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歷史舊賬

歷史

鏡州是個依山傍海的狹長城市,位於清溪江的入海口。城區分為兩大塊,一塊叫鏡州老區,一塊叫新圩區,兩區間隔四十二公里。據史志記載,隋唐之前海岸線在古鏡州城下,嗣後,海岸線不斷後退,才把鏡州拋在了大陸上,才有了鏡州和新圩各自不同的歷史存在。清朝到民國的三百多年間,鏡州和新圩是各不相屬的兩個獨立縣治所在,直到五十年代,國

務院區劃調整,兩地才合為一處,定名鏡州,變成了一個專區。專區的行政中心一直放在古鏡州,建設重心也在古鏡州,位於海濱的新圩只是一個海港。改革開放後,鏡州市成了國家最早的對外開放城市之一,新圩的重點建設才提上了議事日程。根據國家長期發展規劃,

省委、省政府決定加大對新圩的投資和招商引資力度,制定了一系列優惠政策,新圩區的開發一時間成了本省的最大熱點。也就是從那時起,省內外出現了鏡州市行政中心東移新圩的呼聲。

面對迅速崛起的海濱城市新圩,地處內陸的鏡州落伍了,受地域環境的限制,沒有多少發展空間,顯得死氣沉沉。時任鏡州市委書記的陳百川注意到了上上下下的議論和呼聲,因勢利導,組織海內外專家反覆論證,為鏡州市未來發展做了一個總體規劃,決定將鏡州市行政中心由鏡州老城東移至新圩。這一決定被國家和省裡批准後,陳百川大筆一揮,在新圩灘涂上圈地三千畝,準備大興土木,打造全新的鏡州黨政機關。齊全盛當時是新圩區委副書記,親眼目睹了那難忘的歷史一幕:陳百川率著市委、市政府和各部委局辦黨政幹部去看地盤,手臂一揮,指著東面綿延十幾公里的黃金海岸和波濤起伏的大海,說了這麼一番話——

「……同志們,今天,我們在創造歷史,一個古老城市的嶄新歷史。鏡州市從此以後將面對海洋,決不能退縮在內陸上做旱鴨子。既然改革開放的好時代給了我們這個機遇,我們就得牢牢抓住,就要勇敢地跳到海裡去拚搏,去創造屬於我們這代人的輝煌!」

然而,陳百川和他的班子卻沒能最終創造出一個海洋時代的輝煌,改革開放畢竟剛剛開始,要幹的事太多了,要用錢的地方也太多了,鏡州黨政機關的新大樓一幢沒豎起來,一紙調令,陳百川便去了省城,出任省委副書記兼省城市委書記,三年後做了省委書記。

嗣後,在省城鷺島國賓館,已做了省委書記的陳百川曾和即將出任鏡州市委書記的齊全盛說過,當時,他真不想提拔進省城,就是想好好在鏡州幹點事,做夢都夢著把一個東方海濱的大都市搞起來。說這話時,陳老情緒不無感傷。老爺子再也沒想到,他離任後推薦的頭一位接班人會這麼不爭氣,會把鏡州的事情搞得這麼糟糕。

陳百川提名推薦的頭一位接班人是卜正軍,一個山東籍的黑臉漢子,曾是省內呼聲很高的政治新星,出任鏡州市委書記時時年三十六歲,當時是省內最年輕的市委書記了。卜正軍頗有陳老的那股拚命精神,思想比陳老還要解放,遇到紅燈繞著走。鏡州在卜正軍時代再次得到了超常規發展,鏡州至新圩的十車道的快速路修通了,建築面積近十萬平方米的市委新大樓主體在新圩灘涂上豎起來了,新辦公區的基礎建設大部完成,市政府大樓也建到了一半,鄉鎮企業和個體經濟大發展,鏡州的經濟排名從全省第六位一舉躍入全省第二名,把省城和歷史上的經濟重鎮平湖都拋在了後面。但也正是這個卜正軍時代,鏡州出了個大亂子:假冒偽劣產品不但佔領了國內市場,還衝出國門走向了世界;再一個就是走私,主要是走私汽車。

