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檢察長,葉子菁也不止一次想到過王長恭和周秀麗的特殊利益關係。尤其是得知王長恭親自出面,跑到省檢察院、省高院為周秀麗做工作後,愈發覺得這裡面有文章。以往的辦案經驗告訴她,類似周秀麗這樣有後台的犯罪分子不到最後絕望時刻一般不會拋出自己的後台。三年前辦市投資公司腐敗大案時,涉案的那個老總態度就很頑固,自以為有人保他,拒不交代問題,直到宣佈判了死刑,才把身後的主管副市長交代出來。周秀麗也許就像那個老總一樣,也在等著王長恭把她保下來,真到保不下來的時候,她就要崩潰了,就要一吐為快了。
然而,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個判斷是錯誤的。在省檢察院的支持下,抗訴獲得了成功,周秀麗二審改判死刑。周秀麗精神雖然垮了,可卻沒有一吐為快,更沒有提及王長恭任何事情。葉子菁要求公訴處長高文輝繼續做工作,想法挖清周秀麗的余罪。周秀麗卻不予配合,又哭又鬧,搞得高文輝毫無辦法。更讓葉子菁惱火的是,周秀麗的丈夫歸律教授竟帶著自己八歲的兒子堵到她家門上,要她給周秀麗留條生路。葉子菁只得給這位統計學教授上起了法制課,同時要求這位教授不要讓年幼無知的孩子也攪進來,在孩子幼小的心靈上留下難以平復的創傷。
社會上因此紛紛議論,說是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反要死了,尤其是機關幹部,反應更強烈,有些人公然罵葉子菁心狠手辣。唐朝陽的處境也不好,據說由於王長恭的堅持,撤職已成定局,只是未來的去向一時還不清楚。市政府大院裡已傳出話來,道是不少同志已把鞭炮準備好了,只等著這位不管別人死活的市委書記一滾蛋,就放鞭炮慶祝,送瘟神了。背後罵陳漢傑的人也不少,可陳漢傑畢竟不像唐朝陽那樣在長山沒根基,手下有一批知根知底的幹部,日子倒還過得下去。這些幹部或是出於自身的正義感,或是出於對陳漢傑的多年感情,對這種不正常的現狀頗為不滿,紛紛問陳漢傑:這都是怎麼回事?王長恭到底變了什麼政治戲法?竟然扳不倒?陳漢傑的回答很含蓄:誰要扳倒王長恭同志啊?一個人倒台都是自己倒的!
一直到這時候,王長恭還沒有倒台的跡象——非但沒有倒台的跡象,威望反倒空前提高了,在一部分幹部嘴裡竟然成了大救星。人們添油加醋傳說著王長恭保護幹部的離奇故事,說要是沒有王長恭的保護,還不知要處理多少幹部呢!對周秀麗的庇護,不但沒有成為人們針砭王長恭的口實,反而映襯了王長恭的有情有義。
這期間,陳漢傑和唐朝陽不斷打電話來,找葉子菁和檢察院瞭解情況。葉子菁知道陳漢傑和唐朝陽要瞭解的是什麼情況,但是,沒有,她這邊的確一點情況也沒有。周秀麗的缺口始終打不開,黑名單上的受賄幹部也沒涉及到王長恭。其實,就算有這類情況,她也不能無原則地提供給他們,她在感情上同情他們,支持他們的正義立場是一回事,按法律規定的程序辦案是另一回事。執法者不能有私情,法律不容許報復,不管這個人是王長恭還是李長恭。因而,每每接到唐朝陽和陳漢傑這類電話,葉子菁總提醒自己保持理智和清醒,告誡自己不能感情用事,要求自己回到當初對查鐵柱的審視狀態中去,在對王長恭進行法律審視的時候,力求客觀。
以往的經驗全用不上了,葉子菁甚至也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了:難道王長恭真是一個既有原則,又有情有義的人嗎?王長恭在和周秀麗的交往過程中就沒有利用手上的職權為周秀麗或者他自己牟取過私利嗎?就沒批過任何條子嗎?如果真是這樣,如果王長恭和周秀麗多年以來只是個人感情的交往,如果王長恭對周秀麗在經濟上要求很嚴格,周秀麗又怎麼敢收蘇阿福三十萬元賄賂,闖下這場彌天大禍呢?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讓葉子菁沒想到的是,事情的發展頗具戲劇性:儘管周秀麗這邊死不開口,沒讓王長恭栽在她手上,蘇阿福那邊倒意外提供了重要線索!
