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竊館榖豪家延捐友 撞金鐘門客造奸謀
詩曰:
自古薰蕕不同器,物以群分方以類。
君子必與君子交,小人還與小人聚。
卻說太守柳公是個清正的人,賴本初只管把俗事去纏他,始初減不過情面,勉強聽了幾件,後來纏得不耐煩了,被他怠慢了兩次,連本初自己也覺厭了。因想:「薦館乃斯文一道,不算俗事,若求他薦得個好館,賺些館毅,也強似出入公門。」籌劃已定,遂於送節禮之時,把這話懇求柳公。誰想柳公聽了,又甚不喜。你道柳公為甚不喜?原來,秀才求官府薦館已成惡套,往往先自訪得個殷實富戶,指名求薦。官府便發個名帖去致意,那富戶人家見是官府薦來的,恐怕不好相處,不敢聘請,卻又難違官府之命,只得白白把幾十金送與這秀才,以當館榖,宛轉辭謝。此風既慣,官府初尚發帖婉致,後竟出牌硬著。富戶中有倔強的,或回稱家中並無子侄,不要延師;或回稱子侄年幼,不能就學;或回稱已有先生在家;或回稱不願子侄讀書;或回稱這秀才與我有隙,借此索詐。如此這般回稟,遂把薦館又弄做一件最可厭的事了。當日,柳公深知此弊,因即對賴本初道:「刺史非薦館之人,薦館非官長之事,此言再也休提。」本初抱慚而退。柳公既淡白了本初去,心中到念著梁生,想道:「他兄弟二人,一個竟是非公不至的澹台滅明;一個卻如魚中陽嬌迎綸吸餌,何人品之不同如此?只因看了這日日來纏的,越覺那不來的有品了。」一日,又有一個秀才來送禮謁見,那人姓奕,名雲,字生棟,是本州一個富家子弟,也是用薦書入泮的。柳公與他敘話間,曉得他家西席尚虛,因便把梁生薦與他道:「你學識未充,不可無明師良友之助。本州學生梁棟材是個佳士,何不去請教他?」奕雲鞠躬領命。正是:
求薦不薦,不求友薦。既說不薦,忽然又薦。邑中另有高才,堂上自具別眼。
奕雲領了柳公言語,回到家中,便與一個慣幫閒的門客時伯喜商議道:「我久聞梁棟材的名字,今又蒙太守相薦,便請他來做個相資朋友也好。但他是個孝廉公子,又在盛名之下,不知可肯出來處館。」時伯喜道:「這不難,大官人可寫個名帖付我,待我先到他家致意探他,若肯相就,然後致聘便了。」奕雲大喜,便寫帖付與,教他速去拜望了回報。伯喜領命而去。原來,這時伯喜乃來家最用事的幫閒門客,性極奸貪。欒雲卻信任他,每事必和他商議。向有一篇二十回頭的口號,單笑那幫閒的道是:
幫閒的要走通腳頭,先要尋個薦頭。初時伺候門頭,後來出入齋頭。設事要來騙飯吃,討個出頭。抓著兩個肩頭,看著人的眉頭,說話到忌諱處縮了舌頭。酒席上慣坐橫頭,吃下飯只略動些和頭。大老官忘了酒令,他便提頭,大老官有罰酒,他便做個寄酒戶頭。與大老官猜枚,詐輸幾個拳頭,席散要去討個蠟燭頭。若要住夜,趁別人的被頭。陪大老官閒走,他隨在後頭;與大老官下棋,讓幾著棋頭。大老官賭錢,捉個飛來頭;大老官成交易,做個中人頭。托他買東西,落些厘戥頭;托他兌銀子,落些天平頭。托他與家人算賬,大家侵匿些賬頭。總之,只幫得個興頭。若是大老官窮了,他便在門前走過,也不回頭。
