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樓下潛身聽私語  燈前遣悶譜琵琶

第四回 樓下潛身聽私語 燈前遣悶譜琵琶

詞曰:

花影疏疏人悄悄,畫樓燈火輝煌。院門偷啟探嬌娘。關心無限意,私語對韓香。多少新愁驅不去,琵琶幾代興亡。後庭一曲更淒愴。贈詩題白練,絕伎許誰行。

右調《臨江仙》

話說蔣青巖見華刺史請他到園中游賞,一夜打算重尋舊事,並未合眼。後日午問,華刺史親來約他三人同到園中,蔣青巖千方百計要脫個空兒,到小姐的妝樓下望望。怎奈華刺史到處相陪,再不得抽身,因口占一絕,道:

往事依稀在目前,百花深處有蟬娟。

重來不許劉郎見,繡幕珠簾盡悄然。

這日從上午上席,直飲到起更方散。從此華刺史日間陪他三人談笑,夜間陪著飲酒,樂此不疲。不料老人家的精神有限,一連數日,便累起一個勞碌病來,食少睡多,不能到外面相陪,凡事都是蔣青巖代勞。一日,蔣青巖想道:「我此來之意,專為那柔玉小姐,於今住已多日,終朝悶坐,沒得一個法兒,和那小姐一訴衷腸,大非本念。」想來想去,全沒計較,因到那書院後面去閒步,見旁邊有一所高樓,蔣青巖便走上那高樓,推窗四望。只見這樓與那花園僅隔一牆,那柔玉小姐的妝樓,也隱隱在目中。蔣青巖見了,忙下樓來,到牆邊四下打看,見那西邊牆角頭,有一個門鎖在那裡。蔣青巖便尋著一個書僮問道:「既通後園,為甚麼卻鎖了?」書僮道:「因與內宅相通,故此閉鎖。」蔣青巖聞言,口中不語,心下暗暗喜道:「有計了。」當夜將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勸醉了,打發睡去,待眾書僮、院子都睡盡了,蔣青巖攜了自己衣箱上的兩根鑰匙,輕輕走到那後門邊去,套那門上的鎖。卻也作怪,這鑰匙就像原是這門上的一般,一套便開。蔣青巖喜不自勝,忙將那鎖兒虛鎖在門上,閃出後門,反手將門掩了。只見門外昏黑如油,摸不著路徑,定睛半晌,望著燈光亮處,一步高,一步低,走上前來。打從廚房邊經過,聽得絳雪的聲音,蔣青巖住了腳,聽他說甚言語。那絳雪道:「快些,快些,小姐不吃夜飯,要湯淨手哩。」灶下一個老婢,忙起身來,舀了一盆湯,絳雪手拿了一個紙燈,出了灶房門,竟望南去。蔣青巖撲著影兒,隨了他兩人轉過一帶雕欄,才是柔玉小姐的妝樓,裡面燈光閃的。蔣青巖不敢進去,閃在黑影裡立住,讓絳雪和那老婢先進去了,他才到門背後站著,望著絳雪忙忙將湯傾在一個銅盆裡,一面捧上樓去,那婢子自回廚房去了。蔣青巖聽著柔玉小姐在樓上淨了手,又聽得一個女子淨手,那女子的聲音卻是韓香,一邊淨手,一邊向柔玉小姐說道:「小姐,我昨夜替三位小姐得了一個佳夢。」柔玉小姐道:「是夢見我姊妹們做了官麼?」韓香道:「我夢見三位小姐,各跨了一隻綵鳳,齊齊飛向雲中。我醒來細想,這夢甚佳,三位小姐指日定得佳婿。」柔玉小姐長歎不語。韓香道:「前日我看那蔣家官人的人品,真個世上罕有,又且負大才,若三位小姐得婿如此,也便夠了。昨聞老爺說那同來的張、顧二人,也是風前玉樹哩。」柔玉小姐住了半晌,說道:「老爺連日身體欠安,蔣家哥哥在此,不知早晚茶飯及時否?」韓香道:「夫人時刻查看,料無人敢怠慢他。只他年已二十,為甚不尋個佳偶,想多因眼高才大之故。」柔玉小姐聞言,低頭不語。

