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八時平陽市委
差五分八點,高長河來到了辦公室,剛進門還沒坐下,劉意如就拿著當天的日程安排過來了,向高長河匯報說:八點半是市委書記、市長例行碰頭會,九點是市委辦公會,十點是下崗工人再就業經驗交流暨自立市場開業典禮會,十點半是精神文明建設表彰會,十一點半會見亞洲開發銀行代表,十二點舉行招待宴會。這是上午的主要活動。下午的主要活動是:兩點,民營宏大集團和日本合資興建的中央空調城第二基地開工奠基;三點,當地駐軍首長和中央部委駐平陽機關企業負責同志前來新市委拜會;四點十分某中央首長途經平陽作短暫停留;六點,為中央首長送行;七點……
高長河實在忍耐不住了,揮揮手打斷了劉意如的話頭:「好了,好了,七點以後的事先別說了,七點下班了,不在今天的工作範圍內。」接過日程表,提筆把精神文明建設表彰會、再就業經驗交流會和宏大集團的開工奠基劃掉了,不悅地說,「劉主任,昨天我不就說過麼?這三個活動我就不參加了。」
劉意如微笑著說:「高書記,精神文明和再就業都是當前的大事,這兩個會早就定下來要開的,市委常委都參加,您不去合適麼?尤其是再就業問題,從中央到省委都很關心,新聞聯播裡天天談下崗再就業。再說,這也是老百姓最關心的事,平陽下崗工人也有十萬,您如果不在這種會上亮相,是不是會有不利影響?」
高長河想了想,認可了劉意如的分析,在再就業會上打了個圈。
劉意如似乎受到了鼓勵,又說:「高書記,精神文明建設也不能忽視……」
高長河不耐煩地說:「我知道,我知道,精神文明這個會也很重要,可我剛到平陽,最重要的不是陷於文山會海裡,而是要一個一個地方跑,多掌握些情況,認真解決點實際問題,比如那個平軋廠!」
劉意如不做聲了。
高長河卻意猶未盡:「劉主任,我先和你打個招呼,馬上也還要在書記、市長碰頭會上說,在市委常委會上說,以後,一些可開可不開的會最好都不要開,非開不可的,誰分管誰去參加!不要開什麼會都市長、常委坐上一大排,幹什麼?是真的很重視,還是瞎應付?!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今後不要搞了好不好?讓我們的常委、市長們各司其職,省下點時間多考慮點方針大計,多幹點正事行不行?!」
劉意如輕歎一聲:「高書記,您是把我們現行體制下的一些頑症看透了。」
高長河「哼」了一聲:
「都看透了,就是誰也不願改變這種習慣的做法!」
劉意如似乎才想來:「哦,對了,高書記,我還得多句嘴,對重大項目的開工和竣工,姜書記的習慣做法都是要去的。超林同志說過,他最喜歡的就是開工奠基和竣工剪綵……」
高長河毫不掩飾地道:「我不喜歡這麼四處湊熱鬧!累不累呀?難怪姜書記沒個上下班的時間,早上一睜眼忙到十二點!沒有領導去奠基,去剪綵,人家就不動工了?就不竣工了?只要你這裡的投資環境好,能讓人家賺到錢,人家該來照來。你這裡投資環境不好,就是一天到晚啥事不幹,專搞奠基和剪綵,人家不來還是照樣不來。所以,我們要多在改善投資環境上做工作,少在去不去參加這種活動上費心思。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有些重大項目我有時間的話也會去。」
這時,已是八點十五分了,高長河辦公室對過的市委第一會議室的門打開了,高長河透過半掩著的門,看到孫亞東和文春明相繼進了會議室,便收拾著文件準備去會議室,參加書記、市長碰頭會。
劉意如卻又開口了,說話時,神態仍是那麼自然隨意:「哦,高書記,還有個事,烈山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金華同志一大早就來了,一直在我的辦公室等您,說是有重要情況要向您當面匯報。」
高長河沒在意,看了劉意如一眼:「為什麼一定要找我?我現在哪有時間聽她一個人的匯報?你和她說一下,有什麼事,等我去烈山再說吧,烈山、濱海、鏡湖六縣市我準備抽空跑一下……」
劉意如這才不得不把話說開了,聲音一下子低了許多,「高書記,烈山縣委書記耿子敬涉嫌重大經濟犯罪,如不馬上採取措施,可能要出大問題!」
烈山果然有問題!而且涉及縣委書記!
高長河想了想,問:「劉主任,你怎麼知道的?那位金副縣長和你談了?」
劉意如點點頭,遲疑了一下說:「高書記,您可能不知道,金華是我女兒。」
高長河又是一怔:「你這個劉主任呀,真能沉得住氣,這個會那個會,和我說了一大堆,這麼重要的事咋不早說?!因為是你女兒就不好開口了?!」手一揮,當即做了決定,「這樣吧,我到會議室和文春明同志打個招呼,讓他們先把碰頭會開起來,劉主任,你去請金華同志過來,就說我馬上聽她的匯報!」
聽了金華的匯報,高長河十分吃驚。他再也想不到,烈山縣委書記耿子敬和他的同夥膽子這麼大,竟敢通過林萍的所謂「股份制」的烈山經濟開發公司倒賣國有土地使用權。這哪是什麼違紀經商?分明是以權謀私,貪贓枉法!聯想到孫亞東和馬萬里通報的情況,和早些時候寄到省紀委的那十四萬贓款,高長河便估計那十四萬贓款很可能就寄自烈山,甚至可能是縣長趙成全寄的。既然烈山縣委五個書記、常委都入了股,那麼身為縣委副書記和縣長的趙成全就不可能硬頂著不入股,這個老實縣長明哲保身,不敢鬥爭,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那封匿名信中說得很清楚,「他是鬥不過,也斗不起。」是呀,趙成全知道自己得了絕症,又想多幹點事,當然是斗不起了。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也就只好把贓款往省紀委寄。金華都能想到把被迫收下的禮金以送禮者的名義捐給希望工程,趙成全怎麼會想不到這一點呢?!
