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民主選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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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塘村的民主選舉是賀家國極力鼓動起來的,得到了沙洋縣委的大力支持。縣委季書記在民主與法制問題上和賀家國有廣泛共識,雙方一拍即合,河塘村村委會的換屆選舉工作就嚴格按照《村委會組織法》鋪開了,縣委為此還專門發了一個文件。其實,河塘村村委會早在去年三月任期已滿,早該換屆了,因為沒人提,大家便把這檔子事全忘了,不是因為老甘和老聶在計劃生育問題上犯了嚴重錯誤,連鎮黨委書記計夫順都想不起來還有換屆這回事。

五月初的一天,賀家國和縣委季書記親自坐鎮,由沙洋縣民政局政權股、鎮黨委、鎮政府具體組織,按得票多少選出了九位村民組成了河塘村選舉委員會。當天下午,選舉委員會召開第一次會議,又按得票多少選出了選舉委員會正副主任。賀家國當場宣佈說,從此以後,河塘村的換屆選舉工作將由這個民主選舉產生的選舉委員會獨立領導,市、縣、鎮三級主管部門都不會再下達什麼行政命令了。在場的村民們沉靜片刻,馬上熱烈鼓起了掌,對這種真正意義上的民主予以充分肯定和擁護。縣委季書記也講了話,大意是要村民們珍惜自己的民主權利,要把換屆選舉工作做好,村民們也鼓了掌。計夫順原來不想講話,可怕賀家國的話被村民們誤解,便接著賀家國的話頭說了幾句:市、縣、鎮不再下達行政命令,並不是說就對選舉不管不問,放任自流了。如果選舉工作出現非正常情況,組織上還是要過問的。

對計夫順的這個講話,村民們奇怪地報以沉默,連在場的黨員幹部都沒怎麼拍巴掌。

根據那天的會場氣氛,計夫順預計到河塘村的這次海選可能不會太順利。

卻沒想到,後來會這麼不順利:儘管各方面的大會小會開了五六次,《村委會組織法》讓選舉委員會領著村民們反覆學了,什麼道理都講了,縣民政局政權股和鎮人大的幾個同志一直坐鎮在村裡監督巡視,計夫順和鎮黨委看好的九個黨員候選人也只從海底下面浮上來兩名。五月十號,村民集中開會,選出了正式候選人十五人,其中正主任候選人兩名,副主任候選人四名,村委候選人九名。選舉委員會當天下午貼出了第五號公告,公佈了這十五位候選人名單,決定下一輪再從這十五個候選人中選出九人正式組成新一屆村委會,選舉時間定在五月十三日。

選舉形勢是十三比二,五月十三日正式選舉時還得差掉六個,萬一差掉的就是這兩位黨員候選人,這種民主可就不好玩了,丟臉不說,這屆村委會也不好控制,搞不好還得出亂子。計夫順就很著急,連著幾天,天天往河塘村跑,民主不怎麼談了,盡談集中,談黨的領導,還天天給賀家國打電話發牢騷,號稱請示工作。賀家國的指示很明確,要計夫順嚴格執行《村委會組織法》,堅持民主原則,讓村民自己當家作主。計夫順便問,以後河塘村鬧出亂子,你們上頭找不找我?賀家國譏諷說,過去你們任命的村委會也沒少出亂子,超生就差得冠軍了,連你老計也裝進去了!怎麼忘了。

賀家國這邊靠不住,計夫順只好靠鎮長劉全友和鎮人大主席老孟,被迫拿起民主的武器去和民主開戰,分頭做村民的工作,還幫著兩個黨員候選人準備競選演說稿。這兩個黨員候選人,一個是從河塘村借到鎮上當文書的段繼承,計夫順本來想把他安排做村主任兼黨支部書記,都徵求過意見了,賀家國一來,鬧起了民主,只好通過競選來做村主任了。還有一個是養兔專業戶白鳳山,被動員出來競選副主任。按計夫順和劉全友的設想,這一老一少兩個同志在一起搭班子還是比較理想的。段繼承為人正派,政治上可靠,又在鎮上做了一年多文書,能較好地把握政策;白鳳山是個老實人,在肉兔養殖上很有經驗,和鎮肉兔養殖加工基地的陳兔子是連襟,能抓住肉兔養殖加工為龍頭,帶著一村人走上致富之路。村民們偏就不買這個賬,把計夫順和劉全友的一片好心理解成了壓制民主,越是做工作,村民們越是不理解。摸底情況表明,不論是段繼承的村主任還是白鳳山的副主任,都很有可能落選。

五月十二日下午,鎮人大主席團主席老孟又找計夫順反映,說是這兩天村上一直有人暗中活動,四處放風說:既然是民主選舉,越是上面想選的人,越是黨員,大家越是不要選。計夫順認為問題很嚴重,有「反黨」的性質,和劉全友商量後,讓老孟去追查,老孟卻沒查出頭緒,村民們都不承認有這檔子「反黨」的事,反把原村委會主任老聶和支部書記老甘的問題又反映上來一大串,說是選這樣違反基本國策,動不動就捆人打人的黨員上來,還不如選群眾。

這麼一來,另一名村主任候選人,———一個不但在太平鎮而且在沙洋縣都十分有名的非黨「群眾」甘子玉就獨佔鰲頭了,極有可能在五月十三日的正式選舉中勝出。

甘子玉人稱四先生,在河塘村甘氏家族的輩分很高,原村支書甘同生要喊甘子玉四老爺。四先生在「文革」期間因為搞封建迷信活動被抓過,還判過幾年刑,後來戴壞分子帽子監督勞動。這幾年經常往南方跑,靠給南方的老闆款爺們看相算命先富起來了,蓋了村裡惟一一座外貼瓷磚的四層小樓,比村委會都闊氣。四先生看相算命工作十分繁忙,一年難得在家住上幾天。這陣子不知怎麼就從南方回來了,據說還是坐飛機坐頭等艙回來的。一回來就參加競選村主任,以最高票當選為村主任候選人。嗣後,四先生見誰都握手,都送名片,四處表示說,要堅決反腐敗,把老甘老聶這幾年的腐敗賬算算清;還說一人富不叫富,全村富才叫富,發誓富了不忘鄉親,要貢獻自己的聰明才智,用他的「八卦預測學」,用他的占卜算命學,帶著河塘村六百多村民就此直奔那小康的光明大道而去了。老孟他們做的民意調查表明,河塘村一大半村民們準備投四先生村主任的票,要跟著四先生奔小康,四先生聳立在村西頭的那座四層小樓已成了最好的競選廣告。