卻說蔣青巖自絳雪捧湯上樓之時,見那老婢已去,他便輕輕走上樓門暗處,側著身子兒站在一旁,將柔玉小姐和韓香兩人的說話,句句聽得明明白白。心中喜道:「不料小姐這般念我,那韓香也這等著意,於我真個難得。」再偷眼細看小姐房中,好生齊整。怎見得:

錦帳羅幃,像床鴛枕。博山爐香滿沉檀,芙蓉鏡光爭火樹。圖書萬卷,圍繞著一個佳人;花柳三春,耽誤了千金嬌女。窗兒下悄語多情,門兒外相思一段。

蔣青巖魂消魄蕩。再見那柔玉小姐,坐在燈光之下,濃妝盡卸,越顯得千嬌百媚,便是那韓香,也覺娉婷可喜。蔣青巖欲待上前,和柔玉小姐說幾句衷腸話兒,又礙著韓香在側,千思萬想。只見小姐愁眉不展,情緒蕭條。韓香道:「妾觀小姐連日情緒不快,不知有甚心事?」小姐道:「偶爾不暢,連我自己也解不出,不知為甚。」韓香笑道:「小姐的心事,妾已猜著幾分,於今小姐便愁煩也難濟事,況凡百俱有定數,待妾與小姐寬解一寬解,如何?」柔玉小姐道:「你有甚法兒,寬得我的愁腸?」韓香道:「妾近日新譜得幾曲琵琶,前日曾彈與老爺聽,蒙老爺賞鑒,尚未請教小姐。此時夜深人靜,待妾去取來彈一曲,與小姐遣悶,或者遣得些兒去,也未可知。」小姐道:「此事甚妙,只恐母親一時喚你,不當穩便。」韓香道:「不妨,妾來時己見夫人安寢了。」柔玉小姐聞言,忙喚絳雪點火,叫了數聲,絳雪方從夢中驚醒,走到跟前,道:「適才可是小姐喚我?」小姐笑道:「你這妮子,怎麼一些心事也沒有,恁般好睡,快些點火,跟韓姐去取琵琶來。」絳雪定去燃了一個紙燈,同韓香下樓。蔣青巖早已躲往樓下去了,讓韓香和絳雪過了身,他大著膽子,竟上樓來。柔玉小姐正背著身子,在香幾邊添香,忽聽得腳步響,忙忙轉回頭來,見是蔣青巖,一時迴避不及,蔣青巖恭恭敬敬,望著柔玉小姐一揖,道:「賢妹拜揖。」柔玉小姐正色道:「夜闌人靜,哥哥卻從何處混入我臥室,哥哥即不避嫌疑,獨不畏禮法乎!」蔣青巖道:「客枕無聊,偶爾閒行,望見燈光,不覺信步至此。聽得賢妹聲音,特來相訪,並謝前日園中寬縱之恩,與適間關念之德,兼有拙作請正。不知賢妹如此相拒之深,即嫌疑禮法,亦當為多情人恕耳,乞容少坐,略訴衷腸。」蔣青巖口中說著,身上便要坐下。柔玉小姐慌忙道:「哥哥快去,婢子、從人即刻到來,倘被他們撞見,不但有損於哥哥,亦且遺冤於小妹。如再遲疑,小妹即去稟知爹娘,哥哥那時休要見怪。」

