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吊上那只白亮刺眼的水銀燈把一號高爐的巨大陰影投射到雜草叢生的大地上,也把吳亞洲的身影壓成了一個可憐的小黑點。和面前這巨人般高聳龐大的煉鋼爐相比,吳亞洲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渺小了,簡直渺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然而,正是他這個看似渺小的男人,一手締造了面前這個巨大的鋼鐵兒子。
四月二十二日凌晨三點左右,亞洲鋼鐵聯合公司董事長兼總裁吳亞洲又獨自一人來到了鋼廠工地上,向鍾愛的巨人兒子進行最後告別。是開著奔馳車從市內藏身處一路過來的,車停在了廠區外的經三路上。下車後,吳亞洲想到,自己此一去再也用不著阿倫和這台奔馳車了,就吩咐阿倫把車開回去。阿倫不知道這是訣別,以為老闆還是像以往那樣,在工地上看一看,走一走,像受了傷的狼一樣舔一舔傷口,便不願把車開走。吳亞洲不好把話說透,也就沒再勉強,讓阿倫在車裡等著,自己神使鬼差地回頭向市區方向看了一會兒,搖晃著去了鋼廠工地。
阿倫事後回憶起來才發現,這夜老闆除了讓他把車開回去,其他表現也都不是太正常。過去到工地上來,老闆衣著隨便得很,摸到什麼衣服就穿,尤其是出事以後,就更顧不上注意儀表了,連鬍子都懶得刮。那夜卻怪,老闆不但刮了鬍子,穿了西裝,還打了條漂亮領帶。領帶是他幫著打的。下車最後離去時也頗為異樣。阿倫當時就注意到了,老闆扶著半開的車門,向燈火輝煌的市區方向留戀地回望了好半天,也不知在想啥。他哪知道老闆已走上了通向死亡不歸路呢!
其實,吳亞洲走向死亡的歷程從四月二十一日白天就開始了。整整一天,直到開車到工地的最後一小時,他一直在寫遺書。遺書一共寫了四份,一份給老婆孩子,交待了一下家裡的財產情況,要老婆和孩子正視已經來臨的殘酷現實,換一種活法,普通中國老百姓的活法。一份是給亞鋼聯高管層和下屬各公司項目經理人的,要他們不要失去信心,堅信他率領他們創造的這個鋼鐵之夢。仍然斷言鋼鐵工業和鋼鐵市場在可預見的將來前景一片輝煌。還有一份是寫給有可能接盤的歐羅巴遠東國際投資公司的,說是這七百萬噸鋼是他和亞鋼聯的一個夢想,現在他和亞鋼聯無法完成這個夢想了,希望具有戰略眼光的歐羅巴遠東國際投資公司能拿出膽略和魄力完成它。還言辭懇切地提出,要保住已建了一半的鐵水項目。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封長信卻是寫給曾一手扶植過他的老領導趙安邦的。
在這封信裡,吳亞洲回顧了自己從一九六一年出生到今天踏上死亡之旅的四十三年的生命時光,和這七百萬噸鋼誕生的緣起。這一切的一切都和老領導趙安邦有關係。十七年前在文山的白山子縣,十四年前在寧川,趙安邦在不同的領導崗位上支持、扶植過他。這次最早動員他到文山投資的也是趙安邦。當然,趙安邦當時說的是一個中外合資的電纜廠。可方正剛和文山新班子要工業立市,鋼鐵開道,鋼鐵市場又那麼好,他為什麼非上電纜呢?為什麼不好好利用文山政府的戰略構想和種種優惠政策,好好搞一把鋼鐵呢?他和他的企業能做到今天這個規模,獲得如此巨大的成功,不就是得益於各個地方、各個時期的政策嗎?於是他和方正剛及文山新區管委會一拍即合,一個投資六千萬的電纜項目就變成了一百六十多億的規模鋼鐵。地方政府對GDP和政績的追求,他和亞鋼聯對利潤的渴望,構成了兩部馬力強勁的發動機,轟轟然不可逆轉地發動起來。更糟的是,兩台發動機相互刺激,層層加碼,擴張夢越做越大,從最初計劃的二百噸軋鋼,鐵水、煉鋼、冷軋薄板,加上配套電廠、焦廠,六大項目全上來了,魔術般變成了七百萬噸鋼鐵。現在回憶起來真不可思議,按正常情況連報批手續都辦不完。