計夫順想,如果這位尖臉猴腮的四先生真靠民主上了台,這對民主的諷刺也太大了,便很負責任地和劉全友一起跑到河塘村和四先生進行了一次摸底談話。這回是真正的檢查工作,二人卻沒敢到村委會去喝「一塊八」,是在劉全友家吃過晚飯去的。因著要講民主,也沒敢把民主呼聲很高的四先生往村委會傳,———劉全友倒是要傳的,計夫順不許,二人就去了四先生家。

四先生家很熱鬧,興奮不已的村民們擠了一屋一院子。計夫順和劉全友走到院門口,就聽得四先生在高談闊論,談論的是前村委會老甘、老聶的腐敗問題。見計夫順和劉全友來了,四先生也不迴避,指著計夫順和劉全友說:「老少爺兒們,你們不要老說計書記和劉鎮長喝過咱村不少『一塊八』,知道南方的鄉鎮長喝什麼嗎?人頭馬!那一瓶酒錢夠咱老少爺兒們吃三年的!再說,甘同生和老聶這兩個腐敗分子還是計書記一把揪出來的。所以,我說咱計書記和劉鎮長不但不腐敗,還算個清官哩,人家可沒讓咱買人頭馬給他們喝!」

計夫順心裡火著,卻不好發作,強笑道:「甘子玉,你這是變著法子罵我們吧?」

四先生得意著,卻沒忘形,笑得真誠可愛:「哪能啊,計書記,沒有你,哪有今天這民主!」

計夫順說:「甘子玉,今天我和劉鎮長來,就想和你談談民主呢!」看了看一院子人,又不動聲色地說,「甘子玉,你這競選演說是不是能先停一下呢?也給我們一點時間嘛。」

四先生矜持起來:「計書記,你看看你這話說的,誤會了不是?你以為我想競選這個村主任啊?我可是硬被老少爺兒們拉出來的,想不參選都不行啊!我這還不是要盡點義務,帶著老少爺兒們一起奔小康麼?老少爺兒們信得過我,明天真選我,我還真得干,不選我我也不會去爭。」

劉全友說:「甘老四,這話不用你說,村民們不選你,你想爭也爭不上!」

四先生說:「那是,那是,民主嘛,這有什麼好說的!」說罷,對院中的村民們拱手道,「老少爺兒們,咱就這麼說,明天選舉大家都去就行了,現在我得和二位領導談點工作了。」

村民們看得出計夫順和劉全友來意不善,一個個和四先生打著招呼陸續走了。有些膽大的年輕人故意當著計夫順和劉全友的面大聲說:「四老爺,你就放心吧,明天我們都選你!」

計夫順待村民們全走了,才問四先生:「甘子玉,你有多大的能耐呀,能帶著河塘村就直奔小康而去了?靠給人家看相算命?你還不如搞呢,更缺德,那騙錢更快!」

劉全友也說:「甘老四,你就趁機興風作浪吧!計書記是外來幹部,不知道你的底細,我可是知道你的,你為封建迷信活動吃得苦頭少了?有空多回憶一下過去吧,對你會有好處!」

四先生前所未有地莊嚴起來:「計書記,劉鎮長,我看你們這誤會大了!怎麼是封建迷信活動?怎麼是看相算命?我現在從事的是生命信息科學工作,懂不懂?不懂可以慢慢學,不要先下結論嘛!」說著,給了計夫順和劉全友一人一張名片。

名片比一般名片大出許多,上面赫然印著一行行燙金大字:甘子玉,中國八卦神學研究會資深研究員,超自然現象研究專家,人類預測學特級研究師,全球華人相貌評估網網主。

計夫順抖著名片問:「這麼說,你是準備帶著河塘村全體村民搞八卦預測學了?」

四先生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麼?能搞八卦預測的就跟我學著搞八卦預測,我在技術上無私奉獻,決不掖著藏著。不能搞八卦預測的,就搞配套服務嘛!我在南方呆過的石崗鎮,就是搞八卦預測起家的,政府很支持,工商局發執照,合法營業哩。八卦預測一火起來,各項服務行業也跟著火起來了,旅館飯店天天爆滿,連香港的老闆和不少當官的都老往那跑!」

劉全友有了點小小的興奮:「哦,還有這種事?靠算命搞活了一個鎮的經濟?」

計夫順瞪了劉全友一眼,劉全友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糊塗,不做聲了。

四先生看出了劉全友的心思:「如今這年頭,只要能發財,幹什麼的沒有?大的走私案還不都有政府參與?人家連走私都不怕,中的搞投資建廟,燒點香,磕點頭,錢就抓齊了。咱本錢不夠,搞搞八卦預測又算什麼?這主要看你們當領導的思想解放不解放,你們思想解放,我就在河塘村帶個頭。當然,回來後我也聽說了,你們二位剛犯過錯誤,考慮的可能會多些,我也不難為你們,就把南方石崗鎮的營業執照拿過來先營業。」

計夫順聽不下去了:「甘子玉,你別說了,你這個候選人我看不合格!我情願選豬也不選你?」

四先生直笑:「計書記,你憑什麼說我不合格———還你看不合格,你看也就是你一人的看法,不代表村民的意見。民主嘛,村民們選了我我就合格,你們派的才不合格呢!我搞搞預測,談不上利國利民,也不傷天害理,再說了,八卦是門科學,和算命有本質的不同。」

要按計夫順以往的作風,不把這位四先生帶到鎮上辦兩天班,也得當面訓一通,這日晚上卻不敢了,扭頭就走,找個沒人的地方又給賀家國打了個電話,把最新情況說了,斷定明天的正式選舉會鬧大笑話。因此,計夫順在電話裡建議了兩條:一、給選舉委員會下道行政命令,推遲選舉;二、取消四先生甘子玉的村主任候選人資格,讓村支書段繼承作為惟一的村主任候選人進行等額選舉,過半數即可視為當選。賀家國根本不同意,口氣強硬地表示說,就算真把甘子玉選上台也沒什麼可怕的,河塘村還有黨支部,國家還有法律,出不了什麼大亂子。出點小亂子也不要怕,實行民主總要付出點代價,河塘村村民們這次付出代價後,以後就會成熟了。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計夫順手機一合,氣呼呼地拉著劉全友就走:「行了,劉鎮,咱也算盡到自己的責任了,就讓賀市長和河塘村的村民們為民主付代價去吧!」

剛走到村東頭的小橋上,段繼承不知從哪裡突然冒了出來,攔住計夫順和劉全友又匯報說:「計書記、劉鎮長,情況你們都知道了吧?甘子玉他們活動得太厲害了,甘家又是村上的大姓,我肯定選不上,不行我就退出吧!」