金華在匯報中卻一字未提縣長趙成全,說來說去都是縣委書記耿子敬。說耿子敬作風一直很霸道,是典型的一言堂堂主,有時訓趙成全都像訓兒子似的。
高長河禁不住問:「這樣的人怎麼就做了烈山縣委書記?而且一做六年!」
金華說:「不知道,我只聽烈山的老同志說,這六年中的頭兩年就換了三個縣長,幹得最短的一個只有三個月,誰都吃不消耿子敬那套家長作風。趙成全比較忠厚,脾氣好,又不抓權,所以才幹到今天,才有了耿子敬所說的班子團結。」
高長河「哼」一聲:「是的,班子團結——團結起來集體腐敗!」
這一來,就把書記、市長碰頭會和市委辦公會都沖了。高長河只在書記、市長碰頭會開始時露了一下面,和尚未見過面的副市長們打了個招呼,整個會議就讓文春明主持了。直到臨近會議結束,文春明讓劉意如過來問他還有什麼事,高長河才交待劉意如說,讓文春明和市委副書記孫亞東留一下,有重要事情必須馬上研究,而九點的市委辦公會則改期了。
這時,金華也談得差不多了,她慎重地說:「……高書記,鑒於這種情況,我有個建議,立即採取有效措施,阻止經濟開發公司經理林萍毀賬。據群眾反映,這個女經理和耿子敬的關係很不一般。」
高長河點點頭:「這個問題我們會考慮,你放心。哦,金華同志,還要說一句,我和平陽市委感謝你!感謝你的正直和勇氣,現在反腐敗也是要有些勇氣的!」
金華有些靦腆地說:「高書記,其實,我也不是那麼勇敢,不是您來做市委書記了,我可能還不敢來舉報,我是信任您。」說著,站起來告辭。
高長河有些感動,注意地看了金華一眼,突然問:「金華同志,你多大了?」
金華怔了一下,說:「三十歲。怎麼了,高書記?」
高長河笑笑:「沒什麼,隨便問問。」停了一下,終究還是說了,那口氣不像市委書記,倒像是金華的大哥哥,「金華,你長得那麼漂亮,又年紀輕輕的,穿的咋這麼老氣?像你母親。」
金華有些窘,說:「當著常務副縣長,穿得花花綠綠的,怕老同志看不慣。」
高長河親切地說:「小金縣長,不要怕嘛,你要有勇氣改變一下老同志的思想觀念嘛!」說著,把金華送出了門,逕自去了第一會議室。
第一會議室裡,文春明和孫亞東正不冷不熱地說著什麼。
高長河進門就沉下了臉:「文市長、孫書記,咱們現在臨時開個小會,馬上決定一件事:查處烈山縣委領導班子,根據金華同志舉報和以往群眾的反映,估計這個班子問題很大,很嚴重……」
文春明怔住了。
孫亞東卻不動聲色地說了句:「對烈山早就該好好查處了!」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八時三十分田立業家
早上起來,酒完全醒了,看著昨夜於醉意矇矓之中寫下的請調報告和夫人焦嬌在報告上的「批示」,田立業馬上慚愧起來,真覺得對不起全人類。看這事鬧的,陪新老市委書記喝酒,多大的面子?硬鬧得沒了面子。回家後又瞎嚷嚷了些什麼?全記不住了。
焦嬌的「批示」只兩句話:「狂妄分子你聽著:遇事三思而行,不要頭腦發熱!試看今日之平陽也不是你田立業的天下!!!」後一句話竟用了三個驚歎號。
正於無限追悔的慚愧中研究著這「批示」的指導意義,有人敲門了。
田立業以為是焦嬌,忙跑過去開門,開門一看,竟是妹妹田立婷。
田立婷進門就聞到了殘存的酒味,沒好氣地說:「喝吧,喝吧,哥,你們這些官僚都多喝點,改革攻堅戰就有勝利希望了,我們下崗工人就能迅速上崗了!」
田立業也沒好氣:「見面就是下崗下崗!你煩不煩呀?!告訴你,我也快下崗了,陪你一起去自立市場擺地攤,這你沒話說了吧?!」
田立婷說:「你們當官的真能去擺地攤,我們下崗工人還真沒話說了。」
田立業說:「這就是毛病,不患窮就患不均!也不想想,像我們這種社會中堅、國家棟樑都去擺地攤了,改革方向誰掌握?我們這個民族還有什麼希望?!」
田立婷說:「哥,我不和你胡說八道,反正和你扯不清,咱說正事,我再就業的飯碗讓你一腳踢了,咋辦吧?你現在想把我安排在哪個有人格的地方再就業?」
田立業這才想起來,妹妹的事還沒來得及安排,可嘴上卻不承認:「正聯繫著呢,都還沒回話。」繼而,又埋怨,「立婷,你也是的,你嫂子不關心我,你也不關心我!我原以為你一大早跑我這兒來堵我,是因為我喝醉了慰問我呢,敢情也是來興師問罪!」
田立婷說:「哥,你別轉移話題,現在就打電話給我再問問。」
田立業被逼到了牆角,再無退處,這才想起了鏡湖市在平陽開的那個「新天地娛樂城」,馬上給胡早秋打了個電話。
也是巧,胡早秋剛到辦公室,接了電話就樂了,問:「田領導,是不是來什麼好事了?這一上班就給我打電話?」
田立業任何時候和老同學都沒正經,信口胡說道:「大好事呀,胡司令!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推薦個人才,這人叫田立婷,是個女同志,想到你們新天地娛樂城再就業,你們看能不能安排一下?」
胡早秋知道田立婷是田立業的妹妹,便說:「一句話!只要別讓我安排總經理、董事長什麼的,我今天就辦。說說吧,田領導,讓我們這位勞動模範田立婷同志幹什麼?在收銀處收收錢行不行?五十、一百的票子她該能分清吧?」
田立業摀住電話徵求妹妹的意見,妹妹高興地直點頭。
田立業便說:「好,就這麼定吧!你老兄馬上和新天地打個招呼。」
胡早秋道:「沒問題,我今天就打電話安排一下,你明天就讓立婷到新天地去上班。不過,田領導,咱把話說清楚,你可又欠我一次情了……」
問題解決了,田立婷仍沒好話,說:「哥,看看,這就是公僕和百姓的區別,百姓愁得上吊的事,公僕打一個電話,開著玩笑就辦了!」
田立業真不高興了:「立婷,你對我們當幹部的意見這麼大,還找我幹啥?」
田立婷笑道:「不因為你是我哥嗎?再腐敗我也得認!」
田立婷走後,田立業一看表,已經是八點半了,想到九點要開市委辦公會,且是高長河就任後的第一個市委辦公會,再不敢遲疑,忙下樓穿過市委大院後門進了自己辦公室。
剛進辦公室,李馨香的電話就到了。
李馨香情緒激動地向田立業通報說,她已就平軋廠的問題向社領導做了電話匯報,長途打了一個多小時,引起了社裡有關領導的高度重視。社領導指示說,平軋廠很有典型意義,這種在計劃經濟舊體制下因為投資主體不明,責權不清和條塊矛盾造成的重大失誤不僅僅存在於平陽市,在全國許多地方也存在,根據中央有關領導的指示精神,必須有選擇地公開報道。
