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達此生經歷的最悲壯的事件,就是一九八七年五月,從三千里外的大西南率著3756廠四千人進行大轉移。動遷之前,一切都是嚴格保密的,除了廠黨委成員和幾個廠長,沒人知道這次抗命遷廠的決策內幕和運作情況。為蒙住當地政府,五月一日夜間已要走了,馬達和廠領導還陪著當地縣長、書記喝了場酒。席間和主管縣長大談了一通新廠房建設的事,說是一定要在年底前把廠子從山窩裡遷到縣城。
喝罷酒,回到六里溝廠部,馬達和廠黨委連夜召開全體職工大會,在會上宣佈了遷廠決定,要求全廠幹部職工搭乘各種交通工具,於五月五日之前離廠,五月十日前帶著戶口本到漢江省文山城關工業園報到,辦理戶口手續,逾期責任自負。
一切都經過精心策劃:國家部委撥下來的四千萬元安置款已悄然轉走,生產設備拆除打包,連山窩裡的廠房、住房都找好了新主家,簽了個連賣帶送的協議。趙安邦和錢惠人那邊十分積極,配合默契,在文山地區代為徵集了八十多輛卡車,經三千里跋涉悄然開進了山,承擔運載生產設備的任務。對職工的安排也是細緻到位的,文山火車站和城關工業園都設了接待處,有專門的班子接待。這邊頭一批五十多輛卡車載著生產設備準備出山時,趙安邦的電話就過來了,說是已在恭候。
儘管沒能如願遷往省城、平州,而是遷往文山,可總算回到了漢江省,全廠幹部群眾還是很滿意的。遷廠進行得十分順利,五天之內四千人幾乎全出了山,近千噸機器設備也一批批運了出去。因為設備太多,有些就先運到附近關係單位藏了起來。待當地政府有所察覺時,大山窩裡的那個3756廠已是一片狼籍的廢墟了。
大西南當地領導們幾乎氣瘋了,跑去上級地委匯報。地委領導不敢輕信,調查屬實之後,才向省委正式匯報。省委根本不相信會有這麼膽大包天的事情,又下去瞭解情況,瞭解清楚後,向國家部委緊急通報。儘管各級都抓得很緊,但還是晚了一步,國家部委有關部門打電話找到漢江省時,已是十二天零十一小時過去了。
這十二天全在馬達和趙安邦事先的計算之中,他們要打的就是這個時間差。
在這短短十二天裡,3756廠四千人在文山市白山子縣以迅雷不及眼耳的速度落了戶,國營山河電視機廠也在城關工業園正式掛了牌。掛牌時,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全出席了,趙安邦還把文山市委書記陳同和請了過來。陳同和挺高興,在掛牌儀式上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對山河電視機廠落戶文山表示了熱烈的歡迎。
然而,讓陳同和沒想到的是,出席掛牌儀式回來的當天下午,省政府辦公廳的電話就打來了,追問陳同和和文山市委,知道不知道有家代號為3756的軍工廠遷到文山來了?陳同和可不知道3756廠和山河電視機廠本是一回事,回答省政府辦公廳說,沒這回事。次日一早,省委辦公廳又來了個電話,還發來了幾份電傳材料,其中有大西南那個兄弟省區的相關通報,3756廠的情況介紹,和國家部委調查3756廠去向的明碼電報。陳同和看過這些材料才算弄明白,山河電視機廠落戶城關工業園是怎麼回事?!一怒之下,當即把馬達和趙安邦同時叫到了市委。
談話是分開進行的。陳同和和趙安邦談時,馬達就在隔壁房間忐忑不安地坐著,思索對策。其實也沒啥好對策,這場暴風雨本來就在預料之中,該死該活X朝上,反正四千人的戶口落在文山了!只是覺得有點對不起趙安邦,他根據幹部職工的意願和企業發展的考慮抗命遷廠蓄謀已久,趙安邦不是同謀,不該為他陪綁。
