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市縣兩級計生委對太平鎮計劃生育的突擊檢查是在週末下午五點開始的。市計生委主任周蘋老太太親自帶隊,事前做了周密部署,組織了二十多個人,調了四部小車和兩台麵包車,還有一台開道協助執行任務的警車。兩部麵包車,周蘋是準備用來裝超生婦女的。和沙洋縣計生委的同志在市計生委門前匯合後,要出發了,周蘋老太太還故弄玄虛,只說有重大任務,沒說是什麼任務,要上哪兒去。車隊先是一路向西行進,到了外環路立交橋,老太太手一揮突然「東進」,於是,二十三分鐘後,老太太和她手下的天兵天將從天而至,突然出現在太平鎮委、鎮政府大院裡。
這時,鎮黨委書記計夫順正和鎮長劉全友很認真地研究著太平鎮的計劃生育工作,一人手裡拿著個工作日記,時不時地記上幾筆。鎮計生辦的吳主任也拿著一個髒兮兮的小學生作業本很嚴肅地做匯報,正匯報到要「再接再厲,爭取在2000年12月之前,將育齡婦女結紮上環率提高0.7個百分點,達到98.23%」時,周蘋老太太帶著手下人馬風風火火進來了。
計夫順和劉全友都很吃驚的樣子,熱情招呼著,連連要周蘋和同志們坐。
周蘋和同志們都不坐,像看階級敵人一樣,逐一打量著三個疑犯。
計夫順被看得像是挺茫然,賠著笑臉說:「周主任,這是怎麼了?你們各位領導咋招呼都不打,就來檢查我們的工作了?是不是……是不是順路來看看?」
周蘋這時已感覺到情況有些不對頭了,便說:「對,順路來看看。」
計夫順忙讓劉全友去安排晚飯,說是鎮上再窮,一頓便飯還安排得起。
周蘋手一擺:「你們別安排,安排我們也不會吃。」
計夫順試探著說:「周主任,您很忙,那我們就抓緊時間匯報?」
周蘋說:「你們別匯報了,現在就跟我們走,河塘村,你們帶路!」
計夫順說:「那我先給河塘村老甘、老聶他們打個電話,通知一聲。」
周蘋說:「不必了,你們三個全跟我們走,現在就走。」
一行人去了河塘村,把村支書甘同生從村辦小煤窯找來,把村主任老聶從他兒媳婦家拽來,大家便在村委會那座三層小樓裡見了面。計夫順介紹說,來的都是市縣計劃生育方面的領導同志,老甘說,那得把婦女主任也叫來。便又叫來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婦女主任。那位婦女主任正在家裡和面蒸饃,來的時候臉上還白了一塊。
老甘又要匯報,這回周蘋表示同意———自己聽匯報,卻把手下的人差不多全派了下去,還很神秘地拿出一個小本本,跑到門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交代了一通。
周蘋從門外回來後,老甘就匯報起來,開頭還有點正經的樣子,很響亮地喝著茶,在婦女主任和老聶高一聲低一聲的應和中大談特談,什麼「基本國策」呀,什麼「一票否決」呀,什麼「常抓不懈」呀,結紮率多少,上環率多少,人模狗樣的。五分鐘過後,味道就變了,先以一連串的歎氣造氣氛,以「天下第一難」為切入口,迅速進入了雲山霧罩階段。
「……周主任,這計劃生育可真是天下第一難啊!難在哪裡?首先難在人的素質上,村民的素質你就是沒辦法提高!就說去年那次吧,我們婦女主任發避孕套,三組趙百順問,這玩意咋使?婦女主任是女同志,怎麼說?就把套子往手指上套了套,說,就這麼使。這一使,好了,百順的媳婦又懷上了,還和我們婦女主任不依不饒,說是他每次和他媳婦上床,大拇指上都帶著套子,一次都沒忘,懷上了怎麼賠損失……」
計夫順怕周蘋不高興,喝止道:「別瞎扯了,這是你村發生的事嗎?!」
老甘說:「怎麼不是?計書記,你不信,我把趙百順給你喊來。」
周蘋敲敲桌子:「別喊了,別喊了,甘書記,你接著說吧。」
老甘又說了起來,很嚴肅的樣子:「———哎,不能讓他們亂生,你不把套子往該套的地方套,硬套在手指頭上是你的事,該怎麼流產你給我怎麼流產!流產以後就上環,不能有一個空白點,三嫂子,這話是我說的吧?」
婦女主任連連點頭:「是的,是的,四兄弟,支部對我的工作最支持了!」
談到上環,老甘又來了精神:「這上環工作,我們的經驗是必須抓細,一人一環,要有記錄,有落實,決不能馬虎。有個笑話不知你們各位領導聽說過沒有?不知是哪個村的,反正不是我們村的。上環很馬虎哩,一個老太太上了三次環,兩個兒媳婦一個女兒,她老人家都代勞了,到了小女兒又要上環了,老太太又去了。這回碰到了個認真的同志,一看已經上了三個環了,就說了,老太太呀,這第四個環我就不給你老上了,再一上,你老人家不就成了一輛奧迪車了麼……」
這笑話挺新鮮,還沒多少人聽說過,在場的幾個同志全笑了起來。
周蘋沒笑,臉一拉:「甘書記,計劃生育是很嚴肅的事,我希望你們基層同志也嚴肅一些!另外,也不要變著法子污辱我們婦女同志!」
老甘仍是嬉皮笑臉:「周主任,您別生氣,我這也是在酒桌聽來的。」
這時,下去突擊檢查的同志一個個回來了,一個超生也沒抓到。
周蘋這下子火了,拿出那個小本本,點了幾個超生戶的名,問老甘:「這幾戶是不是超生了?你們是不是事先聽到什麼風聲,把人全藏起來了?」
計夫順也跟著發威:「老甘,你要敢耍花招,我可饒不了你!」
老甘一臉的無辜,大叫冤枉:「周主任,計書記,劉鎮長,你們這可是突擊檢查呀,事先又沒通知我們,我甘同生就是想藏也來不及呀!」
周蘋揚著手上的小本本:「你給我正面回答問題:這幾戶是不是超生了?你不要耍花招,沒有接到確鑿舉報,我們不會來的!」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計夫順一眼,「我可警告你們:市委李東方書記有嚴厲批示的,查實嚴處,決不姑息!我看你們這河塘村裡是大有文章,太平鎮上是很不太平呀!」
計夫順很生氣的樣子,狠狠瞪了老甘一眼:「老甘,你他媽的聽到了嗎?啊?連我們鎮上都跟著你們受牽連!這幾戶超生究竟是怎麼回事?」又叫過鎮計生辦吳主任,「老吳,老甘不說你說,都是怎麼回事?啊?今天一定要給我說清楚!」
鎮長劉全友也火得厲害:「說,實事求是說!」
吳主任正要說,老甘先說了,一開口就檢討:「周主任,計書記,吳主任,是我們工作沒抓好,這幾戶都是流動人口,常年在外打工,根本不回村的,雖說超生責任不能由我們負,可我們還是有點小義務的……」
劉全友說:「你們不是有點小義務,是有大責任,為什麼不跟蹤落實?」
老甘苦著臉說:「他們不是在廣州、上海,就是在新疆、內蒙,誰給我出路費呀……」
從河塘村出來,天已黑透了,計夫順積極地問:「是不是再到其它村看看?」