李馨香在電話裡說得起勁,田立業卻毫無反應。
李馨香問:「哎,哎,田秘,你怎麼了?咋不說話呀?」
田立業這才歎著氣說:「李記者,情況有些變化,我們新上任的市委書記和前任市委書記看法不太一樣,新書記不贊成公開報道平軋廠。」
李馨香不以為然地道:「你們新書記說不報道就不報道了?他以為他是誰?黨和國家領導人呀?我可不歸他領導!」
田立業說:「你不歸他領導,我可歸他領導,你總不至於逼我上吊吧?」
李馨香不高興了:「田秘,這賊船可是你拉我上的呀,你現在說變就變,我怎麼辦?你要討好你們新書記,我也得執行我們領導的指示呀?難不成你要逼我上吊嗎?你說說看,現在不報道了,我咋向我們領導交待?」
田立業沒話說了。
李馨香又說:「田領導,我也不讓你為難,平軋廠和有關方面我也熟了,我自己搞下去吧,你就把骨頭縮到殼裡,哪裡平安哪裡去吧!」
田立業又慚愧了:「李記者,你先別這麼說,我馬上參加市委辦公會,會後就去找你,咱們再好好商量商量,看這事能不能既不讓你上吊、也不讓我上吊……」
放下電話,田立業手心和額頭上全是汗,禁不住想:看來他真得離開平陽市委了,不說別的,也不管高長河今後給不給他穿小鞋,就衝著目前平軋廠這個難以調和的大矛盾,他就沒法再呆下去。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九時三十分平陽市人大
看到高長河、文春明和孫亞東三個市委主要領導關起門來開會,劉意如知道關於烈山的激烈鬥爭就要開始了,自己得向老書記姜超林通報一下情況了。不通報可不行,耿子敬和趙成全都是姜超林提起來的,是姜超林的人,她和女兒雖然歸新書記高長河領導,卻也必須在老書記姜超林那頭留條退路。官場險惡,世事難料,姜超林又是平陽的實力人物,她和女兒不能不十分小心。
市委大院和人大、政協大院只隔一條街,步行不過十分鐘,可為了抓緊時間,不招搖過市,劉意如還是要了一輛車。車到人大樓下,劉意如讓司機在下面等著,自己獨自一人上了樓。
走進姜超林辦公室時,姜超林剛剛放下電話,也不知是和誰通的話,又生了什麼氣,反正臉色很不好看,見劉意如進來,鬱鬱地問:「劉主任,有事麼?」
劉意如賠著笑臉說:「老書記,不是送文件麼?就順便來看看您了。」
姜超林一臉不快:「有事就說,馬上我還要出去。」
劉意如仍是賠著小心:「老書記,有件事想請您幫著拿拿主意哩。」
姜超林心不在焉地問:「什麼事?」
劉意如吞吞吐吐說起了女兒金華和烈山,說罷,還以一副同謀者的口氣對姜超林說:「……老書記,你說說看,子敬這人怎麼就敢這麼胡鬧?你過去沒少敲打過他呀!可他就敢!中央三令五申不准在職幹部經商,他偏頂風上……」
姜超林冷冷插了一句:「劉主任,這是貪贓枉法!」
劉意如便又改了口:「可不是麼,估計問題不小,鬧不好要進去!老書記,您看這事怎麼辦?是不是讓金華向高長河書記做個匯報?」
姜超林怔了一下,問:「怎麼?劉主任,你還沒讓金華去匯報嗎?」
劉意如說:「不和您老書記通個氣,我就能讓金華匯報了麼?!」
姜超林更沒好氣了:「劉意如同志,我告訴你,耿子敬不是我兒子,烈山也不是我的個人領地,對這種腐敗分子該抓要抓,該殺要殺,這還要和誰通氣嗎?!」
見姜超林火氣這麼大,劉意如想,自己可能是觸到姜超林的痛處了,便說:「老書記,既然您這麼說,那我現在就打電話給金華,讓她今天就到市委來,向高長河做個匯報。」說著,當著姜超林的面,給女兒撥起了電話。
劉意如撥電話時,姜超林在一旁冷冷看著,問:「劉主任,你是老同志了,你和我說句老實話,烈山和耿子敬的問題你是今天才發現的嗎?過去金華回家就從沒和你說起過?你這人身上是不是少了點忠誠?」
劉意如握著電話愣住了:「怎麼?老書記,您懷疑我過去對您不忠誠?」
姜超林「哼」了一聲:「不是對我,是對組織,對人民,對事業!」
劉意如滿腹委屈,聲音都有些變了:「老書記,您怎麼能這樣說?十年來,我哪裡對不起你?」
姜超林歎著氣說:「劉意如同志,認真地說,你沒有哪裡對不起我,不論是早年做辦公室副主任,還是後來做副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在具體工作上,在為市委領導的服務上,你周到細緻,甚至可以說是兢兢業業,幾乎很難挑出什麼毛病。可你這個人呀,也有個大毛病,過去我只是疑惑,現在看得比較清楚了,那就是太崇尚權力,太會窺測風向,不忠於黨!」
劉意如呆呆地看著姜超林:「老……老書記,我……我真不知道你今天是怎麼了……」
到這地步了,姜超林仍不說透,反而帶著近乎悲憫的目光,定定地看著劉意如說:「劉主任,你看你,頭髮都白了一大半了,青春年華都在機關裡消磨完了。說真的,現在想想我也後悔,早知你會變成今天這種樣子,我該在十年前就把你調出市委機關,讓你到下面幹點實實在在的事情。你這人不笨呀,更不是沒能力呀,就是眼頭太活嘛。哦,順便說一句,你這一套,千萬不要傳授給你女兒金華,那會害了她的……」
劉意如這時已預感到事情不妙,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姜超林這才把話說穿了:「劉意如同志,告訴你吧,關於烈山班子和耿子敬的問題,高長河同志剛剛和我在電話裡交換過意見,就是在你剛進門的時候!你呀,就不要在我們新老書記之間搞名堂了好不好?就算我們新老書記之間有些問題看法不同,可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我們都忠誠於黨和人民的事業!」
劉意如像挨了一槍,一時間只覺得天旋地轉,四肢冰涼。她再也想不到,這一回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竟送上門來出了這麼大個洋相!在平陽市委機關二十年,她經歷了多少風風雨雨,看著多少人上台下台,她憑著自己的小心和智慧,繞過了多少激流險灘。現在是怎麼了?是她老了,跟不上新形勢了,還是這位新來的權力執掌者太不可捉摸?高長河怎麼就把烈山的問題馬上捅給了姜超林?他為什麼不抓住烈山的問題好好做一篇殺雞儆猴的好文章呢?!