一封封舉報信飛向北京,中央震驚了,下令徹查嚴辦。

一夜之間卜正軍時代結束了,鏡州市委、市政府兩套班子同時垮台,負有領導責任的卜正軍和市長被同時撤職,主管副市長、海關關長、公安局長和一些基層單位的負責人共五十餘人被判刑入獄。卜正軍這顆政治新星也從燦爛的星空中無奈地隕落下來,不是陳百川和省委暗中保護,沒準也要在牢裡住上幾年。陳百川其時剛做了省委書記,給了卜正軍應有的黨紀政紀處分之後,安排卜正軍到省委政策研究室做了研究員。兩年之後,卜正軍肝癌去世,去世時竟窮得身無分文,家徒四壁。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陳老,對不起省委。陳老得知後淚如雨下,從中央開會回來,家都沒回,就直接去了殯儀館,衝著卜正軍的遺體深深三鞠躬。

幾天後到鏡州檢查工作時,陳老動情地說:卜正軍犯了很多錯誤,甚至是犯了罪,可我仍要說這個同志本質不壞!我們改革就是探索,探索就不可能沒有失誤,有了失誤必須糾正,必須處理,也就是說,做出失誤決策的領導者,必須做出個人犧牲,必須正確對待。

過去戰爭年代,我們掩埋了同志的屍體,踏著同志的血跡前進,今天的改革開放,也還要有這種大無畏的精神!允許犯錯誤,不允許不改革,想自己過平安日子的同志請給我走開!

陳老在鏡州檢查工作大發脾氣的時候,鏡州經濟正處在一個短暫的停滯期。卜正軍之後的繼任市委書記王平消極接受了卜正軍的教訓,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位名叫王平的同志也真夠「平」的,四平八穩,有稜角,敢闖敢冒的幹部一個不用,在職兩年沒幹成一樁正事,連新圩市政辦公新區的建設都因資金問題停下來了。招商引資頭一年是零增長,次一年竟出現了負增長,整個鏡州像被霜打後的茄子園,瀰漫著一片死氣和晦氣。

也正因為受了王平排擠,在鏡州沒法幹事,齊全盛才私下裡做工作,從鏡州市委副書記的任上調到省政府做了秘書長。

調整鏡州班子的問題由陳老及時提到了省委常委會上。這個決定鏡州歷史的省委常委會斷斷續續開了三天,最後決定了:市委書記王平和市長全部調離,將經濟大市平湖的市長劉重天調任鏡州市長,將齊全盛從省政府調回鏡州任鏡州市委書記,連夜談話,次日上任。

這是一九九三年二月三日的事,小平同志南巡講話發表沒多久。

鏡州市的齊全盛時代就這麼開始了,開始得極為突然,也極不協調。省委做出這個決定前,並沒有和他進行過深入談話,他對即將和他搭班子的劉重天並沒有多少瞭解,只是在省裡的一些會議上見過面。和陳老的關係也淡得很,不但沒有什麼個人私交,連工作接觸都比較少。可陳老竟是那麼瞭解他,說是你這個同志啊,在新圩區做區委副書記時就幹得不錯嘛,卜正軍過去匯報工作也沒少提起過你。你年富力強,有正軍同志的那種闖勁,生長在鏡州,又長期在鏡州工作,我和省委都認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他是合適的人選,那麼劉重天是合適的人選麼?劉重天到鏡州來究竟幹了些什麼呢?

我在鏡州幹了些什麼?當然是幹了一個市長該幹的事,我盡心了,盡力了!離開鏡州七年了,今天我仍然敢拍著胸脯說:我劉重天對得起黨,對得起鏡州八百萬人民!你齊全盛可以好大喜功,可以打著省委書記陳百川同志的旗號狐假虎威,一手遮天,我劉重天不能!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一市之長,我劉重天必須實事求是,不唯上,只唯實!

一九九三年二月的鏡州市是個什麼情況啊?卜正軍自己把自己搞垮了,班子也垮了,涉嫌走私的主管副市長和五十一個科以上幹部被判了刑,六個市級領導幹部受到了黨紀政紀處分,被調離現崗位。卜正軍引發的一場政治大地震剛過去,餘震不斷,王平不稱職的短命班子又散了,書記、市長雙雙調離,又一場大地震開始了。陳百川代表省委主持的全市黨政幹部大會剛開過,他和齊全盛就接到了市委、市政府好幾個負責幹部的請調報告。那些王平提起來的幹部在看他們,也在試探他們,看他們是不是搞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不是搞家天下。

齊全盛是怎麼做的呢?明白無誤地搞家天下。第一次和他交心時就毫不掩飾地說:

王平提起的幹部,想走的全讓他們走,賴在茅坑上不拉屎的,就是不想走我們也要請他挪挪窩!對想幹事能幹事又受到王平排擠的幹部,要盡快提上來,擺到適當的崗位上去,鏡州必須有個新局面,這是陳百川書記和省委對我們的期待。

