謀事,總在琢磨誰是誰的人,這個幫啊那個派的,說得有鼻子有眼。我們對此要警惕,否則就會影響省委班子的團結和戰鬥力,甚至會影響到我們的某些重大決策,許多正常工作就會變得複雜起來!」趙安邦和省委副書記於華北心領神會,都在會上表示說,這是個重大原則問題,必須引起我們的警覺和重視。

今天,對一大早找上門來的這位錢惠人市長,趙安邦會不會有所警覺呢?

坐在車裡,緩緩從漢D-0002號車前駛過時,裴一弘不能不想:錢惠人怎麼在這種敏感時候找到趙安邦家來了?是不是聽到了什麼不好的風聲,到他老領導面前訴苦求情了?錢惠人和趙安邦的關係很特殊啊,二人惺惺相惜,在政治上共過患難。這次寧川整體升格,趙安邦又力主市委書記王汝成進省委常委班子,讓錢惠人帶上括號副省級,常委會已研究過了,如果沒意外的話,已準備這樣向中央建議了。

然而,卻出了點意外:對寧川兩個一把手上這關鍵的一步,各方面反應比較大,尤其是錢惠人,民意測驗的情況不是太好。此前,裴一弘曾提醒過他們,要他們注意方方面面的關係,他們倒好,沒往心裡去,仗著寧川進了千億元俱樂部,尾巴翹到了天上,尤其是最近,越來越不像話了。明明知道寧川機場是重複建設,卻仍背著省委、省政府四處折騰,非要搞什麼立體大交通。總部設在寧川的偉業國際集團公司決定投資二十八億元擴建平州港,本來是件大好事,又是早就立項批過的,他們也不樂意,明裡暗裡一直阻撓。據平州市長石亞南反映,他們還掇弄省政府利用偉業國際資產劃撥的機會,把平州港擴建工程的資金凍結了,趙安邦親自做了批示。

當然,對寧川也得辯證地看,不能讓幹事的同志中箭落馬。錢惠人、王汝成不論有什麼毛病,成就和政績是主流。對他們該批評要批評,卻要多一些保護,過去發生過的政治悲劇不能再重演了。因此,當文山市的同志在他面前抱怨寧川幹部翹尾巴時,裴一弘便挺不客氣地批評說,那你們也把尾巴翹給我看看啊?全市財政收入加在一起不如寧川的一個縣區,下崗失業工人三十幾萬,還說什麼說?有資格說嗎?!心裡還想,就這樣糟糕的政績,還不服氣寧川,你們也真是自討沒趣了!

文山一直是個難題。漢江經濟發展不平衡,寧川、省城、平州等南部發達地區已邁過小康門檻,寧川城區甚至接近歐洲中等發達國家的水平了,可以文山為中心的北部地區卻還在溫飽線上徘徊。趙安邦這屆政府上台後,提出了一個整合全省經濟的設想:一南一北抓兩個重點。南部是寧川,強化建設以寧川為經濟輻射中心的現代化城市群,確保全省經濟持續增長的勢頭;北部則做好文山的文章,加大對文山的投入和扶持力度,使其成為帶動北部經濟的發動機。裴一弘極表贊同,進一步提出,眼光應放長遠一些,可以考慮把文山作為北部經濟輻射中心進行定位,用兩個五年規劃的十年時間逐漸扭轉南北經濟發展不平衡的狀況。嗣後,經省委擴大會議討論後,形成了一個很重要的決議,這就是擬實施的《漢江省十年發展綱要》。

實施這個綱要,關鍵是用好幹部,必須把一批能闖敢拚的幹部派上去。在中國目前特定的國情條件下,一把手就是環境,班子就是資源,有什麼班子就有什麼局面。現在機遇還是不錯的,這邊省委下決心加大對文山的工作力度,那邊市委書記劉壯夫也到齡要退休了,正可以借此機會對文山的班子來一次不顯山不露水的正常調整。

今天劉壯夫要來匯報工作,是昨天下午在電話裡約的。裴一弘最初並不想聽這個匯報:這位老同志要匯報什麼?該匯報的他不早就向省委副書記於華北和組織部章部長匯報過了嗎?不是還推薦了現任市長田封義繼任市委書記嗎?後來想想,聽聽也好,決定一個窮市、大市的班子,多聽些意見沒啥壞處,反正班子人選還沒定。