看來,這個高長河不簡單,可能在搞「陽謀」上很有一手!
面對著二十年來最大的、也是最丟臉的一次失敗,劉意如窘迫過後,仍努力鎮靜著情緒告訴姜超林,她這麼做也是沒辦法,正因為要忠誠於黨,所以,她才得支持女兒金華去高長河那裡舉報;又因為要對得起老領導,所以,也得事後通一下氣,以免日後產生什麼不必要的誤會。
說到後來,劉意如幾乎要哭了:「老書記,您設身處地替我想想,我難不難?在這種情況下,我有什麼辦法?!我真是出於好意,想落個忠孝兩全,沒想到還是讓您老書記產生了這麼大的誤會……」
姜超林拍起了桌子,怒形於色:「劉意如同志,你又說錯了!什麼『忠孝兩全』?誰要你去做孝子?你是誰的孝子?!不要再說了,請你出去,馬上出去!」
劉意如緩緩地轉過身去,走到門口時,眼中屈辱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
回過頭,劉意如又哽咽著說:「老書記,我知道您現在心情也不好,您罵我什麼都沒關係,我不會計較,今後有什麼事,您……您儘管招呼我就是……」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九時四十分平陽市委
這時,高長河和文春明、孫亞東在市委的小會也快開完了。
高長河最後總結說:「……既然大家都沒什麼意見,超林同志又態度明確,堅決支持,那麼,亞東同志,你們紀委和有關部門就趕快行動吧,特事特辦,盡快立案,並盡快進駐烈山縣調查取證。特別提醒一下,對縣委書記耿子敬和經濟開發公司的那個林萍,最好立即採取必要措施,以防走漏風聲後他們毀賬串供。」
孫亞東點點頭:「好,高書記,我回去就佈置。」
高長河想了一下,又說:「根據金華同志提供的情況,耿子敬現在可能在省城,亞東同志,我看你們可以派幾個得力的同志去一趟省城,將耿子敬在省城就地扣下,讓他們兩邊失去聯繫,這樣可能對工作更有利。同時,也向趙成全調查一下,看看匯到省紀委的那十四萬是不是他的。」
孫亞東說:「那好,兵貴神速,我現在就走,十點鐘的那個再就業會我就不參加了,你們書記、市長去參加吧,我請假!」
高長河揮揮手說:「好,快去吧。」可話剛落音,又想起了平軋廠,便又說,「哦,亞東同志,還有個事得再和你鄭重打個招呼,平軋廠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我和春明同志負責,這段時間你就集中精力抓好烈山腐敗問題的查處!」
孫亞東想說什麼,可最終還是沒說,點點頭道:「好吧,高書記,平軋廠有你們一二把手負責就好,我也省心,巴不得呢!」
孫亞東走後,文春明才抱怨道:「高書記,誰和你一起負責呀?!平軋廠你讓孫亞東同志一併查清楚多好?他不查,新華社的記者也在查,反正是包不住了。」
高長河說:「我知道,都知道,有些看法昨天吃飯時也和老書記說了。現在我倒又有個想法了——春明同志,你看我們能不能先著眼於解決問題呢?把過去的方案都拿來再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給平軋廠找到一條比較好一些的出路?先立後破嘛!舊體製造成的問題,我們現在根據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規律解決了,事情有了轉機,就給人們帶來了希望嘛。那時再談平軋廠的教訓,不是更有說服力嗎?」
文春明說:「還是過去那一套,喪事當做喜事辦!」
高長河笑道:「也不是,主要是考慮你市長大人的形象,你老兄把這麼大的難題解決了,那形象多高大呀?咱說清楚,我只做你的後台,前台的戲還是你唱。」
文春明不為所動:「高書記,你以為事情就這麼簡單?真這麼簡單的話,平軋廠的事還不早解決了,何至於拖到今天,把我頭髮都拖白了一大半!」
高長河又笑:「不要這麼沮喪,咱們就試試看吧,最近抽個空咱們到平軋廠去看看,和平軋的同志們一起,好好研究一下這個平軋廠……」
這時,劉意如進來了,提醒說:「高書記,文市長,現在是九點五十了,你們得走了,會場上又打電話來催了。」
高長河這才和文春明一起出了門。
在走廊上並排走著,高長河又說:「哦,春明同志,還有個問題你恐怕也得過過腦子。烈山的班子估計是垮了,至少是部分垮了,耿子敬看來是完了,那個縣長趙成全就算沒多大的問題,也沒幾天活頭了,這烈山的新班子怎麼辦?江山不可一日無主呀,派誰去烈山主持工作好呢?你要考慮考慮。」
文春明覺得有點突然,怔了一下,手一擺說:「高書記,這可是你的事,一把手管組織,你呀,和組織部商量這事去吧,我可管不著。」
高長河一本正經道:「你咋管不著?你是市長,又是市委副書記,啥事沒你一份?再說,在幹部使用問題上不能搞什麼一把手說了算,這不好!民主一些,集思廣益,集體研究,不更全面嘛,不至於再出現較大的片面性嘛。」
這真讓文春明陷入了五里雲霧之中。這位新書記搞什麼名堂?在幹部使用問題上也玩民主?這種民主好玩麼?以後的平陽市委當真互相監督,集體領導了?姜超林都做不到的事,這位高長河同志能做得到?!