方正剛和石亞南這個班子,包括工業新區管委會和下屬各部門也真是想幹事,能幹事。尤其是新區管委會和下屬招商局等部門,完全可以稱得上文山市乃至漢江省內最清廉高效的政府。所有手續隨到隨辦,甚至代辦,一年裡專為亞鋼聯開了五次項目工作推進會。許多違規主意也是經辦部門出的,包括假合資、假註冊。這麼高效服務時,新區的幹部沒誰想過撈好處,從管委會主任龍達飛,到下面各部門,誰也沒讓他和各項目經理人請客送禮。儘管今天可怕的災難已形成了,他即將走向人生的末路,但他不記恨新區管委會的同志們。這個惡果是他們共同釀造的,違規後果只能自負。龍達飛和涉嫌違規幹部肯定要下台,甚至市委書記石亞南和市長方正剛也要受處分,或者下台,這結果他們自然也怪不了他。
現在的關鍵是要保住項目,尤其是鐵水項目。前幾天和方正剛、石亞南談了一次,昨天又和歐羅巴遠東國際投資公司的林小雅談了一下午,他們意見態度比較一致:對已基本建成的二百萬噸軋鋼、二百三十萬噸煉鋼和電廠準備力保,而對搞到半截的二百五十萬噸鐵水,卻都想放棄。這怎麼成呢?經濟損失不說,也少了一個重要配套環節。這也是他離世前非要給趙安邦寫信的原因之一。他在信中希望身為省長的趙安邦能像在亞洲金融風暴時支持寧川外商企業一樣,以漢江省政府的權威支持文山市和工業新區渡過難關,成就他這七百萬噸鋼鐵的夢想。
走上高高的塔吊時,吳亞洲的頭腦十分清醒,心裡很明白:其實這七百萬噸鋼的夢想已經不再屬於他和亞鋼聯了。從利益角度講,這些項目和他不會再有任何關係了。上也好下也罷,賺也好賠也罷,都不是他的事了。他和他一手創立的亞鋼聯已經破產了。文山中行已為即將到期的五億元貸款提出了法律保全,法院明天就要封門。他在此前十七年積累創造的財富已全部投入到了這七百萬噸鋼鐵裡,這堆沉重的鋼鐵壓斷了他的脊樑,讓他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他和他的亞洲鋼鐵聯合公司必將青煙般消失在歷史天空中。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保住這些項目,就像父母親不惜以生命的代價保住自己的嫡親兒子。他死了,只要兒子們還在,兒子們就將記住他和亞鋼聯怎樣創造了他們。為他們日後能好好活下去,他這個鋼鐵之父又是怎樣義無反顧地帶著心中的希望走向了死亡。當然,當然,這也是他留在大地上的影子,留在喧囂時代的絕響,是他曾輝煌美麗活過的證明。
也不知在塔吊上流連了多久。時間在生命盡頭的這個夜晝交替的時刻已變得沒有什麼意義了,就像江河之水失去了流動。然而,時間對這個世界的意義依舊存在,仍分分秒秒向前疾進。黑暗的夜色在時間的疾進中漸漸消弭,又一個黎明在世間的騷動不安中誕生了。吳亞洲這才發現,自己已被時間拋到了身後。
遠方,文山市區的燈火早已熄滅了。東方的天際變得一片朦朧的白亮。城市的輪廓變得明晰起來。可吳亞洲看到的卻不是城區明晰的高樓大廈,而是一片陳舊模糊的灰暗。灰暗中鼓顯著許多年前的一幕幕淒涼景象。那景像已深深印入了歷史的記憶中,中國老百姓永遠不會忘記。他自然也不會忘記,幾天前他還在夢中看到過這份淒涼。夢中飢餓的他吸吮著母親的血水,絕望的母親默默流淚,淚不是淚,竟是鮮紅的血啊!他一聲聲喊著媽媽。母親不理他。母親死了,血流乾了。
這是一場噩夢,也是他們吳家真實的歷史。這份歷史來自哥哥一次又一次驚悚的回憶:一九六一年,一個多麼可怕的年頭!革命的鼓噪製造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民族災難,三千萬中國老百姓非正常死亡。他們吳家莊生產隊三百二十八戶人家,二百三十九戶飢餓浮腫全家死絕,非正常死亡人口達到一千二百八十人。他偏選擇在這麼多人死亡的悲慘時候出生了。母親生他之前之後從沒吃過一頓飽飯,更別說雞蛋啥的了。在飢餓的折磨下母親奄奄一息,哪還有奶餵他?可做母親的又怎麼能不喂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呢?何況又是個兒子?母親一次次把乾癟的xx頭放到他嘴裡,他拚命吸吮,吸吮出的不是奶汁,而是血,是母親體內的鮮血啊!哥哥每每說到這裡,總是淚水如注。母親不想活了,如果能用她的鮮血保住兒子幼小的生命,她老人家一定會馬上和上帝做這筆交易。新生的他和他十歲的哥哥是吳家的香火,吳家的根啊!父母說了,餓死誰也不能餓死他們兄弟倆。在後來更為艱難的日子裡,先是大姐和二姐餓死了,後來父親和母親又餓死了。母親死後,十歲的哥哥抱著四個多月的他,跑到一戶戶人家門口下跪哀求,東莊一口糊糊,西村一口奶水,竟奇跡般地從閻王爺那裡給他奪回了這條小小生命。