估計劉壯夫的匯報和田封義繼任市委書記有關,甚至和於華北有關。於華北是以文山為基地一步步上來的,劉壯夫、田封義都是他的老部下,對文山的領導班子,於華北傾向於順序接班,說了很多理由,他很有策略,既沒明確反對,也沒表示同意。

趕到辦公室時,劉壯夫已在小會客廳等著了。這位來自北部欠發達地區的市委書記看起來顯得那麼蒼老憔悴,從精神狀態上和寧川、平州的幹部就沒法比。見了他,開口就中氣不足地說:「裴書記,我……我要向您和省委好好檢討啊!」

裴一弘以為是套話,沒當回事,「壯夫同志,開口就檢討?又要檢討什麼?」

劉壯夫歎息道:「裴書記,我馬上要下了,這陣子想了很多,越想越覺得對不起省委,對不起文山的幹部群眾!客觀原因我不強調了,文山這些年沒搞好是個事實,我當班長的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可為了文山的明天,為了五年、十年後文山真的能成為我省新的經濟輻射中心,有些話我該說也得說了,不說心裡不安啊!」

裴一弘估計劉壯夫要說的肯定是田封義順序接班,強壓著心中的不悅,「好啊,那就說吧,有些情況我知道了,你和文山市委好像一直推薦田封義接班吧?」

劉壯夫苦苦一笑,「裴書記,我想說的就是這事:一把手一定要選准啊,起碼不能像我這樣,身體不好,又缺乏開拓能力!田封義繼任市委書記不是太合適!」

這可是裴一弘沒想到的,「哎,壯夫同志,你態度怎麼變了?咋回事啊?」

劉壯夫婉轉地說:「對田封義我比較瞭解,這位同志沒多少開拓精神嘛!」

裴一弘笑道:「壯夫同志啊,田封義沒開拓精神你是今天才發現的嗎?」

劉壯夫沉默了片刻,被迫把話挑明了,「裴書記,這並不是我才發現的,可田封義的人品不好,私心太重,倒真是我最近才發現的!我和文山市委推薦田封義順序接班,本是出於幹部任用的慣例和新班子平穩過渡的考慮,沒啥見不得人的私心。可推薦上來後,您和省委一直沒個肯定的話頭,田封義就急了,啥都沒心思干了,整天帶著他的二號車省裡、市裡四處跑官泡官,前天竟……竟泡到我家來了,一坐就是兩小時,沒原則、沒立場的話說了一大堆,讓……讓我很憂心啊……」

裴一弘心裡有數了,表面上卻不動聲色,「這個田封義都說了些什麼?」

劉壯夫情緒有些激動,「他說呀,如果他做了市委書記,就等於我還沒退,還是文山的幕後大老闆,文山仍然是我們倆的地盤!裴書記,你聽聽,這……這叫什麼話?文山這麼困難,失業下崗人員幾十萬,他不放在心裡,只想自己往上爬,在我家泡啊泡,非要我出面向您和省委親自匯報一次,把……把他推上去!」

裴一弘全明白了,「所以,你今天就到我這兒來撤梯子了?是不是?」

劉壯夫點點頭,「是的,裴書記,不瞞您說,給您打電話約時間時,田封義就在我家坐著!我放下電話就和田封義說了,省委我一定去,一弘同志我肯定見,只怕你這位同志還是上不去!裴書記,田封義這種心態,是不能讓他進這一步啊!」

裴一弘沒明確表態,「壯夫同志,這個情況我知道了,省委會掌握的!」想了想,又說,「這件事,你最好也向華北同志匯報一下,讓華北同志也有點數!」

劉壯夫遲疑道:「裴書記,田封義和於華北書記的關係不一般,這……」

裴一弘知道劉壯夫怕什麼,「壯夫同志,你不要擔心,華北同志你應該瞭解嘛,是有原則、有立場的,而且,又有組織工作紀律,他不會透風給田封義的!」

劉壯夫大約覺得推不掉,歎了口氣,「那好,那我今天就向於書記匯報去!」

裴一弘注意到牆上電子鐘的時針已快指到了九字上,想著九點還要去醫院看望省委老書記劉煥章,便站了起來,「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們今天就先到這裡吧!咱們老書記煥章同志得了癌症,馬上要手術哩,我得到軍區總醫院看一看!」