計夫順氣道:「仗還沒打,你就退了?給我選!選不上也不怕,村支書照做!」

劉全友也說:「小段,你也不能一點信心都沒有,還是要相信群眾嘛!」

段繼承沮喪地說:「我相信群眾,群眾不相信我啊,黨的威信被老甘、老聶他們敗壞完了!」

計夫順心情沉重地說:「所以,你小段以後的任務才很重,明天選上了,你是村主任兼支部書記,選不上,你還是支部書記,黨的威信要靠你造福村民的行動來挽回!」

回去的路上,計夫順又和劉全友說起了賀家國的不切實際,譏諷說:「咱這位賀市長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是美國嗎?這種民主好玩嗎?咱玩得起嗎?也太不瞭解下面的情況了,他哪知道連擺在政府門口的破茶桶、髒毛巾都有人偷!」

劉全友想了起來:「哎,計書記,你這倒提醒了我:明天正式選舉,賀市長要來,咱是不是趕快買個新茶桶再擺上?粗毛巾也再買幾條,弄得好看點,別讓賀市長再批評我們……」

計夫順沒等劉全友說完便道:「不買了,不買了!就讓賀市長看看,這是什麼鬼地方!就讓他開開眼界吧!」

37

河塘村的選舉定在上午十點開始,賀家國八點剛過就第一個來到了太平鎮政府。

這時,計夫順和劉全友已等在大門口了,和往常一樣,仍是十分恭敬的樣子。

賀家國情緒很好,在院門口一下車就說:「老計,老劉,今天對我們太平鎮來說,可是個有紀念意義的大好日子啊,———第一個真正民主選舉的村委會就要產生了。」

計夫順咂著嘴說:「賀市長,但願這不是付學費吧。」

賀家國不高興了:「老計,不是我又批評你:你這個同志怎麼這麼悲觀呀?這陣子我和你說得少了?怎麼就沒能加強你民主與法制的觀念呢?你怎麼還是一點民主精神都沒有啊?」

計夫順苦著臉說:「賀市長,你怎麼還批評?我們這不是理解的執行,不理解的也執行了麼?你說改變作風我們改變作風,讓擺茶桶我們擺茶桶,讓掛毛巾我們掛毛巾,可你看看,前後不到一個月,買了八條毛巾,五條掛上去就丟了,另外三條髒得像抹布,就連大茶桶,前天夜裡也被小偷偷走了,我們鎮政府就這麼一個,同志們開會喝水都困難了。」

賀家國這才注意到,上次來時還見過的那個綠色大茶桶沒了蹤影,掛在傳達室屋裡的幾條毛巾也不見了,只牆上《太平鎮幹部行為準則二十條》還狗肉幌子似的掛在那裡,其中就有一條:「接待辦事群眾熱情周到,先遞毛巾後送茶水。」

賀家國問:「怎麼就被偷走了?這麼大個茶桶呢!」

劉全友像是討好,又像是諷刺地說:「賀市長,我們已經向派出所報了案了,張所長正在帶人排查,初步估計是兩個以上的賊人一起做下的案子。我對張所長說了,這兩個賊人膽子也太大了點,偷了政府的大茶桶,還是賀市長指示擺到門口的茶桶,一定要從思想上重視!」

賀家國認定這是譏諷,問劉全友:「你什麼意思?是不是想讓我賠你們一個茶桶?」

劉全友有些怕了,慌忙解釋說:「賀市長,你借我個膽,我也不敢讓你賠呀!我強調你的指示,是想讓張所長從思想上真正重視,把它當個大案要案來抓哩!不然您要是賠了,老百姓以為您偷的呢!」

計夫順這才笑道:「賀市長,一個破茶桶沒什麼了不得,可這也說明了一個問題,老百姓就是這麼個素質,咱們當領導的不能太急於求成啊,民主也好,法制也好,都得一步步來。」

賀家國看出了名堂,口氣嚴厲起來:「哦,你們兩位今天故意給我上課是不是?馬上要選舉了,還想讓我改變主意?我告訴你們:這主意我不會變了,變就是犯法,違犯《村委會組織法》,我勸你們馬上把《村委會組織法》再看一遍,現在時間還來得及!」

說罷,再不理睬計夫順和劉全友,逕自往鎮政府辦公大樓走,很生氣的樣子。

計夫順和劉全友對覷了一下,一前一後,跟了上去。

計夫順緊走幾步,追上賀家國賠著笑臉說:「賀市長,你別生氣嘛,你對河塘村村民那麼講民主,對我們農村基層幹部也多少講點民主嘛,總得讓我們說話嘛,我們說歸說,執行照執行……」

賀家國在樓梯口突然停住了腳步:「老計,我說的你都執行了?」

計夫順不知又發生了什麼,疑惑地看著賀家國:「我啥事沒執行?這茶桶、毛巾……」

賀家國盯著計夫順:「別再茶桶、毛巾了,也別給我繞了,我問你:那次我走後,你是不是又把那個郝老二銬起來了?在兔市上銬了一夜帶一上午?」

計夫順愣都沒打就喊起了冤:「賀市長,你……你這是從哪裡聽說的?有……有什麼事實根據呀?都這麼誣蔑好人,我們下面的同志以後還怎麼工作呀!」

劉全友也幫腔說:「是哩,賀市長,我做證明,老計可真沒再銬過郝老二。」

賀家國沒好氣地道:「你們都別辯了,是郝老二給我寫人民來信反映的!」

計夫順不看賀家國,卻對劉全友歎息說:「劉鎮,你看看這個郝老二,我們拿他怎麼辦啊?當時和他談得那麼好,他都流了淚,一出門就變了卦,還給賀市長寫信,賀市長能不誤會麼?」

劉全友說:「就是嘛,看來談心也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呀!」

賀家國衝著劉全友眼一瞪:「對,等我一走,你們再去銬他,這辦法好!」

計夫順不解釋了,上樓後,到了自己辦公室,拿出郝老二寫下的字據遞給了賀家國:「賀市長,我啥也不說了,你自己看看吧,這就是那天我和郝老二深入談心後,郝老二寫下的材料,幸虧我保留了,否則,我今天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賀家國拿過材料掃了掃,又還給了計夫順:「這種材料我太見過了,銬子一上,電棍一抵,你讓人家怎麼寫人家就會怎麼寫!別以為我真就那麼不瞭解下面的情況!告訴你們,我這陣子一直跑政法委,啥不知道?」計夫順還要解釋,賀家國卻不願聽了,手直擺,「好了,好了,別說了,老計,我不官僚,這個郝老二我也瞭解過,確實不是什麼好東西,可你這麼干就是不對!今天主要是選舉,是民主的問題,法制咱們再找時間專門談。」