周蘋沮喪地說:「不去了,不去了!我們內部出了叛徒!」
周蘋一行走後,計夫順馬上交代吳主任連夜給市計生委辦公室的那位「叛徒」同志送十斤小磨香油,和一掛豬下水。吳主任說,人家不在乎這點東西,是想給他本家哥辦個農轉非。計夫順想都沒想便說,那就辦,以後用得著他的時候多了。
老甘、老聶他們也追了過來,要留鎮領導們吃飯。
計夫順心裡有事,不想吃,鎮長劉全友和吳主任想吃,計夫順同意了。
喝的仍然是沙洋縣產名酒「一塊八」,菜還是老八樣。老甘自認為這次為太平鎮的黨和政府立了很大的功,喝酒時說話的口氣就不注意謙虛了,讓計夫順冷嘲熱諷地弄了幾句。吳主任倒謙虛,卻愚蠢,當著老甘、老聶的面就請示,說是後山村有個植樹造林發起來的戶主,家底子挺厚,願出三萬生個二胎,不知能辦不?計夫順沒好氣地說,不辦不辦,就是三十萬也不辦了!再辦下去,就把我辦進去了。吳主任直嘟囔,三萬哩,前幾天一萬八咱都辦過,很心痛,也很不樂意的樣子。
正喝著,那位村婦女主任又跑來了:「甘書記,聶主任,有情況!」
老甘不急不忙地問:「怎麼?他們又殺回來了?」
村婦女主任連連點頭說:「他們的車已經進村了。」
老聶也問:「那幫超生娃兒們回來沒有?」
婦女主任說:「沒,沒,還在山洞裡躲著呢,我是先給你們打個招呼!」
老聶說:「那你急什麼?」酒杯一舉,對計夫順和劉全友說,「計書記,劉鎮長,咱喝咱的!」
計夫順早考慮到周蘋完全有可能再衝到村委會來,又虎著臉演上了戲。
老甘直笑:「計書記,這鬼子還沒來到面前嘛,你咋又端起來了?你就放心喝你的酒,咱這裡可是抗日時期拉鋸地區,對付鬼子和八路,我們都有一套!」
計夫順真火了,酒杯重重一放:「老甘,你是把我們各級政府當鬼子對付了,是不是?今天對付的是市縣領導,過去就這麼對付我和劉鎮長,是不是?村口是不是還有人放哨?老甘,我告訴你,出此下策,也是被逼無奈,哪天我就是下台了,也得先把你狗日的撤了!」
老甘笑不出來了:「計書記,咱們誰跟誰?今天咱們可是在一條戰壕裡呀!」
計夫順把頭用力一擺:「兩回事!我們鎮上收點超生罰款,是要解決很多迫在眉睫的大問題,你們呢?是他媽的變著法子弄錢喝酒!」
劉全友也說:「是哩,一天到晚醉醺醺的,我就沒見你們清醒過!」
老甘賠著小心提醒說:「計……計書記,劉……劉鎮長,這……這年把你們二位鎮領導也沒跟著少喝呀!」
計夫順被堵得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氣得直翻白眼。
劉全友則惱羞成怒,桌子一拍:「老甘,你說什麼說?我和計書記一來,你就上一塊八,你們平時喝的是什麼酒?起碼老窖!別他媽的以為我們不知道!」
這時,門前響起了汽車的剎車聲和雜沓紛亂的腳步聲。
計夫順知道情況不妙了,打斷劉全友的話頭,藉著一肚子情緒,向正確的方向發揮,聲音很大:「我看劉鎮批評得很對!你們工作就是落得不實!就是花架子!關於流動人口的計劃生育管理問題,後山村有寶貴經驗嘛,你們就是不重視,不學習!今天不是我批評你們……哦,哦,周主任,你怎麼又回來了?!」
周蘋冷冷看著計夫順:「計書記,說,說,繼續說!」
計夫順覺得哪裡不對頭了:「周主任,我這正批評著他們呢,你看……」
周蘋說:「我不看了,還是你出去看看吧!有請了,計書記!」
計夫順跟著周蘋走到門口一看,差點沒當場暈倒:兩個麵包車裡裝滿了超生婦女和她們的孩子,而且不是他們鎮上掌握的那收了錢的六個,竟是二十五個,大的六七歲,小的僅三四個月,還在媽媽懷裡吃奶!
周蘋很得意,有點貓玩耗子的意味:「計書記,我們內部出了叛徒不錯,你們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嘛!不要以為藏在山洞裡我們就找不到!知道我的外號叫什麼嗎?雙槍老太婆!沒有點和你們打游擊的水平,我還當什麼市計生委主任!計夫順同志,我勸你就不要再抱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了,從現在開始,老老實實交待問題,爭取組織上從寬處理!明天,中共沙洋縣委會找你的!」說罷,手一揮,「撤!」
這真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倒誤了卿卿的性命!計夫順眼睜睜看著周蘋和她的車隊在柔潤而可愛的月光下絕塵而去,像根被燒焦的木樁,呆呆站在村委會門前的空地上,足有四五分鐘一動不動,一句話沒有。
劉全友上前推了推計夫順:「老計,老計,你是怎麼了?」
計夫順這才醒了過來:「哦,劉鎮,回去,快回去開會!」
老甘小心地說:「這麼晚了,還……還開什麼會?計書記,咱就……就接著喝吧,今日有酒今日醉,別管明天刀砍頭,反……反正事已經出了……」
計夫順一把揪住老甘,眼睛血紅:「這事怎麼出的?啊?你他媽的給我說!」
老甘嚇壞了:「計書記,我混蛋,我……我連夜查這個叛徒!」
計夫順怒道:「我說的不是查叛徒,是說的那二十五個超生!我知道的只有六個,怎麼一下子變成二十五個了?那十九個你們村裡收了多少錢?你們是自掘墳墓,也把我往墳坑裡推!」放開老甘,又對劉全友說,「劉鎮,咱們真該死呀,咱們上面開了一個口,他下面就給你挖了個洞,連牆都挖倒了!趁咱們還沒下台,馬上回去開鎮黨委會,就研究一件事:改組河塘村班子,把甘同生和老聶全擼了!」
說罷,拉著劉全友上車就走,連頭都沒回。
這回輪到老甘和老聶在柔潤而可愛的月光下發呆了……
28
沈小陽這陣子真是交了霉運,幾樁事的操作都不太順利。國際工業園劉總那篇談經驗的文章辛辛苦苦寫好了,三萬塊錢的版面費也讓劉總及時交了,副總編田華北愣是不簽字發稿,說是市領導打過招呼了,國際工業園的污染問題很敏感,凡是園區內重要涉污企業的報道和文章一概不發,暫時要享受一下香煙廣告的待遇了。劉總的經驗文章享受了香煙廣告的待遇,劉總打到《峽江日報》賬上的三萬塊錢,田華北還不願退,說是哪次搞徵文活動給劉總掛個名,讓他當一次評委吧。這麼一鬧,大姐沈小蘭去劉總那裡當副總的事就屁了。好在大姐日子好過多了,二審判完的二百六十萬先拿了回來,紅峰商城的官司也有打贏的希望,倒也罷了。
嚴重的不幸落在了大姐夫計夫順頭上。
本來已經操作得很好了,城東區城管會缺個管稽查的科級隊長,好歹也是一把手,城管會李主任也同意把計夫順調去,沈小陽正準備讓計夫順去沙洋縣委組織部辦手續,噩耗竟從天而降,計夫順到底栽在太平鎮了,這前前後後只晚了幾天,實在令人遺憾!
