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花園竣工。園內各處景致本該由元妃題匾作對,卻因元妃沒觀賞過,無法題。各處又不能沒有匾額、對聯,賈政就帶一班清客遊園,先擬出臨時寫上,待元妃來後再由她親自題詠。眾人剛到園門,見寶玉領著丫鬟小廝一溜煙般逃出來。卻是寶玉遊園解悶,聽賈珍說老爺來了,鼠避貓兒般想逃,不料卻迎面撞上賈政。賈政聽塾師說寶玉別的學業一般,專會吟詩作對,有些歪才,就讓他留下,想試試他。寶玉不知是福是禍,只好硬著頭皮留下來。
賈政讓執事關上園門,先看了外觀,見式樣新穎,不落俗套,沒有刻意雕琢的痕跡,自是高興。接著大開園門,一座青翠的假山迎門而立,遮斷視線。眾清客齊讚:“好山,好山!”賈政說:“沒有這山,園中景色一覽無餘,還有什麼趣?”那山石千姿百態,奇形怪狀,中間有條羊腸小徑。賈政等人逶迤走進山口,見山頭上有一塊鏡面般光滑的白石,正是題字用的。賈政就讓清客們議論。清客們已看出賈政讓寶玉跟來的用意,只用俗套來敷衍,七嘴八舌地說了十幾個,賈政都不中意,就讓寶玉擬。寶玉說:“古人云:‘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此處不是正景,不如直書‘曲徑通幽’四字。”眾人都說:“是極!妙極!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賈政說:“不要過獎他,他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
過了一個石洞,只見花木扶疏,一條清溪從花木中瀉下石隙。再往前走,平坦寬闊,兩邊飛樓插空。清溪上,有一座石橋,橋上建一座亭子。清客們這個說應擬“翼然”,那個說該叫“瀉玉”,都有典故可查。寶玉卻認為此處用這些詞粗陋不雅,該用含蓄些的。賈政嘲笑說:“方才眾人編新,你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雅’。你說說你的。”寶玉說:“用‘沁芳’二字,豈不新雅?”賈政撚鬚不語。眾人忙贊寶玉才情不凡。賈政又命寶玉作一七言對聯。寶玉四顧,說: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再往前走,一片翠竹掩映一帶粉牆、幾間整潔的房屋。賈政說:“若能月夜在此讀書,也不虛度一生。”一清客說:“此處應題四個字。”有人說:“淇水遺風。”還有人說:“睢園遺跡。”賈政都未點頭。賈珍說:“還是寶兄弟擬一個。”賈政說:“他沒作,就先議論別人,可見他輕薄。”眾人說:“他議論得對,不必指責。”賈政說:“今日任你胡說八道,先說出議論來,才許你作。”寶玉說:“這是第一處行幸的地方,必須歌頌聖上才好。用四字的匾,古人也有現成的。”賈政質問:“難道‘淇水’、‘睢園’不是古人的?”寶玉說:“不如‘有鳳來儀’。”眾人齊聲叫好。賈政讓他再題一聯。寶玉說:
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出了小院往前走,前面有青山斜阻。轉過山,有一處土牆茅舍,幾百株杏花雲蒸霞蔚,四周用桑、榆、槿、柘的嫩枝編成碧綠的籬笆。籬外有一口土井,井邊有轆轤水車,再往外則是一望無際的田地。賈政說:“此處雖是人工穿鑿,倒別具一格,勾起我退隱歸農之意。”眾人見籬門外路旁有一石,都說在此題留最好,若在茅草屋上掛塊匾,反而破壞了田園風光。眾人又說,這種風光古人都說盡了,很難再出新意,不如直接題“杏花村”。賈政就讓賈珍做一個酒幌子,要配合田園風光,不得華麗,用竹竿挑在樹梢上。又吩咐這裡不必養鳥雀,只養些雞、鴨、鵝就行了。寶玉早等急了,不待賈政吩咐,就說:“舊詩雲‘紅杏梢頭掛酒旗’,此處就題‘杏簾在望’。”眾人都說好。寶玉又說,“村名用‘杏花’太俗,唐詩雲‘柴門臨水稻花香’,不如用‘稻香村’。”眾人都拍手稱妙,賈政卻怒喝:“無知的孽障!你知道幾個古人,讀過幾句舊詩,就敢在老先生們面前賣弄?”