於是,便談民主問題,賀家國說,計夫順和劉全友在小本本上記,也不知是真記還是假記。賀家國說得很具體:河塘村的選舉是試點,在沙洋是第一次,在峽江地區也是第一次,各方面都比較關注,市民政局要來人,還要來不少記者採訪。要求計夫順和劉全友今天一定要顧全大局,不論思想上通不通,都要在政治上和他保持一致,對民主選舉只能說好,不能說壞,而且不管選舉的最後結果如何。

賀家國剛把指示做完,計夫順和劉全友還沒來得及表態,沈小陽和一大幫報社、電台、電視台的記者就到了,馬上見縫插針開始採訪,要鎮領導計夫順和劉全友談談對民主選舉的看法,為什麼要在河塘村搞海選試點?計夫順和劉全友強作笑臉,把賀家國反覆和他們說過的話說了一通,就把球踢給了賀家國,說是主要是市裡重視,賀市長關心,還是請賀市長談吧。賀家國便侃侃而談,從舊民主主義談到新民主主義,從孫中山的民主理想談到毛澤東的民主理想,結論是,兩個歷史人物的民主理想實際上都沒在中國基層得到實現,只有在今天改革開放時代,在以法治國的情況下,有了《村委會組織法》保障,真正的基層民主才有了實現的可能,今天河塘村就邁開了這歷史性的一步。

正談著,沙洋縣委季書記一幫人和市民政局的幾個領導又到了,一看表,時間已是九點十分了,大家便上了車,高高興興一起趕往河塘村。

這日的河塘村比大年還熱鬧,連長年在外打工的幾十個姑娘、小伙子也回來了,六百八十七名村民到了六百六十六名,村民們都說這個數字吉利,六六大順。周圍幾個村的人也來看熱鬧,村東、村西兩條大道上擠滿了人,大道一側的空地上停滿了自行車。村委會門前,和村路兩旁的房屋牆壁上,花花綠綠的標語貼了不少,大都是選舉委員會組織村民們貼的正規標語。什麼「當家作主,投好神聖的一票」,什麼「執行《村委會組織法》,依法選舉」,「請履行一個公民的神聖權利」等等。

也有不正規的標語,賀家國就看到了一條:「選上甘子玉,發家致富少不了你!」上面不知又被什麼人用墨筆寫了一行小字:「放狗屁,要致富,快養兔,請投段繼承、白鳳山的票!」

賀家國指著標語笑了,對正走在身邊的計夫順說:「民主氣氛還很濃嘛!」

計夫順皮笑肉不笑地說:「再濃一點,就有點『文化大革命』的味道了!」

賀家國很掃興,狠狠瞪了計夫順一眼,扭過頭和沙洋縣委季書記又說了起來:「季書記,如果選上了甘子玉,你這個沙洋縣委一把手怕不怕?」

季書記說:「這有什麼好怕的?只要他是合法當選的。」轉而問計夫順,「夫順同志,這期間你們有沒有發現買選票、賄選這類情況啊?」

計夫順說:「這倒沒發現,相互謾罵的事出過不少,一條街對著罵,兩家站在房頂上吵的有,還有人身攻擊的小字報。」

季書記說:「這也正常,中國式的民主嘛,台灣民進黨在會上還打架呢!打架的本身也是捍衛自己的一種手段嘛。」

賀家國說:「應該說是民主的初級階段,哪裡搞民主都會經歷這麼一個階段……」

這麼一路說著,眾領導和記者們便來到了村委會小樓前的主選會場。

十點整,正式選舉開始,因為記者們需要更翔實的採訪資料,尤其是電視台記者,需要形象資料,便向選舉委員會提出了個要求:請兩個村委會主任候選人在投票之前再把自己的競選演說發表一次。選舉委員會的同志商量了一下,同意了,又過來徵求計夫順的意見。

這麼多市縣領導坐在身邊,計夫順哪還敢有什麼意見?

計夫順便空前民主起來,偷偷看了賀家國一眼,很親切地表示:「你們自己決定吧。」

於是,選舉委員會便宣佈:為慎重起見,投票時間推遲半小時,由村主任候選人甘子玉和段繼承再向全體村民做最後一次施政發言,每人十五分鐘。

支書段繼承對著攝像機鏡頭向全體村民先發了言,開口就承認村裡一些黨員同志,尤其是上屆村委會老甘、老聶幾個人敗壞了黨員幹部的形象,他上任後首先要做的就是恢復村民對黨員幹部的信心,準備以身作則,哪怕瘦掉十斤二十斤肉,也要爭取早一點把村裡的經濟搞上去,具體計劃是:一抓肉兔養殖加工,和鎮上陳兔子聯合,早日在村上辦個加工基地;二抓小煤窯生產,將上屆村委會個別人私自承包給個人的三座小煤窯收歸集體,或者公平競爭,重新承包,村裡財務公開,一切經濟來往接受村民監督;三是成立一個運輸隊,專門從城裡把人糞尿運回來,搞綠色無公害西瓜、甜瓜、老倭瓜,在村裡開展蔬菜種植致富計劃。

計夫順帶頭為段繼承鼓起了掌,賀家國等人也鼓起了掌。

鼓掌時,賀家國悄悄對計夫順說了句:「這個段繼承講得很好嘛,實事求是!」

計夫順說:「賀市長,你聽吧,甘子玉說得比小段還好,要用八卦預測學帶著村民致富哩!」

計夫順和賀家國交頭接耳時,容光煥發的四先生甘子玉已走到了眾人面前,拿著話筒說了起來。第一句話就語驚四座:「我們河塘村落後了南方二十年,這種情況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南方發達地區有的我們要有,南方發達地區沒有的我們也要有!」

掌聲立即響了起來,是來自村民群體中的掌聲。

甘子玉靠一張巧嘴吃飯,又在外面闖蕩多年,什麼人都見過,果然談得好。因為市縣鎮三級領導在場,八卦預測學不談了,大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大談信息致富,改變觀念。為了爭取選票,村裡人一直很看重的小煤窯和肉兔養殖不但沒丟,還在銷售問題上做了充滿想像力的發揮,要上網去賣兔子,上網去賣南瓜。最後又說到了反腐敗,打算從老甘、老聶反起,一直反到前三屆村委會,只要多吃多佔的,全讓他們吐出來。甘子玉不知有什麼根據,一口咬定這些退出的錢財足夠河塘村辦幾個小廠子。

