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以國家的名義

五十八

送走唐朝陽以後,葉子菁心情一直不太好受,總覺得唐朝陽的撤職離去有些不合理,不公道,可到底哪裡有問題,葉子菁卻又說不出來。葉子菁由此明白了什麼叫有苦難言:堅持原則太難了,孤臣太難當了!然而,也正因為有了這麼一批忠於國家、忠於人民的孤臣,這個民族才有了脊樑,這個國家才大有希望。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這話說得真不錯。事實證明,作為前任市委書記的陳漢傑和作為撤職市委書記的唐朝陽,已經用他們的正確抉擇和道德操守為自己寫下了高尚的政治墓誌銘;而像王長恭這種毫無道德感的政客,則用自身的卑鄙獲取了前往地獄的通行證,對這個政客的公審已成定局。

對王長恭起訴的準備工作進行得很順利,院黨組和院檢察委員會為此分別召開了專題會議,進行了慎重研究。在院檢察委員會的會上,大家對王長恭那個殺人滅口的電話還是有爭議。張國靖和起訴處長高文輝希望把仗打得更漂亮些,擔心在法庭上陷入被動,不同意將這一缺乏旁證的犯罪線索列入起訴範疇。反貪局長吳仲秋和陳波則持相反的意見,認為還是列入比較有利。雙方引經據典,爭得不亦樂乎。

最後,還是葉子菁一錘定音,當場拍了板:「好了,同志們,大家都不要爭了!我的意見是這樣的:王長恭的這個犯罪事實即使不能被法庭認定,即使會有些被動,我們也要寫到起訴書上,拿到法庭上去!這起碼可以讓人們看得更清楚一些,這個王長恭到底是什麼人,膽子有多大!無法無天到了什麼程度!」

說到王長恭的無法無天,陳波才突然想了起來:「哎,這旁證我看還有了!」

葉子菁一時有點摸不著頭腦:「旁證在哪裡啊?陳檢,你倒說說看!」

陳波不無興奮地道:「葉檢,王長恭無法無天是有前科的嘛!我聽說過這麼一件事:一九九八年冬天,南四礦區的礦工打死了兩個外地流竄犯。當然,這兩個流竄犯不是什麼好東西,不被礦工打死也得判重刑,甚至是死刑。可你不能打死嘛,王長恭卻不讓查這事,指示定畏罪自殺,兩個流竄犯就變成了畏罪自殺。這不就是旁證嗎?王長恭敢這麼違法亂來,就不會下令殺人滅口嗎?法庭可以分析判斷嘛!」

這事葉子菁倒是頭一次聽說,認真一想,覺得陳波說得不無道理,便在散會後先找到了原公安局長江正流。江正流證實了這一情況,卻歎息說,自己現在已不在公安局了,要葉子菁去找伍成義。葉子菁便又親自找到了市公安局,要代局長伍成義把當年的卷宗拿出來,把具體辦過此案的同志找來,給檢察機關提供幫助。

伍成義沒聽葉子菁說完,就叫起了苦:「葉檢,你還叫不叫我活了?我現在可是代局長啊!這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你還搗騰啥?把這些同志都抓起來辦瀆職啊?看在咱們曾經一起垂死掙扎過的分上,好姐姐,你饒了我行不行?算我求你了!」

葉子菁極力扮著笑臉:「伍局,不是你求我,是我求你!既然你還記得咱們一起垂死掙扎過,就得幫我把案子辦完嘛!」知道伍成義在代局長的位置上,不敢多得罪人,便又說,「你放心,我們這回要辦的是王長恭,不會辦你們的同志!」

伍成義根本不信:「葉檢,你騙別人行,可卻騙不了我!『八一三』大火案剛辦時,我們公安局的人你也說過一個不抓,後來抓少了?!」越說越惱火,「哦,對了,我正要找你呢!上個星期你們檢察院怎麼又來找我們的麻煩了?什麼收贓車啊?我們礦區公安分局不過把沒收的車借用了一下,就犯法了?!」

葉子菁可沒想到,當初和她一起頂著壓力並肩作戰的戰友伍成義今天一做了代局長,說話辦事的口氣就和當年的江正流一模一樣了。由此看來,壓力壓不垮的好同志,卻很有可能被一頂破烏紗帽壓得喘不過氣來,哪怕是代字號的烏紗帽。

伍成義還在那裡叫:「關於礦區公安分局辦案借用沒收車的問題,江正流在任時向你和檢察院解釋過,我到任後也和你解釋過!你倒好,一點面子不給!」

葉子菁這才苦笑道:「伍局,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收贓車的事有實名舉報,事實確鑿,你們就必須立案偵查嘛,老這麼拖著,我們礦區檢察院當然要行使法律監督職責嘛!」又說起了正題,「哦,伍局,咱們還是說說那個流竄犯案子吧!」

伍成義手一擺,一口回絕了:「別,別,我的檢察長姐姐,這案子你可別和我說!一九九八年我分管交警支隊和後勤,有關交通事故和後勤的事你可以找我,其他的事你該找誰找誰去!你們不是說這案子是江正流辦的嗎?你們就找江正流好了!」

葉子菁忍著氣道:「伍局,現在的局長可是你啊,你給我公事公辦行不行?」

「公事公辦?」伍成義瞬間換了副模樣,變得有些皮笑肉不笑了,「哦,可以,可以!葉檢,我看這麼著吧:你呢,回去後以你們市檢察院的名義開個正式介紹信來,把你們的要求寫寫清楚,我這邊呢,就讓分管的劉副局長盡量安排!」