劉壯夫有些意外,「劉老這把年紀還經得起這種大手術的折騰啊?」

裴一弘歎氣道:「所以啊,煥老的手術,我得親自安排一下嘛!」說罷,和劉壯夫握手道別,「壯夫同志,不管怎麼說,我和省委都要謝謝你的原則性啊!」

劉壯夫卻又往後縮了,「裴書記,田封義這情況您和省委掌握一下就行了,我是不是別向於書記匯報了?我……我估計於書記也不願聽我這種匯報……」

裴一弘不由地拉下了臉,「壯夫同志,於書記願不願聽,你都必須匯報!」

劉壯夫不敢言聲了,「那……那好,我去就是!」說罷,告辭走了。

送走劉壯夫,正準備去軍區總醫院,秘書小余又試探著匯報道:「裴書記,還有個事哩:偉業國際老總白原崴剛才來電話說,他已經到省城了,希望……希望您能抽空聽聽他的匯報,據白原崴說,平州市長石亞南今天也要向趙省長匯報的!」

裴一弘心裡有數,白原崴和石亞南十有八九是為平州港項目來的。偉業國際的資金既然是趙安邦批示凍結的,自己就不好多說什麼,即便有想法,也只能背地溜提醒趙安邦,於是,擺擺手說:「這個白原崴我不能見啊,趙省長管經濟嘛,我不好插手具體項目的,你告訴白原崴,讓他也找趙省長去匯報好了,我就不聽了!」

平州市長石亞南在省政府接待室焦慮不安地等著向省長趙安邦匯報工作。

這是一次事先約定的重要匯報,其意義怎麼強調都不過分。既定的經濟格局調整使平州失去了昔日定位,鄰近寧川的一個縣級市和一個區也劃歸寧川了,省委搞大寧川的決心已不容置疑。平州和寧川近二十年的全方位競爭塵埃落定,喪權失地的局面在她和市委書記丁小明這屆班子手上成了無可更改的現實。平州幹部群眾因此情緒浮動,有些同志私下裡甚至

指責她和丁小明賣市求榮,是一對草包飯桶。

這真是荒謬絕倫!他們這屆班子組建不過一年多,丁小明從省委副秘書長調任平州市委書記一年零三個月,她從省經委副主任調任平州市長兼市委副書記不過一年零一個月,平州喪權失地的歷史責任豈能讓他們承擔呢?他們又怎麼賣市求榮了?在省委、省政府的幾次會議上,她和丁小明不是沒爭過,結果倒好,不但挨了趙安邦的訓,還被裴一弘公開批評了一通。漢江省兩位黨政一把手在這個問題上高度一致,明確告訴他們:不能搞地方主義,調整全省經濟格局,建立大寧川都市群,是今天改革開放的新形勢決定的,是中央支持的,沒什麼討價還價的餘地。

還是不甘心啊,揣摩著裴一弘是平州的老市委書記,對平州有很深的感情,石亞南和丁小明又跑到共和道10號裴一弘家裡去匯報。匯報過程中,石亞南和丁小明幾次淚流滿面,希望省委給平州一點機會,也給他們這屆班子一點機會。裴一弘雖沒吐口,卻也動了感情,安慰說,平州未來發展的機會還是有的,這麼一座美麗的濱海花園城市擺在那裡,怎麼會沒機會呢?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以後會是什麼樣子?就像寧川,當年省裡和中央沒給什麼優惠政策,也沒做過中心大城市的定位,現在怎麼樣?自費改革,硬拚上來了,輝煌得很嘛!所以,你們要好好學習寧川精神和寧川經驗,要在招商引資上下大功夫,要想辦法把GDP搞上去!

從裴書記家匯報回來,丁小明和石亞南主持召開了一個研究經濟工作的專題市委常委會。會議在一種少見的悲壯氣氛中開了三天,討論新形勢下平州的可持續發展戰略。加快物流中心的建設步伐,引資二十八億元擴建平州港成了大家的共識,於是便有了平州市政府和白原崴的偉業國際集團公司的歷史性合作。因為此前雙方就有強烈的合作意向,項目談判進行得非常順利,一個月內偉業國際首期一億元資金就到了賬,上週一,石亞南和白原崴還一起出席了平州港擴建工程的開工剪綵儀式。

然而,萬萬沒想到,就在這時候,省國資委突然凍結了偉業國際的資產和所有投資,平州港擴建工程剛上馬就要停工,情況相當嚴峻。石亞南急了眼,當即跑到省國資委瞭解情況,磋商解決辦法。國資委常務副主任孫魯生卻說,恐怕沒有什麼好的解決辦法,偉業國際所屬國有資產已從北京劃給省裡,他們省國資委正組織有關人員全面接收,偉業國際集團名下的所有資金和項目都要清理。石亞南問,這個接收清理過程會有多久呢?孫魯生的回答是:說不準,最快也要三五個月,甚至一兩年,希望石亞南和平州市政府及早想辦法,另外安排港口擴建工程的建設資金。

這真是豈有此理,平州已經後排就座了,人家還公然撤了你的茶杯!