說著這些堂而皇之的漂亮話,過去的老朋友、老部下,全被齊全盛提起來了,包括林一達和白可樹。劉重天記得,齊全盛在一個月後的一次討論幹部問題的市委常委會上一下子就任命了八十二名縣處級幹部。他一直在平湖工作,對鏡州的情況不熟悉,這些幹部對他來說都只是名字,齊全盛卻熟得很,連組織部長的情況匯報都沒聽完就拍了板,就在任命名單上簽了字,權力在此人手上簡直像一件兒童玩具。

後來才發現,有些幹部是用錯了,下面意見和反映都很大,他好心好意地私下提醒齊全盛,要齊全盛在幹部問題上慎重一些。齊全盛嘴上應付,心裡根本不當回事,反而認為他想抓權,幾次婉轉地告訴他:一把手管幹部既不是從他開始的,也不是從現在開始的。

幹部使用問題上的分歧往往是最深刻的分歧,誰都知道當領導就是用幹部,出主意嘛!班子的裂痕從那一刻起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接下來,在新圩市委新辦公區建設問題上,矛盾公開爆發了。齊全盛要求政府這邊一年內完成新圩辦公區的全部在建和續建工程,保證市委、市政府和下屬部門在年底全從鏡州老城區遷到新圩辦公。齊全盛打出的旗號又是陳百川,在市委、市政府的黨政辦公會上說,要請省委陳書記到鏡州新市委過大年。這談何容易?如果容易,王平那屆班子還不早就辦了?資金缺口高達五十億,市面一片蕭條,走私放私和偽劣產品帶來的雙重打擊還沒使鏡州經濟恢復元氣,他上哪裡去搞這五十個億?去偷去搶嗎?!

他把問題擺到了桌面上,齊全盛的回答倒輕鬆:事在人為嘛,你當市長的去想辦法!

辦法想了多少啊,為這五十個億,他真是絞盡了腦汁。結果令人失望,沒有什麼好辦法,在一年內搞到五十億,完成行政中心的整體東移是不現實的,也是不可能的。他鬱鬱不樂地請齊全盛拿個高招出來。齊全盛只說了一句話,「碰到紅燈繞著走嘛,」再多的就不說了。後來才知道,齊全盛那時就把他當政治對頭,防著他一手了,逼著他去玩違規的遊戲。

違規的遊戲不能玩,紅燈繞不過去決不能闖,卜正軍的例子擺在那裡了。他只好和齊全盛攤牌,明確提出:我們的工作不是做給陳百川同志和省委看的,一定要實事求是,當務之急不是要完成行政中心的整體東移,而是要盡快恢復鏡州的經濟元氣和活力,發揮鏡州市集體和私營經濟較強的優勢,在堅決堵住造假源頭的同時,引進國內外高新技術,引進競爭機制,建全和完善市場秩序,把市場真正搞活做大,讓鏡州以健康的身姿走向全國,走向世界。

齊全盛心裡火透了,嘴上卻不好說,笑瞇瞇地連聲說好,再不提行政中心東移的事。沒想到,從那以後齊全盛便不管不顧一頭紮到了新圩工地上,把個新圩區區委差不多弄成了第二市委,日夜泡在那裡。時任區委副書記的白可樹就此貼上了齊全盛,幾乎和齊全盛形影不離。結果,沒多久市委新大樓和附屬建築恢復施工,也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錢。

當年年底,市委機關全搬到了新大樓辦公去了,當真在氣派非凡的新大樓裡接待了省委書記陳百川一行。

這就使矛盾公開到社會上了,市委在新圩辦公,政府在鏡州老城區辦公,中間隔了四十二公里的高速路,開個黨政辦公會,商量個事兒都不方便。省裡風言風語就傳開了,說鏡州有兩個中心,一個以市委書記齊全盛為中心,一個以市長劉重天為中心,是一城兩制。直到今天,劉重天還堅持認為:這是齊全盛擠走他的一個陽謀,惡毒而又工於心計。明明是齊全盛權欲熏心,不顧大局,卻給省委造成了他擺不正位置,鬧不團結,鬧獨立的假象。

搞了這番陽謀還不算,陰謀手段也上來了,抓住他秘書祁宇宙收受股票賄賂的事大做文章,刮他的臭風,目的只有一個,把他從鏡州市擠走,後來事情的發展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嗣後,齊全盛開始一趟趟跑省城,名義上是找陳百川和省委匯報工作,實則是不斷告他的狀。行政中心整體東移是陳百川在任時定下的規劃,他沒執行得了,齊全盛執行了,公理的天平從一開始就是傾斜的,陳百川和省委的態度可想而知。齊全盛抓住這個由頭,大談班子的團結問題,向陳百川要絕對權力,說是沒有這種絕對權力和鋼鐵意志,他很難開拓局面幹大事。陳百川和當時的省委竟然也就相信了齊全盛的鬼話,竟然一紙調令將他從鏡州調到省冶金廳去做廳長。他接到調令那天在幹什麼呢?他正在鏡州最大的針紡織品批發市場帶著一幫工商人員保護十二家浙江紡織品批發商,在為重塑鏡州經濟和鏡州商品的形象實實在在地工作著!