計夫順這個倒霉蛋,該招的招了,該認的認了,檢查和坦白交待材料寫了一份又一份,在每份材料上都說自己很慚愧,給黨和人民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損失,致使太平鎮計劃生育工作嚴重失控,破壞了基本國策,讓中華人民共和國額外增加了近一個連的小公民。到了這時候,鄉鎮級政治家計夫順的政治風度一下子全沒了,一把手的架子也不端了,喪家犬似的,一天幾次給沈小陽打電話匯報活思想,也不管沈小陽是在什麼場合,在幹什麼。最後急不擇路了,還要給市委書記李東方寫信。
沈小陽硬攔下了,不讓計夫順再往槍口上撞,勸計夫順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巍然屹立傲蒼穹。還說,你自己的事你不好說,不如我說。你說李書記不會信,你的信李書記也許看都不會看。我說就不一樣了,是公事,可以寫文章,讓賀市長簽字在《內部情況》發表,李東方書記準能看到。計夫順便跺腳搓手催促沈小陽快寫。沈小陽被逼無奈,只好甩下哥們弟兄的一堆爛事,趕快寫了洋洋灑灑近五千言,題為《來自太平鎮的報告》。雖說不是政治家,沈小陽卻很有政治頭腦,很巧妙地從前任鎮黨委書記現任副縣長花建設的政績工程入手,然後談到計夫順這屆班子的負重生存,苦苦掙扎,為了穩定大局,以至於走投無路,被迫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在違心的煎熬痛苦中如何工作,率領全鎮人民奔小康的實事一樁樁,一件件,包括給教師們送大米、送工資等,很有點催人淚下的藝術感染力。
賀家國看了文章極為震驚,當天下午就電話通知沈小陽,要沈小陽晚上到峽江賓館2267房間來好好談談。賀家國在電話裡也說,太平鎮的事件很典型,值得好好下功夫。還透露說,市委常委擴大會議剛開過,政績問題是會上的爭論焦點之一,李東方書記也許正需要這樣一份典型材料。
沈小陽把這大好消息告訴了計夫順,計夫順激動得眼淚鼻涕都快下來了,死纏活磨一定要見一見尊敬的賀市長,當晚就跟著沈小陽去了峽江賓館。沈小陽原來倒是大包大攬的,可走進峽江賓館大堂後,突然變卦了,覺得事先沒和賀家國打招呼,就把自己姐夫帶來了,私人色彩未免太重了一些,便讓計夫順在大堂候著聽傳。
因為事先有約定,賀家國已在房間等著了,房門是虛掩著的,沈小陽推門進來時,賀家國在衛生間沖涼。沈小陽隔著衛生間的門和賀家國打了個招呼,報告了自己的到來,便坐在沙發上去喝茶。喝茶的時候,看到茶几上胡亂扔著一堆《西川古王國史稿》的楷書手稿,便信手取過一冊,翻開來看了。
片刻,賀家國穿著睡衣出來了,見沈小陽在看手稿,一邊用干浴巾擦著濕漉漉的大腦袋,一邊問:「怎麼?小陽,你對西川古王國的歷史也有興趣啊?」
沈小陽豈不知道楚王好細腰的典故?何況現在又有求於賀家國,便做出興致盎然的樣子說:「賀市長,你還不知道啊?我的散文集裡有幾篇文章就是談西川古王國的。我省原是西川古王國舊域,當年王國都城在現在的秀山。其民族遊牧為生,產名馬,善騎射,曾數度突入中原地區,直下洛陽……」
賀家國樂了,連連擺手:「別說了,別說了,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小陽,就是你了!給我幫個忙,把這部書稿認真整理一下,拿到西川人民出版社去出版。我實在忙不過來,也真沒興趣,看了幾頁就不想看了。」
沈小陽不禁暗暗叫苦:這他媽的不是找事做嗎,這麼一大堆發黃的書稿!