眾人進了草堂,賈政見都是農家擺設,問寶玉這裡怎樣?眾人推寶玉,讓他說好。他卻頂起牛來,說:“比‘有鳳來儀’差遠了。”賈政斥責寶玉只知享富貴,不知這裡氣象清幽。寶玉卻反問賈政不懂“天然”二字。接著他侃侃而談,說這裡是人工所造,與自然景色大相逕庭,沒有天然的情趣。不等他說完,賈政喝令:“滾出去!”寶玉剛出門,賈政又叫:“回來,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併打嘴!”寶玉說:
新綠漲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
又到一處景觀,使人有飄然出世的感覺。有人說:“叫‘武陵源’。”又有人說:“叫‘秦人舊舍’。”寶玉說:“這兩個名都有逃避亂世的意思,怎麼能用?不如叫‘蓼汀花漵’。”賈政斥責:“更是胡說!”
眾人來到湖邊,賈政問:“有船沒有?”賈珍說:“採蓮船四隻、座船一隻,正在造。”就引眾人繞行,來到一處院落,裡面不見一株花木,卻種滿了各種香草,散發出種種異香。眾人都不認識,寶玉卻引經據典,把《離騷》《文選》《吳都賦》《蜀都賦》等古文中記載的香草說了個遍,又被賈政呵斥一通。眾人先後說了幾個題詞、幾副對聯,賈政都不中意。他見寶玉低頭不語,又呵斥:“怎麼該你說時你又不說了?”寶玉先批駁了別的人的題詞、對聯,才說:“匾上不如‘衡芷清芬’四字。”又吟一聯:
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荼夢也香。
賈政嫌他套“書成蕉葉文猶綠”。眾人代他分辯,李白的《鳳凰台》全是套崔顥的《黃鶴樓》,只要套得出奇就好。
大家來到正殿,只見雕欄玉砌,金碧輝煌。賈政說:“太富麗了些。”眾人說:“此處題‘蓬萊仙境’才妙。”寶玉心中忽有所動,似乎到過這個地方,卻又一時想不起來,不由走了神,連賈政讓他題詠也無心了。眾人見賈政要發火,連忙勸解,賈政也怕過分難為寶玉,賈母不依,就說:“限你明天題來,題不好定不饒你!”
眾人出來,有人來回,賈雨村派人來有事。賈政就領人從另一面出去,走馬看花般觀賞其他景致。眾人走累了,賈政見前面有一座院落,就進去歇腳。院中點綴著山石,種著碧桃、芭蕉,一株西府海棠格外嬌艷。眾人議論一番海棠,寶玉又發一通高談闊論。賈政問:“這裡題什麼新鮮字?”一人說:“題‘蕉鶴’。”又一人說:“‘崇光泛彩’方妙。”賈政與眾人都說好,寶玉卻說:“妙是妙,可惜只說了海棠的‘紅’,遺漏了芭蕉的‘綠’,不如題‘紅香綠玉’,方兩全其美。”賈政連連搖頭,說:“不好,不好!”眾人進屋,裡面與別處截然不同, 竟 分 不 出間隔。原來四面都是雕空玲瓏的木板,請高手匠人雕出的各種美麗的花樣,再看牆上,都是按古董的外形摳出的槽子。眾人齊讚:“好精緻!”賈政轉了幾圈,竟迷了路,好容易找個門,卻見自己與一群人迎面走來,原來是面大鏡子。轉過鏡子,門更多了,只好由賈珍引路,方轉出來。眾人都稱讚:“有趣,有趣!搜神奪巧,太好了。”
寶玉去見賈母,被賈政的小廝們抱住,說:“老太太幾次叫你,是我們說老爺沒難為你,才讓你大展才華。人們都說,你作的詩比眾人的都強,該賞我們吧?”寶玉說:“好,一人一弔錢。”小廝們說:“誰沒見過一弔錢?”七手八腳地把寶玉珮帶的荷包、扇袋等裝飾品解個一乾二淨。寶玉見了賈母,賈母知賈政沒難為他,也很高興。