正說間,遠遠聽得韓香和絳雪的笑聲,蔣青巖忙向袖中取出一張詩稿,放在桌上,飛奔下樓去了。嚇得柔玉小姐心中突突地跳,忙將詩稿藏過。韓香和絳雪早已來到。蔣青巖躲在暗中,看那韓香雙手把著一張精緻仿古的琵琶,笑盈盈和絳雪同上樓去。歇了半會,然後才聽得調弦定響,漸漸彈入正調,彈得指尖飛舞,紛紛攘攘,恍如金戈鐵馬之聲。柔玉小姐道:「此非項王該下之戰乎,不然,胡為壯然以悲、淒然以怒耶?」再一轉其聲,將斷不斷,欲離不離,兒啼母泣,風高馬嘶。小姐道:「此非十八拍之遺音乎,不然,何以夷猶不決、似戀將離耶?」又一轉其聲,如思如慕,如寄如訴,悄然而深,神情飛度。柔玉小姐聞之,不覺長歎道:「此鳳求凰之減調也,請止勿彈。」韓香道:「小姐真神人哉!昔日文姬辨琴,至今傳為美談,今日小姐似又過之。小姐既不樂聽此曲,妾尚有新曲一套,請小姐靜聽,待妾細彈。」此時已將三鼓了,那韓香再整冰弦,冷彈慢拔,這一曲比前三曲更覺難聽,其中聲響,有似兵敗將死、君亡臣竄者,有似老監呼天、宮娃泣夜者,這一彈,連那窗欞兒都彈得搖戰,燈影兒都撥得昏黃,怨恨悲傷,萬端交集。柔玉小姐不覺聲音哽咽,說道:「此曲何以傷心至此,豈雍門之琴、漸離之築乎?我不忍聽。」此時蔣青巖在樓下聽得此曲,也忍不住潸然淚下。那韓香彈了一會,停了手,問道:「小姐知此曲乎?此前朝《後庭花》也。」柔玉小姐道:「原來是亡國之音,若一再彈,令我心碎。姐姐你這一手琵琶,真可謂千秋絕技。」韓香笑道:「妾本意欲與小姐遣悶,不料到添了小姐的感傷,今日即承小姐見賞,敢求不吝珠玉,見贈一詩,也不在了賤妾年來的苦心。」 柔玉小姐道:「詩卻容易,只恐讚歎不盡,今夜夜已深了,料不成寐,我們作個竟夜之談,你一邊啜茗焚香,我一邊做詩,你意下如何?」韓香喜道:「如此韻事,有何不可。妾替小姐捧硯,求小姐多作幾首。」柔玉小姐道:「你但說要幾首,我便作幾首贈你。」韓香笑道:「妾雖然是這般說,也不敢十分苦勞小姐的心事,適間止彈得四曲,只求四首便夠了。」柔玉小姐聽了,也笑道:「所望不奢,也好打發。」韓香忙來磨墨。這柔玉小姐,真個才情敏捷,一壺香茗才熟,四首新詩旱完,向韓香說道:「詩已成了,待我去尋一幅松綾寫來相贈。」韓香驚道:「小姐,你敢是曹子建的後身麼,怎生神速乃爾!」柔玉小姐輕移蓮步,到箱中取了一幅白綾,約有二尺來長,放在桌上拂得平平的,將那玉筍般的纖指兒,拈著霜毫,一氣寫完,卻是四首七言絕句。那字兒寫得宛如簪花美女,步月蟬娟,好生可愛。韓香接到手中,將這詩一句句嬌聲朗誦。頭一首道:

聰明端是女中豪,學得琵琶絕世高。

一曲項王垓下戰,悲哥叱吒響弓刀。

其二

誰遣文姬去復歸,曹公高誼古今稀。

閨中妙手彈偏苦,母泣兒啼淚滿衣。

其三

繡閣宵深影不孤,琵琶如訴繞庭梧。

弦中且止求鳳曲。慚愧文君已二夫。

其四

一曲新聲不可聞,歌殘金縷淚紛紛。

君王舊事風流甚,輦道閒花怨夕曛。

韓香誦罷,喜不自勝,走向柔玉小姐跟前,深深拜謝道:「兒女小伎,蒙小姐賜以珠玉,感刻良深。」柔玉小姐笑道:「巴音俚句,尚恐不能盡其萬一,何足言謝!」

此時,蔣青巖尚在樓下,將小姐這詩一句句都聽得明白,記得清楚,暗暗稱羨不已。卻見夜已深沉,只得東轉西撞,回到書院中去。這夜韓香與柔玉小姐同榻。青巖回到書院中,將後門依舊鎖了,輕輕摸到自己榻上睡下,細想這夜的光景,也依了那柔玉小姐的韻。和了四首。又想到:我適才聽那小姐想念之意,甚覺關切,只是他為人正氣,不是個可以苟合的。我於今直索想一個法兒,打動我姑父,乃是上策,千思萬想,在枕上反覆不寐,直到天明起來,梳洗完備,將夜間和韻的詩,寫了一個斗方,自己拿了,細細觀看。那詩道:

自負風流氣本豪,仙娥遇後眼偏高。

想思遠勝吳江水,不畏并州快剪刀。

其二

苧蘿山畔欲忘歸,誰道夷光曠代稀。

夜何妝樓偷半面,似多春恨不勝衣。

其三

女伴挑燈興不孤,可憐孤鳳立庭梧。

琵琶撥盡傷心事,羨汝知音勝丈夫。

其四

私語關心我恰聞,相思從此更紛紛。

月明春花緣猶賽,孤負朝光與夕曛。

蔣青巖自己看了一回,將斗方藏在一邊,然後換了衣服,竟進內堂來,替華刺史問安,恰好遇著柔玉小姐姊妹三人,走出華夫人的臥房來。蔣青巖忙忙上前作揖,那姊妹三人也不迴避,都道了一聲「哥哥萬福」。只有柔玉小姐因夜間的緣故,羞得那白玉般的臉兒,從耳根邊只紅到面門。兩個妹子不知就裡,只認作是姐姐怕羞,也低著頭一齊去了,眾丫頭、侍妾看見蔣青巖,忙去報知華夫人和華刺史,華刺史分咐請進臥房。蔣青巖到臥房中問候了一回,知華刺史病體已癒,吃了茶,便回到書院中來。張澄江和顧躍仙聞得華刺史的病體好了,都甚是歡喜,向蔣青巖道:「小弟二人,待令岳父出來,觀其動靜,卻要回去,恐家母懸望。」蔣青巖道:「小弟的意思,也正如此,我們同來,還須同返。」按下不提。

且說柔玉小姐,因早間撞見蔣青巖,坐在繡房裡道:「那蔣郎咋夜雖然唐突。卻也是個情種,只是將我華柔玉看差了,我豈是私期苟合之人。他若能央一個媒妁向我二親道意,也未必不成。我要遞一個口氣與他,又無人可托,且是女孩兒家,羞答答不好啟齒。」想了又想,忽然想起道:「他昨夜有詩在此,要我和他,待我取出來看看。」立起身來,先將樓門兒關了,然後向箱中取出蔣青巖的詩稿來,展開從頭細細觀看,再三吟哦,不覺低聲讚道:「絕妙好詩,我華柔玉若得配此人,也不孤負了我的才學。我不免將他這詩和了,裡面微露此意,教他竭力圖謀,得便遞與他,卻也無妨。」當下拈起筆來,也不思索,一首一首和將去。不多一會,將那四首詩都和完了,取過一方彩箋,寫得端端楷楷,也不落款,自己拿在手中,低低吟誦。那詩道:

幾年庭院閉東風,自信人間路不通。

芳草渾將衣帶綠,山花閒映玉釵紅。

鶯兒隔樹歌相和,燕子窺簾語略同。

誰遣尋春來此地,題詩錯擬蕊珠宮。

其二

高樓計日怕春歸,漏日春花已漸稀。

蝴蝶有情常禿樹,睛絲無力故牽衣。

堂前舊識來雙燕,竹上新斑想二妃。

靜卷朱簾無個事,夕陽山頂暮雲飛。

其三

聰明未敢擬前人,學得吟詩暗惜春。

團扇偶題工尚淺,霜毫無法筆難神。

憐才喜遇風雷手,問字漸為閨閣身。

白雪調中休見狎,紅裾著地不沾塵。

其四

三春花月幾多時,蝶使蜂媒怪爾遲。

每以私奔輕卓女,頻將自薦笑西施。

憐君客枕應含恨,念妾深閨亦鎖眉。

不見東風桃李樹,回頭花落子遲遲。

柔玉小姐將詩吟詠了一回。低聲喚道:「蔣郎,蔣郎,天若使我是個男子,與你並驅中原,也不知鹿死誰手!」說罷,正要封了,以待便中致與蔣青巖。忽聞有人上得樓梯響,柔玉小姐忙將詩稿藏過一邊。只見韓香急急忙忙走到跟前,說道:「小姐不好了,禍事到了!」柔玉小姐聞言,驚得面如土色。不知是甚禍事,且聽下回分解。

《蝴蝶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