蘇阿福求生慾望很強烈,上訴被駁回後仍不死心,在即將執行死刑前一個小時,突然說自己還有問題沒交代完,要求繼續交代,死刑因此終止,沒能如期執行。在暫緩執行的這段日子裡,蘇阿福並沒交代出什麼新的重大犯罪事實,只不過又多活了十八天罷了。上個星期,最高人民法院新的死刑執行命令又下達了,鑒於上次的教訓,最高人民檢察院有關負責同志專門打了個電話過來,要求長山檢察院把工作做到家,在死刑執行前務必讓蘇阿福把要說的話都說完,絕不能再出意外了。
蘇阿福對王長恭的這個關鍵舉報,就是在死刑執行前二十四小時發生的。蘇阿福的最後二十四小時是由起訴處年輕公訴員劉平華陪著一起度過的。劉平華具體分工負責蘇阿福的案子,和蘇阿福打了兩個多月交道,對蘇阿福的心態十分瞭解。劉平華在死囚牢裡最後做蘇阿福的工作,要蘇阿福認罪服法,不要再節外生枝了。蘇阿福偏又節外生枝,提出要最後見葉子菁一面,說是又想起了一條重要線索,要和葉子菁當面談。劉平華沒想到這個舉報會涉及王長恭,要蘇阿福和他說。蘇阿福不幹,耍賴說,要麼請葉子菁過來,要麼他明天到刑場上再提出舉報。
在這種情況下,葉子菁只好趕到死囚牢見了蘇阿福,去時根本沒抱什麼希望:在暫緩執行死刑的十八天裡,此人並沒有交代出什麼了不得的新東西,怎麼這時候又要交代了?葉子菁最初和劉平華的判斷一樣,認為蘇阿福不過是耍賴而已。
因此,一到死囚牢,葉子菁就和言悅色地做蘇阿福的工作說:「蘇阿福,你犯了什麼罪你知道,我們的起訴書和法院的判決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槍殺出租車司機,圖謀爆炸加油站是嚴重的暴力犯罪;大肆行賄,行賄的後果極其嚴重,造成了一百五十六人死亡,你說你還耍什麼賴呢?周秀麗受賄三十萬不也判了死刑嗎?」
蘇阿福這才知道周秀麗也判了死刑,不免有些吃驚,愣了好半天才說:「怎麼,葉檢,你……你這抗訴還就成功了?還……還真辦了周秀麗一個死罪?啊?」
葉子菁點了點頭:「蘇阿福,我說話是算數的,當初對你的許諾全做到了!包括周秀麗在內,沒一個犯罪分子從我手裡溜掉!所以,你也不要心存幻想了!」
蘇阿福不說自己的事了,喃喃道:「王長恭省長到底沒保下周秀麗啊?」
葉子菁審視著蘇阿福說:「王長恭副省長也得在法律範圍內活動嘛,我們中國是個法制的國家,任何人都沒有超越法律的特權嘛!」
蘇阿福戴著腳鐐手銬,低頭坐在床沿上呆呆聽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葉子菁又很誠懇地說:「蘇阿福,你這個人還是講義氣的,又向我投了降,在客觀上幫我們辦了案,不說報答你了,我也得講點感情。你的死罪誰也免不了,換了任何人辦你的案子結果都一樣。可法不容情人有情,你現在說說吧,家裡還有什麼事放心不下?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和檢察院出面幫你辦?如果有就提出來!」
蘇阿福滿眼是淚,抬起了頭:「葉檢,你……你和檢察院真願意幫我麼?」
葉子菁鄭重表示說:「是的,只要在法律許可範圍內,我們一定盡量幫你!」
蘇阿福想了想:「葉檢,你知道的,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兒子蘇東堤。我和大富豪的資產全被查封了,東堤留學的事泡湯了,東堤他媽又因為這些年幫我偷漏稅進了監獄,估計要判幾年,這孩子怎麼辦啊?葉檢,你們能不能給我兒子留點生活費?另外,能不能幫我兒子改個名,換個學校呢?別讓人家知道他是我兒子!」
葉子菁答應了:「可以,給蘇東堤改個名,換個學校問題不大,我找公安局和教育局的同志協助一下,盡快幫你辦了。孩子生活費的問題也可以解決,不過,你的期望不要太高,再像過去那麼奢侈是不可能了,我們盡量安排吧!」
蘇阿福挺感動,哽咽著,連連道:「葉檢,那……那我就太……太感謝您了!」見葉子菁一直站著,又說,「葉檢,您坐。坐下,我還有些話要和您說!」
葉子菁卻不敢坐,雖說出了院,臀部的傷卻仍沒好利索,可也不好和蘇阿福說,只道:「蘇阿福,你不要管我了,還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別留下遺憾!」
蘇阿福看了看守在面前的持槍武警和劉平華:「葉檢,讓他們出去行不?」
葉子菁搖起了頭:「這恐怕不行,對死刑犯的看守,看守所是有規定的。」
蘇阿福只好當著武警和劉平華的面說了:「我想見見我老婆,交代點事!」
葉子菁苦笑起來:「蘇阿福,你知道的,這不行啊,你老婆的偷稅案還在審理過程中,我怎麼能違反規定讓你們見面呢?你真想向你老婆交代什麼,就對我們交代吧,我們負責轉達,而且,你也可以寫遺書嘛,你有這個權利。」
蘇阿福卻不願放棄,淚眼汪汪看著葉子菁:「葉檢,我們做個交換好不好?你馬上安排我老婆來和我見個面,我就給你再提供一個線索,交代一個大的!」
葉子菁本能地感到這個大的可能會是王長恭,心一下子拎了起來。
蘇阿福哀求不止:「葉檢,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要見個面,十分鐘就行……」
葉子菁不敢答應,可又不能放棄蘇阿福可能提供的重要線索,想了想,轉身出了牢房大門,要蘇阿福先等一下,說是立即請示一下,馬上給蘇阿福一個回答。
在看守所辦公室要通了省檢察院丁檢察長的電話,把情況向丁檢匯報了一下。丁檢破例同意了,問葉子菁,蘇阿福和他老婆的這次見面要多長時間?葉子菁想,既然已經請示了,就不妨多爭取一點時間,便說,半個小時左右吧!丁檢指示說,那就定半小時吧,你們嚴格掌握時間,而且,在蘇阿福和他老婆見面時必須有我們檢察機關和武警同志在場密切監視,以免發生什麼意外。葉子菁答應了。
得知會面時間為半個小時,蘇阿福很滿意,但對臨死前的這次會面要被武警和檢察人員監視,蘇阿福不能接受,堅持要大家都出去,就給他半個小時的安靜。
葉子菁真有些為難了,對蘇阿福說:「蘇阿福,能給你爭取到這半小時,已經是破例了,沒人監視怎麼行呢?你和你老婆串供怎麼辦?你把你老婆搞死了,或者你老婆把你搞死了又怎麼辦?讓我們怎麼交代啊?你也設身處地替我想想嘛!」
蘇阿福便替葉子菁想了:「葉檢,您是大好人,我服你,也不想為難你!你看這樣好不好?就你一個人留下來監視我們吧,讓劉平華和武警他們都出去!」
葉子菁覺得蘇阿福不可能向自己下手使狠,便同意了,說:「這也行!」
劉平華立即反對:「哎,葉檢,這哪成啊,這可不符合安全規定啊!」
一位武警戰士也跟著說:「葉檢察長,我們得對你的安全負責啊!」
蘇阿福不高興了:「我不會碰葉檢一下的!你們把我鎖定在床上好了!」
問題就這麼解決了,蘇阿福自願被緊鎖在死刑犯專用的鐵床上,和老婆見了最後一面。蘇阿福的老婆走進死囚牢時是當天晚上二十一時十分,計時的小電子鐘在蘇阿福面前放著,蘇阿福還衝著葉子菁說了一句:「葉檢,時間你可記准哦!」
死到臨頭,其言也善,蘇阿福和他老婆說了許多。說自己不但害了「八一三」火災中的那一百五十六人,也害了自己,害了他們這個家庭。蘇阿福很感慨地提到十幾年前老婆對他的提醒,淚水直流,追悔不已,說想在臨死前見她最後一面,就是因為這深深的後悔。蘇阿福的老婆已是悲痛欲絕,摟著蘇阿福號啕大哭說,現在還提這些幹什麼?當時你不聽我的,還罵我打我,為了發昧心財,你不顧一切了!