然而,陳同和不但把趙安邦看成了同謀,甚至把趙安邦當成了主謀,口氣嚴厲地對趙安邦訓個不停,聲音一陣陣傳到門外:「……你這個趙安邦,就是不接受教訓!在古龍縣管農業,你敢分地!到白山子管工業,你敢私自接收這麼大一個軍工企業!你說怎麼辦吧?國家部委和省委都追過來了,讓我們文山市委怎麼解釋!」
趙安邦被訓慘了,徒勞地辯解著什麼,聲音很小,馬達支著耳朵也聽不清。
後來,又聽到陳同和高聲說:「什麼餡餅啊?這種餡餅不好吃,要噎死人的!這事和分地的性質雖然不同,可仍然是十分錯誤的!你趙安邦是黨員幹部啊,怎麼能這麼胡來呢?國家部委對3756廠的安置是否合理與你有什麼關係?找死啊!」
趙安邦又解釋起來,內容仍聽不清,不過,馬達能想像到趙安邦的狼狽。
陳同和最後說:「行了,這我知道,我也希望馬達和他這個廠能留在文山,省裡和北京的工作我和市委做做看吧!不過,你別再狡辯了,別說事先不知道!這麼大一個廠子過來,能沒手續嗎?你就不問問那個馬書記?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
趙安邦灰頭土臉出來後,馬達才被叫進辦公室,進去時,馬達多少有些底了。
果然,陳同和對他很客氣,「馬達同志啊,說說吧,是怎麼個事啊?現在國家部委四處發電報,找你們這個3756廠,你們敢和國家捉迷藏,我可不敢啊!」
馬達便說了起來,只談自己和廠黨委的決定,絕口不談省城的偉大洗澡以及和趙安邦、錢惠人私下進行的秘密談判,信誓旦旦地保證說,趙安邦是受了他的騙。
陳同和不信,譏諷說:「馬達同志,你別替趙縣長打掩護了,你膽子不小,我們這位趙縣長膽子更大,要由著趙縣長胡來,他能把聯合國大廈都扛到文山來!」
馬達壯著膽開玩笑道:「陳書記,那趙縣長得算人才!趙安邦要真把聯合國大廈給你扛到文山來,文山市委的辦公條件就改善了,你乾脆當聯合國秘書長吧!」
陳同和被逗笑了,「馬達同志,我沒心思和你開玩笑,咱們說正事!不管怎麼說,廠子已經遷過來了,我們文山當然不能讓你們走,該做的工作我們會積極做!但你也要有個思想準備,國家部委有關部門不會和你就這麼算了,會處分你的!」
馬達點頭道:「陳書記,這我心裡有數,了不起開除黨籍,撤職罷官!」
陳同和想了想,含蓄地說:「也不要太擔心,就算開除了黨籍,也可以重新入黨嘛!你們那邊如果不把你和其他廠級幹部的檔案轉來,我們可以重建檔案!」
馬達聽到這話想:看來他死不了了,文山市委和陳同和有這個態度,事情就好辦了,何況這次冒險遷廠是為了全廠幹部職工的利益,得到了幹部職工的真誠擁護。往好處想,風波過後自己這個廠黨委書記也許還能幹下去。往壞處想,文山市委也得給他碗粥喝,畢竟是他冒險抗命給文山帶來了一個偌大的電視機製造企業。
可沒想到後來事情的發展會這麼嚴重。3756廠既已搬遷到文山,再回大西南原址是不可能了,漢江省委出面協調,陳同和代表市委三次赴京做了大量工作,終於說動國家部委改變初衷,同意將3756廠安置到文山。可這一安置文件下達的同時,國家部委主管局的調查組也下來了,查處重點除了違令遷廠之外,竟還有國有資產流失問題,據說山裡那些連賣帶送的廠房、住房,給國家造成了一千三百餘萬的巨大損失。調查組鄭組長嚇唬他說,馬達同志,監獄的大門已對你打開了!