掌聲又響了起來,仍然是來自村民群體的掌聲,比上一次掌聲響得更熱烈,更持久。

十點半,投票在村裡四個投票點同時開始,十二時投票結束,下午三時,選舉結果出來了:段繼承得票二百九十一張,甘子玉得票四百七十張,廢票五張。甘子玉以超過段繼承一百七十九票的優勢當選為河塘村第六屆村委會主任,段繼承的村主任和白鳳山的副主任全部落選。

選舉結果一宣佈,計夫順心裡灰透了,覺得是被甘子玉打了一記耳光,硬著頭皮向甘子玉表示了祝賀,連鎮辦公室都沒回,就一頭鑽進了賀家國的車裡,要跟賀家國的車回城看病。

38

天陰沉沉的,賀家國和計夫順的臉也陰沉沉的,車出河塘村,上了沙石大路,二人誰都沒有一句話。計夫順真像得了場大病,半截身子滑落到車座下,雙膝抵著前面座位的靠背,瞇著眼打盹,賀家國則看著車窗外不斷後退的田野一陣陣發呆。

過了好一陣子,賀家國才推了推計夫順:「老計,你別裝病了,我和你說話!」

計夫順仍閉著眼,聲音有氣無力,像蚊子哼哼:「賀市長,你說,我聽著哩!」

賀家國對河塘村的選舉結果好像也產生了一些疑慮,有些心虛氣短地說:「這個甘子玉真是算命先生麼?起碼現在不是吧?算命先生會知道得這麼多?連上網賣兔子賣南瓜的事都懂?我看這人主要的毛病還是誇誇其談,我們只要把握好了,估計也沒什麼大問題。老計,你說呢?」

計夫順呻吟似的說:「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該付代價就付吧!」

賀家國歎了口氣:「老計,我和你說實話,要我投票,我也會投段繼承的票,段繼承實事求是。可河塘村的多數村民民主選擇了甘子玉,我們就要尊重這種民主選擇的結果,是不是?」

計夫順根本不理,再不像往常那樣,對賀家國恭敬有加了。計夫順雙眼閉著,成心假睡。

賀家國也發現了這一點,又推了計夫順一把:「哎,老計,你坐正了,今天,你反民主的本性來了個大暴露,我倒真想和你好好談談了,請睜開你明亮的眼睛好不好?咱們交交心。」

計夫順睜眼時,眼裡竟蒙滿了淚光:「賀市長,真交心,我就和你說實話:在太平鎮做這個受罪書記的是我,不是你!你是忙人,是幹大事的,難得仙女下凡到我們鎮上來一次,弄個算命先生做村主任,六百多號人以後吃不上飯怎麼辦?你管飯嗎?」越說越氣,「連工資都拿不上,我他媽犯得著去反民主嗎?我是要對老百姓負責!沒這點責任心,我鎮黨委書記早不幹了!」

賀家國也動了感情:「老計,你的責任心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我也理解,可我們總要從大處著眼嘛!咱們頭一次見面時我就說過,民主與法制是立國之本,我們今天所做的就是這種涉及到立國之本的工作,意義十分重大!你不要認為我這是講大道理,這不是大道理。老計,你想想,你吃不民主的苦頭少了?前任鎮黨委書記花建設留下這麼個爛攤子,搞得你們連飯都吃不上,被迫去吃超生罰款,問題出在哪裡?根子就在不民主嘛!如果花建設的官職不是上面任命的,是下面老百姓民主選出來的,他敢對老百姓這麼不負責任嗎?!」

計夫順怔了一下,坐正了:「哎,這問題我還真沒想過。」

賀家國說:「那你就去想想,今天是私人場合,我不妨和你把話說說透:我覺得解決中國的問題只能靠民主這個大藥方。由人民真正當家作主,今天是村主任,以後鄉鎮長、縣市長、甚至省長都能由老百姓真正民主選出來的,直接選舉,很多問題就好解決了。比如腐敗,你敢腐敗呀,你腐敗老百姓就請你滾蛋!比如買官,你買不到了嘛,官帽子拎在老百姓手裡,老百姓選你你就是官,不選就不是,你的眼睛就得向下看了,得看老百姓高興不高興,不是看上級領導高興不高興!這麼一來,領導幹部的作風也會有個根本轉變,當官就是做公僕,那些想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做老爺的人,恐怕就不會像綠頭蒼蠅一樣擠著去當官了!」

計夫順點點頭:「你這想法不錯,各級政府官員都讓老百姓直接選舉!」

賀家國樂了,拍拍計夫順的肩頭:「老計,想通了吧?」

計夫順哼了一聲,馬上問:「我說賀市長,你這偉大的想法哪天才能實現?」

賀家國激動了:「總有一天會實現,老計,你信不信?今天不是已經開始了麼?!」

計夫順擺擺手:「行了,賀市長,你就革命浪漫主義的吧,我可不能靠這種浪漫過日子,我是現實主義者!」禁不住又發起了牢騷,「鎮上現在連一台車都沒有了,我和劉鎮的車上個月又被債主扣了,農中那幫老師的四袋面吃完後,前天又找上了門,我現在連做賊的心都有!」

賀家國臉上的激動消失了不少:「連車都沒了?怪不得你要蹭我的車回城哩。」

計夫順這才說:「賀市長,太平鎮是你抓的點,你的指示我們都執行了,我們的困難你也得幫幫嘛!光給我們來浪漫主義,我們就沒奮鬥精神了———起碼給弄點貸款吧,你過去也答應過的。」

賀家國說:「我倒真給你問過幾家,人家現在都要抵押擔保,你還有什麼可抵押的?」

計夫順一下子來了精神:「哎,賀市長,你也別太瞧不起我們,破船還有三斤釘呢!我們別的沒有,有地呀,鎮中心就有一塊八十八畝的建設用地,花建設在任時原準備中外合資搞度假中心的,都立過項了,因為外資沒到位一直沒搞起來。現在可以轉讓,也可以抵押。你賀市長幫我們牽個線,抵押給銀行,貸個五六百萬行不行?」

賀家國嚇了一跳:「八十八畝地貸五六百萬?老計,你那地多少錢一畝?」

計夫順挺認真地說:「按當時的價就高了,一畝二十萬,八十八畝就是一千七百六十萬,現在不太好說了,說高點十來萬一畝,說低點也得十萬一畝,貸個五六百萬不算多哩。」

賀家國說:「別管你這塊地值多少錢,我最多能給你們貸個二三百萬。」想了想,又有些懷疑,「怎麼以前沒聽你說過有這塊地呀?在縣國土局辦過國有土地轉讓手續沒有?是不是你們鎮上佔的黑地呀?市裡馬上要清理呢!」