葉子菁在一旁默默看著,聽著,心裡也感歎不已。蘇阿福的犯罪卷宗她熟得不能再熟了,在這十幾年的經商過程中,蘇阿福靠送禮行賄毒化了許多人,也毒化了周圍環境。反過來說,他周圍有毒的環境和許多人也在不斷地毒化他。在公共權力被異化和泛用的情況下,在權力可以靠金錢收買並為收買者服務的前提下,在一個人們為了追逐金錢而普遍放棄責任和道義的環境裡,蘇阿福的結局是注定的,就是沒有今天,也會有明天和後天。從這個意義上說,蘇阿福也是受害者。
死囚牢裡這生死離別的一幕,讓葉子菁在嗣後的生命歷程中永難忘卻。
蘇阿福是守信用的,說好半小時就是半小時,當面前的電子鐘指向二十一時三十九分時,蘇阿福沒用葉子菁提醒,便主動和老婆道了別:「……好了,你走吧,快走吧!讓蘇東堤記住我的教訓,一定不要犯法,一定要正正派派做人啊!」
幾乎就在蘇阿福最後一句話落音的同時,劉平華和武警、獄警們衝進了門。
蘇阿福的老婆被獄警押走了,死囚牢裡的氣氛一下子沉寂得嚇人。
在一片沉寂之中,劉平華提醒說:「蘇阿福,現在你該交代那個大的了吧?」
蘇阿福向劉平華翻了翻眼皮,有氣無力道:「我只和葉檢說,我就服葉檢!」
葉子菁走到蘇阿福身旁,和氣地道:「蘇阿福,你的交代必須有旁證在場。說吧,你是個講義氣的人,現在,請履行你的承諾吧!」
蘇阿福這才躺在死囚床上,戴上手銬腳鐐進行了最後交代,嗓子卡著一口痰,咕嚕響著,話音麻木而空曠,不像一個活人在說話,像從墓穴裡發出的聲音:「葉檢,我可不是要對你和檢察院耍花招,更不是想保王長恭,是這事有些拿不準,現在想想,還是得說,說出來供你們參考吧!一九九九年,王長恭在長山當市長,我和新世界地產公司熊老闆爭解放路6號地塊,那是塊商業用地,是公認的黃金寶地,不用自己建,轉手出去就有上千萬的暴利。我知道周秀麗和王長恭的關係,就通過周秀麗給王長恭送去了四十萬。周秀麗向我打保票說,這塊地就批給我了。可不料,地最後被新世界地產公司的熊老闆拿去了,熊老闆轉手賺了九百八十萬!」
這可是過去從沒掌握的新情況!周秀麗竟然敢代表王長恭打保票,敢收蘇阿福四十萬賄款,足以說明二人之間有著特殊的利益關係!更蹊蹺的是,周秀麗收了蘇阿福四十萬,王長恭卻把地批給了那個熊老闆,這又是怎麼回事?熊老闆不費吹灰之力轉手賺了九百八十萬,能虧了王長恭和周秀麗嗎?!熊老闆和他的這個新世界地產公司在長山可是大大的有名啊,公司招牌都是王長恭題的字!
葉子菁壓抑著內心的激動,盡量平靜地問:「那你送的四十萬就白扔了?」
蘇阿福說:「沒白扔,過後沒幾天,周秀麗就把這四十萬一分不少退給我了。所以,我才拿不準:第一,周秀麗是不是真的就能代表王長恭?我搞不清楚;第二,我送給周秀麗的錢,周秀麗退給我了,是不是還能算受賄?可我又想了,周秀麗既然能收我這四十萬,答應為我辦事,就不會收熊老闆的錢、為熊老闆辦事嗎?我覺得熊老闆出的價一定更高,肯定遠遠超過了四十萬!不過,這也是我瞎猜。」
葉子菁心裡有數了:這不是瞎猜,解放路6號地塊的轉讓上確有問題,甚至是很嚴重的問題。如果她判斷沒錯,如果王長恭和周秀麗確有特殊的利益關係,王長恭迄今為止的一切所作所為就可以得到合乎情理的解釋了。
從看守所出來後,葉子菁沒有回家,馬上趕到檢察院連夜安排,要求起訴處長高文輝不要放棄努力,根據蘇阿福提供的這一最新情況,繼續做周秀麗的工作;要求吳仲秋和反貪局的同志立即行動,傳訊新世界地產公司老闆熊向海,必要時予以拘捕;自己則親自出面,找到市政府辦公廳查閱當年解放路6號地塊的批覆文件。
不出所料,文件是王長恭批的,白紙黑字,證據確鑿。更令葉子菁驚喜的是,新世界地產公司老闆熊向海當夜也被吳仲秋和反貪局的同志們堵到了,而且,熊向海一進檢察院就交代了:承認自己當年為拿到解放路6號地塊,通過周秀麗給王長恭送了四百八十萬。事情進展得這麼順利,葉子菁反倒有些不放心了,怕吳仲秋和反貪局的同志求功心切,給熊向海上了手段。吳仲秋在電話裡大笑不止,匯報說,葉檢,你放心好了,這都是熊向海主動交代的!熊向海一見我們就癱了,以為周秀麗判死刑後頂不住了,把他交代出來了,所以,決定走坦白從寬的道路!
次日,蘇阿福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劉平華根據法律規定,繼續履行職責,監督死刑的執行。據劉平華事後告訴葉子菁,蘇阿福到死也沒忘了王長恭,在臨被擊斃前,還向劉平華交代,如果真把王長恭辦進去了,別忘了給他說一聲……
五十四
對「八一三」大火有關責任者的處分決定公開宣佈了,是市長林永強代表市委、市政府在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上宣佈的。市委書記唐朝陽主持了這次黨政幹部大會,在家的市委常委們集體出席,一個個坐在主席台上不苟言笑,像給誰開追悼會。當天的《長山晚報》和電視新聞對會議進行了公開報道,搞得家喻戶曉,人人皆知。
江正流沮喪極了,黨政幹部大會結束後,沒按市委要求和接任的代局長伍成義辦交接手續,直接跑到市人民醫院住院去了。這麼做當然有情緒因素,可身體狀況也確實不太好,肝區已經疼了好長時間了,硬挺著才沒離崗。這倒也不是因為思想境界怎麼高,而是想對得起組織。市裡最初上報的處分方案江正流是知道的,只是黨內警告,既沒把他調離公安局長的崗位,也沒降他的職級,江正流覺得,自己不好好工作就太對不起組織對他的愛護了。不曾想,王長恭來長山開了個經驗教訓總結會,一切就變了,不但是他,據說連市委書記唐朝陽也要被撤職了。
王長恭這麼干分明是報復,就因為他沒在追捕途中幹掉蘇阿福,王長恭就記恨了!不服還不行!不服你去告啊,指示殺人滅口?有什麼證據啊?你這是誣陷嘛!