往沙發上一坐,賀家國親暱地拍著沈小陽的肩頭,又說:「老弟,這是我父親生前留下的一部稿子,鍾明仁書記很看重,又是讓李書記帶話,又是讓錢市長帶話,老催著我整理出版,還要親自寫序,我就沒辦法了,想捎帶著搞一搞。現在有了你沈大記者,我就可以脫身了。搞不明白的地方,你到西川大學歷史系請那幫老教授多指教,出版經費也不要你管。」
沈小陽聽說鍾明仁很看重,還要寫序,而且是賀家國父親的遺著,真正的興趣又來了,明確表示說:「好,好,賀市長,這事交給我了,你就忙你的大事吧!」
賀家國從文件夾裡拿出沈小陽送上來的那份《來自太平鎮的報告》,說:「這期《內部情況》發兩篇稿子,一篇是政策研究室搞的沙洋縣遷址新區的前瞻性研究報告———這篇吹風文章是李書記親自組織的,再一篇就是你的稿。」
沈小陽滿懷希望地問:「賀市長,我這篇稿李書記看過了麼?」
賀家國說:「我已經複印了一份,讓趙處長送過去了。」就說了這麼一句,便談起了稿子,「小陽,你傢伙目光很敏銳嘛,又抓到點子上了!我對你這篇稿子的評價是四個字:觸目驚心!太平鎮幹部教師一年多沒發工資,困難到這種地步,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我看也在情理之中!生老病死,吃喝拉撒,那麼多事要辦,鎮上除了債務還是債務,讓我們那位鎮黨委書記計夫順同志怎麼對付呀?!」
沈小陽壓抑著心頭的興奮,連連說:「是的,是的,賀市長,計夫順同志走到違法犯紀的這一步真是被逼出來的呀!」
賀家國在房間裡踱著步,感慨說:「我們有些幹部開口政績,閉口政績,都在那裡搞短期行為,搞殺雞取卵,誰也不對將來負責,怎麼得了啊?別說什麼可持續發展了,以後不出大亂子就謝天謝地了!這個太平鎮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嘛,發人深省嘛!」
沈小陽試探著問:「聽說李書記對太平鎮問題有個批示,還很嚴厲?」
賀家國揮揮手,不在意地說:「這我不知道,沒聽說。」
沈小陽說:「我聽說了,李書記說,要對計夫順嚴肅處理,決不姑息。」
賀家國口氣隨意,透著不平:「處理什麼?我看這個計夫順就不簡單,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還把局面維持下來了,超生款都用在非辦不可的正事上了,自己的工資都沒發,你還要人家怎麼樣?!」想了想,突然覺得哪裡不對頭,「哎,小陽,你怎麼對計夫順這麼關心?這個計夫順是不是找過你了?」
沈小陽這才說了實話,道出計夫順不是別人,是他大姐沈小蘭的丈夫。
賀家國眼皮一翻:「我說嘛,你沈小陽是不是也想把我當槍使?」
沈小陽忙道:「不是,不是,賀市長,恰恰相反,我……我是你手裡的槍!」
賀家國有些不太放心了,盯著沈小陽道:「小陽,你可別玩花招,你給我說老實話:你這篇稿子是不是實事求是?有沒有胡編亂造的東西?」
沈小陽保證說:「賀市長,稿子裡有一句話失實,你拿我是問!」
賀家國仍不放心:「我聽說這兩年你混出了個外號叫『沈操作』是不是?」
沈小陽苦起了臉:「賀市長,你不能聽那些謠言啊,造你謠的人更多!」
賀家國問:「哦?都造了我些什麼謠,說我些什麼?」
沈小陽支吾說:「別說了賀市長,我……我說了你准生氣。」
賀家國很大度的樣子:「你說,你說,我不生氣。」
沈小陽說:「有些傢伙罵你是流氓市長,說你……見……見了女人就黏糊……」
賀家國的大度一下子消失了:「這幫王八蛋,做我的文章哩!」
沈小陽故意說:「賀市長,你也別生氣,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
賀家國火了:「什麼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是善意的批評嗎?是他媽的造謠攻擊!」突然悟了過來,「哎,沈小陽,我這是談你的問題,咋扯到我頭上來了?怪不得人家叫你沈操作,你是真能操作!今天我可警告你:以後你敢打著我的旗號去拉關係,辦私事,別說我對你不客氣!私是私,公是公,你給我分開點!」
沈小陽乖得像隻貓:「是,是,賀市長!」
賀家國意猶未盡:「我現在被人家許多眼睛盯著,你不是不知道!你說說看,這種時候你還忍心給我添亂嗎?作為朋友,你得給我幫忙,不能給我添亂!你打著我的旗號惹了麻煩,就是我的事,我就說不清!」
沈小陽解釋說:「賀市長,我……我還真沒敢打過你的旗號……」
賀家國心情變得不太好了:「算了,算了,不說了,你先回去吧!」
計夫順的事還沒落實,沈小陽不太想走,便一邊慢吞吞地收拾著茶几上的《西川古王國史稿》,一邊問,「賀市長,這稿子整理好後,你看不看?」
賀家國說:「有空我就看一看,沒空就算了,反正到時候再說吧。」
沈小陽把手稿捆好,要出門了,才鼓起勇氣道:「賀市長,計夫順的事,你能給李書記說一聲麼?就是你剛才向我說的那些話,只要你出面說說,也許……也許計夫順就不會被撤職,他畢竟是我大姐夫……」
賀家國沒好氣地道:「我不說,正因為他是你大姐夫,我才不去說!」
沈小陽仍不走:「賀市長,我姐夫他已經來了,在大堂等著,想見見你……」
賀家國火透了:「沈小陽,你讓他來幹什麼?不見,不見!見了我說不清!」
這一來,沈小陽就很沮喪,灰頭土臉的,到大堂見到計夫順時,什麼牛也不敢再吹了,弄得計夫順心情也漸漸沉重起來,一路上唉聲歎氣,當夜連覺都沒睡好。
然而,第二天上午,賀家國找到李東方,談太平鎮問題的時候,還是替計夫順說了話,態度還很激烈,口口聲聲說把計夫順撤職查辦難以服人。得知李東方還沒來得及看那篇《來自太平鎮的報告》,賀家國非催著李東方當場看不可。
李東方說是馬上要開會,找出那份《報告》清樣,卻沒有看的意思,對賀家國說:「家國,你別給我說那麼多理由,我就問你一句話:這個計夫順是不是違反了基本國策?違反了就得處理,這沒什麼好說的!我看不看都是這原則!」
賀家國衝著李東方直作揖:「首長,你先看看文章好不好?十分鐘就看完了。」
李東方這才戴上眼鏡,看起了文章,邊看邊說:「你也學會逼宮了嘛?!」
賀家國譏諷說:「逼什麼宮,我敢麼?首長,我這是幫你愛護幹部!」
李東方仍在看稿:「怎麼愛護?咱們是不是還得給計夫順發幾枚勳章呀?」
賀家國毫不客氣地說:「首長,這勳章你最好是發給計夫順的前任花建設副縣長吧!搞了那麼多宏大的政績工程,讓計夫順這屆班子連飯都吃不上了!」
後來,李東方看著稿子眉頭越擰越緊,顯然是被《報告》的內容吸引住了。辦公室主任來提醒李東方去市政府開區劃工作論證會,李東方也推了,要辦公室主任告訴市長錢凡興,先把會開起來,自己遲一會再去。
看完《報告》,李東方臉色很難看,吶吶道:「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啊!」
賀家國明知故問道:「你首長想不到什麼?」