已經是八點半了,趙安邦還沒進辦公室,辦公廳王主任解釋說,寧川錢市長突然找到門上,趙省長要晚些時候過來。這益發使石亞南鬱憤難忍:人家寧川真是特殊啊,想什麼時候見省長就能見上,平州的同志事先約好時間匯報工作,卻坐了半個多小時的冷板凳!平州就這麼不在這位省長同志眼裡嗎?她這個市長真是窩囊啊!

八時四十分,趙安邦終於到了,見面就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石市長,讓你久等了!」還解釋了一句,「哦,這剛要出門就被寧川市長錢惠人纏住了!」

石亞南忍著怨氣強扮笑臉,「那是,錢惠人是寧川市長嘛,你當然得重視!」

趙安邦往辦公桌前一坐,「什麼話啊?我對你們平州就不重視?說正事吧!」

石亞南便發著牢騷,匯報起了平州港擴建項目的事,最後,責問道:「……趙省長,您說這叫什麼事啊?怎麼早不清理晚不清理,偏在我們平州港擴建工程開工時,突然凍結資金,全面清理起偉業國際的資產來了?這讓我們怎麼理解啊?」

趙安邦整理著桌上的文件,口氣輕鬆地說:「這很好理解嘛,北京的資產劃撥文件是最近剛下來的,在此之前,我們管不著白原崴和偉業國際集團。現在資產劃歸我們省裡了,就得接收清理嘛,不能一筆糊塗賬嘛,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石亞南明知故問:「趙省長,這麼說,凍結偉業國際的項目資金您知道啊?」

趙安邦匆匆批起了一份文件,頭都沒抬,「是的,省國資委向我請示過的!」

石亞南坐不住了,從對面的沙發上站起來,走到趙安邦面前,「趙省長,那我們平州港擴建工程還搞不搞?我怎麼向平州的幹部群眾交待?這市長還怎麼當?!」

趙安邦似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放下批罷的文件,交給了等在一旁的秘書,和石亞南一起坐到了沙發上,「你這個石亞南,情緒還不小嘛!你這市長怎麼不好當啊?平州搞得這麼好,聯合國的人居獎都得了,你們要把頭昂起來嘛!」

石亞南控制不住情緒了,沒好氣地發洩道:「還把頭昂起來?我們現在只能溜牆角!明裡暗裡競爭二十年,GDP還不及寧川一半,有啥好說的!現在,我們啥也不說了,只能面對現實,大干快上,平州港擴建非上不可!趙省長,你知道,這是早就立過項的,請您和省政府高抬貴手,讓省國資委別這麼刁難我們好不好?」

趙安邦沉思片刻,苦笑起來,「石市長,你當真以為我和國資委刁難你們?那我就向你介紹一些情況吧!——這些情況本來不想說,現在被你逼到這份上了,不能不說了,不過,請你注意一下:一定要保密,千萬不能給我洩露出去啊!」

石亞南多少冷靜了些,不無疑惑地看著趙安邦,「怎麼?偉業國際犯事了?」

趙安邦緩緩道:「犯事不犯事我不知道,不過,偉業國際的情況相當複雜,可以這麼說:是一個我們很難想像的資產迷宮,接收清理的難度很大!偉業國際最初是個境外註冊的離岸公司,嗣後登陸國內,包裝了國內三家企業在海外上市,這期間又在香港、美國、歐洲和國內註冊了二十幾家公司,相互之間交叉持股,股權關係非常複雜,只有白原崴幾個核心人物才搞得清楚。白原崴卻拒不合作,接收事實上沒法進行,為了防止國有資產的流失,只能予以凍結,這是我批示同意的!」