計夫順說:「怎麼是黑地?過去我是不想拿出來。我不一直抱有幻想嗎?老想爭取外資到位,現在現實了。國有土地手續早就辦了,國有土地使用權證就在劉鎮手上,你可以看嘛!」

賀家國說:「那好,那好,就二三百萬吧,我讓市農行的李行長找你,多了我真沒辦法!」

計夫順似乎不太情願地說:「那就三百萬吧,反正一搞現實主義你賀市長就沒氣魄!你是浪漫的巨人,現實的矮子,我算看透了!」

因著這三百萬的關係,計夫順情緒有了好轉,渾身的病態消失了,往賀家國身邊靠了靠,又和賀家國套起了近乎,「賀市長,你革命的浪漫主義和革命的現實主義這一結合,我對你的浪漫主義也就多少有點興趣了,你接著說吧,民主也好,法制也好,我洗耳恭聽。」

賀家國哭笑不得:「老計,你看看你這個人,勢利不勢利?不幫你弄錢,你連我的話都不想聽!過去還騙我,說聽我的講話就像聽黨課,露餡了吧?」

這時,前面堵車了,賀家國便趁機給計夫順進行民主補課。計夫順卻老把話題往三百萬上扯,甚至還建議今天就去見市農業銀行的李行長。賀家國根本不幹,一再提醒計夫順端正態度。

民主補課補了近半小時,車還是一動不動。賀家國和計夫順在車上都坐不住了,便到前面去看。一看才發現,好好的沙石路面上出現了一條寬約半米的溝,把來往的大車、小車堵了一串。溝旁的一棵柳樹下赫然豎起了一塊破木牌,上面歪歪倒倒寫了幾行大字:便民服務,此處出租過溝鐵板,大車每次每輛收費十元,小車每輛收費五元。帶頭收費的竟是郝老二,這混蟲在太平鎮上不敢鬧了,又吃起了路!

計夫順往近旁的一台東風卡車後一躲,掏出手機想給派出所張所長打電話,手機已打開了,無意中看到了身邊的賀家國,又把手機收了起來,指著正收錢的郝老二,皮笑肉不笑地說:「賀市長,看見了麼?又是郝老二,你是不是去和郝老二談談心啊?讓他別這麼便民服務了!」

賀家國罵道:「太不像話了,簡直是車匪路霸,老計,你去收拾他!」

計夫順連連擺手:「別,別,賀市長,這裡不是太平鎮,不歸我管,再說,也得講法制!」

賀家國說:「正因為講法制,這種人才得抓,你快打電話給派出所,讓他們來抓!」

計夫順歎了口氣,故意說:「算了吧,拘留幾天還得放,放出來他照干,我們不如交五塊錢讓他服務吧!」說著拍拍賀家國的肩頭,還問了句,「這五塊錢你回去能報銷麼?」

賀家國衝著計夫順眼一瞪:「老計,你將我的軍是不是?那三百萬貸款不想要了?」

計夫順這才老實了,拉著賀家國往回走,邊走邊說:「賀市長,你別也像我這麼勢利嘛,這事我可以管,不過得先向你市領導請示一下,你看這樣好不好?我馬上讓張所長開著警車帶人來,還是土法上馬,讓他們把挖斷的路全填起來,———當然不止這一處了,太平鎮上坑坑窪窪的爛路還有不少,我正愁沒人修呢!」

賀家國贊同道:「行,老計,就這麼辦吧,好好懲罰他們一下,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

計夫順這才給派出所張所長打了電話,二十分鐘後,賀家國的車快排到溝前時,張所長和他手下的十幾個公安人員突然出現在郝老二和那幫地痞面前。郝老二拔腿就逃,沒逃出幾步,就被幾個司機揪住了。其他五個光頭地痞也一個沒逃掉,全被公安人員銬了起來。

戰鬥結束後,計夫順才不急不忙地從賀家國的車裡走了出來,對張所長交代道:「郝老二這陣子皮又癢了,怎麼給他搔癢你知道,我就不多說了。我的意見是:誰毀的路誰修,不但是這一處,咱們鎮上被他們毀壞的路也不少嘛,你就給我派人押著這幫混蟲慢慢修路吧!」

郝老二叫了起來:「計書記,鎮上的路真不是我挖的,在你眼皮底下我敢嗎?」

計夫順根本不看郝老二,像沒聽到郝老二的辯解,繼續向張所長交代說:「派出所經費也很緊張,就不要亂花錢了,修路工具請他們自己找,吃飯喝水請他們家裡來人送,今天先填這條溝,從明天開始就修咱鎮上的路,從中興路修起,估計有一兩個月也就幹完了。」

張所長說:「咱鎮上的路況夠嗆,就郝老二這幾個人,恐怕得修三個月。」

計夫順揮揮手:「三個月就三個月吧,反正你掌握好了。」

說罷,一頭鑽進了賀家國的車裡,讓司機馬上開車。

車開過鋪著鐵板的深溝,司機讚歎說:「計書記,治這種地痞你可真有辦法!」

計夫順忙把話說到了前面:「哎,這可不是我自作主張,是經過賀市長批准的!」

賀家國笑道:「我讓郝老二他們去鎮上修一兩個月的路了?你可真會賴皮,也真會抓差!」

計夫順也笑了:「窮地方總有些窮辦法!關鍵是要扎耳朵眼上轎,及時!」

……

39

第二天一早,計夫順坐公共汽車趕到鎮上上班,在鎮東招手站一下車就看到,郝老二和那五個光頭地痞正被幾個派出所的合同民警押著修路,兩個一組銬在一起,六個人銬成了三對,銬子是經過加工改進,兩個銬圈之間用鏈條鎖上的長鐵鏈連著,並不影響幹活。

計夫順很滿意,誇獎合同制民警說:「不錯,不錯,你們還真有辦法哩!」

正在路面上填土的郝老二看見計夫順,破口大罵:「計夫順,我操你媽,你賴老子!」

一個民警馬上衝過去,電棍一指:「郝老二,你又要調皮了是不是?幹你的活!」

郝老二不敢做聲了,又老老實實幹起了活。

計夫順倒沒生氣,走到郝老二身邊,挺和氣地說:「郝老二,你這次可罵錯人了,要罵你得去罵賀市長!你狗東西不是給賀市長寫過人民來信麼?賀市長看過信就來火了,讓我好好收拾你!賀市長說了,光銬在兔市上示眾太便宜你了,還是得讓你用勞動洗刷靈魂,我就根據賀市長的這個重要指示精神,讓你修路了,你要不信,修完路後可以再給賀市長寫人民來信!」

