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觀望了一番,還在大路旁邊揀了一個潔淨亭子,將擔子挑進。且喜內中桌椅現成,駱太太與賀氏大娘一席,任大爺與駱大爺一席,家人在旁斟酒。看官,你說這亭子內桌椅是哪裡來的?只因桃花塢乃定興縣之勝地,凡到春來,不斷遊人。也有鄰近的,搬運桌椅容易;若遠處來的,只能提壺攜合,不能攜帶桌椅了。就有這好利之人,買些木料做些桌椅,逢桃花將放之時,士人游動之際,預先典些鬧地,把桌椅擺設其間,憑那遠方遊人把錢。所以任大爺一到亭子內,桌椅如此現成。因駱太太、賀氏大娘在內,任大爺就把一兩銀子給他,包了這個亭子,別的坐頭許他再租賃與別人。這也不談。
再言任大爺與公子談笑對酌,飲過數巡,看舉數箸,正在暢飲之際,忽聽得大路之上鑼聲響亮,任大爺和駱公子站起身來,往那路上看望:只見一簇人圍住十數個漢子,俱是山東妝扮,還有那婦女一老一少,老的約有六十內外,年紀小的不過十六七歲的光景,俱是老藍布褂子。惟有那少年女子,穿了條綠綢褲子,魚白色綾襪套,大紅緞子鞋,卻全不穿裙子。內中一個老兒,手提大鑼一面,擊得數聲響亮。駱宏勳看了一會,全然不曉得這是班什麼人,問道:「世兄,此班是什麼名堂?」任大爺道:「世弟,此乃山東所做,名叫『把戲』。南邊亦曾見過否?」駱宏勳答應道:「弟倒未曾見過。」任大爺分付余謙:「將那班人喚來,問他所會何樣把戲?」余謙聞命,下了亭子來,高聲大叫:「那鳴鑼的老人家,這裡來,我家大爺叫你哩!」那老夫妻聞言,急忙走過前來,滿臉堆笑,說道:「大叔叫俺,想必要玩把戲了?」余謙道:「正是。我且問你:把戲共有多少套數?每套要銀多少?」那老兒答道:「大叔,我們馬上九般,馬下九般,外有軟索、賣賽,共有二十套,每套紋銀二兩;若要做完,共銀四十兩整。若單只賣賽軟索,一套要算兩套,兩套就算四套,要銀八兩。不知大叔要玩那幾套?」余謙道:「你且在此少停,待我稟上大爺,再來對你說。」余謙說罷,上了亭子,對任大爺說道:「小的方才問他,他有馬上九般,馬下九般,走馬賣賽,並踩軟索,共二十套,每套要銀二兩整,全套做完共銀四十兩。若單只賣賽軟索,一套要算兩套;兩套就算四套,要銀八兩。」任大爺開言向駱公子道:「馬上馬下十八般武藝,都是你我曉得的,可以不必,只叫他賣賽踩軟索,就給他八兩銀子罷了。」駱宏勳說道:「此東小弟來出,請世兄觀看。」任正千笑道:「一客不煩二主,怎好叫世弟破鈔?正是愚兄備東。」分付余謙領命下去:單只軟索賣賽。余謙領命,來到老兒面前說道:「我爺分付:馬上馬下十八般武藝俱都會的,單叫賣賽並踩軟索。」花老道:「先已稟過大叔的,這兩套要算四套哩!」余謙說:「那個自然。你只放心玩,銀子分文不少。」老兒答應:「領命。」回首向著自家一眾人,說道:「這位單要玩軟索、賣賽,給我們八兩銀子。」家人答應:「知道了。」只見一人牽過一匹馬來,乃是一匹川馬,遍身雪白,惟脊上一片黑毛,此馬名為「烏雲蓋雪」,俱是新鞍新轡,判官頭上有個鋼圈兒,乃是制就賣賽之物。