葉子菁實在忍不住了:「伍成義,我這個檢察長還代表不了檢察院嗎?」

伍成義仍在笑:「哎,葉檢,這不是公事公辦嗎?你們又是查卷宗,又要找人調查,我們這邊手續必須完備嘛!」像似突然想了起來,「哦,對了,對了,我的好姐姐,還有個事得先和你打個招呼:你們檢察院十幾台車年檢都過期了,要罰款,車管所的同志可能會去找你們,你們一定要正確對待啊,千萬別鬧出什麼不愉快!我和車管所張所長說了,我們公安和檢察是一家,款照罰,但執法要文明!」

葉子菁被弄得哭笑不得,一時真不知說什麼才好,看著伍成義,怔了好半天才氣狠狠地說出了一句話:「伍成義,我但願你這代局長就這麼永遠代下去!」

伍成義一點不氣,手一攤,誇張地道:「看看,多好的姐姐!多美好的祝願!可葉檢,我告訴你:只要我能像今天這樣公事公辦,這代字很快就會去掉了!」

葉子菁再也不願和伍成義嗦了,扭頭就走,走到門口,把門摔得很響。

伍成義是這麼個態度,結果就可想而知了。當年的卷宗根本查不到任何違法事實,接受調查的幾個辦案人員也口徑一致,這件事的證明人仍然只有一個江正流。

偏在這時候,那個被鐘樓區法院以貪污罪判刑兩年緩刑三年的方清明又意外地跳了出來,像蒼蠅一樣嗡嗡叫著,四處亂飛亂撞了,搞得葉子菁心裡一陣陣作嘔。

起源又是匿名信。這封厚厚的匿名信是省紀委批轉給省檢察院後,由省檢察院辦公廳轉到長山檢察院來的。匿名信點名道姓把葉子菁告了,信口開河誣陷說:身為檢察長的葉子菁收了放火犯查鐵柱和方舟公司的好處,把放火案辦成了失火案,已經引起了廣大長山人民極大的憤慨,署名是「長山一批正派的黨員幹部」。

葉子菁見匿名信的筆跡有些眼熟,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位曾經打過交道的卑鄙小人方清明。便讓院裡技術人員拿著這封匿名信,和方清明以前存檔的匿名信對照驗證了一下,結果證明了葉子菁的判斷。還有個沒想到的情況是,就在收到這封匿名信的同時,一份和匿名信內容大致相同的小傳單也出現在長山街頭了,十幾個火災受害者家屬們看到這份小傳單,又跑到法院門口鬧起了上訪。葉子菁接到法院的情況通報後,不得不重視了,便把副檢察長張國靖和陳波找來,三人碰了一下頭。

在此之前,張國靖接待過方清明的上訪,知道方清明的心態,張國靖便先介紹情況說:被鐘樓區法院判了緩刑的方清明委屈得很,說自己雖然有些小問題,但功勞更大,不但奮不顧身地舉報了犯罪分子周秀麗,客觀上也協助檢察院搞出了大腐敗分子王長恭,檢察機關不該起訴他,一口咬定長山檢察院和葉子菁對他有偏見。

葉子菁譏問道:「照方清明這麼說,我們是不是該給他立功受獎?判二緩三就是考慮到了他客觀上對我們的協助,已經對他夠客氣的了!他還鬧什麼鬧!」

張國靖苦笑說:「葉檢,這話我當面和方清明說了,就怕他再亂寫匿名信,沒想到他還是寫了!不過,他見我那次態度還算好,只是向我訴苦,說是他在長山根本沒人理了,走到哪裡哪裡的人就都不說話了,大家躲他就像躲瘟疫似的……」

葉子菁挺不客氣地評論道:「我看方清明這種人就是瘟疫!如果這種人有市場,大家不躲著他,反而追著他,我們這個社會還健康嗎?還不早就亂了套?!」

陳波說:「是的,葉檢,不能讓方清明這麼胡鬧下去了,得下決心收拾了!就從這封匿名信收拾!你是檢察長,也是普通公民,就到法院告他誣告陷害罪!」

葉子菁頭腦很清醒:「這不僅僅是我個人的問題啊,我看是比較嚴重的社會問題,涉及到社會秩序的穩定,他那個小傳單已經起作用了嘛!一些不明真相的受害者家屬跑到我們法院上訪了嘛!方清明恐怕要收監啊,他現在不是在緩刑期間嗎?我建議和有關部門聯繫一下,收監執行,並依法追究他煽動鬧事的責任!」

張國靖和陳波都表示贊同,陳波態度尤其積極,主動請纓道:「葉檢,這事就交給我負責吧,方清明在匿名信裡告了你,你最好迴避一下,免得方清明耍賴!」

葉子菁看得出,陳波對她內心有愧,千方百計想討她的好,便也同意了。

陳波倒也雷厲風行,當天晚上就在法院和有關部門的配合下採取了行動,在方清明家裡把方清明抓個正著,不但當場查到了那封匿名信的底稿和部分複印好的小傳單,還找到了一堆尚未寄出的匿名告狀信。其中有一封是告唐朝陽和林永強的,說唐朝陽和林永強二人相互勾結,干擾辦案,拚命包庇腐敗分子周秀麗。還有一封信是告陳漢傑和葉子菁的,像寫了一大半,還沒最後寫完。信的內容很荒唐,說陳漢傑長期以來和葉子菁有不正當男女關係,並為他親眼所見:某年某月某日,在市委辦公室,他按周秀麗的指示去給市委書記陳漢傑送城管委的匯報材料,正見著陳漢傑摟著葉子菁幹那種傷風敗俗的事,接下來是不堪入目的細節描述,還引用了毛主席語錄: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現在是剝開葉子菁畫皮的時候了……