江正流只好服了,連唐朝陽都不是王長恭的對手,他這個公安局長怎麼可能是對手呢?這麼一想也就想開了:既然報復已成為事實,倒也去掉了一塊心病,此後再不怕王長恭拿他開刀了,就像一筆交易,就此銀貨兩訖了。再說,這報復結果還不算太壞,還是他能夠忍受的,他鬥不過人家,也只有忍下了。
平心而論,唐朝陽趕到醫院看望江正流的那個晚上,江正流的情緒已平靜下來了,並沒想就王長恭指示對蘇阿福搞殺人滅口的事進行舉報。在唐朝陽來之前,江正流還就公安局這邊交接的事主動和伍成義打了個電話,說明了一下情況,請伍成義務必諒解。伍成義也挺客氣,說是不急,讓江正流好好養病,還說要來看望。
剛放下電話,唐朝陽進來了,很隨意地問:「怎麼回事啊,正流同志?就這麼經不起考驗啊?這邊處分一宣佈,你那邊就住院了?看來情緒不小嘛!」
江正流苦笑著說:「唐書記,我哪敢有情緒啊?我連襟王小峰和鐘樓分局一幫傢伙腐敗掉了,我老婆背著我拿了大富豪上十萬的裝潢材料,我都有責任啊!」
唐朝陽說:「你知道就好,就不要再鬧情緒了,這麼鬧情緒影響可不好啊!」
江正流見唐朝陽認定自己是鬧情緒,有些委屈了,拉開床頭櫃上的抽屜,把一沓檢驗報告拿了出來:「唐書記,您看嘛,我這肝硬化已經很嚴重了!」
唐朝陽似乎有些意外,翻了翻檢驗報告,說:「哦,我還錯怪你了?!」
江正流鬱鬱道:「這也不能怪您,您不瞭解情況,這麼想也很自然。」又感慨地表白說,「唐書記,說真的,如果不是因為要對得起您,我早就躺倒不幹了!」
唐朝陽在床前的沙發上坐下了:「對得起我?正流同志,你什麼意思啊?」
江正流挺動感情地說了起來:「唐書記,我老婆背著我受賄的事,我知道後是連夜向您匯報交代的。您當時對我的批評和指示,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您說我在關鍵時刻做出了正確選擇,要我去廉政辦退贓。後來考慮處分時,您和市委也是實事求是的,根據我的錯誤情況和認識錯誤的態度,決定給我警告處分……」
唐朝陽擺了擺手,嚴肅地道:「哎,正流同志,你不要誤會啊,現在對你降職換崗也沒錯,也是市委的決定嘛,是我拍板同意的,這你可要正確對待啊!」
江正流還是說了下去,有些不可遏止:「唐書記,您別做我的工作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王省長不會放過我,也不會放過您!要說委屈,您比我還委屈!您不聽王省長的招呼,死活不願把葉子菁拿下來,讓葉子菁和檢察院把『八一三』大案辦到了這種地步,不但把周秀麗送上了法庭,還送上了刑場,王省長不報復你就不是王省長了!別人不瞭解這位王省長,我可太瞭解他了!說穿了,這個人骨子裡根本不是共產黨,可卻打著共產黨的旗號,把整人坑人的那一套政治把戲玩得溜熟!」
唐朝陽很敏感,聽得這話,眼睛明顯放亮了,注意地看著江正流問:「哎,正流同志啊,你怎麼這麼評價王長恭同志呢?你這個評價,有沒有事實根據啊?」
江正流話到嘴邊又收住了:這位市委書記的處境比他好不到哪去,甚至比他還差,自己還是省點事吧,別再鬧出一堆麻煩來!於是,轉移了話題,「唐書記,王省長的事不說了,咱們今後等著瞧好了,總有他垮台的一天!我只說我自己:我也想穿了,這官當多大才叫大啊?到哪裡不一樣幹啊?我就準備養好病,到司法局好好做這個副局長了,當了多年公安局長嘛,這司法局副局長應該能得心應手……」
唐朝陽卻打斷了江正流的話頭:「正流同志,你不要只把話說半截嘛!長恭同志不願放過我的原因你說了,可為什麼又不願放過你呢?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能不能和我說說呢?我們都是共產黨員,彼此應該襟懷坦白,尤其是涉及到重大原則問題,更不能含糊其辭!如果王長恭同志真像你說的那樣,已經完全不是共產黨人了,那麼,我們本著對黨負責的態度,就有責任、有義務把問題搞搞清楚嘛!」
江正流苦苦一笑:「唐書記,我說了也沒用,王長恭這人的把柄很難抓!」
唐朝陽正色道:「我們不是要抓誰的把柄,而是要澄清一些問題。比如說,你們公安局當初這麼堅持放火的定性,和王長恭同志有沒有關係呢?請你回答我!」
江正流想了想,覺得這事不好說:放火結論的確不是在王長恭授意下做出的,可做出了放火結論,尤其是和檢察院發生衝突後,王長恭的態度卻是很明確的,私下裡話也說得很透徹:「定放火比較有利,殺了查鐵柱和周培成就可以對上對下有個交代了。」便實事求是地把情況說了說,又解釋道:「……唐書記,您知道的,火災發生後情況很複雜,案件性質是隨著偵查過程一步步明瞭的,所以,我們和檢察院在定性問題上的爭執真是工作爭執,包括您和葉子菁最初不也認為是放火嗎?」
唐朝陽若有所思道:「子菁同志最初的認識和我們當時的認識,是判斷上的偏差,沒有主觀傾向性。長恭同志就不一樣了,有傾向性嘛,他關注的不是事實,而是是否有利!」又追了下去,「正流同志,你到底怎麼得罪了這位老領導呢?因為堅持放火結論,你和子菁同志吵得很凶嘛,長恭同志應該滿意啊!最終沒把失火辦成放火,是葉子菁和檢察院堅持的結果,也是我和市委掌握的問題,長恭同志總不會怪罪到你頭上吧?這裡面是不是還有其他問題啊?」
江正流仍不想說,擺著手道:「唐書記,算了,還是別說了,說了沒用!我的確在一件大事上得罪王省長了,得罪狠了,人家恨不能一槍斃了我啊!可這事關係太大了,又沒有旁證,人家不會認賬的!王省長來長山時當面警告我了,根本不承認有這回事!」長長歎了口氣,「我知道自己不是人家的對手,就認倒霉吧!」