後來,他長大了,追隨著一個父母做夢都不敢想的時代,一個改變了國家民族命運的改革時代,一步步走出了偏僻的吳家莊,走向了文山、寧川、省城,走向了北京、上海,走向了歐洲、美洲一座座歷史名城,也走向了人生和事業的雙重成功。成功之後,他沒忘記回報那些在危難時幫助過他的父老鄉親們,為家鄉修路建橋,建希望小學,他和他的企業一次次慷慨捐款。老話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他已經無法報答去世的父母了,便盡心盡力報答哥哥,把哥哥一家接到了寧川城裡,給哥哥、嫂嫂買了四室兩廳的房子,買了城裡人的戶口。哥哥、嫂嫂真驕傲啊,逢人就說,自己弟弟是雞窩裡飛出的金鳳凰,是大難不死的貴人……
哥哥真幸運,去年初因癌症不治去世了。是看著他這個有出息的弟弟走到人生和事業頂點之時,帶著欣慰、幸福和滿足,含笑走的。哥哥沒看到他今天的失敗。在哥哥的眼裡,他永遠是雞窩裡飛出來的金鳳凰,永遠是大難不死的貴人,永遠是這個改革時代的弄潮驕子……
淚水糊住了吳亞洲的雙眼,哥哥離世前安詳的笑臉飄蕩在面前的空中。
這時,塔吊下面出現了司機阿倫的身影,阿倫在驚慌不安地叫喊著什麼。
吳亞洲這才從恍惚中驟然驚醒,戛然中止了百感交集的回憶。哥哥的笑臉突然間不見了,像被高空中的風吹走了。塔吊真高,空中的風真大,吹亂了他前額的長髮,撩打著他敞開的西裝,使他變得像只正扑打著翅膀的鷹。是的,他就是鷹,一隻不死的雄鷹。鷹有時會飛得比雞低,但雞永遠不會成為逆風飛翔的鷹。
那麼,還等待什麼?振翅飛翔吧!面對這廣闊的藍天,藍天下這片由他一手創造出來的龐大鋼鐵世界。看嘛,東方天際的那輪太陽又一次躍出了地平線,佔地七千多畝的亞洲鋼鐵聯合公司廠區已沐浴在新一天嶄新的陽光中了。地球還在照常轉動,太陽還在照樣升起嘛!吳亞洲微笑著,向藍天下他心愛的鋼鐵兒子們用力揮揮手,又向塔吊下的阿倫揮了揮手,而後近乎從容地縱身跳下了塔吊……
阿倫嗣後回憶起來,痛苦不堪又語無倫次:「……天都大亮了,老闆還沒回來,我沒想到他會自殺,怕他碰上討債的債主,就到鋼廠找。咋也找不到。我無意中往上一看,老闆站在老高的塔吊上。我嚇壞了,就喊就叫,讓老闆快下來回家。老闆聽見了,還向我招手哩。招完手就跳下來了,我想救都來不及。我真希望我能是一隻鳥,一隻大鳥,老闆落在我背上就死不了!可我不是鳥啊……」
吳亞洲從高高的塔吊上跳下來後,阿倫和最早聞訊趕來的人們在他西裝的口袋裡發現了那封寫給趙安邦的長信,信的最後仍是在為這七百萬噸鋼呼籲——
……在我出生的那個苦難年代,我飢餓的母親用她的血養育了我這個還算有出息的兒子。今天,作為這七百萬噸鋼鐵的始作俑者,我也希望能用一腔熱血救活這些鋼鐵兒子!趙省長,請您一定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深思熟慮後選擇這麼做,並不是抱怨文山政府和新區管委會。當一艘航船偏航觸礁時,從船長、水手到乘客,大家都是遇難者,互相抱怨於事無補,也毫無意義。況且這場災難出現後,方正剛、石亞南和文山有關部門把能做的工作都努力做了。我只是太累了,想早點休息了。當然,我的離世選擇也不是抱怨這個時代。從一九八七年在文山電子工業園認識您之後,這十七年中我們有過許多次接觸交談,甚至長談。您瞭解我的身世,知道我這個差點餓死在襁褓中的孩子心裡對這個時代是充滿了怎樣的感激!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仍然要說:感謝這個給過我輝煌和機會的時代,感謝您和方正剛、石亞南以及在各個困難時刻幫助過我的領導和朋友們。我更不是悲觀絕望,事實恰恰相反,我對這已造就於世的七百萬噸鋼鐵,對我國乃至全球未來的鋼鐵市場前景依然充滿著鋼水般火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