看著面前這一堆匿名信,尤其是看完那封關於她和陳漢傑亂搞男女關係的匿名信,葉子菁反而不怎麼氣了,倒是懷疑起了方清明的精神是否還正常。如果方清明精神還正常的話,就不可能像瘋狗一樣這麼四處亂咬人,逮著誰咬誰。更不可能幻想出她和陳漢傑在市委辦公室裡開著門做這種事,就算誣陷也誣陷得大失水準了。

於是,葉子菁提醒陳波說:「陳檢,方清明精神是不是有問題啊?我建議你們把方清明送到市精神病院檢查一下,如果沒病就收監,有病還是要給他治病!」

陳波根本不相信方清明會有什麼精神病:「葉檢,你看看他寫的這堆東西,思路清晰,條理清楚,哪會有精神病啊?我看一般的作家記者只怕也寫不出來!」

葉子菁歎息說:「還是送他去檢查一下吧!精神病有多種類型,偏執狂就是一種,方清明現在的表現很像這種偏執狂患者!你看看這些信,啊?滿嘴文革語言,引用了這麼多毛主席語錄。哦,對了,還有,直到現在他還死咬著放火不放嘛!」

這無意中的一句話,卻讓陳波敏感了,陳波怔了一下,婉轉地道:「葉檢,當初在討論火災定性的檢委會上,我……我可是按你的要求,才提了不同意見啊!」

葉子菁發現陳波誤會了,忙笑道:「哎,陳檢啊,又重提當初幹什麼啊?這件事我並沒批評過你嘛,有不同意見和看法很正常,我最初不也以為是放火嗎?!」

本來,葉子菁倒是想和陳波談談王長恭私下對他的許諾,和搜查周秀麗那夜的電話,可話到嘴邊還是沒說。面前這位副檢察長本質上不是王長恭這類野心家,只要沒有大的政治風浪,不涉及他個人重大利益,平時幹起工作應當說還是不錯的。

葉子菁便又和陳波談起了仍在停著的檢察大樓,要陳波再去市財政局交涉。

陳波搓著手說:「葉檢,這事恐怕得你親自出面了!我幾次請湯局長吃飯,湯局長都不答應,說是要廉政!如果你能出面請他一下,也……也許他會給面子!」

葉子菁不無悲哀地想:現在連伍成義都變成了這種樣子,和人家財政局湯局長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你公事公辦,把人家親弟弟辦了,還不准人家有情緒?只得苦笑道:「行,陳檢,只要湯局長能來,你就安排吧,該花的錢就花,別廉政了!」

五十九

對王長恭的公審近在眼前了,雖然具體的日子還沒敲死,但大體定下來了:根據省委的要求和最近召開的省政法工作會議精神,王長恭重大受賄瀆職案必須在二○○二年春節前開庭,和南坪市市委書記賣官案以及省城一樁重大經濟犯罪案件同時審理,以期在客觀上形成一種法律威懾的合力。對王長恭的公審地點也定下來了,還是在長山市政府的人民舞台,旁聽人數控制在八百人之內。市政法委田書記在公檢法三家的碰頭會上佈置工作時說得很清楚:現在離春節還有半個月,只要省城和南坪兩家準備停當,我們長山隨時有可能開庭公審王長恭。還著重說了,省委書記趙培鈞有指示,長山這邊對王長恭的公審是重頭戲,一定要唱好!

讓葉子菁沒想到的是,就在公審前的一個晚上,省委書記趙培鈞只帶著一個秘書和一個司機,開著一部吉普車,悄悄從省城趕到長山市來了。去過南部幾個破產煤礦後,突然來到了葉子菁家,把正吃晚飯的葉子菁和黃國秀都嚇了一大跳。

門鈴響起時,是葉子菁去開的門。葉子菁開門一看,面前站著一個穿舊皮夾克的男人,覺得有些面熟,還以為是某位來找黃國秀的煤礦基層幹部。倒是黃國秀眼神好,放下手上的飯碗,喊了聲「這不是省委趙書記嗎?」葉子菁才恍然大悟:這個笑呵呵站在她面前的其貌不揚的男人竟然是中共孜江省委書記趙培鈞,她經常在孜江新聞裡見到的!電視新聞裡的趙培鈞西裝革履,出現在哪裡都前呼後擁,不論說什麼都是重要指示。可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分明孤身一人,衣著隨便得近乎邋遢,來敲門時連司機、秘書都沒帶,也難怪葉子菁不敢認。後來才知道,趙培鈞這次就是要搞暗訪,不論走到哪裡都要求司機和秘書遠遠躲在吉普車裡不露面。

認出趙培鈞後,葉子菁手忙腳亂了,話也說得拙笨可笑:「趙書記,您……您怎麼突然來了?我……我和黃國秀可……可沒接到市裡任何通知啊?!真的!」

黃國秀問得也荒唐:「趙書記,您……您接見過我們林市長和劉書記了麼?」

趙培鈞一邊往客廳走,一邊笑瞇瞇地說:「我接見林永強和劉小鵬幹什麼啊?我這次來長山,就是要親眼看看南部煤田的失業礦工,也看看咱們的好檢察長葉子菁同志,當然,還有你黃國秀這個討債鬼,不想見你也得見啊,躲不了嘛!」