李東方桌子一拍,近乎憤怒地說:「想不到太平鎮的經濟會搞到這種地步!我只知道他們有困難,只知道那個花建設能吹會造,卻不知道花建設六年拉了這麼多臭屎!」
賀家國說:「誰拉的屎就讓誰去吃,李書記,我有個建議:就把這個花建設降級使用,再調回太平鎮去做鎮黨委書記,太平鎮搞不好,就讓他永遠呆在那裡!」
李東方苦苦一笑,又往回縮了:「又天真了吧?你知道這個花建設是什麼人?這可是我們趙省長最欣賞的一位基層幹部!三年前,我們趙省長就在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上公開說,鄉鎮一級幹部中,他最欣賞花建設!說花建設是峽江市睜開眼睛看世界的第一個鎮黨委書記,高,有氣魄,趙省長親自點名把他提了上去。如果趙省長晚走一年半年,花建設沒準就當上縣長、縣委書記了,你說我現在拿花建設怎麼辦?!」
賀家國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李書記,你看看,這可不是我想盯著我家岳父大人較勁吧?是他網羅的那幫寶貝東西盡往我槍口上撞呀,躲都躲不開!」
李東方意味深長道:「知道難了吧?!峽江目前的情況就是這麼複雜!」
賀家國卻來了勁兒:「李書記,再複雜也得講原則,先擼了花建設這狗東西!」
李東方打定了主意,搖搖頭說:「還是算了吧,花建設畢竟只是沙洋縣的一位副縣長,我們有了底,以後不重用就是了,新的矛盾就不要再製造了。趙啟功同志對你我的意見已經很大了,我們也得策略一點,不能四處樹敵,再說,我們的幹部體制說是能上能下,但讓花建設下也難啊!就算把此人安排到了太平鎮,也得帶上括號副縣級,我也不敢掉以輕心,這煤球兒滾到哪兒都是黑的!」
賀家國問:「那計夫順同志怎麼處理呢?你能不能和沙洋縣委打個招呼?」
李東方想了想:「家國,對計夫順的處理,我們先不忙定,你最好抽空下去看一看,這個同志到底怎麼樣?我們副市以上幹部都有個鄉鎮聯繫點,你是不是就把太平鎮做個聯繫點呢?可以從太平鎮入手,解剖麻雀,深入瞭解一下國情嘛!特別是瞭解一下下面人的生活是怎麼個樣子!」
賀家國立即同意了:「那好,首長,我就把太平鎮當個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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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黨委書記計夫順和鎮長劉全友在基本國策問題上犯了錯誤,市委書記李東方又做了嚴厲指示,沙洋縣委認定是保不下太平鎮這個領導班子了,組織部就按縣委指示,開始在縣裡各部委局辦和鄉鎮一級幹部中物色新班子人選,準備重建太平鎮班子。人選物色工作進展得極不順利,徵求意見時,幾乎沒有哪個同志願意到太平鎮去做一二把手。白水河鄉黨委副書記寧願辭職,也不想去做太平鎮黨委書記,談到後來,眼淚都下來了。有些同志本來官癮挺大,很想進上一步,可一聽說去的地方是太平鎮,頭馬上就往回縮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組織部門的同志說:組織上既然不想要我們了,就在縣上把我們直接開掉好了,不必弄到太平鎮轉一道手續了。還有些同志說,我們倒是想為組織分憂,可老婆孩子不能不吃飯呀,讓我們去也行,工資獎金得由縣上發。組織部也覺得這問題太棘手了,計夫順和劉全友一年多沒開上工資,現在的十二個副鎮級也還沒工資可發,專給這幾個新同志發工資,說得過去嗎?
縣委季書記這才想到計夫順和劉全友過去呆在太平鎮閃閃發光的種種好處來,覺得這兩個同志太不容易了。副縣長花建設不知出於何種考慮,也在幾個常委面前不斷吹風,替計夫順和劉全友說情,縣委常委們專門研究了一次,集體承擔了一回風險:鑒於太平鎮的特殊情況,原班子暫時不動,仍由計夫順任代書記,劉全友任代鎮長,讓他們戴罪立功。在這次會上,縣委季書記就表示了,只要李東方和市委吐了口,這兩個同志的職就別撤了,給其它處分;李東方和市裡若是追得緊,再慎重考慮換班子的事。
於是,縣委季書記一個電話打過來,計夫順又到太平鎮戴罪立功了。
真是多事之時,太平鎮上已經雲波詭譎了,僅僅十天時間,小動物們就快鬧翻天了。鎮上惟一一家賺錢企業肉兔養殖加工基地也快挺不住了,場長陳兔子一見到計夫順就眼淚汪汪訴苦說,這十天內六個副鎮級殺氣騰騰地硬「借」走了十四萬,工商稅務衛生檢疫部門三次拉走甲級兔肉一千多斤,乙級兔肉八百多斤。更要命的是,以郝老二為首的一幫地痞流氓又開始鬧事了,不准農民養殖戶直接把兔子賣給加工基地,非要經他們這幫地痞轉一下手。許多農民養殖戶無利可圖不說,更怕香沒燒成惹來鬼,都灰了心,把小兔子全掐死了。
陳兔子拉著計夫順的手,哽噎得直抹淚:「計書記,你可回來了,這就好了,這就太好了!我知道你會回來,前天我還和郝老二說,計書記回來饒不了你們!郝老二就笑,說你栽到基本國策裡去了,不但是要下台,沒準還得進去哩!我就不信,殺了我我也不信!如果像你這樣的書記都進去了,這世上還有公道麼?!」
計夫順安慰說:「兔子,你別怕,也別愁,誰借的錢,我讓誰來還,誰拉走的兔子,我讓誰掏錢,少一分也不行!都把企業當唐僧肉,誰還敢在我們太平鎮好好辦企業啊!」想到郝老二那些地痞們,無名怒火躥上了心頭,破口大罵道,「我日他媽,這才幾天啊,兔崽子們就翻了天了!派出所張所長幹什麼吃的?!」
陳兔子眼一睜多大:「計書記,你還不知道啊?那個殺人犯郝老大回來了,張所長哪敢惹呀,躲都來不及!聽說郝老大還揚言要找你算賬哩!」
郝老大是郝老二的親哥哥,在太平鎮赫赫有名,比郝老二還痞,沒人敢惹,去年計夫順一上任,就碰上了郝老大殺人案。這個郝老大僅為了一元錢的爭執,捅了一個賣肉的老人七刀,不是搶救及時,賣肉老人就沒命了。派出所當時不敢管,想罰款了事,計夫順大為惱火,逼著派出所抓人立案,依法嚴懲。不承想,縣法院剛判了郝老大十五年,這狗東西就越獄逃跑了,縣公安局的通緝令一直貼到鎮政府大院門口,至今還殘跡尚存,依稀可辨。
計夫順知道這人回來不是好事,鎮上不會肅靜,搞不好自己都有生命危險,遂當場摸起電話,找到了派出所張所長,故意加重語氣通報了自己的姓名,然後,冷冷問道:「張所長,我請問一下:郝老大的通緝令取消了嗎?」
張所長說:「沒取消啊,計書記,怎麼回事?咋想起問這個?」
計夫順道:「你少給我裝糊塗,這個通緝犯溜回來了,你知道不知道?」
張所長這才說:「這我知道啊,我都派人到郝家去過幾趟了,一直沒見到郝老大的影子,縣刑警大隊那邊我們也匯報了,都在積極抓!計書記,你是不是有什麼線索?」
計夫順哪有什麼線索?便道:「那好,你們千萬別大意!出了什麼事,別怪我計夫順小臉一拉,不認人!」