唐朝陽不高興了:「正流同志,你認什麼倒霉?究竟怕什麼?中共孜江省委書記現在還不是他王長恭,只要是事實,你就說出來,證明事實的途徑不止一條!」
江正流沒辦法了,又遲疑了好半天,才將王長恭在那個風雨之夜指示他在追捕途中對蘇阿福殺人滅口的事說了出來,還提到了其中的關鍵細節:「……王省長當時就防我一手了,下達這個指示時沒有使用保密電話,我是事後才注意到的。」
唐朝陽十分吃驚:「竟然有這種事?!這個王長恭膽子也太大了吧?!」
江正流道:「唐書記,王長恭膽子不是今天才大起來的,在長山當市長時膽子就大得很!一九九八年冬天,兩個外地流竄犯跑到我們南四礦區,輪姦了一個礦工家的媳婦,搶了三百多塊錢,那個礦工脫身後喊來一幫人,活活將這兩個傢伙亂棍打死了。案子當時是我負責處理的,我把情況向王長恭一匯報,王長恭就說了,這兩個流竄犯死了活該!你們再去仔細調查一下:看看他們是不是被我們礦工打死的呀?會不會是畏罪自殺呀?我看應該是畏罪自殺!你們別再勞神費心找什麼兇手了。王長恭這麼一定調子,我們還有什麼話說?那兩個流竄犯就變成了畏罪自殺……」
唐朝陽勃然大怒:「江正流同志,你這個公安局長就這麼辦案的嗎?王長恭定自殺就是自殺了?你們還有沒有起碼的法制觀念?有沒有一點原則性,啊?!」
江正流解釋說:「這事也比較複雜,其一,打死的是外省流竄犯,有前科;其二,當時礦工們的情緒也很大,都說自己是見義勇為,責任者難以查找……」
唐朝陽手一揮:「不要說了,江正流同志,你這個公安局長早該下台了!」
江正流有了些後悔,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怯怯地看著唐朝陽,住了嘴。
唐朝陽卻沒有就此罷休,沉默片刻,又意味深長地說了起來:「由此看來,王長恭同志的無法無天是有歷史根源的!而你這個同志呢,不是同流合污也是政治上糊塗!這麼重要的一個電話,殺人滅口啊,你竟然捂到現在!那天夜裡,你已經跑來找我和市委交代問題了嘛,為什麼不把這個重要事實說出來呢?」
江正流苦著臉,訥訥道:「事實歸事實,可唐書記,就是沒旁證啊!那夜我猶豫來猶豫去,最終沒敢向您匯報!後來,我倒也想過向葉子菁和檢察院舉報,還是因為缺少證據,才沒敢去。今天不是您這麼追問,我……我本來也不想說!」
唐朝陽沒再批評下去,想了想,問:「正流同志,據你說,王長恭在江城的電話號碼是周秀麗給你的?有沒有這個可能:王長恭打這個電話時周秀麗在身邊?」
江正流道:「這個問題我也想過,可能性不是沒有,可周秀麗和王長恭是什麼關係?她會證死王長恭嗎?再說,現在周秀麗又被判了死刑,據看守所的同志告訴我,表現得很頑固,把檢察院的同志氣得要死。我想,她不可能咬出王長恭!」
唐朝陽不言聲了,沉思片刻,指示道:「正流同志,這樣吧:你把這個情況如實寫下來,每一個細節都不要漏掉,寫好後馬上交給我。同時,你也去趟檢察院,向葉子菁正式舉報,請葉子菁同志和檢察院就這個重要電話問題再審周秀麗,我也會以市委的名義給葉子菁打招呼!記住,這事目前一定要嚴格保密!」
江正流仍沒太大的信心:「唐書記,王長恭可是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啊,退一萬步說,就算周秀麗證實有這個電話,葉子菁和長山檢察院也辦不了人家啊!」
唐朝陽想了想,說:「我今天就去省城,向趙培鈞書記匯報,必要時直接向中紀委領導匯報!這件事的性質太嚴重了,是我們的黨紀國法絕對不能容忍的!如果蘇阿福真被王長恭殺人滅口了,將是什麼局面啊?周秀麗這一幫貪污受賄、濫用職權的傢伙就全溜掉了!我們就對黨和人民犯了罪,就對這個國家犯了罪!」
江正流真誠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唐書記,我現在想想還後怕啊!」
唐朝陽最後說:「正流同志,你的錯誤歸錯誤,可該肯定的還是要肯定:關鍵時刻,你沒有執行王長恭別有用心的指令,今天又把事情談出來了,為此,我要感謝你!同時,我也要求你堅定對黨、對法制的信心,不要把現實想得這麼灰!」
嗣後發生的事情讓江正流目瞪口呆:原以為王長恭樹大根深,不會被這件事輕易搞倒台,可沒想到,僅僅三天之後,王長恭就被中央雙規了。據省城傳出的消息說,宣佈對王長恭實行雙規那天,省委正在開常委會,討論長山南部破產煤礦和全省類似困難群體的解困問題。王長恭還提出了一個重要方案:在長山礦務集團股份制改造過程中,拿出一部分股份劃入社保基金,得到了省委書記趙培鈞和與會常委們的高度重視。常委會結束後,趙培鈞很客氣地將王長恭請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王長恭還以為趙培鈞要和他繼續商量社保基金持股的事,不料,進門就看到了中紀委的一位領導同志,一下子傻了眼。也就在王長恭被雙規的第二天,中紀委的同志到長山找到了江正流,調查瞭解有關那個殺人滅口的電話,江正流如實做了陳述。
中紀委的同志走後,江正流給唐朝陽打了個電話,把有關情況說了說,然後,疑疑惑惑地問:「唐書記,這都是怎麼回事啊?為這麼個電話就把王長恭規了?」
唐朝陽挺不客氣地說:「正流同志,不該打聽的事少打聽!」
五十五