話說的幫閒之輩,大人家原少他不得。難道都是這般賤相?其中原有好歹不同,若論歹的,逞其奸貪伎倆,設局哄騙大老官,莫說這二十四頭,就比強盜也還更進一頭。若是好的,他每事在大老官面前說幾句好話,這些大老宮往往有親友忠告善道說他不聽的事,卻被幫閒的於有意無意之間,三言兩語,他到伏伏的聽了。這等看來,幫閒的也盡會幫人幹得幾件好事。莫笑他這二十四頭,卻到也頭頭是道。
閒話休提。且說時伯喜當日拿了欒雲的致意帖,自己也寫了個眷晚生的名帖,逕到梁家來拜望,卻值梁生不在家中。原來,梁生因父病未痊,那日要出外問卜,喚梁忠隨著去了。只有賴本初在家,當下便出來與時伯喜相見,叩其來意。伯喜將柳公稱薦梁生、欒雲托他致意的話備細說了。本初想道:「我本求柳公薦我,不想到薦了他。」因便心生一計,對伯喜道:「舍弟蒙欒兄錯愛,又承老丈賜顧,足感盛情。今偶他出,有失到展。歸時,當商酌奉覆。」伯喜道:「在下只道先生就是用之先生,原來卻是用之先生的令兄,不敢動問名號。」本初道:「賤名梓材,賤字作之。」伯喜道:「適間不曾另具得一個賤刺來奉拜,深為有罪。令弟回府千乞鼎言,在下明日來專拜先生,便討回音也。」本初便道:「不勞尊駕再來,明日學生當造宅拜覆,請問尊居在何處?」伯喜道:「舍下只在郡治之西一條小巷內,但怎敢勞動台駕?還是在下來候教便了。」說罷起身,告辭而去。
少頃,梁生回家,本初把這話與他說知。梁生沉吟道:「父親有病,小弟正要侍奉湯藥,如何出去處得館?」本初便道:「我看起來這館原不是賢弟處的,那欒兄既慕賢弟之名,又奉柳公之命,便該親來拜謁,如何只遣門客代來?這就是不敬了。此等膏粱子弟難作緣,不如決意回了他罷。」梁生道:「說得有理,明日待我去答拜那姓時的,就便回他。」本初道:「欒生棟既不自來,賢弟亦何必親去?今日那姓時的原只見得我,明日也待我替你去走一遭罷了。」梁生道:「如此最好。」便寫個致意回帖,並答拜的帖,付與本初。
次日清晨,本初取了二帖,又暗寫自己一個名帖藏在身邊,也不喚人跟隨,逕自往郡西小巷內尋問時家。恰好在巷口遇見了時伯喜,揖讓到家中,敘禮畢。伯喜看了拜帖說道:「在下今日正要造宅,候領回音,如何反勞大先生先旆?昨所云,未知令弟尊意若何?」本初道:「舍弟因家君有恙,奉侍湯藥,不便出門,特托學生來奉覆,別有計較。」伯喜道:「家事從長,既有大先生在宅,尊大人處可以侍奉,令弟便出門也不妨。」本初道:「雖雲舍弟,實是內弟。學生本姓賴,因入贅梁家,故姓了梁,其實內父止有內弟一子,所以不要他輕離左右。內弟若來就館,恐違父命,若不就,是又恐負了欒兄盛情,並虛了郡尊雅意。今有一個兩全之策在此。」伯喜道:「請問有甚兩全之策?」本初道:「內弟之意欲轉薦學生相代,學生算來到有幾件相宜處,一來內弟自幼嬌養,從未出外處館,不若學生老成,處館得慣,就是如今在內父家中與內弟相資,也算處館;二來內弟如今縱使勉強應承,卻因內父有病常要歸家看視,不若學生無內顧之憂,可以久坐;三來來兄見愛內弟,不過要請教他文字,今他的文字都有在學生處,況學生若就館之後,內弟亦可時常到館中來,是欒兄請了一個先生,卻就不請了兩個先生回來?欒兄若請了別人,恐拂了柳公之命,今曉得就請了梁某的弟兄,柳公也自然歡喜。」伯喜道:「這都見教得極是,少刻便當把這話面致欒大官人。」本初攜手稱謝,起身告辭。臨別,又執著伯喜的手,低低囑咐道:「此事全賴老丈大力,學生是貧士,不比內弟無藉於館,若得玉成,不敢忘報,聘儀之外,另當奉酬。」伯喜聽說,滿臉堆笑道:「說那裡話?既承見教,自當效力,明日造府答拜便來奉覆。」本初道:「不勞尊駕答拜,學生在梁家也只算客邊,且待就館後,尊駕竟過館中一談可也。明日學生再當到宅來候回音。」伯喜領諾。