這十二家來自外地的批發商用價廉質優的產品將鏡州本地針紡織品打得落花流水,從國營到集體、私營幾十家紡織廠、服裝廠被迫停產,成千上萬的本地工人丟了飯碗。憤怒的工人們圍住這些浙江批發商,要他們滾蛋,要求鏡州市政府保護鏡州人的商業利益和生存空間。面對這種群情激憤的騷動場面,他的回答是,這是不可能的!政府要保護的是競爭,是先進的生產力,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決不保護落後!他大聲疾呼:「鏡州人的商業利益和生存空間要在競爭中去爭取,鏡州市人民政府永遠不搞地方保護主義!」這些話和他的這種開放式的經濟思想,後來都變成齊全盛的「發明」赫然寫進了「鏡州模式」的先進經驗中去了,文章連篇累牘,從《人民日報》到省裡的大報小報,登得四處都是。更有意思的是,離開鏡州兩年後的一個春節,齊全盛笑呵呵地跑來看他,還給他帶來了幾套鏡州服裝。說是你劉市長雖然離開了,發展經濟的好想法卻堅持下來了,過時機器過時貨這二年全讓我們陸續砸了,我們鏡州可真是在市場競爭中發展了先進的生產力啊!

他當時真想好好罵齊全盛一通,可卻一句沒罵,還讓廳辦公室安排了一頓飯,請齊全盛喝了瓶五糧液。席間說了些鏡州幹部的情況,得知林一達和白可樹要進市委常委班子了,他心裡冷笑說,這個齊全盛看來真有絕對權力了,鏡州恐怕快要改名齊州了!

失去人民監督的絕對權力必然導致絕對腐敗,今天的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更讓劉重天刻骨銘心的,還有調動工作引發的那場導致他家破人亡的車禍——

事過七年了,他仍記得很清楚:他和夫人鄒月茹的調令是同一天接到的,他去省冶金廳做廳長,鄒月茹去省民政廳辦公室做副主任。因為接到調令的那天是個星期天,省委主持的全市黨政幹部大會要在次日上午召開,他便在鏡州市長的位置上多留了一天。偏巧那天針紡織品批發市場商販突然鬧事,他聽到匯報便趕去處理了。正要走時,市政府辦公廳聯繫好的兩輛給他們搬家的大卡車開到了市委宿舍十四號樓門口。兒子貝貝吊在他脖子上不放他走,夫人鄒月茹也勸他不要再去多管閒事了。他沒聽,說是全市黨政幹部大會還沒開,省委的免職文件還沒宣佈,他現在還是市長,對這種事不能不管。說罷,硬扳開貝貝嬌嫩的小手,在貝貝的號啕聲中上車走了。車已啟動了,鄒月茹又追了上來,說既然如此,乾脆過幾天再搬家吧。他沒同意,厲聲說,就今天搬,明天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一散,我馬上到省城,一天也不在鏡州多呆!

這個賭氣的決定嗣後讓他悔恨萬端,——他再也沒想到,搬家的卡車會在鏡州至省城的路上出車禍!那時,鏡州至省城的高速公路還沒修通,路況很不好,走在前面的那輛卡車急轉彎翻到了河溝裡,年輕司機和兒子貝貝當場身亡,夫人鄒月茹重傷癱瘓,再也站不起來了。

噩耗傳來,他淚水長流,差點兒昏了過去,這打擊太沉重了,真是船破又遇頂頭風啊。

因為尚未到省民政廳報到,鄒月茹仍算鏡州市委幹部,鏡州市委辦公廳在市委書記齊全盛的親自主持下專門開了一個會,鄭重決定:對鄒月茹做因公負傷處理,保留出事前保密局局長的行政級別和待遇不變,生養死葬,決不推脫。當齊全盛趕到省城,把這個打印好的文件遞到他手上,向他表示慰問時,他滿眼是淚說了一句話:「老齊,我會永遠記住鏡州!」