這可是石亞南沒想到的,「怪不得孫魯生說,接收搞不好要折騰一兩年!」

趙安邦「哼」了一聲,「所以嘛,石市長,我勸你就不要指望這個偉業國際了,資產清理接收是一方面,另外,我估計白原崴也拿不出這麼多真金白銀啊!」

石亞南仍對偉業國際的投資心存幻想,極力爭取道:「趙省長,話不能這麼說吧?不管怎麼說,偉業國際集團總是個財力雄厚的國際投資公司。白原崴不久前還對《財富》月刊發表過談話呢,說是他們旗下控股資產的規模高達三百多億元人民幣,在美國、香港、法蘭克福有七家上市公司,在國內也有三家上市公司!」

趙安邦手一揮,「這是事實,但另一個事實是:白原崴忽視了去年一年來全球股市的一片熊氣,他偉業旗下各上市公司的股票市值起碼蒸發了四五十個億!」

石亞南爭辯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這樣,投資平州也沒問題!」

趙安邦明確回道:「我看有問題,退一步說,就算偉業國際資產解凍,白原崴一下子也拿不出二十八個億給你們!白原崴擅長資本運作,我懷疑此次投資平州港又是一次大規模的資本運作!比如,抵押平州港向海外融資,或以國內旗下上市公司的名義增發配股,這麼做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現在他的攤子鋪得太大了!」

儘管心裡不滿,石亞南卻也不得不服:趙安邦這個省長可不是吃素的!

趙安邦沉默片刻,又說:「還有件更嚴重的事:這些年白原崴一直以國有資產經營者的身份出現,北京的資產劃撥文件一到,突然改口了,說國家從沒投過資,偉業國際實際上是個戴紅帽子的私營企業,這麼一來,又產生了產權界定問題啊!」

石亞南著實嚇了一跳,一個資產規模高達三百億元的跨國公司竟然會是戴紅帽子的私營企業?如此說來,一場嚴峻的產權大戰即將爆發,省裡決不會輕易讓步的。

趙安邦似乎不想再說下去,可遲疑著還是說了,「另外,還有一件事我和國資委也覺得很蹊蹺:我們國內正在接收,偉業旗下的偉業中國就出事了,他們的總裁王正義突然死在巴黎的一家酒店裡,死因不明!偉業中國可是美國納斯達克的上市公司啊,這位王正義呢,沒死在美國,卻死在了巴黎,據說死前還賣光了手上的持股。面對這麼多讓人憂慮的問題,我和省國資委不能不採取一些必要的措施嘛!」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石亞南只得苦笑道:「趙省長,我沒想到會這麼複雜!」

趙安邦和氣地擺了擺手,「所以啊,你石市長就不要這麼敏感嘛!寧川還想上那個飛機場哩,我再一次明確否決了,今天很不客氣地教訓了錢胖子一通!」

石亞南譏諷道:「這也正常,他們寧川現在財大氣粗啊,這又要升格了!」

趙安邦說:「那也不能搞重複建設,這是有教訓的!你們也再想想:平州港擴建工程是不是馬上搞?寧川有個深水大港嘛,目前的吞吐量應該能滿足你們嘛!」

石亞南覺得氣味不對,忙道:「趙省長,我們平州港擴建工程和寧川飛機場不是一回事,前年就立了項,從發展的眼光看,遲早要上,再說,現在已經上了!」

趙安邦想了想,不無憂慮地問:「偉業國際這麼個情況,資金怎麼解決啊?」

石亞南有些坐不住了,硬著頭皮應付道:「我……我們再想辦法吧!」

趙安邦也沒再多說,只道:「石市長,你說得對,平州港擴建和寧川上飛機場不是一回事,有條件當然可以上,但是,要量力而行,財力不能透支過度!」說到這裡,看了看手錶,「是不是先談到這裡?十點鐘我還有個會,和農業部的同志研究文山大豆示範區的事,農業部專家小組和文山市的同志已經在那裡等著我了!」

石亞南知道,文山市大豆示範區是農業部在我國加入WTO情況下扶植農業的舉措,農業專家提供技術支持,省裡有補貼,平州下屬的兩個縣曾經爭取過,只是沒爭到手。於是,見縫插針道:「趙省長,農業示範區您和省裡也得考慮我們平州嘛!」

趙安邦笑道:「你這個石亞南啊,又來了!該說的道理我早就和你們的同志說過了嘛!你們平州的重心不是農業,你們要充分利用這座海濱歷史名城的人文環境,搞深度開發,做大旅遊的文章嘛!當然,你們的物流中心也是很有基礎的!」

石亞南仍是糾纏,「可趙省長,我們也有農業縣嘛,生態農業一直在抓!」

趙安邦顯然是在應付,「好,好,石市長,不說了,下一批再考慮吧!」

一次重要匯報就這麼結束了。省長同志把該解釋的全解釋清楚了,讓石亞南無話可說。然而,目的卻沒達到,後排座席上的茶杯還是被撤了。出了省政府的大門,車過共和道時,石亞南突然想到:是不是再向省委書記裴一弘做個匯報呢?在電話裡和市委書記丁小明一商量,丁小明馬上否了,要她千萬別給裴書記出難題!