郝老二又「日娘搗奶奶」地罵起了賀家國。

計夫順並不制止,對公安人員交代說:「郝老二怎麼污辱謾罵市領導的,你們記下來,等市領導來檢查工作了,你們做個詳細匯報,———有錄音機最好錄下來,免得這混蟲日後賴賬!」交代完,邁著方步,沿中興路進了鎮裡。

不緊不忙走到鎮政府門口,正碰上鎮長劉全友。

劉全友問:「計書記,你昨個兒不是說病了麼?咋一早又來上班了?」

計夫順笑了笑:「病好了,讓賀市長的三百萬貸款一下子給治好了!」

劉全友以為聽錯了:「三百萬?貸給咱?計書記,你不是開玩笑吧?」

計夫順很正經:「開什麼玩笑?我把度假中心的那八十八畝地抵押出去了!」

劉全友愈發驚愕,眼瞪得像燈籠:「老計,你……你膽也太大了吧?都騙到賀市長頭上去了?那塊地咱可沒向縣國土局交一分錢的國有土地轉讓費啊,土地證是靠關係辦出來的!」

計夫順四處看看,見周圍沒人,才說:「劉鎮,你嚷什麼嚷?小點聲好不好?咱陪著賀市長這麼起勁玩海選,賀市長也得為海選付點代價嘛,不能光付給甘子玉他們不付給我們嘛!」

劉全友想想也是,不做聲了,跟著計夫順上了樓,進了計夫順的辦公室。

計夫順以為劉全友要匯報工作,到辦公桌前一坐下就問:「劉鎮,有事?」

劉全友吞吞吐吐道:「計書記,有了這三百萬,咱的工資能補發了吧?」

計夫順笑了:「劉鎮,這錢還沒騙到手呢,怎麼用以後再議吧!啊?」

劉全友點頭應著,不太情願地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來了:「計書記,河塘村民主了,甘子玉嚷著要反腐敗,別的自然村、行政村也不好老跑去蹭飯了,咱得活人啊,工資不發真不行了!你別批評我又打個人小算盤,這個人的小算盤不打,公家的大算盤也打不好。」

計夫順知道劉全友的日子比自己還難過,安慰說:「全友,你放心,錢一到手總得發點,全補不可能。一共三百萬,農中教師加鎮幹部三百多口子人,全補工資一下子就光了。」

劉全友可憐巴巴地問:「老計,能補發半年麼?」

計夫順想了想:「全友,別人我不敢保證,對你我敢保證!你就好好配合我把這三百萬弄到手吧,縣國土局的工作一定要做好,千萬別露餡!」

劉全友連連道:「老計,你放心,你放心,我全力配合!」說罷,真要走了。

計夫順卻把劉全友叫住了,說:「劉鎮,你也別光想著自己的工資,正事也得往心裡去!對河塘村,咱倆分個工好不好?那個民主產生的村委會,你多盯著點,別真讓甘子玉搞成看相算命專業村了!村黨支部的工作我重點抓,準備今天和段繼承好好談次話,明天給他們村全體黨員開個會,搞黨員結對子活動,把支部和黨員的威信重新樹起來!」

劉全友皺了皺眉頭:「計書記,這又何必呢,民主選舉的結果,咱還管那麼寬幹啥?再說,就算搞成了看相算命專業村,只要能把經濟帶動起來,咱不多收稅嗎?工資就有著落了!」

計夫順十分嚴肅:「再民主也不能不要黨的領導,看相算命這一套更不能搞,就是一年有幾百萬的稅收也不能搞!基本國策上的教訓還不深刻呀?還敢違反黨紀國法呀?劉鎮,你可別忘了,咱們身上現在都還背著處分呢!」

劉全友不太服氣:「老計,你別說現在就不違法,吳主任把那些超生婦女的婆婆娘關了一院子,不違法呀?農村工作就那麼回事,說你違法你天天違法,說你不違法你就不違法。」

計夫順心裡認同劉全友的話,嘴上卻不能不反駁:「這是兩回事!基本國策一抓緊,超生婦女都逃了,不把她們的婆婆娘弄來,我們怎麼處理?有啥好招數,你給我拿出來!」

劉全友獻計道:「其實,把婆婆娘弄來不解決問題,吳主任昨天還和我說哩,弄來這麼多婆婆娘做人質,只有一個孝敬媳婦來投案,小媳婦們歡欣鼓舞哩,普遍反映:說婆婆本來就是媳婦的天敵,我們把這些婆婆娘收得好,省得在家礙眼。我看咱得改進措施,別關婆婆娘,專關小媳婦的親娘,保證超生婦女一個個主動來投案!」

計夫順從善如流,連連道:「好,好,這主意好,馬上通知吳主任這麼改進一下!」繼而又感歎,「劉鎮啊,對基層情況你比我更瞭解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婆媳關係這一層哩!」

劉全友挺得意:「還不是在長期工作中積累的經驗嘛!」又順著這個話頭扯到了河塘村,「根據我的經驗,河塘村這個民主產生的村委會是賀市長和縣上一手抓的試點,和咱的關係就不大,搞好了是賀市長和縣上的成績,搞砸了也是他們的責任,這選完也就完了,犯不著多想了。」

計夫順再次嚴肅起來:「哎,劉鎮,你可別給我糊塗,河塘村的事怎麼就完了?要我說不但沒完,而且才剛剛開始!我們的黨員幹部和群眾這麼離心離德,怎麼得了啊!」

次日,在河塘村全體黨員會上,計夫順的說法就更嚴重了,認定段繼承、白鳳山和九個黨員幹部的競選失敗,實際上就是共產黨在河塘村下了台。計夫順要求每一個黨員都從這次競選失敗中汲取教訓,以身作則,對全村群眾進行分工包干,和村上的困難戶結對子,扶貧幫困,用實際行動向河塘村的群眾證明:黨員幹部還都是好樣的,做不到,就請他現在。說到最後,計夫順還向到會的河塘村的三十二位老少黨員同志鞠了一躬,說是代表鎮黨委先謝謝了。

河塘村的三十二名黨員這下子覺出身上的壓力,一種近乎悲壯的氣氛產生了。村支書段繼承代表河塘村黨支部和到會的三十二名黨員同志向計夫順和鎮黨委表了態:一定按鎮黨委的指示,把這次結對子的工作做好做細,從頭做起,從小事做起,從河塘村群眾最需要的地方做起,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裡重鑄黨組織應有的形象和威信。