葉子菁在此前的工作經歷中從沒碰到過這樣的情況,案子辦到這種地步,竟然卡殼了!王長恭的犯罪線索清清楚楚擺在那裡,似乎伸手就能抓到了,可就是抓不到。周秀麗不配合,王長恭不交代,兩條線索沒一條能落實下來。殺人滅口的電話沒法證實,王長恭一口咬定江正流因為受了處理,對他進行政治陷害;周秀麗也否認那夜自己在王長恭身邊。四百八十萬的受賄問題查得也不順利,新世界地產公司熊老闆的交代材料放在面前,周秀麗還是死不認賬,既不承認自己收了這四百八十萬,更不承認和王長恭有任何關係。說到退還給蘇阿福的那四十萬,周秀麗振振有詞說,那是因為她和蘇阿福關係比較好,抹不開面子,在推辭不了的情況下暫時收下的,解放路6號地塊有了結果,她就主動把錢退還給蘇阿福了,似乎她還是個廉政模範。更要命的是,贓款去向不明,像似在人間蒸發了。據熊老闆交代,周秀麗當時要的是現金,他就給了現金,是裝在兩隻郵袋裡送去的。因此,公司和銀行賬戶上反映不出這四百八十萬的去向,而檢察機關對王長恭和周秀麗及相關親屬的依法搜查又一無所獲,葉子菁和長山人民檢察院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空前被動中。
這時候,不但是葉子菁和長山檢察院的同志們急了,省檢察院丁檢察長也坐不住了,專程從省城趕來瞭解情況,憂心忡忡地告訴葉子菁:「……如果這四百八十萬贓款最終找不到,如果沒有確鑿證據證明王長恭和這筆贓款有關係,我們這被動就太大了,不但是你葉子菁,連我和省檢察院都得向省委、省政府做檢查啊!」
葉子菁知道丁檢說的是實話,鬱鬱地怔了好半天才說:「是的,丁檢,這個嚴重後果我已經想到了,不瞞您說,我……我已做好了下台的思想準備!」
丁檢察長卻又安慰說:「不過,也不要灰心,既然有明確線索證明王長恭捲了進來,也只有硬著頭皮搞下去了!你和長山的同志們心裡還是要有底氣,要和同志們說清楚:我們並沒做錯什麼,有線索就是要查,不管他官多大,職位多高!」
葉子菁不願因此連累丁檢察長和上級檢察院,建議說:「丁檢,這事你最好不要管了,也別說我們向你匯報過,萬一搞錯了,你代表省院嚴厲批評處理好了!」
丁檢察長不同意,揮揮手說:「子菁同志,這種話別說了,該下台時我會陪你一起下台。這一次我也準備付出代價,了不起做另一個唐朝陽,也去當教授嘛!」
葉子菁這才知道唐朝陽要去當教授了,便問:「朝陽同志的去向定了?」
丁檢察長歎了口氣:「聽說定了,到省城理工學院做個掛名黨委副書記!」
葉子菁頗為不解:「王長恭被雙規了,省委怎麼還這麼處理朝陽同志?」
丁檢察長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你以為對唐朝陽不滿的只是王長恭嗎?你想想,被你們送上法庭的那些犯罪分子和被處理的幹部,扯扯連連在省裡有多少關係?這些人誰不巴望唐朝陽倒台。再說,唐朝陽作為市委書記本來也該負責任!」
葉子菁憤憤不平地說:「可這處理畢竟還是太重了,有失公道啊!」
丁檢察長說:「你認為對唐朝陽處理重了,人家還認為對周秀麗判重了呢!」禁不住感慨起來,「『八一三』大案能辦下來,大家都不容易啊!你葉子菁和長山檢察院不容易,唐朝陽和長山市委也不容易,這位市委書記付出了大代價啊!」
葉子菁歎息道:「我知道,所以,心裡才不好受!過去,我們常抱怨黨委部門不依法辦事,卻不知道黨委部門的難處!朝陽同志這次堅持原則,依法辦事了,竟落得這麼個結局,不讓人寒心嗎?我們的理論和實際怎麼脫節到了這種程度?!」
丁檢察長說:「也要一分為二,事情還要辯證地看。你葉子菁現在還在檢察長的崗位上嘛!『八一三』大案到底辦下來了嘛!人民和法制還是勝利了嘛!就連那位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王長恭不也被你們辦進去了嘛。唐朝陽這代價我看也沒白付!」
葉子菁苦笑著搖起了頭:「丁檢,現在可還沒把王長恭辦進去啊,搞不好,倒可能把我們辦進去哩!」沉默片刻,才又發狠說,「我還就不信王長恭這回還溜得了!如果真讓此人溜掉了,那就是笑話了,我這個檢察長也該主動下台讓賢了!」
丁檢察長鼓勵道:「你知道就好!子菁同志,那就請你和同志們拿出業務水平來,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突破口還在周秀麗這裡,就是那四百八十萬的問題,你們不要放棄最後的努力,要繼續攻,哪怕押上刑場前最後一分鐘攻下來也行!」
葉子菁當然不會放棄,送走丁檢察長的當天,便決定到看守所親自做周秀麗的工作。這時,周秀麗的上訴已被駁回,死刑三天後就要執行,情緒變得很壞。高文輝勸葉子菁不要去了,說是周秀麗現在提起她就大罵不止,估計她們之間談不出什麼結果,搞不好反會惹出一肚子氣來。葉子菁主意已定,沒聽高文輝的勸阻,還是在高文輝的陪同下去了,去之前做好了挨罵的思想準備。
沒想到,周秀麗倒還安靜,見葉子菁來了,只當沒看見,把臉扭向了別處。
葉子菁故作輕鬆地說:「周秀麗,聽說你一直在罵我啊,怎麼不罵了?」
周秀麗「哼」了一聲:「你算他媽什麼東西?我還想省點力氣上刑場呢!」
葉子菁笑道:「這麼說,你到底認罪服判了?高文輝的工作沒白做啊!」