權當是聽戲吧!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十二時姜超林家
姜超林再也想不到耿子敬會出這麼大的事。接到高長河電話時,姜超林真是呆住了:這麼有出息的一個同志,怎麼就會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怎麼就墮落成了腐敗分子?!當年這個耿子敬多能幹呀,當副縣長時就在六縣市中第一個帶頭修路,在各鄉鎮和村與村之間修通了寬闊的水泥大道。一當上縣長,馬上上烈山新區,在小烈山下擺開了二十四平方公里的戰場,六年搞出了一片崛起的天地。
過去,姜超林只擔心耿子敬的壞脾氣,背地裡沒少批評過耿子敬,可為了讓耿子敬放開手腳幹事,也沒少遷就過耿子敬。上烈山新區時,田立業是縣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對耿子敬的專權的作風很看不慣,在縣委常委會上公開和耿子敬幹了起來,姜超林立馬把田立業調離了烈山;四年前,耿子敬做了縣委書記,前前後後和三個縣長都沒法共事,姜超林嘴上批評的是耿子敬,調走的卻都是那些縣長。最終派去了個不爭權的趙成全,烈山班子終於團結了,也就終於腐敗了,不但毀了耿子敬,也搭上了忠厚老實的趙成全。姜超林實在搞不明白,這都是怎麼回事?自己對烈山班子的決策究竟在哪裡出了問題?怎麼一有監督就不團結,一團結了就出事?
想到趙成全就心疼,耿子敬可以說是自作自受,那趙成全呢?不是他這種決策的犧牲品麼?這位縣長昏倒在烈山新區工地上不是一次了,有時掛著吊針還上工地。那時誰知道他會患上這種絕症呀?!現在好了,烈山新區起來了,耿子敬進去了,趙成全只怕也要落個不得好死了。
然而,就在姜超林想到耿子敬「進去」時,耿子敬卻還沒「進去」——非但沒「進去」,還一頭汗水捧著個紅花皮大西瓜樂呵呵地跑到姜超林家來了。
姜超林大感意外,可又不好在臉面上露出來,只得硬著頭皮與之周旋。
耿子敬一坐下就說:「老書記,成全倒在省城了,情況很不好,醫生說,也就是這個月的事了,我就到省城去了,所以,您下了,我也沒能及時來看您。」
姜超林擺擺手說:「我沒什麼看頭,老臉老皮老面孔,你們還是得多把心思用在自己的工作上,少用在這種沒有意義的客套上。」
耿子敬說:「老書記,我可不是客套,我是真心佩服您。十年了,您為平陽人民做了這麼多好事,搞起了這麼紅火的一座城市,可您自己落了個什麼?落得個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想想就讓我感動。」
姜超林平淡地說:「子敬,這些話你就不要說了,我都聽膩了。」
耿子敬仍在表忠心:「老書記,您聽膩了我也得說。我是您一手提起來的,沒有您,也就沒有我耿子敬的今天,沒有我們烈山的今天。今天,省裡派了個高長河來平陽,沒讓咱文市長接班,許多人的態度就變了,就想跟高長河了。老書記,我在這裡向你表個態,我們烈山不跟風,就認你老書記。這話成全在省城也和我說了,要我務必向您致意問好。」
姜超林不耐煩了:「子敬,請你不要再和我說這些了好不好?沒意思嘛!」
耿子敬激動了:「老書記,你是怎麼了?咋連我都不相信了?這麼多年來,我可是對您忠心耿耿,只要是您的指示,我落實起來不過夜。老書記,你說心裡話,你覺得我耿子敬會背叛您嗎?」
姜超林歎了口氣:「背叛不背叛我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不能背叛黨和人民的事業呀!我當年建議你做烈山縣委書記,不是因為你忠於我個人,而是因為你能幹事,也真幹了不少事,就是剛才,我還想到了修路的事……」
耿子敬說:「幹事我不怕,就怕有些同志不理解,還四處造謠,四處上訪,搞得你沒法工作。老書記,您說說看,成全是個多好的同志呀,我們縣裡竟也有人造他的謠……」
這時,隔壁房間裡的保密電話響了,夫人王玉珍走過來,要姜超林接電話。
電話是孫亞東打來的,口氣倒還恭敬,開口便問:「姜書記,耿子敬現在是不是在您家裡?」
姜超林覺得有些奇怪,反問道:「孫書記,你是怎麼知道的?」
孫亞東說:「是省城那邊傳過來的信息,趙成全說的。」
姜超林不做聲了。
孫亞東問:「我們現在去您家方便嗎?」
姜超林仍沒做聲。
孫亞東又說:「要不,我們在樓下等,他一出門我們就扣留。」
姜超林想了想,毫無表情地說:「你們馬上到我家來吧!」
放下電話,走出房間,姜超林衝著耿子敬招了招手:「吃飯吧,在我這裡也沒什麼好吃的,老規矩,手擀面一碗。」
耿子敬高興地說:「老書記,我可最喜歡吃您家的手擀面了,讓我老婆學著做,就是做不好……」
姜超林搖搖頭,一聲長歎:「只怕是吃一次少一次嘍!」
耿子敬仍笑呵呵地說:「哪能啊,您不干市委書記了,時間就多了,我們這些老部下會常來看您的,少不了吃您的手擀面……」
姜超林心裡既痛苦又憤怒,再沒做聲,只是自己吃,也讓著耿子敬吃。
耿子敬一碗麵沒吃完,孫亞東親自帶人進來了,當著姜超林的面對耿子敬說:「耿子敬同志,我代表平陽市委宣佈一個決定:從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也就是從現在開始,對你的經濟問題進行立案審查……」
耿子敬被驚呆了,半口麵條掛在嘴邊竟沒嚥下去。
姜超林揮揮手,對孫亞東說:「孫書記,讓他吃完這碗麵再走。」
耿子敬卻再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碗,一把拉住姜超林的手,強作鎮靜道:「老書記,我……我肯定被他們誣陷了!你看看,你看看,你下來才幾天,他們就對您提拔的幹部下手了!可老書記,您放心,我……我耿子敬是經得起考驗的!我倒要看看他們想搞什麼名堂,想衝著誰發難!」
