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趙姨娘正在屋裡抱怨賈環,只聽賈環在外間屋裡發話道:「我不過弄倒了藥吊子,灑了一點子藥,那丫頭子又沒就死了,值的他也罵我你也罵我,賴我心壞,把我往死裡遭塌?等著我明兒還要那小丫頭子的命呢!看你們怎麼著?只叫他們提防著就是了。」那趙姨娘趕忙從裡間出來,握住他的嘴,說道:「你還只管信口胡,還叫人家先要了你的命呢!」娘兒兩個吵了一回。趙姨娘聽見鳳姐的話,越想越氣,也不著人來安慰鳳姐一聲兒。過了幾天,巧姐兒也好了。因此,兩邊結怨比從前更加一層了。
一日,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是北靜郡王生日,請老爺的示下。」賈政吩咐道:「只按向年舊例辦了,回大老爺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應了,自去辦理。不一時賈赦過來,同賈政商議帶了賈珍、賈璉、寶玉去給北靜王拜壽。別人還不理論,惟有寶玉素日仰慕北靜王的容貌威儀,巴不得常見才好,遂連忙換了衣服,跟著來過北府。賈赦賈政遞了職名候諭。不多時,裡面出來了一個太監,手裡掐著數珠兒。見了賈赦賈政,笑嘻嘻的說道:「二位老爺好?」賈赦賈政也都趕忙問好,他兄弟三人也過來問了好。那太監道:「王爺叫請進去呢。」於是爺兒五個跟著那太監進入府中。過了兩層門,轉過一層殿去,裡面方是內宮門。剛到門前,大家站住,那太監先進去回王爺去了。這裡門上小太監都迎著問了好。一時那太監出來,說了個「請」字,爺兒五個肅敬跟入。只見北靜郡王穿著禮服,已迎到殿門廊下。賈赦賈政先上來請安,捱次便是珍、璉、寶玉請安。那北靜郡王單拉著寶玉道:「我久不見你,很惦記你。」因又笑問道:「你那塊玉好?」寶玉躬著身打著一半千兒回道:「蒙王爺福庇,都好。」北靜王道:「今日你來,沒有什麼好東西給你吃的,倒是大家說說話兒罷。」說著,幾個老公打起簾子。北靜王說:「請。」自己卻先進去,然後賈赦等都躬著身跟進去。先是賈赦請北靜王受禮,北靜王也說了兩句謙辭。那賈赦早已跪下,次及賈政等捱次行禮,自不必說。
那賈赦等復肅敬退出,北靜王吩咐太監等讓在眾戚舊一處,好生款待。卻單留寶玉在這裡說話兒,又賞了坐。寶玉又磕頭謝了恩,在挨門邊繡墩上側坐,說了一回讀書作文諸事。北靜王甚加愛惜,又賞了茶。因說道:「昨兒巡撫吳大人來陛見,說起令尊翁前任學政時,秉公辦事,凡屬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見時,萬歲爺也曾問過,他也十分保舉,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寶玉連忙站起,聽畢這一段話,才回啟道:「此是王爺的恩典,吳大人的盛情。」正說著,小太監進來回道:「外面諸位大人老爺都在前殿謝王爺賞宴。」說著,呈上謝宴並請午安的片子來。北靜王略看了看,仍遞給小太監,笑了一笑,說道:「知道了,勞動他們。」那小太監又回道:「這賈寶玉,王爺單賞的飯預備了。」北靜王便命那太監帶了寶玉到一所極小巧精緻的院裡,派人陪著吃了飯,又過來謝了恩。北靜王又說了些好話兒,忽然笑說道:「我前次見你那塊玉,倒有趣兒,回來說了個式樣,叫他們也作了一塊來。今日你來得正好,就給你帶回去玩罷。」因命小太監取來,親手遞給寶玉。寶玉接過來捧著,又謝了,然後退出,北靜王又命兩個小太監跟出來,才同著賈赦等回來了。
賈赦見過賈母,便各自回去。這裡賈政帶著他三人請過了賈母的安,又說了些府裡遇見什麼人。寶玉又回了賈政吳大人陛見保舉的話。賈政道:「這吳大人本來咱們相好,也是我輩中人,還倒是有骨氣的。」又說了幾句閒話兒,賈母便叫:「歇著去罷。」賈政退出,珍、璉、寶玉都跟到門口。賈政道:「你們都回去陪老太太坐著去罷。」說著便回房去。剛坐了一坐,只見一個小丫頭回道:「外面林之孝請老爺回話。」說著遞上個紅單帖來,寫著吳巡撫的名字。賈政知道來拜,便叫小丫頭叫林之孝進來。賈政出至廊簷下。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巡撫吳大人來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還聽見說,現今工部出了一個郎中缺,外頭人和部裡都吵嚷是老爺擬正呢。」賈政道:「瞧罷咧。」林之孝又回了幾句話,才出去了。