舊帳

齊全盛知道,劉重天記住的決不會是鏡州和鏡州市委對鄒月茹的精心安排和照顧,而是在鏡州遭遇的挫折——政治上的挫折和生活上的挫折。事實證明,劉重天一到鏡州就心存異志,想另立山頭。此人在平湖當了四年市長,難道不知道一把手管幹部的道理?他是裝糊塗,是想抓權,是心裡不服氣。如果省委安排劉重天做鏡州市委書記,他齊全盛做市長,也

許就沒有後來那麼多尖銳複雜的矛盾了。當然,這只是他私下的推測,在任何場合、任何人面前都不好攤開來說。

正是因為考慮到劉重天資歷不在他之下,考慮到今後合作共事的大局,他對劉重天才尊重有加。劉重天四處說他到任後一次任命了八十多名縣處級幹部,卻從沒說過這八十名縣處級幹部中有十八名是從平湖市調來的,是他劉重天的老部下,還有六名鏡州幹部也是劉重天提名任命的。嗣後不久,省裡要鏡州市委推薦兩名副市長人選,他提名推薦了市經委女主任趙芬芳,劉重天卻提名推薦了自己冶金學院的大學同學周善本。他雖然不喜歡周善本這個怪人,但也知道周善本很本分,是個能幹活的好幹部,也就順水推舟,在不違反原則的前提下,給了劉重天一個天大的面子。天理良心,他齊全盛當時真沒有任何私心,就是想維護新班子的團結,齊心協力幹工作,能讓步的地方全做了讓步。

劉重天呢?也沒有私心嗎?他是私心作祟,故意搗亂!行政中心整體東移是省委書記陳百川決定的,而且,經過卜正軍那屆班子幾年建設,已初具規模,努努力不是完不成,此人就是不幹,危言聳聽,開口五十個億,閉口五十個億,存心看他的笑話。劉重天的心思他當時就看得很清楚,此人就是要看著陳老把板子打到他一把手的屁股上。有什麼辦法呢?

他只好接受林一達和白可樹的私下建議,帶著市委先走一步了。這麼干之前,他還和劉重天說過:要顧全大局,不但是班子的大局,還有鏡州改革開放的大局。我們的建設重心在新圩,面對海洋已是現實了,新港區、保稅區、旅遊度假區,全在上馬,讓人家中外商家和基層同志為一個個公章一天幾趟跑鏡州老城區也太說不過去了吧?起碼軟環境就不好嘛!劉重天置之不理,甚至在市委搬入新辦公區後,仍在市長辦公會上揚言政府這邊兩年內不考慮搬遷,氣得他拍了幾次桌子。

偏在這時,劉重天的秘書祁宇宙在經濟上出了問題,在籌劃藍天股份公司上市的過程中,收受了公司五萬股原始股。藍天股份一上市,祁宇宙悉數拋出,八十萬人民幣入了私囊。攪進這個案子裡的處以上幹部,還有市政府相關部門領導,從市政府副秘書長到經委主任,有十幾個,其中市政府副秘書長和經委主任全是劉重天從平湖調過來的同志。他們多的拿了十幾萬股,少的也拿了一萬股,有的人按一元一股的票面價格付了錢,有的當時根本沒付錢,是案發後才匆忙按每股七元的發行價補的漏洞。案子也不是從祁宇宙身上爆發的,所以,後來有人說他借藍天股票案整劉重天和劉重天的人馬是沒有多少事實根據的。

案件材料現在都在,任何人有懷疑都可以去查嘛!

事實情況是:藍天股份改制上市時,公司高層內部分贓不均,捅出了送股內幕。一位副總經理向市委和市紀委寫了舉報信。他在舉報信上批示徹查。一查才知道,竟然把劉重天的秘書祁宇宙和政府院裡好幾個幹部牽涉進去了。他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祁宇宙和劉重天調來的那幾個幹部到鏡州工作不過兩年啊,膽子怎麼就這麼大?就敢把黑手向藍天公司伸?他當晚向劉重天做了通報,好心地提醒劉重天:重天,你可要注意啊,像秘書這種身邊同志一定要管好!又善意地和劉重天商量怎麼處理這個案子。劉重天黑著臉說,老齊,這還有什麼好商量的?該殺的殺,該抓的抓,按黨紀國法辦事吧!臨走時又說,既然案子已經涉及到我身邊的工作人員,我請求向省委做個匯報,讓省委對我本人進行嚴格審查。

劉重天意氣用事,堅持要向省委匯報,他也只好奉陪了。匯報的結果是,省委終於痛下決心,將這個不合作的市長調離。雖然七年過去了,匯報時的情景,他還記得很清楚:

是在省城鷺島國賓館,陳老剛會見過非洲哪個國家的總統,帶著一臉疲憊之相接待了他們。

聽完劉重天的匯報和自我批評後,陳老呵呵笑著對劉重天說,藍天股票案的情況我聽說了,和你本人沒什麼關係!不過,這種事影響總是不好,我個人的意見還是換個工作環境吧!劉重天似乎早就料到了要離開鏡州,沒多說什麼。陳老臉一拉,卻罵起了他,全盛,重天同志做了半天自我批評,我怎麼沒聽到你吭一聲?你對藍天股票的事就沒有責任嗎?我告訴你,你要記住:作為一把手,鏡州出了任何問題都是你的責任,頭一板子都得打到你身上!繼而又告誡說,重天搞經濟的那套好思路,你要好好總結,好好推廣,今後鏡州搞不好,省委惟你是問!

這就是陳老,真實而可敬的陳老,公道正派,而又十分注意工作方法。當晚,陳老請他和劉重天到自己家裡吃了一頓便飯,氣氛和諧得如同一家人。老爺子身體不好,早就不喝白酒了,那天卻破例陪著劉重天喝了三杯,語重心長地對劉重天說,重天,用人可是門藝術呀,把一個人擺在了合適的位置上,這個人可能是塊金子,擺在不合適的位置上,金子也會變成石頭。你是學冶金的,我個人的意見,還是到省冶金廳去吧,鉚在那裡好好發光發熱,啊!你夫人小鄒呢,我來安排,除了冶金廳,省裡的廳局任你們挑……

劉重天想了幾天,為自己夫人鄒月茹挑了個民政廳,好像是去做廳辦公室副主任。

說良心話,和劉重天的矛盾鬧到這個份兒上,他對鄒月茹仍保持著良好的印象。鄒月茹為人溫和善良,整天笑瞇瞇的,市委辦公廳的保密局長做得很稱職。市委和政府兩個大院矛盾這麼尖銳,這個保密局長從不傳話,公事和私事分得很清。劉重天在鏡州當了兩年市長,鄒月茹領導下的保密局兩年被市委評為精神文明先進單位。所以,得知鄒月茹出車禍,他的震驚和沉痛都是真實的,沒任何虛情假意,嗣後年年春節去看望鄒月茹,破例給鄒月茹各種照顧。

然而,劉重天耿耿於懷,顯然是把生活挫折的賬也記到他頭上了。七年沒到鏡州替鄒月茹領過一次工資報銷過一次醫藥費,全是由市委辦公廳寄。辦公廳發給鄒月茹的特護費,全讓劉重天退回來了。他每次去省城看望鄒月茹,總要面對著劉重天陰沉沉的長臉。他一再原諒劉重天,知道劉重天去了冶金廳氣不順,不太可能按陳老的要求鉚在冶金廳發光發熱……

發光發熱?真是天大的笑話,他身上除了冷氣,哪還有什麼光和熱!不錯,他是學冶金的,畢業於省冶金學院。可那是哪一輩子的事啊?上大學時他就是院團委書記兼學生會主席,畢業後分到省團委,一天專業工作都沒幹過。從省團委下來,就到了平湖市,從副縣長一步步干到了平湖市委副書記,平湖市長,鏡州市長。人到中年後,竟然專業對口了,這不是故意整你嗎?更何況調動後家庭又碰上了這麼一場意外的大災難!這位省委書記太護著齊全盛了!

客觀地說,齊全盛走到今天這一步,鏡州出現這麼大面積的腐敗,這位後來調到北京的老省委書記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當初不把他從鏡州調到省冶金廳,如果齊全盛手中的權力受到某種力量的監督制約,林一達、白可樹都進不了常委班子,齊全盛的老婆、女兒也不會陷得這麼深,當然,他可愛的兒子貝貝也不會死,夫人鄒月茹更不會永遠癱瘓在床上。

貝貝的慘死給夫人鄒月茹的打擊太大了,開初兩三年,鄒月茹時常處在精神錯亂之中,夢中喊貝貝,醒來喊貝貝,整日以淚洗面,不能自已。面對著這樣一個癱瘓在床上,又失去了兒子的母親,他的心在滴血,怎麼可能再去鏡州和齊全盛打那種無聊的政治哈哈?

鏡州成了他心頭永遠的痛!