姜超林的憤怒一下子發作了,吼道:「耿子敬,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還敢在這裡騙我?!還敢鑽我的空子?!你是我個人提拔的嗎?我姜超林有這麼大權力嗎?!過去讓你當烈山縣委書記,是市委研究決定的;今天對你立案審查,也是市委研究決定的,是我知道情況後堅決支持的!你這個敗類!」
說罷,沒容任何人做出反應,姜超林就打了個電話給自己的司機,「小王,馬上給我出車,去濱海市!對,就是現在!」
孫亞東不知是客氣,還是故意將姜超林的軍,下令帶走耿子敬時,又恭敬地問了一句:「姜書記,您還有什麼指示嗎?」
姜超林手一揮:「八個字:依法辦事,嚴懲不貸!」
孫亞東和手下的辦案人員把耿子敬帶走後,姜超林看著面前耿子敬帶來的那個紅花皮大西瓜,眼中的淚水禁不住落了下來……
那紅花皮大西瓜真像一顆被砍落的人頭!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十六時省城醫院
翻滾在腦海裡的一陣陣疾風暴雨過後,趙成全漸漸平靜下來,甚至在市紀委那個鐘處長的幫助下,略微活動了一下身子,使自己躺得舒服了一些。躺定後,趙成全又大睜著兩眼盯著天花板想心事。
鍾處長坐到床頭,語氣平和地說:「……趙縣長,你應該知道,我們不會無緣無故從平陽趕來找你的,我們現在來找你,還是想挽救你呀。你的情況和耿子敬不同,從職務上看,你是二把手,不是一把手,經濟開發公司不會聽你的。再說,耿子敬的霸道在整個平陽都是出了名的,就連向我們舉報的同志都很同情你,說是耿子敬罵你像罵兒子似的。這就有了主從的區別,所以,你不要怕,要老實把情況向市委和組織上講清楚,實事求是。」
趙成全仍在看天花板,像似沒聽見鍾處長的話。
鍾處長一點不急,仍是和風細雨地和趙成全談:「你也不要有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你不開口,別人也會開口,耿子敬會做交待,林萍也會做交待,他們都主動交待了,你趙縣長就被動了。成全同志,你看看,前兩天的報上還表揚了你,我們看了都很感動,現在落得個不清不楚,算怎麼回事?」
趙成全這才說了一句:「報上的文章不是我要發的。」
鍾處長說:「是的,我知道,這都是過去安排的——是不是姜超林書記安排的?你是老先進了,姜超林書記這樣安排也很正常嘛。哦,順便問一下,姜超林書記臨下來之前,有沒有找你或耿子敬談過什麼?」
趙成全注意力一下子集中了,敏感地問:「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姜書記找我幹什麼?」說著,激動起來,「除了正常全市幹部開大會,我三個月沒見過姜書記了,連電話都沒通過一個!」
鍾處長說:「好,好,趙縣長,你別發火嘛!這是題外話,我隨便問問。」
趙成全撫著胸口,長長地吁了口氣,說:「鍾處長,我和你說句心裡話,我早就知道耿子敬這麼搞福利不好,遲早要鬧出麻煩!可你們一定不要搞錯了,我們烈山縣委、縣政府的同志們入點股,搞點福利,與姜書記可真是一點關係沒有!都是我們私底下干的。」
鍾處長說:「那麼,你就實事求是和組織上談清楚好不好呢?」
趙成全萎黃的臉上現出了一絲痛苦的神情,沉默了片刻,終於開了口:「好吧,我得對組織上忠誠老實。也就是入股分紅的事。最早是耿子敬提起來的,說是大家都挺辛苦,多發獎金又不敢,就變相搞點福利吧。我雖然覺得不太妥當,可也沒怎麼反對,就同意了。入股也是真入股,我、耿子敬還有縣委老常委、老副縣長們九六年年度獎沒分,平均一人六千元,由耿子敬做主,入了林萍公司的股。九七年底一人分了一萬五的紅,上個月一人分了大約兩萬的紅,合計三萬五。昨天,耿子敬來了一下,和我商量,想把賬上餘下的三十萬再分了,我也同意了,現在看來可能沒分下去。大體就是這麼個情況。你們不相信可以到林萍的公司去查賬,大家領錢時都簽過字。」
鍾處長問:「這些分紅錢是哪來的呢?你們知道林萍在做什麼生意麼?」
趙成全搖搖頭:「不該我管的事我從不插嘴,這你們得去問耿子敬和林萍。」
鍾處長說:「那我提醒你一下,林萍的公司專門倒賣國有土地使用權,你們的分紅就是林萍公司轉讓土地使用權產生的差價。」
趙成全呆住了,訥訥地道:「這……這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鍾處長顯然不相信:「那麼,趙縣長,你這個縣長是怎麼當的?啊?國有土地的審批權究竟在誰手上?林萍這個公司究竟經手轉讓了多少塊土地?每畝土地的差價是多少?你難道心裡一點數都沒有?這太難讓人相信了嘛!」
趙成全解釋說:「批地這種事,一直是耿子敬管。早年當縣長時他管,當了縣委書記還是他管。他不放手,我也就不好去爭。縣國土局的孟局長直接對耿子敬負責。不過,林萍的公司批過一些地我是知道的。據我所知,共有四塊,二百多畝。」
鍾處長問:「這二百多畝地林萍幹什麼用了?她的公司搞了什麼開發?是不是都轉讓出去了?這轉讓的差價款起碼在六百萬以上吧?」
趙成全想了想,老老實實說:「按當時批下來的地價和現在的實際地價看,可能還不止六百萬,起碼也在八百萬左右。」
鍾處長說:「是呀,差價八百萬,你們搞所謂的福利,實際分了不到四十萬,還有三十萬掛在帳上,這就是說耿子敬和林萍弄走的差價地款多達七百萬?」
趙成全嚇白了臉,呼吸也急促起來:「鍾處長,你……你的意思是……是不是說,這七百萬被耿子敬和……和林萍合夥貪污了?」
鍾處長說:「這個結論現在我們還不敢下,組織上正在深入調查瞭解。」
趙成全緊張地回想著,仍是半信半疑:「不太可能……耿子敬這同志挺熱心,就是想為大家搞點福利,不會這麼大膽,不會!……七百多萬呀,抓住那是要掉腦袋的呀!……
鍾處長歎了口氣說:「趙縣長,我勸你現在不要再說什麼福利不福利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從我們目前掌握的情況看,這不是什麼違紀搞福利的問題,而是一起重大經濟案件,涉嫌經濟犯罪!」