襲人倒來茶,說:“你身上的東西又讓那些沒臉的東西解了?”黛玉一看,賭氣說:“再想要我的東西,可不能了!”轉身回房,拿起剪子把為寶玉做的香袋鉸碎。寶玉忙跟進來,見她把香袋無故鉸了,也有些氣,就把衣服解開,從裡面衣襟上解下荷包,說:“你瞧瞧,這是什麼?我可曾把你的東西給人?”黛玉見他如此珍惜,低頭不語,後悔方才莽撞。寶玉說:“我把這荷包奉還如何?”就把荷包擲到黛玉懷裡。黛玉氣哭了,拿起荷包又要鉸。寶玉忙奪下來,賠笑說: “ 好 妹 妹,饒了它吧!”黛玉賭氣上了床,面朝裡躺下。寶玉就“妹妹長”、“妹妹短”地賠不是。黛玉被纏不過,起身就走。寶玉跟在後面,說:“你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黛玉又被他逗笑了。
二人來到王夫人房中,寶釵也在那裡。賈薔已從蘇州買來十二個女孩子及行頭,聘來教習。王夫人讓他們在梨香院排戲,薛家搬到東北角一處房屋居住。林之孝家的又來回:“採買的十二個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道袍也做好了。還有個帶髮修行的,出身仕宦之家,因自小多病,入了空門,帶髮修行,法名妙玉,今年十八歲。她文墨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好。去年她隨師父來京,在西門外牟尼院住。如今老姑子死了,只她一人在此。”王夫人說:“你怎麼不把她接來?”林之孝家的說:“她不願到公侯門第來。”王夫人說:“那就下帖請她。”寶釵見這裡忙亂,就與寶玉、黛玉來到迎春房中。
寧、榮二府天天忙亂,直到十月方才準備完畢。賈政上朝奏本,皇上批下:“明年正月十五日貴妃省親。”賈政奉旨,兩府更忙,年也沒過好。到了正月初八。就有太監來看了別墅,安排好舉行各種儀式的地方。接著,就有關防太監帶著小太監在街上安放圍障,還有人來教習賈府各種禮儀。工部指揮人打掃街道,五城兵馬司攆逐閒人。到了十四日,花燈煙火都備齊,上下通宵未眠。
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位的,都按品級穿戴整齊。大觀園內更是富麗堂皇,靜悄悄無人咳嗽一聲。賈赦等男親等在西街門外,賈母等女親等在榮府大門外。一位太監來到,說是元妃到天黑後才能來,鳳姐兒就勸賈母等先回去歇息,自有她照料。到了晚上,她便命人點起燈燭。外面忽然響起馬蹄聲,十多個太監趕來,直拍手;接著是一對對各司其職的太監陸續來到,十來對後,方聽遠處隱約傳來鼓樂聲。不久,一對對龍旌鳳翣、雉羽宮扇,又有銷金提爐,焚著御香,然後是一把七鳳金黃傘相繼過來;隨後是一對對手捧貴妃專用品的侍女走來,後面才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鑾輿,緩緩而來。賈母等慌忙跪迎,就有太監過來攙扶。進了大門、儀門,在東面的一座院落門前停下,太監跪請元妃下輿更衣,接著抬輿入門,太監散去,只有昭容、彩嬪等引元春下輿。園內花燈閃爍,還有一個“體仁沐德”的燈匾。元春更衣,再上輿進園。園中香煙繚繞,花影繽紛,燈光相映,細樂聲喧。元春歎道:“太奢華了!”她下輿登舟,見兩岸綵燈都是水晶玻璃的,乾枯的樹枝上扎滿了綾羅綢緞做的花,水中的水禽、荷花,都是蚌螺羽毛做成,船上又有各種盆景燈。船入一石港,上有一燈匾,現出“蓼汀花漵”四字。元春說:“‘花漵’就好,何必‘蓼汀’?”太監報與賈政,立即撤下“蓼汀”二字。