周秀麗冷眼看著葉子菁,陰xx道:「怎麼?你姓葉的還想最後撈把稻草嗎?告訴你,葉子菁,這夢就別做了!老娘好歹一個死,不存什麼幻想了!你也別有什麼幻想,王省長的事老娘別說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們!什麼殺人滅口的電話,什麼四百八十萬,全是你們的誣陷,有本事你們把那四百八十萬拿出來!」
葉子菁避開了鋒芒,迂迴道:「哎,周秀麗,你不要叫嘛,我說要和你談案情了嗎?我今天就是來看看你嘛,我們談點別的好不好,比如,彼此的家庭,愛情什麼的?我知道你的婚姻不太美滿,也能理解你和王長恭省長之間的那份感情……」
周秀麗及時插話說:「所以嘛,我也能理解你和陳漢傑之間的感情!」
葉子菁忍著氣,強笑著問:「周秀麗,我和陳漢傑同志之間有什麼感情啊?」
周秀麗道:「那麼,我和王長恭副省長之間又有什麼感情呢?你給我設什麼套啊?葉子菁,我再重申一遍:我的事就是我的事,和王長恭省長沒任何關係!」
葉子菁擺了擺手:「好,好,周秀麗,這事我們先不說!你和王長恭在工作上總有些關係吧?我們先來談談你們之間的工作關係好不好呢?據我所知……」
周秀麗滿眼是淚叫了起來:「談什麼談?老娘不談了!老娘毀在你手上了,不是你,老娘進不了監獄,不是你,老娘判不了死刑,老娘就是變成鬼也饒不了你!」
葉子菁正色道:「這話說錯了吧?你不是毀在我手上,是毀在你自己手上了!因為你的受賄瀆職,這麼多受害者葬身火海,那些受害者的冤魂饒得了你嗎?!」
高文輝也斥責說:「周秀麗,你是怎麼回事啊?從你進來以後,我們的同志一次次和你談,談到今天你竟然還是這麼個態度,當真沒有一點人性了嗎?啊!」
周秀麗這才認了賬,訥訥道:「我……我的罪過我承認,是我的事我不賴!事情一出,我……我也後悔死了!可我罪不當死啊,我……我和查鐵柱的情況一樣,也……也是過失犯罪!我……我主觀上沒有要燒死這……這些受害者的想法!」
葉子菁見周秀麗主動談起了案情,覺得有了進一步對話的可能,便也和氣地說了起來:「看看,又錯了吧?你和查鐵柱的情況怎麼會一樣呢?查鐵柱是違章燒電焊,大意失火。你呢?可是個城管委主任啊!你硬要了蘇阿福三十萬,放棄了自己的職責,批准蘇阿福把一大片違章門面房蓋到了大街上,就造成了這麼嚴重的後果。因此,你才受到了法律的嚴懲!」順著話頭,說到了正題上,「所以,在解放路6號地的問題上,我們就不能相信你嘛!你說你把蘇阿福的四十萬退回去了,又沒收熊老闆那四百八十萬,這可能嗎?誰都不是傻瓜,有基本判斷嘛!沒有熊老闆的四百八十萬的巨額賄賂,你不可能退掉蘇阿福的四十萬嘛,熊老闆也交代了,熊老闆開著車親自到你家送了兩個裝滿現金的郵袋,這種細節編得出來嗎?」
周秀麗不做聲了,茫然看著身邊的一位女武警戰士,不知在想些什麼。
葉子菁注意地觀察著周秀麗的反應,繼續說:「蘇阿福三十萬塊你主動要,四十萬你會退?怎麼回事?幡然醒悟了?想做廉政模範了?是不是太諷刺了啊?」
周秀麗又開了口:「一點不諷刺,我是城管委主任,能批准蘇阿福蓋門面房,那三十萬就敢要。解放路6號地得市裡批,我辦不了,當然不能收!」
葉子菁試探著問:「哦?你說話王長恭同志也不聽嗎?他會不幫你辦?」
周秀麗看了葉子菁一眼:「葉子菁,請你不要再誘供了!我明白地告訴你:長恭同志原則性比你還強,這事我只提了個頭,就被長恭同志頂了回去!」
葉子菁又問:「那麼,王長恭怎麼又把這塊地批給熊老闆的新世界公司了?」
周秀麗眼皮一翻:「這事請你去問長恭同志,市長是他!我怎麼會知道呢!」又譏問道,「葉子菁,陳漢傑過去做決定時,是不是也和你商量呢?」
葉子菁沒心思這麼鬥嘴:「哎,周秀麗,你不要這麼偷換概念嘛!」
周秀麗長長歎了口氣:「葉子菁,我勸你到此為止吧,長恭同志你辦不進去,他不是貪財的人!你想想看,他女兒結婚,大家送了三十二萬,合法收入嘛,王長恭都捐了,怎麼可能私下收這種黑錢呢?這合乎情理嗎?」
葉子菁馬上說:「周秀麗,這我得糾正一下:那三十二萬可不是什麼合法收入啊!連王長恭自己都說嘛,他不當這個常務副省長,就不會有這麼多人送禮!」
周秀麗不再爭辯了,苦笑著說:「對,對,葉子菁,你說得對!可這不正說明長恭同志在廉政問題上很注意麼?!你還這麼揪住長恭同志不放幹什麼?我看,你倒是該想想自己怎麼下台了,現在回頭好像還來得及!我的上訴已經駁回了,就等著一死了。所以,也不想就誘供的問題再告你們了,咱們最好都省點事吧!」
葉子菁注意到,周秀麗說這番話時,神情語氣竟很平和,便也平和起來:「那麼,周秀麗,死刑執行前,還有什麼要求啊?想不想和歸教授還有兒子見一面?」
周秀麗笑了笑,笑得竟然很好看:「葉子菁,你不要搞假慈悲了,我的權利我知道,用不著你提醒!和歸律見面的要求我已提過了;兒子不見了,太傷心!」
葉子菁贊同說:「這也好,孩子太小,不能在他心靈上留下這種沉重!」
和周秀麗的會面就這麼結束了,結束得很平靜,這有些出乎葉子菁的預料。
出了死囚牢,到了檢察院駐所檢察室,高文輝手一攤,對葉子菁說:「看看,葉檢,我說不會談出什麼結果吧?你還不信!好在她還沒破口大罵你!」
葉子菁回味著會面的細節,若有所思道:「小高,你別說沒有結果,我看這裡面可能有文章!周秀麗為什麼不大罵我啊?到這種地步了,她還怕什麼啊?」
高文輝疑惑地看著葉子菁:「哦,葉檢,你發現了什麼?」
葉子菁判斷道:「周秀麗這種平靜不太正常,直覺告訴我,她好像並沒完全絕望,還存在一絲僥倖。她僥倖什麼?應該是那四百八十萬!我想,這四百八十萬或者已落到了歸律手上,或者還在她手上沒交出去。小高,你分析一下呢?」