石亞南想想也是:偉業國際既然是這麼個情況,只怕裴書記也不好表什麼態。

丁小明在電話裡又說:「算了,我的市長妹妹,白原崴的偉業國際看來指望不上了!一年一度的財富峰會又要開了,還在寧川開,咱想辦法到會上做做工作吧!」

石亞南遲疑著問:「那我和白原崴咋說啊?他還在省城太平花園等我的消息呢!小明書記,你看,我們是不是讓白原崴再去試試?他說要找裴書記匯報的!」

丁小明道:「行了,你就別做夢了,這個匯報裴書記恐怕不會聽!情況很清楚,偉業國際肯定要換旗易主了,就算和他繼續合作,那也不是白原崴的事了!」

「……原崴,你看看,是不是都讓我老頭子說中了?省委書記裴一弘高低不願見你,石亞南抬出平州港項目也沒能讓偉業國際的資金解凍,說明了什麼啊?說明趙安邦、裴一弘和漢江省高層這回動了真格的!」前財經大學教授,現海天系基金投資顧問湯必成時不時地看著落地窗外的太平湖在陽光下波動的水面,語調平靜地說,「因此,原崴,你和你的團隊必須做最壞的打算了,現在棄船逃生還來得及!」

白原崴心裡一陣發冷,臉面上卻掛著不無高傲的笑意,「老爺子,你當真以為偉業國際就這麼完了?一個擁有三百億資產的經濟帝國就算崩潰也將石破天驚!」

湯老爺子道:「是的,這我並不懷疑,可我們得下船啊,我不能讓石頭落到自己身上嘛!你知道的,我老頭子雖然崇尚美國股神巴菲特的價值投資理論,可骨子裡不是巴菲特嘛,不會像巴菲特那樣幾十年如一日的持有股票,中國目前也沒有值得我們幾十年如一日持有的股票嘛,包括你們偉業國際旗下的那些上市公司!」

白原崴心裡愕然一驚,「這就是說,你和你手下的控盤基金不支持我了?當真要做空偉業控股了?」苦澀的一笑,開了句玩笑,「我過去說你是索羅斯式的人物,你老人家還不承認哩!」

湯老爺子歎息說:「我倒想對你們偉業控股長期投資,可敢嗎?這麻煩說來不就來了嗎?!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嘛,這和巴菲特、索羅斯都沒關係!你也別怪我太無情,這是資本趨利避險的天性決定的嘛,我想,換個位置,你也會這麼幹!」

白原崴仍想說服昔日的老師,「老爺子,那你就不能再等一等,看一看?我是您的學生,偉業國際的發展過程您是很清楚的,它確實是戴紅帽子的私企嘛,產權問題我和省裡還在交涉嘛!裴一弘書記不是讓我找趙安邦和省政府直接談嗎?這未必沒有爭取的餘地,您老為什麼不能等塵埃落定之後再做決策呢?」

湯老爺子目光炯炯看著白原崴,感慨說:「白原崴啊白原崴,虧你還記得是我的學生,你怎麼連我當年在大學裡教你的一些基本概念都忘了呢,啊?」

白原崴明知故問,「教授,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些基本概念?」

湯老爺子語調鏗鏘道:「遞延資產概念嘛!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你們上大二時就學過的!你和偉業國際起家的第一桶金是國家部委下屬京港開發公司投資的一千萬吧?雖說這一千萬你三年後還給京港開發了。但這並不等於說現在這三百多個億的資產就是你的了。根據遞延資產理論你現在的資產都是當年一千萬產生出來的遞延資產,省裡定為國有資產沒大錯!」

白原崴搖起了頭,「教授,我敬愛的湯教授,當您老大談遞延資產時,是不是忘記了中國特有的國情啊?這一千萬實際上是貸款嘛!那時的情況你知道,銀行不可能給民營企業放貸,我就不能不簽下這麼個投資合同,不能不戴一頂紅帽子!」