黃國秀訕笑道:「趙書記,您還是得先打個招呼嘛,也讓我們有個準備!」

葉子菁應和說:「是啊,是啊,這啥也沒準備,搞了我們個措手不及哩!」

小靜可不願放過這種熱鬧的機會,這時已吃完了飯,碗一推,叫了起來:「看你們說的,還準備?!葉檢、黃書記,要你們準備什麼?趙書記這叫微服私訪!」

趙培鈞樂了:「哦,小姑娘,你也知道微服私訪啊!好,過來,過來!」

小靜更快活了,像個人物似的,大大咧咧坐到了趙培鈞對面的沙發上:「小看人了吧?我怎麼不知道微服私訪呢?乾隆爺下江南就是這麼做的嘛!趙書記,黃書記認出你時,我也認出來了!所以,我覺得你這次微服私訪不咋的!還得改進!」

趙培鈞呵呵笑著:「好啊,說說你的建議,我該怎麼改進啊,啊?」

小靜很認真地端詳著趙培鈞,建議起來:「趙書記,你該貼上假鬍子,或者戴個發套,當然,還得有隨從,有男有女,最好女的會武功,關鍵的時候護駕……」

趙培鈞做了個手勢:「哎,打住,打住!姑娘,我可不是乾隆爺啊!」

小靜連連點頭:「知道,知道,你是省委書記,算封疆大吏,可你身邊還得帶幾個隨從!你得用人,用武藝高強的能人!」迅速攤牌了,「趙書記,你看我跟著你去微服私訪怎麼樣?扮你的書僮!仗劍行天下,盡掃人間不平事,豈不快哉?」

趙培鈞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笑罷,拉著小靜的手說:「行了,行了,小姑娘,先讓黃書記和葉檢察長給你買把好劍,你再和我一起去快哉吧!」

黃國秀和葉子菁也都跟著笑了起來,屋裡的氣氛因此變得輕鬆多了。

葉子菁得知趙培鈞從南四礦過來,怕趙培鈞還沒吃飯,要趙培鈞一起在這裡隨便吃點。趙培鈞說,他在南四礦一位老礦工家吃過了,要葉子菁和黃國秀繼續吃。葉子菁和黃國秀哪能讓省委書記干坐一旁繼續吃飯,便也不吃了,匆匆收拾了桌上的碗筷,把小靜趕到自己房間寫作業,泡好茶,端來水果,陪趙培鈞聊了起來。

趙培鈞便從在南四礦吃的那頓無法下嚥的晚飯聊起,深深歎息說,長山南部破產煤礦的失業礦工活得真是太艱難了,潛在的社會危機真是太嚴重了!一再誇獎黃國秀這個分管破產工作的黨委副書記是個明白人,有危機感,有共產黨人的政治良知,心裡有老百姓,知道老百姓要吃飯,要填飽肚子,知道這是個天大的事情!

說到激動處,趙培鈞站了起來:「國秀同志,前些時候我在一些同志面前說過這個問題:因為要填飽肚子,老百姓才跟著我們黨鬧革命,鳳陽一幫農民同志才為我們這場改革破了題!現在改革又到了一個很關鍵的歷史路口,我們各級領導幹部都必須切實負起責任來,不能總呆在辦公室裡研究來研究去!所以,儘管春節之前省裡的事很多,我還是抽空悄悄來了!來之前我和劉省長說了,這回我不聽任何人的匯報,就是要親身體驗一下長山南部礦區的這種貧困,看看到底怎麼解決!」

黃國秀笑道:「趙書記,這種貧困還用體驗?您是不是被底下幹部騙怕了?」

趙培鈞感歎道:「真是被騙怕了,好事不敢相信,壞事也不敢全相信!剛才你們家姑娘要我貼上假鬍子去暗訪,不瞞你們說,這事我還真幹過!去年秋天查省城郊縣的一個吹牛不上稅的縣委書記,我就貼上假鬍子,扮成個海外客商去和他周旋了一通,讓這位縣委書記為他所有牛皮上了稅——撤職罷官!」擺了擺手,「繼續說正題吧!本來節前劉省長要代表省委、省政府到礦區慰問,我剛才在路上給劉省長打了個電話,讓他和省裡任何領導都不要來了,不要再作這種節前訪貧問苦的政治秀了,要切實解決問題!唐朝陽同志到了民政廳以後,工作力度比較大,已經千方百計籌措了一億多資金,加上中央配套撥款就是兩個億了。長山南部煤田失業礦工家庭的最低社會保障問題,必須頭一批優先解決,節前就動起來!」

這下子黃國秀激動起來:「趙書記,這可太好了,其實早就該這麼辦了!王長恭上次來長山時,我還和王長恭說過:長山南部煤田失業礦工家庭的普遍貧困有特殊性,是我們的產業結構調整和關井破產造成的,貧困人口又很集中,潛在的危機就超過了一般的城市貧困家庭。我們就是從安定團結的大局出發,也必須優先考慮!可王長恭沒當回事,上完報紙,上完電視,只給了一百萬就應付過去了!」

趙培鈞挺客觀地說:「國秀同志,這倒不好怪王長恭,儘管王長恭腐敗掉了,馬上要開庭公審,可我們還是要實事求是!我省欠發達,財政很緊張,這次是停了省委宿舍區的二期工程,才擠出了點錢,當時王長恭能批一百萬也不錯了!」

葉子菁附和說:「是的,是的,趙書記,這我們也必須實事求是嘛!」

趙培鈞又說:「實事求是地說,王長恭在這個問題上是動了些腦子的,在省委常委會上提出一個方案:將來長山礦務集團搞股份制改造時,拿出一部分股份劃入社保基金,我和劉省長覺得是個好思路。另外,朝陽同志還提出,可以考慮由政府出資買下一些公益性崗位,變生活保障為職業保障。我這次暗訪時瞭解了一下,失業下崗的礦工同志們都很樂意啊,說是只要代交養老保險,每月二三百元就成!」