陳同和書記真是個敢擔責任的大好人,並不像錢惠人形容的那樣,是什麼保守人物。陳同和得知這一嚴重情況後,義不容辭地站出來了,幾次找到調查組,軟硬兼施,向那位強硬的鄭組長施加壓力。陳同和說,馬達同志造成了什麼國有資產流失啊?山溝裡的那些破房子當真值那麼多錢?賣給你,你要嗎?再說,這些房子是協議賣給當地鄉政府的,就算作價低了些,也是便宜了當地政府嘛!鄭組長不買陳同和的賬,要把他帶回北京隔離審查。不料,就在要走的那天,兩千多號幹部職工陸續趕來,將調查組所住的賓館圍住了,嚇得鄭組長面無人色,向公安局告急。
公安局一個人沒來,僵持半天之後,陳同和帶著市委辦公廳的一位秘書趕來了。
陳同和指著聚在樓下的黑壓壓的人群,語重心長地對鄭組長說:「老鄭啊,你看看,聽說你們要帶馬達同志走,這麼多幹部群眾來給馬達送行,說明什麼啊?」
鄭組長可不糊塗,「陳書記,他們這不是送行,分明是聚眾鬧事!鬧事!」
陳同和笑道:「作為文山市委書記,我沒看到誰在鬧事,倒是發現了一個好幹部,這個好幹部就是馬達!你們培養了這麼一位好幹部,我要深深感謝你們啊!」
鄭組長最終沒能把他帶走,而是被陳同和灌醉之後,由趙安邦陪同去了北京。到北京後,趙安邦通過陳同和的關係,請出了國家部委的一位老領導,老領導再次出面協調,最終將這事擺平了。國有資產流失問題沒再追究下去,檔案也轉了,只不過檔案裡多了個處分決定:撤銷廠黨委書記職務,開除黨籍留黨察看兩年。
陳同和和文山市委沒把處分當回事,一九八七年底即下文任命他為文山市電子工業局副局長兼山河電視機廠廠長。隸屬關係也變了,變成了市轄企業,廠子雖然還在城關工業園,但卻不歸縣裡管了,趙安邦、錢惠人算是白忙活一場。這個結果是趙安邦沒想到的,據說趙安邦跑到市委找陳同和交涉過一次,問陳同和為什麼?陳同和的回答很簡單,只硬邦邦的一句話,「我的原則是,不能讓違規者賺便宜!」
然而,陳同和心裡還是很有數的,實際上讓趙安邦佔了便宜,次年二月縣委班子調整,趙安邦由排末位的副縣長一躍而成為縣長兼縣委副書記,錢惠人做了縣政府辦公室主任。也就在那時,於華北從古龍縣委書記調任文山副市長,主管工業。
八十年代末的文山是令人難忘的。那時不是現在,啥都過剩,那年頭除了人啥都緊缺,尤其是彩電,供不應求,次品處理都得憑關係。山河電視機廠真是一片紅火啊,不但廠子效益好,也帶活了文山一方經濟。一直到今天,趙安邦都不能不承認:正是從3756廠落戶城關工業園那天開始,文山才有了真正的電子工業企業。
白山子鄉鎮企業崛起的第一部發動機也是他帶來的這個3756廠,當年的趙縣長圍繞山河牌電視機做了多少文章啊!電子元件廠、塑品廠、紙箱廠,幾乎把生產山河電視機的所有可以外包的配套生產項目全包攬了。他一般來說還是支持的,能給趙安邦和縣政府幫的忙都幫了,沒啥對不起趙安邦的。當然,也得承認,他目光有些短淺,缺乏預見性,得到市委和陳同和書記的重用後,對趙安邦的態度有點小傲慢,覺得自己不但是廠長,還兼著市電子工業局副局長,有時有點拿腔捏調。可這能怪他嗎?當時誰能料到這位趙安邦縣長後來會青雲直上,官居省長高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