趙成全木然地點著頭,不做聲了,臉色很難看。
鍾處長又問:「對這種不正常的情況,市委領導同志就一點沒察覺?」
趙成全木然地搖了搖頭,仍沒說話。
鍾處長窮追不捨:「這麼長時間了,市委領導連一點懷疑都沒有過?」
趙成全幾乎要哭了:「你們紀檢機關都……都沒察覺,沒懷疑,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又……到哪兒去察覺?又從哪裡疑起呀?這……這次若不是內部有人捅了出去,誰……誰會知道呢?!」
鍾處長這才問:「那麼,趙縣長,一次次這麼分紅時,你害怕不害怕?」
趙成全猶豫了一下,說:「有些擔心,說不上怎麼害怕,就以為是變相搞福利……」
鍾處長緊盯著趙成全:「就沒想過把這些不該拿的錢寄到有關部門去?」
趙成全搖搖頭:「我真這樣做,不就把耿子敬和其他同志害了麼?那時我真覺得耿子敬是好心,心裡還認為耿子敬有氣魄呢!……鍾處長,我糊塗,我真糊塗呀……。」
鍾處長再次問:「就是說,你從來沒有把這些不該拿的錢交到紀委去?是不是?包括省紀委?」
趙成全不知發生了什麼,茫然地看著鍾處長,肯定地點了點頭。
這時,醫生來查房了,見鍾處長和記錄員拿著筆記本守在趙成全床前,馬上不客氣地對鍾處長說:「你們現在就不要再和趙縣長談工作了好不好?人都病成了這個樣子,你們就忍心呀?!」
女醫生話未落音,趙成全再也支持不住了,抱著頭哽咽著抽泣起來。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十七時平陽軋鋼廠
耿子敬被立案審查的消息,當天便四處傳開了,各種版本的說法都有。
下午四點,田立業陪著李馨香採訪軋鋼廠廠長何卓孝時,手機突然響了,是夫人焦嬌打過來的。焦嬌在市政府「扭虧辦」工作,辦公室在市政府主樓上,接近中樞,歷來是小道消息的發祥地和轉播站之一。
剛接電話時,田立業還沒當回事,以為夫人打電話來是向他請安,關心一下他的請調問題,便開玩笑說:「怎麼了,老婆?你早上留下的批示我已經認真學習過了,原則上同意你的意見,由於現在的平陽還不是我的天下,所以,我決定繼續苟且偷生,日後再圖大舉。」
焦嬌格格笑著說:「我知道你酒一醒就會學乖的。哎,聽說了麼?出大事了!」
田立業仍沒當回事:「出什麼大事了?是不是你們『造虧辦』又製造出什麼新虧損單位了?向我們市委報喜?」
焦嬌說:「田大甩子,我不和你開玩笑!知道麼?烈山的耿子敬被立案審查了!現在烈山正抓人呢,經濟開發公司的一個女經理、國土局局長還有不少當官的,都被扣起來了,簡直是風掃落葉……」
田立業吃了一驚:「我這個市委副秘書長都不知道的事,你們咋就知道了?該不是路透社消息吧?」
焦嬌道:「告訴你,百分之百新華社消息!更嚴重的是,耿子敬是在姜書記家被堵住的!據說正和姜書記訂攻守同盟時,被當場抓獲……」
田立業沒聽焦嬌說完便道:「這不可能!姜書記是什麼人,我們還不瞭解嗎?焦嬌,我可警告你,這種話你可千萬別去四處亂說,那是要出大亂子的!」
焦嬌不悅地說:「我傻呀?會去傳這種話?!不過,立業,你真得小心點,別再和新來的那個高長河過不去,這個人可是不簡單,殺雞給你們這些猴子看呢!」
田立業沒好氣地說:「那是妄想!我們猴子根本不看!」
焦嬌說:「那你當心人家殺猴!」
田立業心裡亂極了,說:「好了,好了,焦嬌,你少囉嗦!你放心,我不會以卵擊石的,我現在正陪同李記者採訪,就是要伺機做她的工作,幫她改邪歸正,以挽救我的政治前途。」
剛合上手機,還沒回到何卓孝辦公室,胡早秋的電話又來了,開口就抱怨說:「田秘,你看你這個人,就是不夠朋友!今天一早我還幫你辦事,平陽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你也不和我通個氣!」
田立業說:「早秋,不瞞你說,我也是剛才才知道的,說是烈山班子出事了。」
胡早秋說:「是呀,你說姜書記咋這麼糊塗?咋把耿子敬藏到了自己家裡?你說說看,讓人家堵到門上算哪一出?萬一耿子敬今天真從姜書記家跑了,姜書記可怎麼交待!」
田立業哭笑不得,「早秋,你這都是從哪來的謠言呀?啊?對老書記我瞭解,你胡市長也該瞭解呀,他是這種人嗎?!我和你說,就算耿子敬是老書記的兒子,只要犯了法,老書記都不會藏他!」
胡早秋那邊沉默了片刻:「倒也是,沒準又是誰惡意造謠。」
田立業忿然說:「肯定是造謠嘛!老書記在台上干了十年,又是那麼個不給人留面子的工作作風,能沒有冤家對頭?這種時候人家能不興風作浪?胡市長,你不是一般群眾,可得保持清醒的頭腦,不能在這種時候給老書記新書記添亂!」
胡早秋忙說:「對,對,你老兄說得對!這麼多年了,你也就是這一會兒像個市委副秘書長了!」
再次合上電話,田立業陷入了沉思:今天這情況太奇怪了,怎麼這多髒水都潑到了老書記頭上?
耿子敬這種人出事並不奇怪。八年前,田立業在烈山做縣委副書記時就認識耿子敬。那時,耿子敬只是個副縣長,就要權不要命,常跑到老書記面前打他的小報告。他最終被調離烈山,除了自己的原因,也有耿子敬的原因。老書記不相信別人的話,卻相信耿子敬的話,耿子敬表忠心的本事大得驚人。當了縣委書記,耿子敬大權獨攬後,田立業曾多次提醒過老書記:失去監督的權力會十分可怕。老書記不聽,反倒說:班子不團結盡打架就不可怕?!
現在,耿子敬終於被他自己葬送了,也坑死了老書記……
儘管這樣,田立業仍是想不通:耿子敬出事歸耿子敬出事,這種事過去也不是沒出過,怎麼現在一下子都衝著老書記來了?這一天之中平陽怎麼就掀起了這麼大的風浪?針對老書記的謠言怎麼會這麼兇猛?這就讓他不能不懷疑新書記高長河了。高長河在裡面起沒起作用?起了多大的作用?高長河是不是因為老書記堅持要公開平軋廠的內幕,才突然來了這一手?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田立業現在已處在漩渦之中了!