那老兒將銅鑼放下,拿起個丈把長桿,朝那兩邊搖著,口中說道:「列位老爺、大爺、哥哥、弟弟!請讓一讓,我們撇馬哩!晚生先來告聲:倘有不小心者,恐被馬衝倒,莫怪我事前不言明。」來往走了幾次,看的人竟自走開,正中讓出一條馬路。那老兒將長桿丟下,又拿起銅鑼當當敲著。又叫道:「俺的兒,該上馬了。」只見那個幼年女子站起身來,將上邊老藍布褂子脫去,裡邊現出杏黃短綾襖,青緞子背心,腰間一條大紅縐紗汗巾,襯著綠綢褲子,五色綾子襪套,花紅鞋子,那一隻金蓮剛剛三寸。頭上挽了一個髻兒,也不戴花,耳邊戴一雙金墜子。不長不短,六尺多的身材,做一個辮腰兒朝上迎著,加上這配就的一身服色,就是一個花花蝴蝶,無人不愛。有詩為證:
蟬鬢雲堆眉黛山,天生艷質降人間。
生成傾國傾城貌,長就沉魚落雁顏。
疑似芙蓉初映水,宛如菡萏舞臨泉。
雅淡不須脂粉施,輕盈堪比霓裳仙。
飄飄恍如三鳥降,裊裊彷彿五雲旋。
那女子聞父命,不慌不忙來至馬前,用手按住鞍子,不抓鬃腳,不踏鐙,將手一拍,雙足縱跳上鞍橋,左手扯住韁轡,二膝一催,那馬一撒,右手將鞭子在馬上連擊幾下,那馬飛也似去了。正跑之間,那女子將身一縱,跪在鞍橋之上,玩了個童子拜觀音的故事,滿場之人無不喝彩。話不可多敘。一連三馬,又做了一個鐙裡藏身,一個太公釣魚,樁樁出眾,件件超群。三賽已過,女子下得馬來,在包袱上坐了歇息。早有人將軟索架起,那女子歇息片時,站起身來,將腰中汗巾繫了一索,又上得軟索,前走後退,小小金蓮在那繩上走行,如同平地一般。任大爺同駱大爺看得爽快,駱宏勳不覺大聲喝彩道:「這軟索也值八兩銀子!」任大爺應道:「真乃不差!」那女子正在軟索上玩那些套數,忽聞有人喝彩,聲若巨雷,抬頭一望,就是叫他玩把戲的亭子內的二位英雄:一個黑面紅須,一個方面大耳。那方面大耳,年紀不過二十上下,生得白面廣額,虎背熊腰,丈二身材,堂堂威風,見之令人愛慕。一邊男誇女技藝出眾,一邊女愛男品貌驚人。這且按下不提。
且說對過亭子上,也有二人坐著飲酒。你說那兩個人是誰?一個是吏部尚書的公子、禮部侍郎侄兒,姓王名倫,字金玉,生得面貌俊雅,體態斯文。就是一件:色慾之心過於常人。凡遇見有顏色的婦女,連性命也不顧,定然弄到手才罷。他乃定興縣有名的首家,廣有銀錢,父親王懷仁,現任吏部尚書,叔父王懷義,現任禮部侍郎,轟轟烈烈,聲勢驚人。家內長養教習三五十人,合城之人,倘有些得罪與他,先著家人帶領教習至他家,不論男女痛打一番;不拘細軟物件,捶個盡爛,然後拿個名帖送定興縣,要打三十,縣尹不敢打二十九,足足就要打三十,還要押到他府上驗疼。因此,滿城之人那個不懼怕他,那個不奉承他。旁邊坐的那位不是別人,乃是賀氏大娘之兄賀世賴。自被任大爺趕出之後,腰內分文全無,流落不堪。過了半年,身上衣不遮體,食不充口。幸虧平素常去城隍廟進香,道士見他落難至此,知他肚內頗頗明白,遂留他在廟內抄寫手帖,只有飯吃,卻無工食錢。又過了半年,該他的運氣來了。王倫來至城隍廟內進香,見有籤筒在香桌上,順便求得一簽,賀世賴在旁,連忙與他抄寫籤詩。