湯老爺子笑道:「原崴啊,這話你別和我說,和趙安邦匯報時說好了!」

白原崴激動了,「我當然要說,而且已經公開說了!我還要請教他們:貨幣資本的投入是投資,資本運作的智慧和經營者成功的經營算不算投資?我和我這支團隊的巨大貢獻算不算投資?當年放款給我的京港開發公司如今在哪裡啊?不是早破產了嗎?!在這十幾年裡,國家又給多少國營企業投下了多少個一千萬?他們誰又像我和我的團隊一樣搞出個這麼大型的國際公司了?我是決不會接受這種打劫的!」

湯老爺子顯然毫無信心,沉默片刻,平淡地道:「原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我勸你不要報任何幻想了,裴一弘也好,趙安邦也好,都不會接受你的說法。偉業國際這艘大船要編入國有艦隊了,你這個船長也該離開舵位了,這是命運!」

白原崴眼中浮出了的淚光,「老爺子,你是說我創業的夢想即將破滅?」

湯老爺子很坦率,「是的,嵌著金邊的烏雲已滾滾而來,你和偉業旗下各上市公司的高管惟一能做的就是像我一樣,利用資產接收的真空期,趕在股票價格跌下去之前拋光所有的個人持股,另立山頭!小伙子,你就聽我老頭子一句勸吧:世界大得很,機會多得是,你和你的團隊完全沒必要在偉業國際這棵樹上吊死,也沒必要逞一時意氣打這種股權官司,你打不贏的!死在巴黎的王正義就比你有數!」

白原崴有些不解,「王正義比我有數?老爺子,你……你什麼意思?」

湯老爺子道:「你應該清楚嘛!王正義自殺前不是把持股全賣光了嗎?」

白原崴揮揮手,「這和省國資委的接收沒關係!早在北京的資產劃撥文件下達之前,我和集團董事局就準備改組偉業中國的高管班子了!王正義身為美國上市公司偉業中國的總裁,涉嫌侵吞公司海外資產,數額高達上千萬美金!」

湯老爺堅持道:「這和接收還是有關係的,偉業國際集團在你手上,王正義的侵吞就是經濟糾紛,最多是個侵佔公司和他人資產,而接收之後,就變成了侵吞國有資產,就可能面臨國家的追究嘛!所以,我說王正義的自殺沒那麼簡單!」

白原崴看著湯老爺子,反問道:「你就敢斷定姓王的是自殺?事情一出我就說了,此人不可能自殺,如果不是暴病身亡,很可能是他殺!就算擔心接收後的國家追究,王正義也沒必要自殺,他不是在國內,是在國外嘛,能逃的地方多的是!」

湯老爺子有些疑惑了:「那又是誰要殺他呢?」

白原崴心裡也沒底:「目前還說不清,我和省國資委已派人去調查處理了!」

湯老爺子是個敏感的政治動物,提醒道:「你可不要掉以輕心啊,經驗告訴我,更大的變數還在後面,這種時候不但有外部壓力,內部也很容易生變啊!」

白原崴點點頭,「這我知道,十二年來,我已經對付過不下十起叛變了!」

湯老爺子沒再說下去,踱步走到電腦桌前,突然調轉了話頭,「哎,原崴,今年股市上的汽車和鋼鐵板塊有點意思啊,我讓小子們天南地北跑了跑,下一步準備動動了!怎麼,你是不是也跟進一點鋼鐵和汽車啊?我們的分析成果和你共享!」

白原崴沒這心思,鬱鬱道:「老爺子,我現在不想分享誰的成果,只想保住自己十年來的奮鬥成果!」又說,「哎,該不是你旗下的海天系已經先吃飽了吧?」

湯老爺子笑了起來,「實話告訴你:吃了一些,還沒吃飽,拋出你們的偉業控股後準備繼續吃!」他拉著白原崴的手,又親切地說,「原崴啊,不管怎麼說,我畢竟是你的老師,就算下船,總是要先和你打個招呼的!今天這個招呼就算打到了啊!」

白原崴決不相信面前這位證券市場的老超人會講什麼師生之情,他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湯老爺子說:「老爺子,偉業控股你們當真還沒拋?不對吧?這幾天股票成交量這麼大,有兩天都打到了跌停板上,你們海天系不動,哪會如此翻江倒海?」