黃國秀更興奮了:「趙書記,那我們就這麼辦起來嘛,春節過後就試點!」

趙培鈞應道:「可以,就在你們長山先搞試點!」指點著黃國秀,又批評說,「你這個破產書記以後也要多動動腦子啊,不能滿足於當討債鬼嘛,見誰賴誰!」

這批評不無道理,黃國秀挺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是的,趙書記!」

葉子菁插上來說:「趙書記,你不知道,我家老黃不但是討債鬼,急起來時就像瘋狗啊,逮著誰咬誰,連我也被他咬過哩!不過,老黃也真是太不容易了!」

趙培鈞這才說起了葉子菁,說得很動感情:「子菁同志,國秀同志這個破產書記當得不容易,你這個檢察長當得就更不容易了!王長恭是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還是『八一三』事故處理領導小組組長,又是從長山上去的幹部,在長山的關係盤根錯節,你辦案的難度和壓力可想而知。可你這個檢察長有立場,有原則啊,只唯法,只唯實,忍辱負重,千難萬難,到底把案子辦下來了,也讓王長恭這個腐敗分子徹底暴露了!我和省委要向最高人民檢察院為你和長山市人民檢察院請功哩!」

黃國秀聽得這話又有些衝動,似乎想說什麼,卻被葉子菁的眼色制止了。

趙培鈞是個明白人,馬上笑了:「國秀同志,你又想說什麼啊?是不是想說:既然我知道咱們的女檢察長這麼難,為什麼早不把王長恭拿下來?是不是啊?」

其實,這話不但是黃國秀想說的,也是葉子菁想說卻不便說的。

趙培鈞自問自答道:「王長恭問題的暴露有一個過程,中央和省委對王長恭的認識也有一個過程,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我和省委不能僅憑社會上的議論就隨便向中央建議撤換一個副省級領導幹部。子菁同志,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啊?」

葉子菁想想也是:別說趙培鈞和省委,她和檢察院不也是到最後一分鐘都懸著心嗎?沒從周秀麗租用的保險箱裡找到王長恭的假護照之前,誰敢認定王長恭是個犯罪分子?於是便懇切地道:「趙書記,確實是這個道理!不瞞您說,當我們的反貪局長從廣州給我打電話匯報時,我一顆心都提到了喉嚨口上,就怕搞錯了!」

趙培鈞愈發動情,拉著葉子菁的手說:「子菁同志,你真了不起啊!你的事跡我過去不太清楚,王長恭不可能向我匯報你的事跡。我是最近才聽省檢察院丁檢察長和省政法委的同志們介紹的:那天夜裡在加油站,面對蘇阿福的槍口、炸藥,情況那麼危險,那麼緊急,你挺身而出,化解了一場災難,有勇有謀啊!哦,對了,怎麼聽說你還在我們的法庭門口被壞人刺了一刀?兇手現在抓住沒有啊?」

葉子菁苦笑道:「聽刑警支隊同志說,前天抓到了,簡直讓人難以置信:竟是一個外地民工,和『八一三』大案沒任何關係,有人給了他一千塊錢,他為了這一千塊錢就捅了我一刀!幕後指使人到底沒找到,那個民工是在街頭認識指使人的!」

趙培鈞一聲歎息:「子菁同志,讓你受委屈了,真不該讓你流淚又流血啊!」

葉子菁心裡一熱,眼睛濕潤了:「趙書記,有您這句話,我……我就知足了!」

趙培鈞卻搖起了頭:「這麼容易滿足啊?沒這麼簡單吧?子菁同志,今天我到這裡來,就是想聽你訴訴苦,甚至聽你罵罵娘!說吧,有苦訴苦,有冤伸冤!」

葉子菁覺得機會實在難得,便也和面前這位省委書記交起了心,不過卻沒談自己的事:「趙書記,難過的事都過去了,苦也好,冤也罷,我都不想說了!有個同志我倒想提一下,就是市委書記唐朝陽同志。沒有市委和朝陽同志的正確領導和支持,『八一三』大案很難辦下來,可省委最後處理時,還是把唐朝陽的書記撤了!其中內情我知道:主持幹部處理的是王長恭,朝陽同志在辦案過程中頂住了王長恭的壓力,王長恭就趁機整唐朝陽,而市長林永強一直聽王長恭的招呼,所以,只給了個記過處分!趙書記,我真不明白省委是怎麼把握的,唐朝陽同志冤不冤啊!」

趙培鈞思索著,緩緩點著頭:「是啊,是啊,子菁同志,你這話不是沒道理,我也知道唐朝陽是個好同志,在堅持原則、支持你和檢察機關依法辦案這一點上做得很不錯,到省民政廳這一個月幹得也很不錯嘛,籌資力度不小,提出了扶貧解困的新思路。剛才我說的變生活保障為職業保障就是新思路嘛!朝陽同志冤不冤呀?好像有些冤。但是,子菁同志,另一個事實你也不要忘了,朝陽同志畢竟是長山市委書記,是一個地區的一把手,必須對這場發生在自己轄區的嚴重災難事故負責任,這和王長恭的關係並不大!王長恭是不是想整朝陽同志?根據現在的情況看,當然想整,不整才怪哩!可這並不是當時省委處理唐朝陽的主要因素。至於林永強同志,也不能說就是王長恭保下來的,暫時不撤林永強的職,我和省委考慮了兩個因素:一、林永強同志到長山任職的時間比較短;二、把市長書記兩個一把手同時拿下來,換兩個不熟悉情況的新同志過來,對長山的穩定恐怕不是太有利吧?!」