且說珍、璉、寶玉三人回去,獨有寶玉到賈母那邊,一面述說北靜王待他的光景,並拿出那塊玉來。大家看著,笑了一回,賈母因命人:「給他收起去罷,別丟了。」因問:「你那塊玉好生帶著罷?別鬧混了。」寶玉便在項上摘下來,說:「這不是我那一塊玉?那裡就掉了呢。比起來,兩塊玉差遠著呢,那裡混得過?我正要告訴老太太:前兒晚上,我睡的時候,把玉摘下來掛在帳子裡,他竟放起光來了,滿帳子都是紅的。」賈母說道:「又胡說了。帳子的簷子是紅的,火光照著,自然紅是有的。」寶玉道:「不是。那時候燈已滅了,屋裡都漆黑的了,還看的見他呢。」邢王二夫人抿著嘴笑。鳳姐道:「這是喜信發動了。」寶玉道:「什麼喜信?」賈母道:「你不懂得。今兒個鬧了一天,你去歇歇兒去罷,別在這裡說呆話了。」寶玉又站了一會兒,才回園中去了。
這裡賈母問道:「正是,你們去看姨太太,說起這事來沒有?」王夫人道:「本來就要去看,因鳳丫頭為巧姐兒病著耽擱了兩天,今兒才去的。這事我們告訴了,他姨媽倒也十分願意,只說蟠兒這時候不在家,目今他父親沒了,只得和他商量商量再辦。」賈母道:「這也是情理的話。既這麼樣,大家先別提起,等姨太太那邊商量定了再說。」
不說賈母處談論親事。且說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襲人道:「老太太和鳳姐姐方才說話,含含糊糊,不知是什麼意思?」襲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這個我也猜不著。但只剛才說這些話時,林姑娘在跟前沒有?」寶玉道:「林姑娘才病起來,這些時何曾到老太太那邊去呢?」正說著,只聽外間屋裡麝月與秋紋拌嘴。襲人道:「你兩個又鬧什麼?」麝月道:「我們兩個斗牌,他贏了我的錢,他拿了去;他輸了錢,就不肯拿出來。這也罷了,他倒把我的錢都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幾個錢什麼要緊。傻東西,不許鬧了。」說的兩個人都咕嘟著嘴,坐著去了。這裡襲人打發寶玉睡下,不提。
卻說襲人聽了寶玉方纔的話,也明知是給寶玉提親的事,因恐寶玉每有癡想,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話來,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卻也是頭一件關切的事。夜間躺著,想了個主意:不如去見見紫鵑,看他有什麼動靜,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來,打發寶玉上了學,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瀟湘館來。只見紫鵑正在那裡掐花兒呢,見襲人進來,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裡坐著。」襲人道:「坐著,妹妹掐花兒呢嗎?姑娘呢?」紫鵑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著溫藥呢。」紫鵑一面說著,一面同襲人進來,見了黛玉正在那裡拿著一本書看。襲人陪著笑道:「姑娘怨不得勞神,起來就看書。我們寶二爺唸書,若能像姑娘這樣,豈不好了呢。」黛玉笑著把書放下。雪雁已拿著個小茶盤裡托著一鍾藥,一鍾水,小丫頭在後面捧著痰盒漱盂進來。原來襲人來時,要探探口氣,坐了一回,無處入話。又想著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著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訕著辭了出來了。
將到怡紅院門口,只見兩個人在那裡站著呢,襲人不便往前走。那一個早看見了,連忙跑過來。襲人一看卻是鋤藥,因問:「你作什麼?」鋤藥道:「剛才芸二爺來了,拿了個帖兒說給咱們寶二爺瞧的,在這裡候信。」襲人道:「寶二爺天天上學,你難道不知道?還候什麼信呢?」鋤藥笑道:「我告訴他了,他叫告訴姑娘,聽姑娘的信呢。」襲人正要說話,只見那一個也慢慢的蹭過來了,細看時就是賈芸,溜溜湫湫往這邊來了。襲人見是賈芸,連忙向鋤藥道:「你告訴說:知道了,回來給寶二爺瞧罷。」那賈芸原要過來和襲人說話,無非親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來。相離不遠,不想襲人說出這話,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這裡襲人已掉背臉往回裡去了。賈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鋤藥出去了。