湯老爺子拍打著白原崴的手背,一臉令人感動的真誠,「原崴,你看你,想到哪兒去了?就算拋了一些,那也是各基金操盤小子們的自作主張,我這裡直到今天都沒發話做空偉業控股哩!哦,不說這個了,說點讓人高興的事!還有個成果我也準備和你分享哩:你當年進駐過的綠色田園也開始有意思了,K線圖形態很好啊!」

白原崴敷衍道:「打住吧,老爺子,你是知道的,我不是波浪理論的信徒!」

湯老爺子極其熱情洋溢,「我知道,當然知道,你看基本面嘛,綠色田園的基本面不錯啊!生態農業概念,業績良好,有成長性。更有意思的是,這麼一隻小盤股績優股,竟也隨大市不斷下調,而且還調得那麼猛,一年內下跌了40%多……」

白原崴滿腹心思,不願和湯老爺子周旋下去了,遂起身向湯老爺子告辭。

湯老爺子也沒再留,只問:「怎麼?真要去找趙安邦省長?還不願放棄啊?」

白原崴強忍著心中的抑鬱,鄭重道:「是的,我不會放棄,也不能放棄!老爺子,也許你會為今天的選擇後悔的,你不是不知道,偉業控股本身就控股文山鋼鐵公司,這可是省內最大的鋼鐵企業,這二年業績一直很好!你們分析得對,今年鋼鐵板塊一定會啟動,所以,我這支偉業控股也會飛起來,起碼不是現在的價!」

湯老爺子沒再爭辯,很紳士地笑了笑,「有可能,但前提是產權明晰後!」

然而,離開省城湯老爺子家,上了自己的車,白原崴打開手機,向寧川總部下達的命令卻是:立即行動,下午滬市開盤後,拋空管理層手上持有的近三千萬偉業控股流通股,同時,指令海外持股基金同時做空美國納斯達克市場上的偉業中國。

集團公司執行總裁陳光明大為吃驚,以為自己聽錯了,在電話裡懇求說:「白總,您……您能不能把剛才的指示再重複一遍?讓我……我做個電話記錄!」

白原崴很冷靜地把指令又重複了一遍,「陳總現在該聽明白了吧?」

陳光明仍沒聽明白,「白總,這麼做的後果你想過沒有?我們的巨量賣盤掛出來後,偉業控股肯定會有幾個跌停!偉業中國更要命,人家美國的納斯達克市場可沒有跌停限制啊,很可能一天跌掉百分之四五十!你……你是不是再想想?」

白原崴道:「這就是我想過的結果!該跌就讓它跌,跌透!安定民心的那個公告也不要發了,馬上給我追回來,就讓海內外市場去猜測吧,誰愛說啥說啥!」

陳光明聲音顫抖地問:「白總,這……這就是說,我……我們決定放棄了?」

白原崴吼了起來,「哪來這麼多廢話?誰能阻擋雪山的崩潰?既然要崩潰,就讓這種崩潰來得快一些、猛一些!我們只能順勢而為,置之死地而後生!」緩和了一下口氣,又透露說,「這是湯老爺子今天給我的啟示!他們海天系已經把第一腳踹下去了,我們既然攔不住,為什麼不就勢再踹它幾腳?乾脆把股價踹到地板上去?!我想,咱們的趙安邦省長和省國資委的官僚們大概都不願看到這個局面吧?」

陳光明多少明白了些:「白總,那您看是不是和趙安邦省長談過後再行動?」

白原崴道:「不必了,談判以實力為後盾,你不連下幾城,造成既定事實,說話就不會有份量!不過,前門拒狼,也不要忘了後門防虎,要警惕湯老爺子的海天系。股價打下去後,一定要在合適的低位接回來,不能讓姓湯的老狐狸趁亂撿便宜,老狐狸和海天系現在正盯著鋼鐵和汽車啊,很有可能在地板價上收集籌碼!」

陳光明這下子全明白了,「好,白總,那我下午動手,現在就安排一下!」

白原崴最後交待說:「還有,再想法融點資,將來在地板價接盤需要充足的資金,另外,平州港項目我也不願放棄,這個項目的資本操作空間很大。我想,既便我們離開了偉業國際,這個項目仍要做下去,可以考慮換我們的獨資公司來做!」

陳光明問:「那你估計我們集體棄船,離開偉業國際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白原崴道:「不好估計,趙安邦這位省長不是吃素的,如果逼宮不成,我們也許就要另起爐灶了!過幾天,財富峰會不就要在寧川召開了嗎?那時再看吧!」

《我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