葉子菁覺得趙培鈞說的也不是沒道理,心裡雖然仍不太服,卻也不好爭辯了。

趙培鈞又緩緩說了下去:「子菁同志啊,你對朝陽同志的公道評價和正義感我能理解,可我也希望你對省委能有份理解。我在南坪做市長時,我們老省長和我說起過這麼一件事:戰爭年代,有個連隊奉命守一座山頭,一百多人打得只剩下連長和八個帶傷的士兵,連長違令退了下來,下來後就被軍部下令槍斃了。奉命執行槍斃任務的是老省長。老省長和我說,面對這位受了傷,渾身是血,軍裝被戰火燒得四處焦黑的連長,他真下不了手啊,可怎麼辦呢?這個人丟了陣地,只能執行戰場紀律!這位連長冤不冤啊?也冤嘛,可不這麼做就不能令行禁止!其他連長、營長們還會在以後的戰鬥中丟陣地,丟山頭,我們就不能贏得戰爭的勝利!現在儘管不是戰爭年代了,但不等於說我們的各級領導幹部可以不負責任!我最討厭的一個說法就是交學費,我們學費交的已經夠多了,不能再交下去了!國家和人民沒有這麼多的銀子讓他們這樣交學費了,任何事情都必須有人對它負責,就這話!」

葉子菁心裡一震,看著趙培鈞不禁肅然起來:「趙書記,您說得太好了!」

趙培鈞繼續說:「要說難,大家都難。我省委書記有我省委書記的難處,市委書記和市長們有市委書記和市長們的難處,你葉子菁和檢察機關也會有你們的難處,可這都不是為自己推卸責任的理由!我們這個黨是來自人民的黨,是為人民執政的黨,我們這個國家是社會主義國家,是人民當家做主的國家,每個黨員幹部都要明確承擔起自己對這個黨,對這個國家的責任,也就是對人民的責任!要經常問問自己,在今天這個崗位上,你盡職盡責了沒有?長山『八一三』特大火災的事實證明:我們的黨員幹部沒有盡職盡責嘛,長山這部機器的每一顆螺絲釘都鬆動了!」

葉子菁馬上想到趙培鈞在「八一三」大火匯報材料上的重要批示,衝動地接了上來:「所以,您才批示說:我們法院對長山這批瀆職犯罪分子的法律追究和我們對長山市部分幹部的處理,既是必要的懲戒,也是為了擰緊這部機器的螺絲釘!」

趙培鈞點著頭:「對,這個話我在常委會上也說過,和許多同志都說過!」

葉子菁不無興奮地道:「趙書記,您這話說得太深刻了!王長恭案實際上是『八一三』大案的重要組成部分,我準備的公訴材料就闡述了您的這個重要批示精神!」

趙培鈞說:「那好啊,開庭時,我請新任市委書記劉小鵬和林永強同志,哦,包括長山所有處以上幹部都到旁聽席上去聽一聽,讓我們的幹部也受受教育!」

葉子菁怔住了:「趙書記,我們已經定了,旁聽人數控制在八百人之內……」

趙培鈞手一揮:「定了也可以改嘛,人民舞台嫌小,就換平安大劇院吧,那裡能坐三千人!哦,這不要你去說,回省城我讓辦公廳給長山市委打電話安排吧!」

這日,趙培鈞在葉子菁家一談就是三小時,直到快晚上十點才告別離去。臨走又問葉子菁有什麼困難和要求?葉子菁及時想到了蓋了三年仍未蓋起來的檢察大樓,便提了出來,還自嘲說,得主動腐敗一回,請那位廉政的財政局湯局長好生撮一頓。

趙培鈞一聽就掛下了臉:「子菁同志,這個客你和檢察院不要請,看林永強蓋不蓋!你只和林永強說一句話,就說我說的:半年後要來視察你們的檢察大樓!」

讓葉子菁沒想到的是,當晚檢察大樓的事就順利解決了,簡直像做夢!

趙培鈞走後約摸半個小時,林永強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氣喘吁吁趕到葉子菁家來了,一再追問趙培鈞此次來長山有什麼重要指示?葉子菁還沒來得及開口,黃國秀倒先搶著說了,道是趙培鈞書記對檢察院很關心,半年後要來視察檢察大樓。

林永強怔住了,當場瞭解工程量。一聽說工程量很大,半年內估計蓋不起來,這下子急了眼,四處打電話安排,要求工程隊明天就恢復開工,日夜加班!

財政局湯局長不瞭解趙培鈞來長山的情況,還想拖,仍在電話裡說沒錢。

林永強火了,當著葉子菁的面,對著電話和湯局長大發脾氣:「那你就去偷,去搶,反正你給我想辦法!實在不行,就把我這個市長送到拍賣行去拍賣好了!」

得知趙培鈞讓長山幹部到法庭上受教育的事,林永強又說:「哎呀,葉檢,看你說的!這哪還用省委辦公廳再打電話安排佈置啊?趙書記說了我們就辦嘛!審判地點就改平安大劇院。發個通知,宣判那天全市處以上幹部去旁聽,不准請假!」

葉子菁提醒說:「平安大劇院不是有幾個春節團拜會麼?請柬都發下來了!」

林永強不屑地道:「還團拜什麼?讓它們全都給趙書記的重要指示讓道!」

葉子菁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就憑林永強落實省委領導指示不過夜的精神,就算以後升起來有些困難,只怕眼下這市長不會是暫時的了,肯定是當穩了……