晚間寶玉回房,襲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爺來了。」寶玉道:「作什麼?」襲人道:「他還有個帖兒呢。」寶玉道:「在那裡?拿來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裡間屋裡書子上頭拿了來。寶玉接過看時,上面皮兒上寫著:「叔父大人安稟。」寶玉道:「這孩子怎麼又不認我作父親了?」襲人道:「怎麼?」寶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時,稱我作父親大人,今日這帖子封皮上寫著叔父,可不是又不認了麼。」襲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麼大了,倒認你這麼大兒的作父親,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經連個——」剛說到這裡,臉一紅,微微的一笑。寶玉也覺得了,便道:「這倒難講,俗語說:『和尚無兒孝子多著呢。』只是我看著他還伶俐得人心兒,才這麼著。他不願意,我還不希罕呢。」說著一面拆那帖兒。襲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爺也有些鬼鬼頭頭的。什麼時候又要看人,什麼時候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個心術不正的貨。」寶玉只顧拆開看那字兒,也不理會襲人這些話。襲人見他看那字兒,皺一回眉,又笑一笑兒,又搖搖頭兒,後來光景竟不大耐煩起來。襲人等他看完了,問道:「是什麼事情?」寶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經撕作幾段。襲人見這般光景,也不便再問,便問寶玉:「吃了飯還看書不看?」寶玉道:「可笑芸兒這孩子,竟這樣的混帳!」襲人見他所答非所問,便微微的笑著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寶玉道:「問他作什麼!咱們吃飯罷。吃了飯歇著罷。心裡鬧的怪煩的。」說著叫小丫頭子點了一點火兒來,把那撕的帖兒燒了。
一時小丫頭們擺上飯來,寶玉只是怔怔的坐著。襲人連哄帶慪,催著吃了一口兒飯,便擱下了,仍是悶悶的歪在床上。一時間忽然掉下淚來。此時襲人麝月都摸不著頭腦。麝月道:「好好兒的,這又是為什麼?都是什麼『芸兒』『雨兒』的!不知什麼事,弄了這麼個浪帖子來,惹的這麼傻了的似的,哭一會子,笑一會子。要天長日久,鬧起這悶葫蘆來,可叫人怎麼受呢。」說著,竟傷起心來。襲人旁邊由不得要笑,便勸道:「好妹妹你也別慪人了。他一個人就夠受了,你又這麼著。他那帖子上的事,難道與你相干?」麝月道:「你混說起來了。知道他帖兒上寫的是什麼混帳話?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麼說,他帖兒上只怕倒與你相干呢!」襲人還未答言,只聽寶玉在床上「撲哧」的一聲笑了,爬起來,抖了抖衣裳,說:「咱們睡覺罷,別鬧了。明日我還起早唸書呢。」說著便躺下睡了。一宿無話。
次日寶玉起來,梳洗了,便往家塾裡去。走出院門,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轉身回來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應著出來問道:「怎麼又回來了?」寶玉道:「今日芸兒要來了,告訴他別在這裡鬧。再鬧,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爺去了。」麝月答應了。寶玉才轉身去了。剛往外走著,只見賈芸慌慌張張往裡來。看見寶玉,連忙請安,說:「叔叔大喜了!」