船至岸邊,元春下船上輿,見前面石牌坊上寫“天仙寶境”。元妃命換上“省親別墅”四字。來到行宮,巨燭燎空,香屑遍地,火樹銀花,金窗玉檻。元妃問:“此處為什麼無匾?”太監說:“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題。”元春升座,兩下奏起樂來,二太監引賈赦、賈政等於月台下排班,昭容傳諭:“免。”又引榮國史太君及女眷自東階升月台,昭容再傳諭:“免。”
獻了三次茶,元春更衣,乘了省親車駕,來到賈母上房,要行家禮,賈母等忙跪下止住。大家相見,都忍不住熱淚滾滾。元春又傳諭,請薛姨媽、寶釵來見。接著她原來的丫頭們也來拜見。母女姐妹敘些久別情景,家務私事。
賈政至簾外問安,元春在內答禮。父女相見,只能說些官場上的應酬話,什麼皇恩浩蕩、蒼生有福,不能敘父女之情。賈政又說:“園中所有亭台軒館,都是寶玉題名,如有一二處可取的,請即賜名。”元春說:“有進益了。”就傳寶玉來見。寶玉行了國禮,元春把他攬在懷裡,撫mo著他的頭說:“比以前長高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
尤氏、鳳姐兒等來報:“筵宴齊備,請貴妃游幸。”元春起身,命寶玉引道,同眾人步至園門,遊覽了“有鳳來儀”、“紅香綠玉”、“杏簾在望”、“蘅芷清芬”等處。她稱讚了,又說:“以後不可太奢了,這都過分。”來到正殿,元春讓免禮入座,大開筵宴。賈母等在下面相陪,尤氏、李紈、鳳姐兒捧羹把盞。元春命筆硯伺候,題別墅名“大觀園”,正殿匾為“願恩思義”,對聯為:
天地啟宏慈,赤子蒼生同感戴;
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被恩榮。
又改題:“有鳳來儀”賜名“瀟湘館”,“紅香綠玉”改作“怡紅快綠”、賜名“怡紅院”,“蘅芷清芬”賜名“蘅蕪院”,“杏簾在望”賜名“浣葛山莊”,正樓名“大觀樓”等等許多處。又命舊匾不必摘去。她又題了一七言絕句,讓眾姐妹一人題一詩、一匾,她特別喜愛瀟湘館、蘅蕪院、怡紅院、浣葛山莊四處,讓寶玉為每處賦五言律詩一首。不一會兒,眾姐妹都題詠完了,連李紈也勉強湊成一首七言律詩。元春看後評論:“到底是薛、林二妹所作與眾不同,我們姐妹不能比。”黛玉本想今夜大展才華,把眾人壓倒,卻因元春限題一匾一詩,只好胡亂塞責。
寶玉這時只作出“瀟湘館”與“蘅蕪院”兩首,正作“怡紅院”,頭一句就寫下“綠玉春猶卷”。寶釵偷眼瞥見,趁眾人不注意,悄聲說:“因貴人不喜‘紅香綠玉’,才改為‘怡紅快綠’,你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跟她唱對台戲?詠芭蕉的典故不少,再想一個。”寶玉說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寶釵嘲笑說:“將來金殿對策,恐怕你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冷燭無煙綠蠟干’,忘了嗎?”寶玉說:“姐姐是我的‘一字師’了。”寶釵怕耽誤他的工夫,轉身走了。黛玉見寶玉搜索枯腸般構思,走過來一看,讓他抄錄前三首,她代作“杏簾在望”,寫好後,揉成紙團扔到寶玉跟前。寶玉忙用工楷謄抄好,呈與元春。元春看完,喜之不盡,說:“果然有長進了。”又指出“杏簾”一首為四首第一,就把“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又命探春把才纔所有的詩用錦箋抄錄,令太監傳到外面。賈政等看了,稱讚不已。