六十

平安大劇院是王長恭在長山做市長頭一年親自抓的形象工程,是嘗試著按市場規律運作起來的,沒用財政一分錢,可以說是長山開放搞活的一個代表作。葉子菁至今還記得,建平安大劇院那陣子,王長恭大會小會講開放搞活,要求全市黨政幹部大膽解放思想,做開放搞活的領頭羊。市政府還成立了個臨時機構——開放搞活辦公室,簡稱「開放辦」。嗣後的事實證明,開放搞活沒錯,長山的城市建設、基礎設施建設和國民經濟就此進入了一個高速發展期。可也就是在這個高速發展期,長山幹部隊伍的腐敗和經濟犯罪也進入了一個從未有過的高發期,直至今天連王長恭本人也陷了進去,這是另一種事實,很沉重的事實。那些大大小小的王長恭們在開放搞活的過程中,在搞市場經濟的同時,也把手上的公共權力和理想信念一起開放搞活了。悲劇因此而注定了,不但是大大小小的王長恭們的悲劇,更是這座欠發達城市、這座城市五百萬人民的大悲劇,「八一三」大火的危險火種實際上早已播下了。

因此,在庭審過程中,作為主訴檢察官的葉子菁看著被告席上的王長恭,時常想:在王長恭一手抓起來的這座開放搞活的大劇院裡審判王長恭,王長恭會做何感想?王長恭會不會想到自己過去說過的那些大話:做官先做人,正人先正己?其身正不令而從,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會不會想到在黨政幹部大會上的宣言:把自己這個市長的工作價值取向和人生目標與長山人民群眾的利益、共產黨人的奮鬥目標統一起來,一切為了長山人民?王長恭會在這個具有特殊意味的法庭上,面對旁聽席上一千五百名處以上長山黨政幹部和一千多名市民代表,懺悔自己的罪過嗎?

沒有,一點也沒有,王長恭在做無罪辯護,答辯時情緒激烈,態度傲慢。

王長恭也提到了這座作為刑事審判庭的平安大劇院,提到了自己對長山這座資源型城市的貢獻,對自己的嚴重犯罪事實和「八一三」大火卻隻字不提,連有確鑿證據認定的四百八十萬賄款也絕口否認。進行最後陳述時,還挺激動地多次提到了良心。說自己在任市長期間,建起了包括這座大劇院在內的一系列標誌性工程。

然而,不論王長恭如何狡辯,如何慷慨激昂,旁聽席上一直保持著靜默。這次審判的氣氛和上次在人民舞台的審判大不相同了。在十天的庭審過程中,沒有任何人再喝倒彩,發噓聲。宣判那天,市長林永強和新任市委書記劉小鵬以及在家的市委常委們全來了。前任市委書記唐朝陽也專程從省城趕來了,葉子菁在起訴席上注意到,唐朝陽在開庭前就和陳漢傑一起坐在了旁聽席第一排醒目的位置上。

在法庭對王長恭宣判前,葉子菁以國家公訴人的身份進行了最後的總結發言。

這是一個莊嚴的時刻,面對法官席和近三千名旁聽者,葉子菁緩緩開了口。

六十一

審判長、審判員,旁聽席上的女士們、先生們、同志們!

法庭調查和辯論已經結束,我作為支持公訴的國家公訴人,已經在法庭上宣讀並出示了大量依法收集的證據,前後詢問了十八位出庭證人,經法庭質證證明,被告人王長恭無可置疑地犯有本起訴書所指控的:受賄罪、包庇罪、濫用職權罪,相信法庭會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對被告人王長恭做出公正的判決。

被告人王長恭在今天宣判前的最後陳述中提起了良心,讓我深感震驚!我現在要請問一下被告人王長恭:你真還有良心嗎?你的良心究竟在哪裡?如果有良心,你能在長山南部煤田幾萬失業礦工吃不上飯的情況下,在他們的生活陷入極度貧困的情況下,夥同情婦周秀麗一次受賄四百八十萬嗎?如果有良心,你能忍心看著將失火錯定為放火,將一個罪不致死的失業礦工推上刑場嗎?如果有良心,你能為了包庇周秀麗進而掩飾自己的受賄罪行而千方百計阻撓長山市人民檢察院對「八一三」大案的查處起訴嗎?如果有良心,你能向公安局長江正流發出對重要證人蘇阿福殺人滅口的指令嗎?你的所作所為,尤其是「八一三」大火發生後的所作所為,到底哪一點上體現了你哪怕一點點良心?因此,當你提到良心時,我就不能不反問:作為一名黨的高級幹部,你對得起自己曾加入過的這個執政黨嗎?作為孜江省常務副省長,一個級別很高的國家公務員,你對得起生你養你的這個人民共和國嗎?作為長山前任市長,你對得起五百萬樸素善良的長山人民嗎?這些年,當你在一個個會議的主席台上做報告時,當你滿嘴國家和人民批評訓斥別人時,當你在報紙電視上高談闊論做重要指示時,你相信自己說的這些話嗎?只怕你從沒相信過,從來沒有!在這部人民共和國的國家機器上,你這顆很重要的螺絲釘早就滑絲了,並且落入了機器的齒輪箱裡,嚴重阻礙破壞了這部機器的正常運行!所以,王長恭,我必須正告你:今天我和長山市人民檢察院代表國家對你提起的公訴,和長山市中級人民法院即將對你的莊嚴判決,正是為了共和國的良心今後不再在大火中哭泣!將你押上今天的法庭,既意味著「八一三」大案畫上了圓滿的句號,也意味著法律和正義戰勝了你手上被異化和濫用了的公共權力,共和國的良心終於取得了含淚帶血的勝利!

審判長、審判員,旁聽席上的女士們、先生們、同志們!