那寶玉估量著是昨日那件事,便說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裡有事沒事,只管來攪。」賈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來了,在咱們大門口呢。」寶玉越發急了,說:「這是那裡的話?」正說著,只聽外邊一片聲嚷起來。賈芸道:「叔叔聽這不是?」寶玉越發心裡狐疑起來。只聽一個人嚷道:「你們這些人好沒規矩!這是什麼地方,你們在這裡混嚷!」那人答道:「誰叫老爺升了官呢!怎麼不叫我們來吵喜呢?別人家盼著吵還不能呢。」寶玉聽了,才知道是賈政升了郎中了,人來報喜的,心中自是甚喜。連忙要走時,賈芸趕著說道:「叔叔樂不樂?叔叔的親事要再成了,不用說,是兩層喜了。」寶玉紅了臉,啐了一口,道:「呸!沒趣兒的東西!還不快走呢。」賈芸把臉紅了,道:「這有什麼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寶玉沉著臉道:「就不什麼?」賈芸未及說完,也不敢言語了。
寶玉連忙來到家塾中,只見代儒笑著說道:「我才剛聽見你老爺升了,你今日還來了麼?」寶玉陪笑道:「過來見了太爺,好到老爺那邊去。」代儒道:「今日不必來了,放你一天假罷。可不許回園子裡玩去。你年紀不小了,雖不能辦事,也當跟著你大哥他們學學才是。」寶玉答應著回來。剛走到二門口,只見李貴走來迎著旁邊站住,笑道:「二爺來了麼?奴才才要到學裡請去。」寶玉笑道:「誰說的?」李貴道:「老太太才打發人到院裡去找二爺。那邊的姑娘們說二爺學裡去了。剛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叫奴才去給二爺告幾天假。聽說還要唱戲賀喜呢。二爺就來了。」說著,寶玉自己進來。進了二門,只見滿院裡丫頭老婆都是笑容滿面,見他來了,笑道:「二爺這早晚才來?還不快進去給老太太道喜去呢。」
寶玉笑著進了房門。只見黛玉挨著賈母左邊坐著呢,右邊是湘雲。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紈、鳳姐、李紋、李綺、邢岫煙一乾姐妹,都在屋裡,只不見寶釵、寶琴、迎春三人。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了喜,又給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見了眾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體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聽見說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麼?」寶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裡,忽然心裡疼起來,這幾天剛好些就上學去了,也沒能過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說完,早扭過頭和探春說話去了。鳳姐在地下站著,笑道:「你兩個那裡像天天在一塊兒的?倒像是客,有這麼些套話。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了。」說的大家都一笑。黛玉滿臉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了一會兒,才說道:「你懂得什麼!」眾人越發笑了。鳳姐一時回過味來,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話岔時,只見寶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兒這種冒失鬼——」說了這一句,方想起來,便不言語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來,說:「這從那裡說起?」黛玉也摸不著頭腦,也跟著訕訕的笑。寶玉無可搭訕,因又說道:「可是剛才我聽見有人要送戲,說是幾兒?」大家都瞅著他笑。鳳姐兒道:「你在外頭聽見,你來告訴我們,你這會子問誰呢?」寶玉得便說道:「我外頭再去問問去。」賈母道:「別跑到外頭去。頭一件,看報喜的笑話;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來碰見你,又該生氣了。」寶玉答應了個「是」,才出來了。