從肉兔子養殖加工基地出來,計夫順回了政府大院,想和鎮長劉全友商量一下工作。劉全友的辦公室卻還關著門,顯然好多天沒人進來過了。問了問隔壁的文書小段才知道,劉全友仍在家裡閉門思過,接到縣委和他的電話後,根本沒來上班。
計夫順罵了幾句髒話,緊接著又不辭辛苦地找到了中興路劉全友家裡。
劉全友這回表現不錯,關鍵的時候沒往後縮,也沒把責任推給他。案發之後,計夫順想,他是一把手,這次反正逃不掉了,要死死一個吧,準備承擔全部責任把劉全友保下來。劉全友卻不幹,說敢做敢當嘛,背裡硬是往上交了一份認罪檢討書,自己的責任一點沒推,還替計夫順擔了不少事。如此一來,患難見真情了,被停職的這十天裡,二人熱線電話日夜不斷,關係前所未有的好。計夫順趕到劉全友家院門口,敲了好半天門,劉全友的黃臉老婆才把院門開開了,喚住了「汪汪」亂叫的看家大黑狗,向屋裡招呼說,全友,是計書記來了,你就別再裝病了。
劉全友這才慌忙從床上爬起來,慌忙揪頭上還捂著的髒兮兮的毛巾。
計夫順問:「劉鎮,你這鬧的是哪一出?咱們不是說好一起出山的麼?」
劉全友笑了:「計書記,我這又有新情況了,正要和你說呢!」
計夫順問:「又他媽什麼新情況?」
劉全友說:「花縣長告訴我的,絕密!」把頭勾了過來,很神秘的樣子,「知道為什麼又讓咱兩個倒霉分子戴罪立功的麼?日他媽,是沒人願意到咱這兒來受這份倒霉罪!人家一開口就問縣上要工資!你說說看,咱憑什麼再白幹下去?去他媽的?吧!」
計夫順哭笑不得:「那你什麼意思?又想撂挑子?」
劉全友臉一繃:「嗨,怎麼也得算計工資呀,不給工資咱就白大公無私啊,該病就病嘛!」
計夫順抬手揭下劉全友又捂在頭上的髒毛巾,扔到椅子上,一把拉住劉全友:「你傢伙別病了,咱病不起了,小動物們翻了天了,不狠心鎮鎮這幫小動物,以後就不好管了,快跟我走,事不少呢!你不是向花縣長表態要起飛麼,快,我陪你去飛!」
劉全友掙著,死活不干:「老計,我飛個?!你這同志就繼續官迷吧,我是不迷了,擼了我的這個鎮長,我到哪裡都能拿上一份工資,憑什麼在這裡受洋罪?!老計,你要聽我的,我勸你現在就回城進醫院,一天也別在這兒呆!誰翻天就讓誰翻去!」
計夫順嚴肅起來:「劉鎮,你別給我耍賴皮,這臨時主持工作的決定不是我定的,是縣委常委會定的,你硬賴著不去上班,不是坑我一人麼?夠朋友麼?再說了,組織上還沒處理我們,我們也得對組織負責嘛!你劉全友今天真不幹,我一定找機會收拾你!」
劉全友磨蹭了好一會兒,又發著牢騷,推上破自行車,跟著計夫順出了門。
計夫順滿心都是事,出門後,奪過破自行車,自己騎上去,要劉全友坐二等。
劉全友坐上去後,又嘀咕起來:「計書記,你看看,這形象不好呢!咱兩個一把手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在太平鎮街上示眾,更像倒霉分子了!」
計夫順想想也是:情急之下就不注意政治了,真是很不應該的。便難得接受了劉全友一回意見,下了車,和劉全友一起推著自行車走,很親熱,很團結,也很威嚴的樣子。為了顯示自己和劉全友都不是什麼「倒霉分子」,見了街上的革命群眾依然不斷地打招呼點頭,像沒發生過「國策事件」似的。
革命群眾真不錯,比平時熱情得多,都主動湊上來和計夫順、劉全友說話。
如此這般,不知不覺,二位領導到了兔市上。
真是巧,郝老二正在兔市上鬧事,帶著幾個小地痞強行低價收購兔子,折騰得兔市上烏煙瘴氣:只見兔市上各色兔子滿街亂竄,各色兔子的主人們也滿街亂竄,追拿各自的兔子。計夫順和劉全友走到郝老二身後時,郝老二正折騰一個賣兔子的農民老漢。先放跑了人家一籠兔子,老漢哭喊著追兔子時,郝老二又提起另一籠的兔子一隻隻往地上摔,邊摔邊罵:「日你媽,嫌價低?老不死的東西,死兔子價更低!」
計夫順氣壞了,衝上去一把揪住郝老二:「反了你了,郝老二!」
郝老二一見是計夫順,有些怕了,身子直往後縮:「計……計書記,你……你不是被撤了麼?胡漢三咋……咋又回來了?劉鎮長,你快幫我說個情!我改,我改!」
劉全友根本不理郝老二,扯了扯計夫順:「走,走,計書記,這事讓派出所去管!」
計夫順死死抓住郝老二,回頭對劉全友說:「不行,劉鎮,我得管,我正要殺一儆百呢,你快到派出所拿銬子,把狗日的銬起來在兔市上示眾!那個郝老大不是潛逃回來了麼?不是吵著要找我算賬麼?我正要找他算賬呢!」
郝老二吃過計夫順的苦頭,知道計夫順說得到就做得到,冷不防一拳打到計夫順臉上,拔腿要逃。計夫順及時地把臉一偏,下巴上還是落下重重一擊。劉全友一看不好,用自行車一擋,把郝老二別倒在地上。計夫順撲上去死死壓在郝老二身上,反剪著郝老二的胳膊,命令劉全友去派出所拿銬子。
郝老二被按在地上直叫:「弟兄們,上,揍這×養的,這×養的現在不是書記了!」
小地痞們大都知道計夫順為「國策事件」下台的事,一個個躍躍欲試想往前湊。
計夫順眼瞪得像燈籠:「你們誰敢上?誰上我銬誰!他媽的老子又上台了!」
劉全友擔心計夫順吃虧,沒敢走,也黑著臉跟著助威:「你們想找死就上來吧!」
小地痞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沒敢上,一個個扔下他們的二哥逃了。
嗣後,劉全友用計夫順的手機給派出所張所長打了個電話,張所長帶著幾個警察趕到了現場。兩個派出所警察接替計夫順,扭住了郝老二,要往派出所帶。
計夫順捂著已腫起來的下巴,惡狠狠地說:「張所長,別帶了,就把狗日的給我銬在這根電線桿上示眾!銬上一天一夜,讓那些橫行霸道的大小混蟲們都看看,長長記性!誰敢欺行霸市,訛詐老百姓,就這下場!」
張所長有些為難:「計書記,這……這……」
計夫順一把奪過張所長手上的銬子:「這什麼?你們不銬我銬,我不怕什麼郝家幾虎,有本事就讓他們來找我好了!」
張所長小聲提醒說:「計書記,違……違反政策哩!」
計夫順吼道:「違反什麼政策?國策我不都違反了麼?該我下台我滾蛋,在台上一天,我就得對太平鎮的老少爺兒們負一天責任,就不能讓老少爺兒們哭告無門!」
圍觀的受害者們先是熱烈鼓掌,後就嗷嗷叫了起來,全為計夫順助威,要求計夫順馬上就銬郝老二。那位被摔死幾隻兔子的農民老漢竟在計夫順面前跪下了,口口聲聲喊計夫順「青天大老爺」。計夫順便在「青天大老爺」的呼叫聲中,把郝老二反銬在了電線桿上。
郝老二破口大罵:「計夫順,我日你八輩子老祖宗,你不得好死!」
計夫順憤怒之下,不講政治了,揪著郝老二的頭往水泥電線桿上撞。
誰也沒想到,就在這時,一輛掛市委小號牌照的桑塔納汽車悄悄地在路邊停下了,市長助理賀家國從車裡走了出來,他站在路牙上一聲斷喝:「住手!」
計夫順看著賀家國一下子愣住了。真他媽的倒霉透頂,臨時主持工作的頭一天就碰上了這種巧事!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在這種場合,會以這種形式見到這麼一位市領導。以前他只在電視新聞裡見過賀家國,前天在峽江賓館那麼想見都沒見上!