高文輝想了想,說:「估計不會在歸律手上,歸律和周秀麗的關係並不好。再說,他們家也搜查好多次了,確實沒有這筆贓款的下落。如果贓款的秘密現在還沒交代給歸律的話,只怕周秀麗也不會再交代了。葉檢,你這推斷不太合理啊!」突然想了起來,「哦,對了,周秀麗要見的可不僅是歸律啊,還有她小妹妹哩!」
葉子菁眼睛一亮:「哎,這就接上茬兒了嘛,周秀麗完全可能把贓款的秘密交代給她妹妹嘛!」馬上指示道,「在死刑執行前的這七十二小時內,你們一定要給我死死盯住周秀麗,不能讓她搞任何把戲!她和她妹妹以及歸律的會面要密切監視,轉交給親屬的遺物要仔細檢查,一句話:瞪大眼睛,等著看她最後怎麼表演!」
嗣後的這七十二小時注定是緊張迫人的。作為死刑犯的周秀麗難以安眠,作為檢察長的葉子菁也難以安眠。葉子菁手機二十四小時開著,隨時等待來自死囚牢裡的消息。周秀麗則日夜坐在牢獄的床上看著牢門發呆,似乎在企盼著最後的機會。
次日夜裡,當高文輝和監視的女警已困乏得睜不開眼的時候,周秀麗突然來了精神,拿起桌上讓她寫交代的紙筆塗鴉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在寫遺書?女警想出面制止,被高文輝無聲地攔住了。高文輝眼見著周秀麗寫了撕,撕了寫,折騰了大半夜。到得天亮時,七頁檢察院的訊問記錄紙全撕光了,地上扔得四處都是紙片。而就在這時候,周秀麗和她小妹妹會面的時間快要到了,高文輝預感這裡面有文章。
對周秀麗的徹查是從那七頁訊問記錄紙開始的。高文輝和兩個女警將地上的碎紙片一片不留,全撿了起來,一頁頁拼接,拼接下來後發現,總數少了大約四分之一頁。這一來,情況就清楚了,就是說,這四分之一頁紙被周秀麗移做他用了!
果不其然,這四分之一頁記錄紙被兩位女警當場從周秀麗的貼身胸罩裡搜了出來,紙上寫著廣州一家銀行的地址和一個保險箱號,以及一組9位數的密碼。上面還倉促寫了一句話:「小妹:永別了,孩子交給你,我來世的希望也交給你了!」
然而,來世的希望最終還是破滅了!周秀麗原以為自己幹得很漂亮,可以利用自己和知心小妹最後見面的機會把紙條塞到小妹妹手上。她再也想不到,高文輝竟會注意到這四分之一頁記錄紙的缺失,竟在她和她小妹會面之前捻滅了她的希望。
紙條落到高文輝手上後,周秀麗癱倒下來,像似已被提前執行了死刑……
高文輝根本顧不上周秀麗了,馬上趕到檢察院,向葉子菁進行了緊急匯報。
葉子菁大喜過望,當即叫來反貪局長吳仲秋,命令吳仲秋把手上的事都放下,馬上帶人飛廣州,根據紙條上的銀行地址和密碼,打開那只保險箱,取回贓款。
下達這個命令時,葉子菁心裡仍不輕鬆:贓款下落雖然找到了,但畢竟是從周秀麗保險箱裡找到的,如果最終不能證明這筆贓款和王長恭有關係,她和長山檢察院就仍沒走出被動的絕地。因此,吳仲秋和反貪局的同志們走後,葉子菁沒敢離開辦公室一步,兩眼盯著桌上的保密電話機,盯得眼睛發酸,一顆心仍緊張地懸著。
五小時後,廣州的電話來了,吳仲秋在電話裡叫了起來:「葉檢,拿到了!」
葉子菁握話筒的手禁不住抖了起來,極力鎮定著問:「四百八十萬都在嗎?」
吳仲秋顯然處在極度興奮中:「都在,全是現金,這種隱藏贓款的方法也是一絕了!更絕的是,熊老闆當年送贓款的郵袋還在,長山郵政的字清清楚楚……」
葉子菁更急切地想知道:這筆巨額贓款和王長恭有沒有關係?有多大的關係?可話在嘴邊轉著,就是不敢開口!那當兒,她不知咋的變得軟弱極了,好像一生之中從沒這麼軟弱過。在那個加油站的驚魂之夜,面對蘇阿福的槍口和炸藥,她也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此刻,她真害怕吳仲秋的回答會使她失望……
似乎心有靈犀,吳仲秋在電話裡主動說了起來:「葉檢,還有更大的收穫:我們在保險箱裡發現了周秀麗和王長恭的假護照!他們都改名換姓了,王長恭不叫王長恭,叫劉武強了!周秀麗不叫周秀麗,叫田萍了!可照片上的人卻是王長恭和周秀麗!我們的結論是:這四百八十萬贓款肯定是王長恭和周秀麗的共有財產!」
這就對了,吳仲秋敘述的事實到底沒讓她失望!葉子菁緊繃著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了,身子像似突然散了架,禁不住軟軟癱倒在辦公桌前,話筒也跌落到桌面上。
話筒裡,吳仲秋的聲音還在響:「葉檢,我們贏了!王長恭這回溜不掉了!」
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葉子菁重又抓起話筒,聲音也哽咽起來:「好,好。小吳,這……這可真是太好了!我……我們贏了,到……到底打贏了……」
吳仲秋在電話裡聽出了異樣:「哎,葉檢,你……你怎麼哭了?」
葉子菁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抹去了眼中的淚水,努力鎮定著情緒,向吳仲秋做起了指示,要求他們立即將贓款和假護照押回長山,對這些情況嚴格保密。
陳漢傑似乎聽到了什麼風聲,當天下午,又打了個電話來詢問情況。
葉子菁不好向陳漢傑透露案情,只欣慰地說:「老書記,您當初說得太對了,他們這個後台那個後台,都沒大過人民和法律這個根本後台,王長恭到底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