這裡賈母因問鳳姐:「誰說送戲的話?」鳳姐道:「說是二舅舅那邊說:後兒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戲兒給老太太、老爺、太太賀喜。」因又笑著說道:「不但日子好,還是好日子呢!後日還是……」卻瞅著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後日還是外甥女兒的好生日呢。」賈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見我如今老了,什麼事都糊塗了。虧了有我這鳳丫頭,是我個『給事中』。既這麼著,很好。他舅舅家給他們賀喜,你舅舅家就給你做生日,豈不好呢?」說的大家都笑起來,說道:「老祖宗說句話兒,都是上篇上論的,怎麼怨得有這麼大福氣呢。」說著,寶玉進來,聽見這些話,越發樂的手舞足蹈了。一時大家都在賈母這邊吃飯,甚實熱鬧,自不必說。飯後,賈政謝恩回來,給宗祠裡磕了頭,便來給賈母磕頭。站著說了幾句話,便出去拜客去了。這裡接連著親戚族中的人,來來去去,鬧鬧攘攘,車馬填門,貂蟬滿坐。真個是:花到正開蜂蝶鬧,月逢十足海天寬。
如此兩日,已是慶賀之期。這日一早,王子勝和親戚家已送過一班戲來,就在賈母正廳前搭起行台。外頭爺們都穿著公服陪侍。親戚來賀的,約有十餘桌酒。裡面為著是新戲,又見賈母高興,便將琉璃戲屏隔在後廈,裡面也擺下酒席。上首薛姨媽一桌,是王夫人寶琴陪著;對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煙陪著。下面尚空兩桌,賈母叫他們快來。一回兒,只見鳳姐領著眾丫頭,都簇擁著黛玉來了。那黛玉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的,出來見了眾人。湘雲、李紋、李綺都讓他上首坐,黛玉只是不肯。賈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罷。」薛姨媽站起來問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麼?」賈母笑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媽道:「咳!我倒忘了。」走過來說道:「恕我健忘!回來叫寶琴過來拜姐姐的壽。」黛玉笑說:「不敢。」大家坐了。那黛玉留神一看,獨不見寶釵,便問道:「寶姐姐可好麼?為什麼不過來?」薛姨媽道:「他原該來的,只因無人看家,所以不來。」黛玉紅著臉,微笑道:「姨媽那裡又添了大嫂子,怎麼倒用寶姐姐看起家來?大約是他怕人多熱鬧懶怠來罷。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媽笑道:「難得你惦記他。他也常想你們姐兒們。過一天,我叫他來大家敘敘。」
說著,丫頭們下來斟酒上菜,外面已開戲了。出場自然是一兩出吉慶戲文。及至第三出,只見金童玉女,旗寶幢,引著一個霓裳羽衣的小旦,頭上披著一條黑帕,唱了幾句兒進去了。眾皆不知。聽見外面人說:「這是新打的《蕊珠記》裡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墮落人寰,幾乎給人為配。幸虧觀音點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時升引月宮。不聽見曲裡頭唱的:『人間只道風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幾乎不把廣寒宮忘卻了!』」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達摩帶著徒弟過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樓,好不熱鬧。