不錯,齊全盛出於良心上的愧疚,事後對他領導下的這位保密局長盡可能地做了補償,能做的都做了,面對他和鄒月茹的冷臉,甚至可以說是忍辱負重。但是,他不領這份情,永遠不會領這份情!這種悲慘結果儘管不是齊全盛直接造成的,可他仍然不能原諒齊全盛!

報應終於來了,真有意思,七年前,齊全盛在藍天股票案上做文章,讓他離開了鏡州,七年後,又是藍天集團腐敗案打垮了齊全盛。這是不是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呢?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次來鏡州是中紀委領導的指示和省委的決定。決定由他負責鏡州案查處時,他襟懷坦白地將自己和鏡州,和齊全盛的歷史關係,向省委書記鄭秉義和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李士巖匯報了,要求省委和秉義同志慎重考慮:由他去具體主持查辦鏡州藍天集團腐敗案是否合適?秉義同志認為沒有什麼不合適,講了兩個基本觀點:一、中紀委和省委都相信,你這個同志是正派忠誠的,不會背離中紀委和省委精神另搞一套;二、正因為你過去在鏡州工作過,對鏡州幹部隊伍的情況有一定程度的瞭解,才更有利於工作。

當然,秉義同志也指出:齊全盛不應該有什麼絕對權力,你劉重天也沒有這種絕對權力,對鏡州案的查處,必須在省委的直接領導下進行,尤其是對涉及到齊全盛的問題,一定要慎重。

應該說,秉義同志是他在政治上起死回生的大恩人。

在省冶金廳鉚了四年,陳百川終於被中央調到了北京任職,秉義同志由大西北某邊遠省份調到本省出任省委書記。秉義同志到任不久,省冶金廳下屬的南方鋼鐵集團就出了一起腐敗大案,涉及到省長的獨生兒子,各方面壓力極大,案子幾乎查不下去,一時間社會上議論紛紛,甚至說他這個廳長也牽涉到了案子中。他人正不怕影子歪,主動跑去向秉義同志匯報,要求對此案一查到底。案子查了近一年,最終判了一個死緩,兩個無期,省長的獨生兒子也判了十年刑,省長本人黯然調離,他又陷入了另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明槍暗箭之中。

有人說他搞政治投機,賣了老實厚道的省長向新任省委書記鄭秉義獻上了一份厚禮。

一時間,他心裡痛苦極了:為官做人怎麼就這麼難?不查是問題,查了又是問題!

秉義同志在這最困難的時候支持了他,在省委常委會上說,像劉重天這樣的幹部,我看就是個黑臉包公嘛,為什麼擺在冶金廳呀?擺錯了地方,用人不當嘛!反腐倡廉,關係重大,任務繁重,需要這樣講原則,有黨性的好同志去加強!秉義同志這麼一說,引起了常委們的高度重視,常委們一致贊同秉義同志的意見,他才又一次改了行,從冶金廳調到省紀委做了副書記。三年後的今天,成了主持省紀委日常工作的常務副書記。

藍天集團腐敗案就是他做了常務副書記後不到一個月發生的,不是他處心積慮去抓的,而是定時炸彈的自動爆炸。兩份有價值的舉報材料還是中紀委轉下來的,一份涉及到林一達和白可樹,一份涉及到齊全盛的老婆高雅菊。看到關於高雅菊的材料,他不由得想到了齊全盛當年對他的提醒,突然覺得十分好笑:當年他是沒管好自己的秘書祁宇宙,——不是沒管過,而是管得不得法,讓這個搞兩面派的小伙子鑽了空子。今天倒好,齊全盛竟沒管好和自己睡在一張床上的老婆!齊全盛當年對他說的是不是心裡話呀?提醒他的時候有沒有提醒過他自己呀?恐怕沒有吧?這個同志一把手情緒那麼強,本能地厭惡監督,出了事不奇怪,不出事才奇怪呢!

就說林一達吧,一九九三年隨著那八十多名幹部提上來就不正常,提上來沒多久,他就聽到了下面的強烈反映,說林一達是市委機關頭號馬屁精,對比他官大的,都非常謙恭,根本沒有原則性。從陳百川、卜正軍到王平,三屆班子都沒用過這個人,硬壓在市委辦公廳秘書三處做了十幾年正科級的副處長。齊全盛一上台,不知怎麼就大膽啟用了,一下子提為市委副秘書長。後來才看出來,齊全盛用林一達的原因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這人既聽話,又會說話,林一達比齊全盛還大兩歲,伺候齊全盛卻像伺候自己的老父親,在齊全盛面前像只乖貓。