本初回到家中,在梁生面前並不說起,至明日,又私往時家去了。本初才出門,在門首遇見了,迎著笑道:「已有回音,正要來奉覆。」本初忙問:「如何?」伯喜請本初定,說道:「昨日別後,就往欒大官人處細述先生所言,欒大官人初時還有些疑惑,是在下再三攛掇,方才依允,約定明日來送聘也。」本初大喜,極口稱謝而別。回來對梁生說道:「今日我在路上遇見了那時伯喜,他說欒生棟因你不就他的館,又要求聘我,你道可該應他麼?」梁生道:「兄與弟不同,盡可去得。」本初假意躊躇道:「岳父有病,我亦當盡半子之職,侍奉左右,豈可忽然便去?況向與賢弟朝夕追隨,也不忍一日疏闊。」梁生道:「這不妨,館地只在本地,又不遠出,且晚歸家,原可常常相聚。」本初道:「既是賢弟如此說時,明日他來送聘,我只得受了。」
次日,欒雲果然使人送聘來帖,開聘儀三兩。又有兩副請啟:一請本初赴館;一請梁生赴宴。本初便問梁生道:「他請賢弟吃酒,可去麼?」梁生道:「我既不就他的館,怎好去吃他的酒?辭了罷。」本初即替梁生寫了個辭帖,並自己回帖,打發來人去了,便袖了這三兩聘儀,潛地到時家,送與伯喜說道:「這個權表薄意,待節中束儀到手,再當重酬。」伯喜道:「將來正要相處,盡可互相周旋,被此照顧,何必拘此俗套,這個決不敢領。」本初再三推與他,伯喜假意辭了一回,便從直受了。看官,聽說先生處館,原是雅事,賴本初卻用這等陰謀詭計,好似軍情機密一般,又極卑污苟賤。有一篇笑薦館的文字,說得好。其文曰:
師道之尊無對,儒行之貴居多。雖不必貧賤驕人,使東家畏其已甚,亦必待童蒙求我,庶西席不至卑污。慨自先生之賤,由於不肖之夫。失館比於喪家,不惜屈身而就;謀館猶之奪地,務要極力而圖。探得主人勢利,便討個大字帖來薦薦;若問先生著作,隨寫篇小題文去睃睃。甚至鑽及內戚,問及家奴,央及門客,托及媒婆。愧儘先生體面,成甚師長規模,不思陋巷簟瓢,在家盡堪自適。閒雲野鶴,何天不可婆娑。況乎號曰人宗品望,奚似稱為夫子身份。若何如但哀其窮收之己爾,豈日重其道事之,雲乎必也。若有莘應商王之聘,南陽邀先主之過,三徽乃至,再速始孚。然後絳帳懸而觀瞻震悚,青氈坐而道范巍峨。拜宣尼於泗水,尊子夏於西河。問文中子之函丈,收季常氏之生徒。琴瑟在前,館人弗敢漫問乎?業屢牆木,勿壞沈猶,不得輕累以負芻。歎息此風之已邈,徒傷輓近之流波。
賴本初自到館之後,一味逢迎欒雲之意,賓主甚是相得。凡有慶吊詩文,欒雲意欲求梁生做的,托本初去轉求,本初便暗自胡謅幾句,只說是梁生所作。欒雲於文墨裡邊原不甚通曉,那知是假是真?或送些潤筆之資,都是本初袖了。奕雲常要具帖往拜梁生,本初恐梁生與欒雲相知了,出了他的醜,便私對時伯喜道:「內弟為人頗性傲,就是前日承老丈光顧了,他也不肯自來答拜。今欒兄若去拜他,他或者竟置之不答,到在學生面上不好看。」伯喜聽說便止住了欒雲,不要他到梁家去。梁生一來因父病不敢暫離,二來見欒雲不去拜他,便也不肯先來。自此,不但欒雲不曾與梁生見面,連時伯喜也從不曾認得梁生。正是:
闞不帶俏,恐分其好。
釘住鬼門,小人訣竅。
賴本初在欒家不過筆札效勞,原沒甚館課。大約文事少,俗事多。本初卻偏喜與聞他家的俗事。當初,欒雲只信得一個時伯喜,如今又添了一個賴本初,凡是他兩個的言語,無有不聽。本初便與伯喜串通,一應田房交易,大家分些中物後手。或遇詞訟,本初又去包攬說合,打發公差,於中取利。不勾幾時,囊中有物了。你道他前日投奔族叔賴二老的時節,若非梁家提拔,那有今日?他卻不知感恩,反怕人知其底裡。一日,正在館中坐地,只見一個青衣小後生走來唱喏道:「賴官人還認得我麼?」本初看時,原來卻是梁家的舊僕愛童。因驚問道:「你如何在此?」愛童道:「小人自梁家出來之後,便央喚時伯喜官人引到這裡欒大相公處投靠的。」本初道:「原來如此,我一向怎不見你?」愛童道:「向奉主命在鄉間討賬,故不曾來拜見官人,今喜得官人在此坐館,乞在主人面前添些好活,照顧則個。」本初道:「這個自然。」因又問:「你今叫甚名字?」愛童道:「小人本姓鍾,如今官名叫做鍾愛。」說罷自去了。本初想道:「我的底蘊都在此人肚裡,他若住此,於我不便,須設法弄他去。」正是:
曾做梁家子,曾受梁家恩。
怕提梁家事,厭見梁家人。
過了一日,便私對欒雲道:「尊使鍾愛原系內父家舊僕,因偷盜了東西,逐出去的。前日,伯喜兄不知其故,所以引他到府上投靠,若據愚意,此人不可收用。」欒雲聽了這話,隨即寫下一隻革條,貼出門上道:
本宅逐出家奴鍾愛,不許復入。
鍾愛只道本初思念舊情,在新家主面前照顧他一分,誰想到被攛唆逐出。他恨了這口氣,也不再去投靠人家,竟往別處投軍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賴本初在奕家鬼混了幾時,已積得許多銀子,家中又不要他盤費,妻子瑩波又得了竇氏若干嫁資,又自做些針指,頗有私蓄。常言道:「手頭肥,腳頭活。」本初暗想:「我既有資本,盡可自去成家立業,何必更依附他人?」於是,便有脫離梁家之意。此時,梁孝廉臥病不痊,日事醫禱,家業漸替,僮僕亦漸散,止留得梁忠老夫婦兩個。本初見這光景,一發要緊遷移開去,私與妻子商議。看官,你道瑩波若是個有良心的,便該念及母舅與舅姆,就是你夫妻兩個的義父、義母。當初,撫養婚配,恩誼不薄,今日豈有忽然便去之理?況義父現病在床,義母亦已年老,即使要去,也須奉侍二老者天年之後,喪終服闋,然後從容而去,亦未為遲。如何一旦便要分離,難道梁家如今蕭索了,就過了你窮氣不成?瑩波若把這幾句情理的話說出來,也不怕丈夫不聽,誰想他卻與丈夫是一樣忍心害理的。當下,見丈夫商量要去,便道:「你所見極是,今若不去,他家日用不支,必要累及我們貼助。俗語說得好:帖他不發跡,落得自家窮。不若急急遷移開去為妙。」本初聽說,大喜道:「我一向要去,只怕你心裡有些留戀,不料你與我這般志同道合,但今且莫說破,等我停當了去處,那時竟去便了。」計議已定,便去尋間房屋。恰好欒家有幾間空下來的租房,本初遂對欒雲說,要借來暫住。欒雲許允。本初便暗地置買傢伙什物,件件完備。忽一日,同著妻子辭別了梁孝廉、竇氏與梁生,便要起身。竇氏見瑩波忽地要去,潸然淚下,依依不捨。梁生也因與本初相處已久,今日留他不住,甚覺慘然。偏是本初與瑩波略無依戀之情,收拾了房中細軟,一棒鑼聲,竟去了。正是:
昔年異姓稱兄弟,今日無端束裝去。
谷風習習可勝嗟,恐懼惟寧安樂棄。
梁孝廉病中見本初夫婦去得不情,未免心中悲憤,病勢因愈沉重,看看不起。臨危時對竇氏說道:「瑩波甥女、本初外甥,我已恩養婚配,今他雖捨我而去,然我心已盡,不負房家姊丈臨終之托,亦可慰賴家襟丈地下之心,我今便死,更無牽掛。但我止生一子,不曾在我眼裡聘娶得一房媳婦,甚是放心不下。我死之後,莫待孩兒服滿,如有差不多的姻事,不妨乘喪納聘。」又囑梁生道:「汝當以宗祀為重,切勿再像從前遲疑擇配,致誤百年大事。」言訖,瞑目而逝。竇氏與梁生放聲大哭了一場。勉強支持喪事,一面訃報親友。賴本初與瑩波直至入殮之時,方來一送。才殮過了,瑩波便先要回去。竇氏欲留他作伴幾日,瑩波只推家中沒人,乘鬧裡竟自上轎去了。竇氏著惱,因在本初面前發話說:「他不但是女兒,若論你是義子,他也算是媳婦,難道在此守喪也守不得一日?好生沒禮!」本初聽了,竟不替妻子陪話,反拂然不樂。梁生與他商議喪事,問他喪牌上如何寫,本初恐怕把他梁梓材的名字一樣寫在上,要他分任喪中之費,便說道:「這自然該老舅獨自出名,若把我名字續貂於後,反覺不必。」梁生會其意,凡喪牌、喪帖,只將自己出名。治喪之日,本初只在幕外答拜,喪中所費一毫不管。至七七將終,方寫個緦麻贅婿的帖兒,送奠金三兩。梁生欲待不受,恐他疑是嫌少,乃受了奠金,璧還原帖,說道:「至親無文,用不著這客套。」正是:
本初原是舊本初,昔日何親今日疏?
堪歎負心滿天地,教人詳味絕交書。
七終之後,竇氏依丈夫臨終之命,急欲為梁生議婚。誰想,人情勢利,當初問了梁神童之命,只道他取青紫如拾芥,後來見他兩次科舉都不去應試,便覺失望。況當初還重他是孝廉公子,又是太守敬愛的。今孝廉已沒,太守柳公此時亦已解任而去,一發看得無味了。正是:此一時,彼一時。昔年議婚,憑你揀來揀去,千不中,萬不中,卻偏有說親的填門而至。到如今,莫說你不肯將就,便是你肯胡亂通融,人卻到來嫌你。那些做媒的,影也不上門來了。竇氏見這般世態,心中憂惱,染成一病。醫禱無效,臥床不起。時當埋怨孩兒,一向艱於擇配,錯過了多少好親事。又想:「當年若竟把養女瑩波做了媳婦,他今未必待我這般冷落。」梁生伏在床前,再三寬慰,爭奈老人家病中往往把舊事關心,每提起賴家夫婦負義忘恩,便扶床而歎,追悔昔日收養假子、假女,總沒相干。又復自疑自解道:「若論別人的肉,果然貼不上自身的,但我原不曾收養陌生人,一個是丈夫面上來的瓜葛,一個是我面上來的姻親。一個總不算女兒,也是甥女兼為甥婦;一個縱不算兒子,也是甥婿兼為外甥,不當便把我等疏遠。」自此,常常歉歔悵恨。到得病已臨危,卻又想念瑩波,要接他來見一面。不料瑩波向因竇氏發作了他,心懷嫌怨,不來問病。今去接他,只推身子有恙,不能出門,竟不肯來。竇氏長歎一聲,滿眼流淚而逝。正是:
臨死淒涼徒自受,半生心力為人勞。
梁生哀痛之極,哭得發昏,虧梁忠夫婦救醒。入殮治喪,瑩波都托病不來。賴本初也直至入殮以後,方才來送。治喪之日,連幕外答拜也都免了,只穿了白衣陪賓效勞而已。前番送奠金三兩,此番又減去一兩,止送二兩,封簡上竟寫甥婿賴梓材具,並不寫緦麻贅婿了。梁生又悲又恨,將封兒扯得粉碎,擲還他奠金,說道:「人之負心,一至於此。」本初見梁生發話,便忿然而去。自此,再也不到梁家門上來了。看官,聽說人道假兒、假女,只有自己父母在心上。今賴本初與房氏瑩波原沒姓賴、姓房的眷屬和他來往,卻緣何忘了梁家?況梁家這段姻緣,本是他父母面上來的,他若想念父母,斷不忍忘了父母面上的親戚。只為他先忘了父母,故把父母面上的親戚也都抹殺。正是:
既忘竇與梁,並無賴與房。
疑彼賢夫婦,皆出於空桑。
本初既與梁家斷絕往來,便只在欒家館中尋趁些頭腦,為肥家之計。此時,又值賓興之歲,郡中舉報科舉,太守柳公既去任署,用的是本州司戶,欒雲夤緣了一名科舉。本初便攛唆他賄買科場關節。原來,唐朝進士及第,其權都在禮部,買關節的都要去禮部打點。一日,欒雲步到書館中,只見時伯喜在那裡與本初附耳低言。欒雲問他說甚麼,本初便一手挽著欒雲,一手招伯喜,同到一個密室裡,對欒雲道:「方纔老時訪得個極確的科場關節在此,兄可要做?」欒雲問:「是何關節?」伯喜道:「禮部桑侍郎密遣他舅子聶二爺在此尋覓主雇,若要買及第,這是個極確的門路。」欒雲便問本初道:「這頭腦果確否?」本初道:「那桑侍郎諱求,號遠揚,蜀中綿谷人,前科曾與試過的,若果是他那裡來的關節,自然極確。」欒雲聽說大喜,便問了聶二爺的寓所,同著本初、伯喜徑去拜他。只見那聶二爺衣冠華美,體態闊綽,一口長安鄉談。欒雲敘過寒溫,便教本初、伯喜與他密商此事,問價多少。聶二爺開口討五千兩。本初、伯喜於中再三說合,方講定三千金,約他明日到欒家立議。次日,聶二爺帶著幾個僕從到欒家來,欒雲盛席款待,立了合同議單,本初、伯喜都書了花押。欒雲將出現銀三千兩,同往一個熟識的典鋪裡,兌明封貯、各執半票,俟發榜靈驗時,合票來取。議得停當,聶二爺方把關節暗號密授欒雲,又說道:「我今差人星夜到京支會家姊丈桑侍郎也。」言罷,自回寓所去了。欒雲議定了這件事,只道一個及第進士穩穩在那裡了,心中歡喜,回家與本初、伯喜歡呼暢飲,一連飲了兩日。到第二日,飲至二更以後,忽見管門的家人拿著一封束帖來稟道:「方纔有人在門外呼喚,說有甚書札送到。小人連忙去開門,那人已從門縫裡塞了一封柬帖進來,竟自去了,正不知是誰家的。」欒雲道:「半夜三更,如何有人來遞書?」一頭說,一頭接那柬帖來看,卻封得牢牢的,封面上寫道:「欒大相公親啟。」伯喜笑道:「那下書人好粗魯,這時候來遞的書,自然有甚緊要事立候回書的了,如何門也不等開,便匆匆而去?待他明日來討回書時,偏要教他多等一等。」家人道:「小人方才問他即要討回書的。他說,不消了。」本初道:「卻又作怪,既不消討回書,定是沒要緊的書札,為何半夜三更來投遞?」欒雲道:「待我拆看便知端的。」隨即扯開封兒。看時,那裡是甚書札,原來是個不出名的沒頭帖,上寫著二十個字道:
關節買得好,被人知道了。
拿住三耳人,這場禍不小。
欒雲看了,大驚失色,忙遞與本初、伯喜看,二人都失驚道:「這那裡說起?」欒雲問家人道:「你曾見那下書的是怎麼樣一個人?」家人道:「小人在門縫裡接了他的書,忙開門去看,黑暗裡已不知他往那裡去了,卻不曾認得是誰。」欒雲叱退家人,與本初、伯喜商議道:「此事怎處?」伯喜道:「此必大官人有甚冤家打聽著了這消息,在那裡作祟。」本初便問欒雲道:「兄可猜想得出這冤家是何人?」欒雲道:「我平日為田房交易上常與人鬥氣,有口面的人也多,知道是那一個?」伯喜道:「我們前日作事原不密,家中吃酒,立議,又到典鋪中去兌銀,這般做作,怎不被人知覺了?」本初道:「事已如此,不必追究,只是如今既被人知覺,倘或便出首起來,卻怎生是好?」伯喜道:「幸喜他還只在門縫裡塞這柬帖進來,若竟把來貼在通衢,一發了不得。」欒雲被他兩個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十分害怕,心頭突突的跳,走來走去沒做道理處。本初沉吟了半晌,說道:「所議之事做不成了,不如速速解了議罷。」伯喜道:「只可惜一個及第進士已得而復失。」本初道:「你不曉得既有冤家作祟,便中了出來,也少不得要弄出是非的。」欒雲點頭道:「還是解議為上策。」當晚一夜無寐。
次日清晨,欒雲袖了原議單,並這沒頭帖,同著本初、伯喜急到聶二爺寓所,把上項事備細說知,取出沒頭帖與他看了,告以欲解議之意。聶二爺聽說,勃然變色道:「公等作事竟如兒戲!前既議定,我已差人星夜支會家姊丈去了,如何解得?」本初道:「解議之說,原非得已,奈事既洩漏,恐彼此不便,還望俯從為妙。」聶二爺道:「他自被冤家察訪了消息去,須不干我事,難道我三耳人真個怕人拿住麼?」伯喜道:「二爺自然不怕別人,但欒相公是極小心的,他既見了這沒頭帖,怎肯捨著身家去做事?」聶二爺大怒道:「我那知你們這沒頭帖是假是真?你們前日哄我立了議,把關節暗號都傳授了去,今日卻捏造飛語,要來解議,這不是明明捉弄我?只怕我便被你們捉弄了,明日家姊丈知道,決不和你們干休哩!」本初見聶二爺發怒,便拉欒雲過一邊,密語道:「看這光景,不是肯白白解議的了,須要認還他幾兩銀子。」伯喜也走過來說道:「沒酒沒漿難做道場,須再請他吃杯酒,方好勸他。」本初道:「若請他到家去,又恐張揚被人知覺,不如邀他到酒館中坐坐罷。」欒雲此時沒奈何,只得聽憑二人主張。本初便對聶二爺說道:「台翁不必著惱,我們要解議,自然還你個解議的法兒,此間不是說話處,可同到酒館中去吃三杯,了說前日的合同原議,乞即帶去,少停,議妥了,就要銷繳的。」聶二爺還不肯去,本初、伯喜再三拉著他走,聶二爺方取了議單,隨著三人到一個酒館中,揀個僻靜閣兒裡坐定,喚酒保打兩個酒,擺些現成餚饌,鋪下鍾筋,一頭吃酒,一頭講貫。聶二爺開口要照依原議三千金都認還。本初伯喜說上說下的說了一回,方議定認還一半,送銀一千五百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