眾人正在高興時,忽見薛家的人滿頭汗闖進來,向薛蝌說道:「二爺快回去!一併裡頭回明太太,也請回去!家裡有要緊事。」薛蝌道:「什麼事?」家人道:「家去說罷。」薛蝌也不及告辭就走了。薛姨媽見裡頭丫頭傳進話去,更駭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帶著寶琴別了一聲,即刻上車回去了。弄得內外愕然。賈母道:「咱們這裡打發人跟過去聽聽,到底是什麼事,大家都關切的。」眾人答應了個「是」。
不說賈府依舊唱戲。單說薛姨媽回去,只見有兩個衙役站在二門口,幾個當鋪裡夥計陪著,說:「太太回來,自有道理。」正說著,薛姨媽已進來了。那衙役們見跟從著許多男婦,簇擁著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見這個勢派,也不敢怎麼,只得垂手侍立,讓薛姨媽進去了。那薛姨媽走到廳房後面,早聽見有人大哭,卻是金桂。薛姨媽趕忙走來,只見寶釵迎出來,滿面淚痕。見了薛姨媽,便道:「媽媽聽見了,先別著急,辦事要緊。」薛姨媽同寶釵進了屋子,因為頭裡進門時,已經走著聽見家人說了,嚇的戰戰兢兢的了,一面哭著,因問:「到底是合誰?」只見家人回道:「太太此時且不必問那些底細。憑他是誰,打死了總是要償命的,且商量怎麼辦才好。」薛姨媽哭著出來道:「還有什麼商議?」家人道:「依小的們的主見:今夜打點銀兩,同著二爺趕去,和大爺見了面,就在那裡訪一個有斟酌的刀筆先生,許他些銀子,先把死罪撕擄開,回來再求賈府去上司衙門說情。還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幾兩銀子來打發了他們,我們好趕著辦事。」薛姨媽道:「你們找著那家子,許他發送銀子,再給他些養濟銀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緩了。」寶釵在簾內說道:「媽媽使不得。這些事越給錢越鬧的凶,倒是剛才小廝說的話是。」薛姨媽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趕到那裡見他一面,同他死在一處就完了。」寶釵急的一面勸,一面在簾子裡叫人:「快同二爺辦去罷。」丫頭們攙進薛姨媽來。薛蝌才往外走,寶釵道:「有什麼信,打發人即刻寄了來。你們只管在外頭照料。」薛蝌答應著去了。
這寶釵方勸薛姨媽,那裡金桂趁空兒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們只管誇他們家裡打死了人,一點事也沒有,就進京來了的。如今攛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裡只講有錢,有勢,有好親戚,這時候我看著也是嚇的慌手慌腳的了。大爺明兒有個好歹兒不能回來時,你們各自幹你們的去了,撂下我一個人受罪!」說著,又大哭起來。這裡薛姨媽聽見,越發氣的發昏,寶釵急的沒法。正鬧著,只見賈府中王夫人早打發大丫頭過來打聽來了。寶釵雖心知自己是賈府的人了,一則尚未提明,二則事急之時,只得向那大丫頭道:「此時事情頭尾尚未明白,就只聽見說我哥哥在外頭打死了人,被縣裡拿了去了,也不知怎麼定罪呢。剛才二爺才去打聽去了。一半日得了准信,趕著就給那邊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謝太太惦記著,底下我們還有多少仰仗那邊爺們的地方呢。」那丫頭答應著去了。
薛姨媽和寶釵在家,抓摸不著;過了兩日,只見小廝回來,拿了一封書,交給小丫頭拿進來。寶釵拆開看時,書內寫著:
大哥人命是誤傷,不是故殺。今早用蝌出名,補了一張呈紙進去,尚未批出。大哥前頭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紙批准後,再錄一堂,能夠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當鋪內再取銀五百兩來使用,千萬莫遲。並請太太放心。餘事問小廝。寶釵看了,一一念給薛姨媽聽了。薛姨媽拭著眼淚說道:「這麼看起來,竟是死活不定了!」寶釵道:「媽媽先別傷心,等著叫進小廝來問明了再說。」一面打發小丫頭把小廝叫進來。薛姨媽便問小廝道:「你把大爺的事細說與我聽聽。」小廝道:「我那一天晚上,聽見大爺和二爺說的,把我唬糊塗了。」
未知小廝說出什麼話來,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