王倫細看籤詩,一毫不解,就叫賀世賴代解。賀世賴知他是吏部公子,盡其平生諂媚之學,奉承一番。王倫心中甚悅,遂請他至家中,做個幫閒,一住二年,賓主甚是相宜。是日,也同王倫來此桃花塢遊玩。王倫看見那女子跑馬賣賽並踩軟索,令人心愛,乃向賀世賴說道:「這女子年紀不過十五六歲,身材面貌倒也相趁,但不知可是那一道兒否?」賀世賴笑道:「大爺真可謂宦家公子,連這班人的出身都不曉得的。凡賣賽的,以及那踩軟索的,賣翠花的,遊歷各府州縣,不過以此為名,全以夜間那話兒賺錢,那有不是此道者。也不知他住在城裡城外?」王倫道:「明日會他一會才好。」賀世賴道:「門下昨晚聽說到了一班玩把戲的,內有一個俊俏少年女子,住在西門城外馬家飯店裡,大約就是他這班人。今兄若要高興,待門下明日到他店內喚來,如鷹食燕雀一般,何難之有!」那三倫大喜。又叫道:「老賀,這桃花塢內,來來往往婦女也不少,總的皆無有什麼十分入眼之人,我只看中了兩個。」賀世賴道:「大爺看中了哪兩個?」王倫道:「方纔說的軟索上女子一個。」賀世賴說:「那一個是誰?」王倫用手一指,「你看對過亭子內坐的那一位少年堂客:瓜子面皮,瘦弱身軀,還有幾分人材。你還未曾看見麼?」賀世賴舉目一看,不覺滿面通紅,笑道:「大爺莫來取笑,那不是別人,乃是舍妹。」王倫喜道:「我與你相交多日,未曾說到令妹,今日才說你有個令妹。但不知所嫁何人?」賀世賴用手一指,說道:「那桌上坐的黑面紅須,此乃是妹丈也。」王倫一看,雙眉緊皺,罵道:「老賀!你這個人喪盡天良,怎將個如花似玉的妹子,嫁了個醜鬼怪形之人,豈不屈了令妹了!我與你相好不淺,怎不把我做個側室,勝嫁他十倍。」賀世賴道:「大爺錯怪門下,門下與他相交在前,與大爺相交在後。」王倫帶笑叫道:「老賀,你極有才幹,怎能使令妹與我一會,我重重謝你!」賀世賴忙止道:「大爺說話聲音略低著些,不要被他聽見了。你道舍妹丈是誰?他乃是定興縣有名之人,叫做『賽尉遲』任正千。他性如烈火,英雄蓋世,倘若聞得,為禍不小!」從來說:色膽如天大,淫心海樣深。王倫道:「我今日一見令妹,神魂飄蕩,就是五方神道,十殿閻羅,我也不怕。我今日且與令妹親個千里嘴。」賀世賴攔阻不住,王倫將手托自己嘴,對著賀氏嬉戲玩耍不提。
且言那邊亭於內,賀氏大娘眼極清明,早已望見他哥子同那一個少年郎君在對過亭子內飲酒。郎君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甚是俊雅。他原是出身不正,見了王倫,就有三分愛慕之意,口中雖與駱太太講話,二目不住的直往那對過亭子內觀看。見了王倫照著他親嘴,心中愈覺愛慕。合當湊巧,王倫、賀氏正在傳情之間,正千、宏勳正在暢飲之際,駱公子在桌上用手一拍,大叫一聲:「氣殺我也!」險些把一桌子器皿盡皆打碎。任大爺連忙站起身來,急急問道:「因何事來?」只因一拍:傾家情由從此起,殺身仇恨自此生。畢竟不知駱公子說些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