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子,田立業才想起給老書記打個電話,問問情況。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十八時濱海市金海岸
姜超林在濱海金海岸的人造沙灘上接到了田立業的電話。
聽完田立業激昂慷慨的宣洩,姜超林才平靜地說:「田秀才,你說的這些情況我都知道。其他同志也和我說了,傳得更邪乎的還有,我不想再接這種電話了,正準備關機,可你又把電話打了進來。那麼,我也和你說幾句吧。首先,耿子敬確實是從我家被帶走的,這是事實。可是,我既沒把耿子敬藏起來,更沒和這個人訂立什麼攻守同盟,我既不要攻,也不要守。對此誰有疑問,就請他到孫亞東同志那裡去瞭解一下。二、長河同志在此之前和我通過氣,我對立案審查耿子敬包括烈山班子是堅決支持的,這是很正常的反腐倡廉工作,不存在什麼做手腳之類的問題,你們這些小官僚們都要有點頭腦,不要無端地中傷長河同志。三、一定要全力支持高長河同志的工作,不要感情用事,讓屁股指揮腦袋,更不要輕信謠言,破壞我們平陽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至於說平軋廠的採訪搞不搞了?我的意見是搞下去!記者同志和他們的領導說得很對,這不僅僅是個平軋廠的問題,是舊體制下發生的具有典型意義的大問題,只要你有黨性,有良心,對改革還有點責任心,就不會反對這麼做。好了,田秀才,我就說這麼多吧。哦,對了,還有一點,提醒你一下,那個記者把平軋廠的稿子寫出來後,不論記者是什麼態度,你都一定要把稿子拿去請長河同志和春明同志審閱一下,這是組織原則問題。」
關上手機,姜超林長長歎了口氣,對頭上纏著繃帶的濱海市委書記王少波說:「少波,你看看這事鬧的,才一天的時間,就折騰得滿城風雨了!這個耿子敬真氣死我了!」
王少波笑了笑,說:「老書記呀,說句不中聽的話,您這也是自作自受。」
姜超林嗔怒地盯著王少波道:「怎麼?你也氣我呀?」
王少波笑著說:「不是,老書記,我是想幫您總結一下經驗教訓。您回憶一下,對耿子敬,同志們是不是提醒過您?我記得田秀才和文市長就和您說過好幾次,有一次我也在場,您不聽,被耿子敬哄得團團轉。耿子敬會奉承您呀,落實您的指示不過夜,哪像我們,老給您提點不入耳的意見,有時候還敢和你頂幾句。所以,見到我們您臉板得像火石,動不動要把我們撤了,我請您給金海岸奠基,您能從始到終不理我,真做得出來。可見到耿子敬,您就喜笑顏開。耿子敬和田立業,和三個縣長都處不好,你咋就這麼遷就他?不是太過分了嘛!」
姜超林歎了口氣:「是呀,看來這個人是用錯了,教訓深刻呀!」
王少波又說:「不過,老書記,在平陽幹部隊伍中,耿子敬只是個別的,您也別太放在心上,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姜超林憂慍地說:「一顆老鼠屎會壞了一鍋湯呀!更何況,耿子敬這種時候還跑到我家裡來!竟在我家被孫亞東堵住了!少波,你說說看,這叫什麼事?!」
王少波沉默了一下,說:「老書記,你不覺得這裡面有名堂麼?」
姜超林問:「有什麼名堂?」
王少波說:「為什麼一定要在您家動手?他孫亞東就不能等耿子敬回烈山再動手嗎?耿子敬的問題暴露了,已經在孫亞東和有關部門的監視之中了,還怕他逃了不成?我看孫亞東是別有用心!聯想到一天之中又出現這麼多似是而非的謠言,我更懷疑這裡面有鬼!」
姜超林停住腳步,久久目視著大海,一言不發。
王少波又提醒了一句:「老書記,您要警惕!」
姜超林這才緩緩轉過頭說:「少波,這些話現在都先不要說。就算孫亞東故意看我的笑話,給我製造麻煩,我也得先好好想想,總結一下教訓。是教訓呀,家長制,一言堂,權力失去監督,不但害了耿子敬,也害了趙成全和烈山這麼多幹部!」
王少波顯然十分驚訝:「老書記,你現在怎麼這樣想了?你過去不是一直強調班長的領導權威嗎?不是最講雷厲風行嗎?說您家長制,是孫亞東他們的攻擊!」
姜超林苦笑起來:「所以呀,我這個大家長,就帶出了你們這一批小家長!我口口聲聲撤了你們,你們就口口聲聲撤了人家。現在,我開始考慮這個問題了,你們反倒想不通了,是不是呀?」
王少波說:「實際上您這十年在平陽真沒為工作撤掉哪個幹部嘛!」
姜超林搖搖頭:「不在於撤沒撤哪個幹部,而在於我們這種傳統的用人思想和思維方式有問題……」
就在這時,文春明的電話打來了,是打到王少波手機上的。
文春明向姜超林通報說:迄至半小時前,烈山涉案幹部已有十人被隔離審查,問題相當嚴重,可能是平陽二十年來空前未有的大案要案。除縣委書記耿子敬,縣長趙成全、兩個縣委副書記、三個常委和副縣長涉及此案。領導班子之外,國土局局長、縣委辦公室主任和經濟開發公司經理林萍問題尤其嚴重。僅利用職權倒賣土地一項,即涉及非法謀利六百萬以上。
姜超林憂心忡忡地問:「這麼說,烈山縣委、縣政府兩套班子都垮了?」
文春明情緒也不好:「這還用問嗎?縣委常委中,除了劉意如的女兒金華,全捲進去了,非常委副縣長中可能還會有人陸續捲進去。老書記呀,你有個思想準備就是了,這下子咱平陽可要名揚全國了!」
接完電話,姜超林愣怔著,好半天沒一句話。
王少波關切地問:「老書記,看來人家要做大文章了,是不是?」
姜超林一下子火了:「少波同志,你們怎麼老是這麼想問題?!這是為我著想嗎?你們就不想想,我現在是個什麼心情?烈山那幫敗類給人民造成了多麼大的損失,給黨造成了多麼惡劣的影響!我心裡愧疚不愧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