因為在峽江賓館沒見上,賀家國也就不認識計夫順,打量著計夫順,很嚴肅地責問道:「你是什麼人啊?怎麼可以這麼粗野,這麼不講政策呢?」
計夫順心慌氣短,支吾著,不知說什麼好。
劉全友介紹說:「這……這是我們鎮黨委計書記,計夫順同志。」
賀家國愕然一驚:「你……你就是那個計夫順?」
計夫順窘迫地點點頭:「是,是,賀市長,我……我內弟沈小陽常說起你。」
賀家國氣呼呼的,要說什麼,卻沒說,想了想,手一伸:「鑰匙呢?」
計夫順很不情願地把手銬鑰匙遞給賀家國,咕嚕了一句:「他是個地痞哩!」
賀家國像沒聽見,把手銬鑰匙交給了張所長,然後對張所長說:「帶回所裡處理吧!」
張所長遵命把郝老二帶走了,圍觀的人群紛紛議論著,四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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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鎮黨委辦公室一坐下,賀家國便嚴肅批評說:「簡直不像話!計夫順同志,你究竟是個共產黨的鎮委書記,還是一方惡霸?有你這樣對付群眾的麼?難怪你膽子這麼大,連基本國策都敢違反!我看你這個同志是無法無天,根本沒有什麼法制觀念,一天到晚就知道欺負老百姓!黨和政府的形象全壞在你們這些同志手上了!」
計夫順、劉全友都不敢做聲,一臉沉痛的表情,老老實實聽訓。
賀家國慷慨激昂:「你說那個小伙子是地痞,就算他是地痞,是罪犯,可我們對罪犯也有政策,也不能搞體罰!光天化日之下,這麼多人圍觀,你考慮過政治影響沒有?就你這樣的黨委書記,群眾能服你呀?不罵你是法西斯呀!」
計夫順頻頻點頭,一邊聽,一邊在工作日記上做著記錄,認真而嚴肅。
賀家國見計夫順接受批評的態度還算好,口氣才多少和緩了—些,他說:「計夫順同志,按說,我不該頭一次見面就這麼批評你,可我真是為你好!我勸你千萬不要再這麼激化矛盾了。你這樣激化矛盾,黨和政府的形象被你破壞了不說,你自己的人身安全也有危險嘛,沒準哪天就會受到報復,就會有人打你的黑槍啊!」
計夫順連連說著「是啊,是啊」,又拚命在工作日記上記個不停。
劉全友不知計夫順都記了些什麼,向計夫順的工作日記上瞥了一眼,卻發現是一片塗鴉,有圓圈,有線條,還有一些小人臉。劉全友想笑,又沒敢,自己也學著計夫順的樣子,時不時地看著賀家國,在小本本上畫起了小鴨子。
賀家國語重心長,侃侃而談:「一個民主,一個法制,是我們的立國之本,如果我們這些黨和政府的領導幹部都不講民主,不講法制,依法治國從何談起……」
計夫順直說「深刻,深刻」,又在工作日記上亂塗一氣。
劉全友也「記」得認真,在賀家國深刻論述民主與法制問題時,小鴨的輪廓和一隻可愛的小腳蹼已出來了;當賀家國談到自己以後要把太平鎮當做自己的聯繫點時,小鴨的另一隻小腳蹼又出來了,還有一池塘漣漪起伏的水紋。
說到最後,賀家國站了起來:「先談到這裡,我們現在出去走走吧!」
計夫順和劉全友把小本本全合上了,陪賀家國一起去「走走」。
一路走著,計夫順便向賀家國介紹太平鎮的歷史和現實情況,匯報工作,還不斷地檢討:「……賀市長,工作沒做好,我和劉鎮都很慚愧哩!今天,你對我們的批評太及時,太深刻,太生動了,簡直就像給我們上了一堂黨課啊!」
賀家國先還高興著,一思忖,覺得有點肉麻了:「老計,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這種話就不要再說了!再這麼說,可就是把對付花建設縣長的那一手用來對付我啊。」
計夫順忙說:「哪能啊,賀市長!我內弟沈小陽天天在我面前誇你,說你是咱峽江的朱總理哩!還說你為我們主持正義,讓我們很受感動哩!你這一來抓點就好了,我們太平鎮就有希望了,你要是能帶點錢,帶點項目來,那就更好了!」
賀家國說:「那你們就不要把我當外人,啥都不要瞞我,有好說好,有壞說壞,要實事求是。領導作風上必須有個根本性的轉變,尤其是在民主與法制問題上———你們能不能為峽江地區各鄉鎮起個表率作用啊?我做你們的後盾。」
計夫順連連點頭:「可以,可以,賀市長,你來指示,我們執行。」
賀家國誘導說:「河塘村支部書記和村主任大吃超生款,不是都撤了麼?能不能搞一下海選啊?讓全體村民充分行使自己的民主權利,自己選個信得過的村委會和村主任?我們國家已經頒布了《村委會組織法》嘛!」
計夫順怔了一下,吞吞吐吐道:「賀市長,這……這合適麼?《村委會組織法》頒布了倒是不錯,可海選在我們沙洋縣還沒搞過哩,現在還都是組織提名選的,這才放心嘛!」
賀家國說:「你們放心的候選人,人家村民放心嗎?試試海選,我看沒什麼壞處嘛!」
劉全友咂著嘴說:「賀市長,你不知道咱這兒的老百姓是什麼素質哩,山後幾個村的村民至今連身份證都沒辦,縣公安局還不給通融,我們求完爺爺求奶奶,兩頭挨罵,唉!」把相關情況說了。
賀家國有些驚訝:「哦?還有這種事啊?」想了想,建議說,「那你們就改變一下工作作風,送證上門嘛,一個村一個村跑,到村上給他們照相,給他們辦證。在這裡,我還要提醒你們:一定不能把政府辦成衙門。這些年我跑了許多國家,見得也算多了,人家國外政府就有個為納稅人服務的自覺意識,老百姓來辦事,市政廳裡有茶喝,有的地方還有免費咖啡供應。我們是人民政府,是為人民服務的,資本主義國家能做到的,我們為什麼就做不到啊?當然,受經濟條件限制,咖啡目前我們供不起———沒有咖啡,備上一杯熱茶,遞上一條毛巾,總能做到吧?這樣做了,形象是不是就改變了?也讓來鎮政府辦事的農民兄弟有個溫暖的感覺嘛!」