有一件事給他的印象很深:好像就是在市委遷到新圩後沒多久,秘書祁宇宙的經濟問題還沒揭發出來,林一達到政府這邊協調工作,祁宇宙當面調侃林一達是齊全盛的「老師」。林一達一聽就急了,要小祁不要胡說,道是齊書記、劉市長是領導,自己只有跟在後面學的份兒,哪敢當誰的老師!小祁這才揭了底,道是此「廝」非彼「師」,乃小說《水滸》中之「那廝」是也。他「撲哧」笑了,心裡直道,準確,準確!不料,林一達竟也笑了,笑得極為自然,且帶有某種欣慰的意思,連連說,那就好,那就好!小祁,你真有想像力,把我們秘書的工作這麼形象地總結出來了!我是老廝,你是小廝,我們都是廝級幹部,就是要和小車隊的那些「司級」幹部一樣,努力為領導服好務,你說是不是呀,劉市長?!

這種毫無骨頭的無恥之徒,別說黨性了,連起碼的人格都沒有,今天竟然成了鏡州這個經濟大市的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竟然以極其惡劣的手段受賄六十萬!林一達這六十萬來得可不容易啊,人家送的煙酒拿去賣,人家送的電器拿去賣,藍天集團的資產重組和他任何關係沒有,他也經常跑去「關心」,光藍天集團服務公司積壓的飲水機就陸續弄走了幾十台,價值近兩萬,說是送人,結果全送到自己老婆開的小百貨店裡削價賣了。讓自己老婆開店,專賣自己收來的贓物禮品,也算是一絕了。這種人不但損害了黨和政府的形象,事實上也損害了你齊全盛的形象嘛!你齊全盛毛病不少,問題很多,可有一點還不錯,那就是有人格,挺硬氣,相信你這人倒下了也是一條好漢!

常務副市長白可樹倒是一條好漢,九年前在鏡州老城區當副區長時,有個外號叫「白日闖」。「白日闖」是當年「嚴打」時用過的一個詞,意指白日上門搶劫。用在白可樹身上則暗喻此人的膽大妄為。白可樹就沒有什麼不敢幹的,卜正軍當市委書記「大膽解放思想」時,造假走私他全有份,如果認真追究,不判幾年也得撤職。齊全盛偏就看上了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還在公開場合替白可樹正名,說是白日闖有什麼不好呀?啊?大天白日,陽光普照,該闖就要闖,該冒就得冒!允許犯錯誤,不允許不改革!白可樹便借「勇於改革」的名義上來了,先是鏡州區常務副區長,後來是新圩區委副書記、書記、副市長,再後來當了常務副市長,進了常委班子。據說齊全盛是要把白可樹當做接班人培養的,不是這回案發,沒準真讓白可樹當了市長、市委書記了。

鏡州腐敗案最早的舉報材料主要是針對白可樹的,揭發白可樹膽大包天,一次受賄就多達二百萬。更嚴重的是,夥同藍天集團內部的腐敗分子從藍天科技股份公司先後挪用了兩億三千萬,掏空了這個著名的上市公司,把公司推上了絕路。中紀委收到的材料更讓人震驚,是聘任總經理田健揭發的:白可樹用挪用的這些錢在澳門萄京豪賭,三年輸掉了兩千多萬!舉報材料證據確鑿,附有各種名目的外匯轉賬單據複印件,也不知這田健是怎麼從境外搞到手的。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白可樹還在電視裡大出風頭,口口聲聲要給優惠政策,對這個以生產車內音響設備為主業的藍天科技進行實質性資產重組,於是,千瘡百孔,已經資不抵債的藍天科技竟在滬市上一度被炒到了三十幾元的高位。

如果這些情況屬實,身為藍天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的齊小艷難辭其咎。白可樹膽子再大,權力再大,也不可能越過她這個集團一把手,在這麼長的時間裡搞走這麼多資金,並在澳門賭場揮霍掉兩千多萬,更何況齊小艷又是齊全盛的女兒。白可樹和齊小艷是什麼關係?深入地想下去,問題就更複雜了:身為鏡州市委書記的齊全盛當真對這一切都不知道嗎?

真不知道的話,為什麼對藍天科技的資產重組問題這麼關心?連藍天科技聘任總經理田健都親自批示?!

更奇怪的是,偏是她女兒齊小艷通過臨時主持工作的女市長趙芬芳把田健抓起來了!

趙芬芳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她和齊全盛、齊小艷又是什麼關係?

齊小艷怎麼就逃了?為什麼要逃?是逃避個人責任,還是要掩蓋一個巨大的陰謀?

《絕對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