賈薔帶著女戲子在樓下等候,一個太監來拿戲單與十二人的花名冊。少頃,點了《豪宴》、《乞巧》、《仙緣》、《離魂》等四出戲。女戲子就粉墨登場,做盡悲歡情狀。戲剛演完,一個太監捧一金盤糕點來,賞賜齡官,讓她揀拿手戲隨意再做兩出。齡官又演了《相約》、《相罵》。元春誇獎了她,額外賞她兩匹宮綢、兩個荷包、金銀錁子並食物。撤了筵席,元春把沒到的地方遊覽一遍,到寺裡拜了佛,題匾“苦海慈航”,又賞了尼姑、道姑。少時,太監跪啟:“賞賜物品備齊。”呈上單子,元春看了,命從賈母起,寧、榮二府的親人依輩分賞賜各種物品,又賞了各人的奶娘、丫鬟及管理工程、陳設、司戲、掌燈、廚役、優伶、馬戲與各項人役。眾人謝了恩,太監說:“已到丑正三刻,請駕回宮。”元春熱淚滾滾,依依不捨地別過親人,登輿離去。次日,皇上又有賞賜。
榮、寧二府為了元春省親,鬧得人仰馬翻,精疲力竭。辦完事收拾東西,又是好幾天。別人還可躲清閒,鳳姐兒仍忙得團團轉。而寶玉卻閒極無聊,無所事事。襲人新年都沒回家,家中接去團聚一下,寶玉更是沒興致。丫頭來回,珍大人來請看戲、看花燈。他正要去,又想起元春派人送來的糖蒸酥酪,命人給襲人留著,騎馬去了寧府。誰知寧府唱的是《丁郎認父》、《大擺陰魂陣》、《大鬧天宮》、《封神榜》,忽而神出鬼沒,忽而群魔亂舞,鑼鼓喧天,震耳欲聾。寶玉被晃得眼花,聒得耳鳴,就到處閒逛。賈珍、賈璉、薛蟠等只顧吃酒看戲,誰也沒注意他。跟他的小廝們認為煞戲要到晚上,躲了個一乾二淨。他獨自一人,正好胡逛。逛了一會兒,他想起小書房內掛了一幅美人圖,畫得極傳神。剛來到窗下,忽聽裡面有女人的輕聲呻吟,不由一驚,莫非圖上的美人兒也會生病?舔破窗紙一看,卻是茗煙按著一個丫頭,正干他在太虛幻境學的那事兒。叫了一聲:“了不得!”一腳踹開門,嚇得二人慌忙跳起,跪地求饒。寶玉說:“青天白日的,叫珍大爺知道,你還有命?”再看那丫頭,倒也白淨,只是篩糠,就說:“還不快走?”那丫頭飛也似走了。寶玉問那丫頭叫啥,茗煙說叫萬兒。問她多大了,只知有十六七歲。
茗煙要立功贖罪,想帶寶玉到城外玩,寶玉不敢去。他靈機一動,讓寶玉上馬,悄悄出了後門,直奔襲人家。襲人的母親接來幾個外甥女兒、侄女兒正陪襲人吃果茶,忽聽外面有動靜,襲人的哥哥花自芳出來一看,嚇了一跳,忙把寶玉抱下馬來,喊:“寶二爺來了。”襲人驚疑不定,忙把他主僕迎進屋,問出了什麼事。寶玉說因百無聊賴,來看看。襲人就猜出是茗煙的主意,回去要讓嬤嬤好好打他。茗煙說是寶二爺硬要來的,就要走。花自芳留下他們,又怕茅屋土炕弄髒寶玉的衣裳。花母讓寶玉上炕,又是擺果碟,又是換好茶。襲人不讓母親忙,把自己的坐褥鋪在炕上,讓寶玉坐了,把自己的腳爐、手爐給寶玉用。寶玉見她兩眼微紅,問她哭什麼。她笑著掩飾:“灰迷了眼,揉的。”說了會兒閒話,襲人讓花自芳雇一乘小轎,送寶玉回榮府,又抓一把果子給茗煙,吩咐他千萬要瞞住別人。花自芳牽上馬,直把二人送到榮府後門,把寶玉抱出轎,再抱上馬。寶玉道了謝,才進了門。
寶玉不在家,丫頭們自在玩。李嬤嬤來給寶玉請安,丫頭們只顧玩鬧,愛理不理。她嘟嘟囔囔坐下來,問她們寶玉的近況。丫頭們因她已告老出去,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她見几上放著一蓋碗酥酪,拿起就吃。一個丫頭忙阻止:“別動,那是給襲人留的,我們爺回來又惹氣生。”李嬤嬤氣得大罵:“別說我吃他一碗牛奶,再好的也該吃。他吃我的奶長大,我偏吃了,看他怎樣?你們怕襲人,她是我調教出來的,什麼玩意兒!”一賭氣把酥酪一飲而盡。有個懂事的丫頭奉承她,她還不領情,甩手走了。