劉全友還想說那照相、辦證的錢誰出,計夫順卻搶先表了態:「賀市長,你說得太對了,這事我們就按你的指示,先著手起來,改變工作作風,也一舉改變鎮黨委和鎮政府的形象!」
賀家國仍沒忘記河塘村的海選:「那,河塘村村委會和村主任選舉的事怎麼說?」
計夫順只好違心地表了態:「賀市長,你說海選,咱就海選,咱就按你的指示辦吧,海選看看!」
賀家國臉上露出了滿意,臨走時,拍著計夫順的肩頭說:「老計,老劉呀,我就把你們太平鎮當做民主與法制的一塊試驗田了,你們就這麼給我好好試,試出經驗來算你們的成績,我到縣委和市委給你們請功,試出問題來,全由我負責!」
送走賀家國後,計夫順和劉全友又合計上了。
劉全友懷疑說:「老計,賀市長這一套行得通麼?」
計夫順說:「不花錢的事就試試吧,河塘村讓他們海選去,選壞了重來嘛。權當是演習!」
劉全友直咂嘴:「送證上門,得花不少錢哩!」
計夫順說:「那就先不辦,先把茶桶和毛巾的事辦了吧。」
劉全友說:「這不得花錢麼?買個新茶桶得三百多呢!」
計夫順道:「劉鎮,你這個死腦筋!買什麼茶桶?把大會議室那個茶桶搬到大門口就是了,開會時再搬回去,又不費事的。茶葉也別買,哪天到咱茶場去要點茶葉梗、茶葉末,是個意思就行了,就買五條粗毛巾吧,用不了十幾塊錢。」
這時,派出所張所長來了電話,問計夫順怎麼處理郝老二?
計夫順想都沒想便說:「張所長,這還用問?我不說過了麼,把這小兔崽子給我在兔市上銬一天一夜,以儆傚尤,你馬上辦吧!」
劉全友有點害怕,提醒道:「老計,賀市長知道了可不好啊,他又抓咱的點!」
計夫順根本不當回事,哼了一聲說:「劉鎮,不這麼辦,郝老二和那幫地痞可就更猖狂了,不知多少老百姓又要遭殃倒霉!」搖著頭,又說,「我們這個賀市長,我看水平也不咋的,對基層情況太不瞭解了,咱可不能全聽他的,全聽他的工作就沒法干了!」
郝老二便又被銬上了,真就銬了一夜帶一上午。郝老二手下的地痞們見不可一世的郝家受到了如此嚴厲而殘酷的懲罰,一個個都老實了,兔市秩序就此恢復正常。
被拷在電線桿子上的郝老二開始還硬,「日娘搗奶奶」罵了計夫順整整一夜。天亮之後,罵不動了,開始討饒,讓人帶話給計夫順,說是自己再也不敢了,求計夫順放了他。計夫順見示眾的目的達到了,也怕影響太大,再傳到賀家國耳朵裡,生出新的是非,才讓張所長把郝老二放了,且帶到自己辦公室,讓郝老二寫認罪悔過書。
郝老二不知怎麼寫,可憐巴巴地看著計夫順:「計書記,你說啥我寫啥,行不?」
計夫順便說:「也行,那你狗日的這樣寫吧:先寫你一貫橫行鄉里違法亂紀幹壞事的事實情況,還有這次惹事的經過,包括怎麼打我一拳。下面寫我對你的法制教育,怎麼和你促膝談心,講道理,你又怎麼認識到了自己的罪行和錯誤,以後決心做個講法制的公民!」
郝老二委屈地說:「計書記,你……你沒和我談心呀!」
計夫順眼一瞪:「現在不是談心嗎?皮又癢了,是不是?」
郝老二馬上老實了,按計夫順的意思全寫了,簽了字,按了手模。
最後,準備釋放郝老二了,計夫順又問了一句:「郝老二,我銬你了麼?」
郝老二已成了馴服的狗:「沒,沒,計書記,您和我促膝談心,講道理哩!」
計夫順對這結果十分滿意:「滾吧,敢四處亂說,小心我揪你的舌頭!」
賀家國從太平鎮回去後也很滿意,向李東方匯報說,計夫順還是個想幹事的基層幹部,也很負責,就是工作作風比較粗暴。具體到計夫順怎麼粗暴,賀家國沒敢和李東方說,怕李東方舊賬新賬一起算,再把計夫順擼了。
李東方這時的心思全在關係全局的大事上,聽賀家國說完也沒追問什麼,把精心起草的第二個批示交給了賀家國,要賀家國把這個批示在《內部情況》上作為編者按發表出來。
批示主要談政績問題,其中一節很嚴厲:「……太平鎮的問題極其嚴重,後果有目共睹。更嚴重的是造成今天這一後果的歷史原因。請同志們好好讀一下這篇《來自太平鎮的報告》,樹立正確的政績觀,增強政治責任感和歷史責任感。有關部門要盡快研究建立切實可行的決策責任約束機制,對類似太平鎮這樣的決策失誤以後要堅決追究責任,對責任者給予黨紀、政紀,甚至法紀處理,使國家和人民少交一點『學費』,這種『學費』我們已經交不起了。」
對計夫順和劉全友的處理問題,李東方在批示中沒有說,也沒有和沙洋縣委打任何招呼,可批示下達後,沙洋縣委卻立即嗅出了從寬處理的氣息,常委們馬上開會研究,趁機做出對計夫順和劉全友有利的處理決定:計夫順黨內嚴重警告,劉全友行政記過,兩個「倒霉分子」這才算徹底過了關。副縣長花建設則因為李東方這個批示被沙洋縣委調整了分工,不再管城建、工業了,改管文化教育和計劃生育。
分工調整後的第二天,花建設便跑到趙啟功那裡「反映情況」,說李東方故意指使賀家國找他的茬兒,對那些過去跟著老領導干實事幹大事的同志們大搞秋後算賬。趙啟功當面嚴肅批評了花建設一通,花建設一走,卻馬上打了個電話給賀家國,口口聲聲叫著「賀市長」,問「賀市長」究竟還想得罪多少人?是不是一定要跟著李東方去做孤家寡人?賀家國本想在電話裡為李東方和自己解釋一下,把太平鎮的問題說說清楚,趙啟功根本不願聽,把自己的話說完後便氣呼呼地摔下了電話,弄得賀家國心情敗壞。
儘管心緒不好,賀家國還是沒想到:就在這天晚上,對手們開始全面進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