我剛才說到了機器,我們這個人民共和國的國家機器。我指出了一個事實,王長恭這顆很重要的螺絲釘滑絲了,已經掉進了機器的齒輪箱裡,阻撓破壞了機器的正常運行。那麼,我們呢?作為一個市長、一個局長、一個處長、一個科長,一個承擔著不同領導職責的螺絲釘,我們在這部國家機器上的現狀又怎麼樣呢?趙培鈞同志在總結「八一三」大火沉重教訓時尖銳而深刻地指出:長山這部機器的不少螺絲釘都鬆動了!非常正確,也非常準確!「八一三」大火的偵查結果證明,從市委、市政府領導同志到城管、城建、公安、消防、工商、稅務、文化市場管理,以及所有相關單位和部門,都負有程度不同、性質不同的責任。這其中有法律責任,有領導責任,有道義責任。在我列舉的上述單位和部門中,任何一個單位和部門的領導者真正負起了責任,這場大火都不會燒起來,都不會造成這麼巨大的災難和損失。如果消防支隊、工商局、文化市場辦公室認真履行了公務職責,這場大火就有可能避免。如果市城管委主任周秀麗不向蘇阿福索取三十萬賄賂,不批准蓋那片阻礙消防通道的門面房,火災的損失和後果就不會這麼嚴重。「八一三」大火中的一百五十六名死難者已經用他們焦黑的屍體證明:長山市這部國家機器一直在帶病運轉!

審判長、審判員,旁聽席上的女士們、先生們、同志們!

將被告人王長恭和負有不同領導職責的各級國家公務員比做國家機器上的螺絲釘,無疑是一種狹義的政治比喻。現在我想說一個廣義的概念,為了表達和論述的方便,我想把我們國家和社會也比做一部龐大的隆隆運轉的機器,把在座旁聽的市民代表和「八一三」大火的受害者家屬,以及法庭外的每一位普通公民比做螺絲釘,談談你的社會責任和道義責任。你是個普通公民,無權無勢,你必然會為法律將要給予王長恭的嚴懲鼓掌歡呼。對此我毫不懷疑,並且深深感謝來自你們的正義的掌聲。不過,我也想問一問,公民同志,當你義憤地詛咒腐敗時,向腐敗現象和腐敗勢力妥協了沒有?你有沒有為達到自己某些也許是正當的目的去請客送禮?你是不是助長了腐敗陋習的橫行?你在這個人民當家做主的法制國家裡盡到一個正直公民的道義責任沒有?你有沒有想過:正是你面對陋習的一次次妥協,一次次忍讓,正是你善良而無奈的無限寬容,造就了一個國家、一個社會的腐敗土壤和氛圍!最終給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王長恭們以掠奪這個國家、吞噬你們血肉的機會!公民同志們,挺起你主人的胸膛,時不時地問一問自己:我這顆最普通的螺絲釘鬆動了沒有?!

這種最普通的螺絲釘也存在一個滑絲問題。因此,公民同志,你還要問自己一個嚴峻的問題:如果今後有一天,當某種權力掌握在你手上的時候,你會不會也腐敗掉呢?市城管委有位方清明先生,此人對周秀麗和腐敗分子可以說痛恨至極,可也就是這位方清明先生利用一切工作之便拚命撈取任何可能的非法利益和好處,甚至是辦公室的文件打印紙!方清明先生的這種反腐動力來源於哪裡呢?來源於對社會的不滿,他憤憤不平地認為自己獲得的腐敗機會太少了。說到這裡,請允許我再舉一個例子:大家也許都知道,在「八一三」大火中,我市鐘樓區稅務局有位稅務專管員一家三口被活活燒死了,死得很慘,無疑是受害者。可另一個事實大家或許不知道:正是這位年輕的受害者憑著到大富豪娛樂城收稅的工作便利,經常帶著自己的老婆孩子一家人在大富豪白吃白喝白拿白唱!這顆普通螺絲釘是不是滑絲了?顯然滑絲了,這顆螺絲釘的滑絲不但敗壞了社會風氣,最終也害了他自己一家三口!

在改革開放的今天,在職業和生活可以自由選擇的條件下,你選擇了你的職業崗位,選擇了你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目標,就一定要珍惜,就要做到敬業愛崗,就要負起你對單位,對家庭,對社會,對國家的這一份神聖責任,決不能像那位死在大火中的稅務員一樣害人害己了!公民同志,擰緊你這顆螺絲釘,從現在做起!

審判長、審判員,旁聽席上的女士們、先生們、同志們!

現在,被告人王長恭站在被告席上,正等待著法律嚴厲而公正的判決,舉世矚目的「八一三」大案即將畫上一個令人滿意的句號,可我的心卻依然異常沉重!一直到此時此刻,一直到我說這番話的時候,二○○一年八月十三日二十一時零五分發生在長山的那場大火還在我眼前和心頭燃燒。那片躥上夜空的瘋狂火舌,伴著火光四處翻滾的濃煙,在煙火中騰起的水霧,全歷歷在目,清晰可見。我彷彿又看見了大富豪娛樂城被大火吞噬後化成的猙獰廢墟,和擺在廢墟四周的一百五十六具焦黑的屍體,似乎又聽到那些屍體身上的手機、BB機在撕人心肺地響個不停!因此,從二○○一年八月十三日二十一時零五分那個已凝固的沉重歷史時刻開始,我作為一名檢察長,一名國家法律的執行者,寧願被撤職也不敢瀆職!因此,在領導長山市人民檢察院的同志們偵辦此案的日子裡,不管是在風裡雨裡,是在順境中還是逆境中,也無論來自上上下下各方面的壓力和風險有多大,我和我的同志們都不敢放棄自己肩負的這份使命和責任!我和我的同志們每時每刻都在提醒著自己:擰緊你自身這顆螺絲釘,永遠都不能鬆動,更不能滑絲,永遠,永遠……

二○○二年一月至十月寫於南京、北京

[END]

《國家公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