寶玉回來,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問:“是病了,還是賭輸了?”秋紋說:“是李老太太氣的。”寶玉說:“她老了,由著她吧!”正說著,襲人回來了,寶玉請她吃酥酪,丫鬟們說:“李奶奶吃了。”襲人怕寶玉不高興,忙說:“給我留的這個?我上次吃了鬧肚子,她吃了倒好。我想吃栗子,你給我剝,我去鋪床。”寶玉信以為真,就剝栗子。襲人長歎一聲,說:“我要回去了。”寶玉吃了一驚,忙問怎麼回事。襲人說她母親、哥哥明年要贖她。寶玉不讓她走,她說:“就是宮中的綵女,也是選入新的,放出老的,別說你們家。”寶玉說:“老太太不放你。”襲人說:“我不過是個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著呢!我先服侍老太太,又服侍了史大姑娘,又跟你幾年。我們家來贖,只怕老太太連身價都不要,就放我出去。你這裡也不是離了我就不行。”寶玉竟忘了襲人是因父死家貧,自幼賣到賈府,契約上寫明是賣斷不許贖的,不由著急,連連央求襲人不要走。其實襲人是怕寶玉為了酥酪的事與李嬤嬤生氣,鬧得大家都不好看,故意借題發揮,勸誡寶玉,她才不稀罕吃什麼栗子呢。她見寶玉淚流滿面,低聲下氣,就說:“你要留下我,得依我三件事。只要你依了,刀擱脖子上我也不走。”寶玉說:“好姐姐,別說三件,就是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守著我,等我哪一天化成灰,不,化成一縷青煙,被風吹散,你愛到哪裡就到哪裡。”
襲人忙捂他的嘴,說:“我勸你正為這,你說得更狠了。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說:“改了!再說,你擰我的嘴。”襲人說:“第二,你在老爺面前要收斂些,別只批駁、譭謗他人,裝出喜歡讀書的樣子來,叫老爺少生些氣。”寶玉說:“再不說了。”襲人說:“不許毀僧謗道,調脂弄粉。再有一件重要的,不許再吃人家唇上搽的胭脂了,也要改了那愛紅的毛病。”寶玉說:“都改,都改!”襲人說:“你都依了我,拿八抬大轎抬我也不出去。”寶玉說:“你長在我這裡,沒轎抬你。”二人還說,秋紋進來說:“三更了,老太太派人來問了。”寶玉取過表來一看,果然已到亥正,就脫衣睡了。
次日清晨,襲人只覺頭暈目眩,四肢火燙,躺倒不起。寶玉回明賈母,請醫診治,不過是偶感風寒,開藥疏散。寶玉命人煎好藥,讓她喝了,給她蒙上被子發汗,就到黛玉房中去。黛玉正睡午覺,丫鬟們都躲了出去,寶玉自進房中,推黛玉說:“好妹妹,才吃了飯就睡覺。”黛玉說:“我前兒一夜不舒服,今兒還身上酸痛。”寶玉說:“別睡出大病來了,我替你解悶兒。”黛玉不聽,只讓他走,他偏要留下。黛玉讓他老老實實地坐一邊,他非在床上躺下,跟黛玉對著臉兒說話。不論寶玉說什麼,黛玉總要拉到寶釵身上,故意氣他,他就呵了呵手,胳肢黛玉。二人鬧了一陣,黛玉用手帕蒙上臉,再不理他。寶玉說了些少滋無味的話,黛玉就是不吭聲。寶玉就說給她講故事,她信以為真,來了興致。誰知寶玉講了半天,卻是編著法子罵她是耗子精。黛玉按住寶玉,要撕他的嘴。寶玉邊求饒邊說:“我聞到你身上的香氣,這才想起這個故事。”寶釵正好走進來,說:“誰講故事呢?”黛玉忙讓座,說:“他巧罵了我,還說是講故事。”寶釵取笑說:“他肚裡的典故可不少,可惜該用時他想不起來,前幾天的芭蕉詩就難住了他,急得直出汗。這會子偏有典故了。”黛玉說:“阿彌陀佛,一報還一報,不爽不錯。”正說著,只聽寶玉房中一片吵嚷,鬧得不可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