就在河塘村三十二位黨員到鎮黨委開會那天,河塘村新一屆村委會也在開會,開得很民主。開會之前,新主任甘子玉廣泛散煙,不管會抽不會抽,一個村委甩了一盒「三五」煙,還笑瞇瞇地聲明說:「同志們,這煙可不是集體公款買的,是我個人花錢買的,以後開會絕對不能再抽公煙了,『一塊八』也不許亂喝了,誰喝誰掏錢,外來的客人也不例外,包括計夫順和劉全友!咱們這屆村委會一定要廉政,這廉政的重要性,———大家知道不知道?!」

村委們紛紛點頭,都表示懂得廉政的重要性:只要廉政,群眾才信得過。

甘子玉說:「都知道就好,我就算對大家進行過廉政教育了,咱開會吧。今天先研究兩件事,都是大事:第一個呢,是重建村門樓子,把村門從東面改到南面,新班子麼,要有個新氣象。更重要的是,這一改風水就好了,從此以後咱河塘村的進財之路就算打通了。第二個事呢,就是反腐敗了,得組織清賬組查賬。就這兩個事,議透了今天就定。」

一個甘姓村委說:「四叔,開一個會才定兩件事,也太沒效率了吧?」

甘子玉不以為然:「小六子,你懂什麼?我是查過皇歷的,今天這日子是小紅砂,百事忌,要不是你們非要開,我才不開呢,再說了,一月開一次會,一個會能定兩件事就不錯了,一年十二個月,起碼二十四件事,還沒效率呀?不能一口吃個胖子嘛,欲速則不達嘛!」說罷,看了看手下的八個村委,「先研究改村門的事,這不是金堂玉宇的大事,———大家,啊,都是個什麼意見啊?」

個村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嗣後一個接一個發言,都有點想不通,覺得村門樓子好好的,沒必要改。甘子玉就從八卦預測學的理論高度,結合河塘村經濟落後的現實闡述了一番,還舉出了南方不少生動的事例,五個村委便想通了,另三個還是想不通,一個是村委會副主任聶端午,一個王姓村委,還有那個甘家小六子。

甘子玉說:「不通也沒關係,雖然是民主決策,個人也可以保留意見,表決吧!」

表決的結果是,七票贊成,兩票反對———小六子在甘子玉舉手時也舉了手。

甘子玉說:「好,少數服從多數,這改門樓子的事就算正式形成決議了。」

第二件事是反腐敗。對反腐敗村委們都沒有意見,可對什麼人進清賬組,怎麼組織清賬組產生了重大分歧。因為前三屆村委會的腐敗分子以甘姓為主,幾個外姓村委怕出現舞弊情況,一致提出清賬組有一個甘子玉甘四先生領導著就行了,其他甘姓村民一個不要。

甘小六一聽就急眼了,下台的前支書甘同生是他本家二哥,二嫂昨晚就來打過招呼的,要小六子在反腐敗的問題上幫二哥甘同生說說話,自己不進清賬組,這話還怎麼說?便極力反對:「姓甘的怎麼了?不是那麼多姓甘的投你們外姓村委的票,你們進得了村委會嗎?!」另一個和甘子玉、甘小六同宗的村委也罵罵咧咧說:「他娘的,姓甘的腐敗,外姓就不腐敗?他娘的,上屆村主任老聶也腐敗得不輕,是不是姓聶的也一個不要?!」

副主任聶端午是老高中生,在峽江市內建築工地上做過四個月隊長,一貫詭計多端,不和甘小六他們爭,只看著甘子玉說:「既是民主決策,我看還是民主表決,少數服從多數吧,———三姨夫,你說呢?」

甘子玉一眼就看透了副主任聶端午的詭計:甘姓村委連他甘子玉算上也才三人,這一表決必敗無疑,敗倒無所謂,問題是,會傷了甘姓族人的心,也讓聶家人翻了天,以後就難辦了。

甘子玉便沉默,沉默中,眼角的餘光向甘小六身上掃。

甘小六馬上會意了,不要民主了,說:「四叔,你發話吧,你是村主任,你定!」

聶端午馬上叫了起來:「怎麼甘主任定?民主決策嘛———三姨夫,你不想獨裁吧?」

甘子玉倒真想獨裁,可想想自己是民主上的台,頭一次開村委會,一下子就獨裁也不太好,就來了個緩兵之計,又東一支西一支地四處散煙,散過之後才笑著表示說:「我看還是先議議吧,啊?議透了怎麼都好說,表決也行,不表決也可,反正按正確的意見辦。」

聶端午和外姓村委們非要馬上表決不可,那個姓王的村委還責問甘子玉:「甘主任,你什麼意思?這還有什麼好議的?你主任是不是真想反腐敗?!」

甘子玉這下子火了,跳起來拍著桌子問那個王姓村委:「光民主,也不要集中了?這村主任是誰?是你還是我?也不想想,這支隊伍到底誰當家?!」

王姓村委還沒說話,聶端午又說:「三姨夫,你是村主任,這支隊伍你當家!」

甘子玉口氣和緩下來,也終於下定決心搞獨裁了:「那就行了嘛,還表決什麼呀?啊?清賬組的名單我親自定就是了,———我提名,大家民主討論,然後我拍板!」

聶端午卻又攻了上來:「三姨夫,怎麼你親自定?我咋說也是個副主任,你也得讓我把話說完嘛———這支隊伍是你當家,可民主要當你的家!我們大多數村委不願讓甘姓村民進清賬組,甘姓村民就進不了!———當然,決策民主,你也可以保留個人意見嘛!」

甘子玉對民主的好感一下子喪失殆盡:「村主任連這點權都沒有,我還當什麼村主任?!」

王姓村委陰陰地說:「四先生,你不想幹可以辭職,沒人攔你!」

甘子玉氣壞了:「這麼多村民選了我一個主任,我為什麼不幹?不干對得起誰……」

正鬧得不可開交時,甘子玉從南方石崗鎮帶回來的女「秘書」四寶寶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了,「砰」的一聲踢開門,也不管什麼開會不開會,拉起甘子玉就走,說是香港一個黃老闆帶著峽江市一個大幹部找上門來了,非讓他看看不可。

甘子玉正沒法下台呢,便趁機下台,抬腿就走,走到門口才想起說了句:「散……散會!」

河塘村新村委會的第一次會議就這麼結束了,只決定了一件事:為了風水改村門。

《至高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