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轉司馬少華納賂 貶鳳陽巨惡投環
詩曰:
循環天理自昭昭,何苦茫茫作獍梟。
慘結煙雲冤掩日,貴膺朱紫氣昂霄。
黨奸擬作千年調,陷正終歸三尺條。
金穴冰山在何處?也知報復不相饒。
話說魏監聽了李永貞之言,果結好徐應元。當日眼中那裡有他?如今便把他當為骨肉一般,稱他為徐爺,又送他許多珍寶,時常備盛筵請他。會見時又做出許多假小心奉承醜態來,道:「咱如今老邁了,做不得事,管不來機務了,不久也就要將監印廠印送與爺掌。咱只求個清淨所在,養老去了。爺是當今的寵臣上位,皇爺若問起咱時,煩爺道及咱這幾年來赤心為國,費了許多辛苦。如今老了,沒賬了,恐有人道咱有不是處,還求爺代咱遮蓋一二。」這徐應元當日隨在藩邸時,見忠賢那等橫行,卻也惱他;此時見他從前昂昂之氣不敢在他面前使,又如此卑躬屈節的奉承他,未免動了些憐憫之念。又受了他許多寶物,俱是自來未曾見過的,又動了貪心。那太監性兒是喜人奉承的,竟被他籠絡住了,便歡喜道:「魏爺說甚麼話?咱不過是皇爺的舊人,皇爺念咱平日勤勞,略看咱一眼兒,其實是個沒名目的官兒,全仗爺抬舉,諸事望爺指教,咱怎敢欺心佔大?」兩人便打成一路了。
忠賢即於從龍恩典內,又把一個侄子蔭了錦衣衛指揮,一個兄弟蔭了錦衣衛千戶,後又上一老病不堪任事的本,辭廠印。他料皇上必不准辭;就准了,他在徐應元面前只說是我讓與他的,好做個人情,他必感激,果然竟不准辭,止著徐應元協辦。皇上不過要分他的權,不知他二人就是一個。他既調停了徐應元,托他在皇上前做耳目傳消息,分明是去了一個客巴巴,又有了一個客巴巴,他便放心,不怕人在皇上前說他的是非,依舊又鴟張起來。這正是:
新看成六翮,依舊聲摩天。
再說崔呈秀,先見忠賢居攝之事不成,便懼禍不敢來親近,這些時見他又有些光景,便又捱身入來,假意安慰道:「問日的事到有八九分了,無奈那些閣臣作鯁,孩兒正急於要進來計較,被他們冷言熱語的搶白得不能進來,真好機會錯過了。他們嘲笑孩兒,就如嘲笑爺一樣。孩兒也都訪得,要處治他們才好。喜得明春考察在邇,這些科道部屬有自外轉來的,正要考察,權柄全在吏部,都察院、考功司、河南道這幾個緊要衙門,須早佈置幾個心腹,要驅除他們何難?」忠賢聽了,歡喜道:「二哥見識果然出眾。」二人依舊爺子相投。忠賢竟不由會推,就把呈秀轉補了兵部。呈秀有個兄弟名凝秀的,要升總兵。呈秀恐已到任後再升他,便恐事涉嫌疑,為人議論,先為他囑托,升了浙江的總兵。乃兄掌兵在內,兄弟總戎在外,真是王衍三窟。他一到兵部後,便招權納賄,又將吳司空如了宮保,倪文煥升了太常寺卿。
呈秀有個兒子崔鐸,本是膏梁子弟,也曾讀過幾句書,僥倖進了學,在順天鄉試揭曉時,又中了第二名鄉魁。此時哄動了一城下第的舉子,有的說:「他只做了三篇文字到中了,也是奇事。」有的道:「他二場已貼出過的,如何還得中?」有的道:「魏家時常送書子與主考,內簾官常管魏家的人參,這不是關節麼?不然何以二十四日折號,二十六日才揭曉?停了兩日,都是為他。」紛紛揚揚的講,外邊也有要動本的,也有要用揭帖的。崔家只推不知,任那些趨奉的牽羊擔酒、簪花送禮的來慶賀。常例送旗匾之外,置錦帳對聯、照耀異常。他便大開筵宴,接待親友。不獨崔家炫耀,南京又中了周塚宰的兒子。時事一發可笑:
兩都徹棘育英才,畫鼓鼕鼕虎榜開。
不為皇家網麟鳳,卻阿權貴錄駑駘。
崔呈秀做了兵部,便大開賄賂之門,公然懸價總兵、副將是多少,參、游是多少,用大天平兌銀子。一日,正與蕭靈犀在花園內小廳上打雙陸,呼么喝六的玩耍,丫頭來報道:「蕭舅爺來了。」呈秀叫請來見。那蕭惟中也戴頂方巾,搖擺進來,眼中看時,真個是化樂天宮。但見:
文梓雕樑,花梨裁檻。綠窗緊密,層層又障珠簾;素壁泥封,處處更糊白。雲母屏晶光奪目,大理榻皎潔宜人。紫檀架上,列許多詩文子史,果然十萬牙籤;沉香案頭,擺幾件鐘鼎瓶彝,儘是千年古物,瑤琴名焦尾,弄作清聲;石硯出端溪,卻饒鴝眼。玉注落清泉,春雪般茶烹蟹眼;金爐飛小篆,淡雲般香裊龍涎。纖塵不到,只餘清景可人;半枕清幽,更有紅妝作伴。
蕭惟中見了呈秀,行過禮,又與姐姐作了揖。呈秀道:「坐了。」惟中旁坐下。呈秀問道:「外邊可有甚麼事?」惟中道:「如今有個廣東的副將,要升總兵,出一萬兩。老爺肯作成小的,尋他幾兩用用。」呈秀道:「廣東是上好的缺,至少也得二萬金。」惟中道:「小的也正說少了些,先還要他三萬哩。他說此地沒處挪借,到任後再補五千罷。」呈秀道:「誰與他討欠帳。」惟中道:「他死生升降,總在老爺手中,他怎敢虛言?」呈秀道:「也罷,廣東的珠子好,再叫他再送三千兩銀子的珠子與你姐姐罷。」靈犀笑道:「那須這許多。」惟中道:「穿件汗衫兒也好。」呈秀道:「也罷,現的一萬,賒一萬,就選你去做個官,好代我討帳。」惟中道:「我不去,常言道:『少不入廣』。莫販一身廣貨來罷。若老爺肯抬舉,竟把我選到密雲,做個中軍罷。」呈秀道:「怎麼到要密雲?那裡現有人做著哩。」靈犀笑道:「想是你受過邊軍氣的,你要去報復麼?」惟中道:「姐姐分上,決不報復,只因向日在那裡落魄,如今要去燥燥皮,風騷風騷,做個衣錦榮歸。」呈秀不覺呵呵大笑道:「好個衣錦榮歸。」把個蕭靈犀羞得滿面皆紅。呈秀見他沒趣,恐他不快活,忙說道:「這是小事,不難,等我分付選司,把他升到別處去,讓與你。」丫頭捧桌盒酒來,一把金壺,三隻玉杯,三人吃了幾杯。惟中恐礙他們的興趣,便起身作別。又問:「廣東總兵之事如何?」呈秀道:「他若要升,不怕他不送銀子來。不賒,不賒。」惟中道:「還求老爺讓些,小的好撰他幾兩銀子做上任的使用。」惟中別去。
呈秀次日便囑選司硬把個密雲中軍都司楊如梗推升了去,將蕭惟中補出。那副將也送了銀子,越次升了總兵。呈秀又一單子推上了十幾個武職。兩衙門各官看他不得,有吏科給事楊所修道:「這廝三綱絕矣。背君父向閹奴,不奔母喪,貪圖富貴。前此不去,猶借口大工;今日還不去,難道又託言軍旅?我若發他的贓私,他便倚著冰山必來強辨。我只趕他回去終制,這也是天理人情,他也說不去。」遂上了一本,他還皮著臉不睬。到了十月,御史楊惟垣道:「這廝惡貫滿盈,豈可久據本兵,顛倒朝政?不若盡發他的罪惡,與他做一場,除得他去,不獨朝政肅清一二,並可挫魏閹一臂之氣。」便上一本道:
朝野望治方殷,權臣欺罔久著,謹據實直糾。以贊聖明更始之政事。崔呈秀立聲卑污,居身穢濁,上言大臣德政,律有明條,況在內臣。呈秀則首逢之而不知恥,賄賂公行,輦金鑽之者不止。一邱志充,而乃嫁禍於李思誠。河南掌察舊規,以素有名望資俸深者補之;呈秀必欲越十數,用其奸黨倪文煥。文煥在任報滿,然後具題。又未幾,推其弟崔凝秀為浙江總兵。豈有兄為本兵,而弟亦握兵於外者乎?蓋廠臣信呈秀為心腹,呈秀即藉廠臣以行奸私。朝廷之官爵,徒為呈秀充囊植黨之具。是皇上之臣子,皆為呈秀所寵幸威制之人,天下事真有不忍言者。乞正兩觀之誅,或薄示三褫之典;即不然,聽其回籍守制,亦不失桑榆之收。其次略如此。
這疏一上,呈秀才著忙去求忠賢。此時皇上新政,亦欲優容以全大臣之體,遂批旨道:「奏內諸臣,俱經先帝簡擢,維垣敢於妄詆,本應重處。姑從寬免究。」
又有御史賈繼春,也上一疏道:
崔呈秀狐媚為生,狼貪成性,才升司馬,復兼總憲。進階宮保,逞無忌而說事賣官;家累百萬,娶娼妓而宣婬作穢。知有官而不知有母,思拜父而忍於背君。綱常廢弛,人禽莫辨。
這本連忠賢也劾在內。忠賢便央徐應元為他遮護。皇上批本時,見呈秀罪惡多端,遂著他回籍守制。禮科參對試卷,又參了他兒子崔鐸,請革去舉人嚴勘。這件事便要株連多人,聖旨只著他覆試以辨真偽。
崔呈秀此時心緒如麻,正是沒興一齊來,也不去辭魏監,忙著人雇了幾輛車子,先把細軟與金銀裝回。後來見攻擊得緊,忙忙動身,便把帶不盡的金銀都埋在一間小房內,其衣物箱籠俱貼上封條,交與幾個家人看守,俟再來取。自己帶著夫人與一班侍妾出京。正是:
一朝已失相公威,頹馬長途落寞歸。
恨鎖雙蛾消淺黛,愁深兩淚濕征衣。
依依送別惟衰柳,隱隱追隨有落暉。
回憶當時離京邸,幾多朱紫拜旌旗。
才出宅未遠,只見青鴉似的一簇人來圍住轎車。呈秀只道是各衙門差來送行的,誰知都是來倒贓的。那些人扯住家人嚷道:「事既不成,還我銀子再去。難道賴我的麼?」有的攔住道:「你如今既不做官,就該還我銀子,待我另尋別人。」呈秀只當不聞,叫催車馬前進。那些人一路跟著亂嚷,雖未盡還,卻也退了一半才去。
後又有個工部主事陸澄源,上疏開陳四款,直提時事道:
一曰正士習。台省不聞諫諍,惟以稱功誦德為事。一曰劾奸邪。崔呈秀強顏拜父,安心背母。一曰安民生。宜罷立械之法,緝事當歸五城。一曰足國用。省事不若省工,今各處俱立生祠,是以有用之財靡無用之費。
皇上覽奏,明知是他說得是,只因先帝升遐未久,不忍即處忠賢,恐其太驟。便批旨道:「陸澄源新進小臣,出位多言,本當交部議處,姑加恩寬免。」
那賈繼春又上一本,更加利害,開列八條道:
一曰保聖躬。食息起居之際,時存睥睨非意之防。深闈邃密之中,亦懷跬步弗緩之念。一曰正體統。善則歸君,人臣之職。今有事則歸重廠臣,正食不下嚥之時,章奏猶稱上公。一曰重爵祿。黃口稚子,不應坐膺公侯。一曰教名義。假以親父之稱,何以施顏面於人間。一曰課職業。門戶封畛,不可不破;奈何不問枉直,以憑空渾號為飾怒之題。一曰罷祠賞。生祠廣建,貽笑千秋,撤以還官,芳徽萬世。一曰開言路。高墉可射,不當袖手旁觀。一曰矜廢臣。先帝創懲頗僻,原非阻其自新。
這八款,竟把忠賢平日所為都說盡了。
又有個主事錢元愨,直將古來大奸大惡比擬他,也上一本道:
稱功誦德,遍滿天下,幾如王莽之亂行符命;列爵之等,畀於乳臭,幾如梁翼之一門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幾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輿珍輦玉,藏積肅寧,幾如董卓之塢自固。動輒傳旨,鉗封百僚,幾如趙高之指鹿為馬;誅鋤士類,傷殘元氣,幾如節甫之鉤黨連重。陰養死士,陳兵自衛,幾如桓溫之復壁置人;廣開告訴,道路側目,幾如則天之羅織忠良。乞貸以不死,勒歸私宅。魏良卿等宜速令解組歸回。以告奸得寵之張體乾,夫頭乘轎之張凌雲,委官開棍之陳大同,長子田爾耕,契友白太始、張小山等,或行誅戮,或行放逐。
此疏劾忠賢,款款皆真,疏語更狠。那班黨羽吳純夫、李夔龍、田吉、倪文煥、田爾耕、許顯純、崔應元、楊寰、孫雲鶴等,凡掛彈章的,都來告病乞休,自陳不職求罷。本下,俱批准回籍。平日佈置的私人去了一空。
忠賢見遭人彈劾,就該辭印。他又怕失了勢,從前枉用許多心機,終日自己怨恨一場,想起先帝的恩來,又哭一回,一日到有大半日睡覺。外面人見攻他不去,又有浙江嘉興府貢生錢嘉征,論他十罪,自繼本到通政司來投。通政呂圖南見他奏疏違了式,不敢上,他就劾呂通政附權黨惡,逼得呂圖南具本申辨道:「臣職司封駁,因疏款違式,故未敢上。即如忠賢盛時,狂生陸萬齡疏為忠賢建祠於國學,李映日比忠賢為周公,曾經停擱,臣豈立異於盛時,而黨惡於既衰。」並二疏一齊封上。奉旨:「魏忠賢之事,廷臣自有公論,朕心亦有獨斷,青衿小儒不諳規矩,本當斥革重究,姑加恩寬免。」又於呂通政本上批道:「陸萬齡、李映日故為何附,俱著三法司嚴審定罪;各處生祠俱著即行拆毀。」旨下,忠賢怎不寒心?沒奈何?只得題了個老病不堪任事的本,辭印。旨下,批道:「准辭。著閒住私宅。」
忠賢只得交了印,辭了皇上並大行皇帝靈,退居私宅。想起當日興頭時,要這一日何其艱難;今日失之,何等容易!當權時,今日打關節,明日報緝捕;今日送本來看,明日來領票擬!今日人送禮,明日人拜見,何等熱鬧!到此時,連劉、李並幾個掌家,因無事也來得稀了,乾兒子們一個也不來了。自知局面已更,料得封爵難守,再等人論時便沒趣了,遂題一個世爵承命未收的本,辭封爵。批旨道:「先帝舊賞優隆,爾今退歸私宅,控辭具見誠懇,准將公爵改為錦衣衛指揮,侯爵改為錦衣衛同知,伯爵改為錦衣衛僉事。該部知道。」忠賢沒奈何,只得將誥券、田宅等繳進。好笑那些麟袍玉帶,今日都改為金帶虎豹補服。忠賢心中好不煩悶,面上好不惶恐。豈知後來連一頂紗帽也不能保全,正是:
村夫只合去為農,妄欲分茅拜上公。
欹器已盈難守貴,則銷則刻片時中。
當日把那班閒住的官員,硬行削奪不了,又要拿問,都是他陷害的。如今窮凶極惡,種種有憑,事事俱實,漸漸一節一節的來了。
又有禮科給事吳宏業等上疏。有的攻崔、田、許、倪等,攻擊無虛日,總說他們是鷹犬,忠賢為虎狼釀禍之首。論罪者不約而同。皇上見上本的大半是論他們的,於是細詢內外,他逼死貴妃,擅削成妃,甚至搖動中宮,事事有據;參之奏章,謫出言官,削奪大臣,濫殺忠良,件件不誣;分佈心腹,剋扣兵糧,結交文武,把持要津,那一件不實?到先帝彌留之際,連傳聖旨,兩據侯封。便赫然震怒,要行處分。便批旨道:「魏忠賢著內侍劉應選、鄭康升,押發鳳陽安置,崔呈秀等著鎖解來京,法司嚴審定擬。」內裡徐應元,一來倚著是從龍舊臣,二者感激忠賢奉承他,又因忠賢不時著人求,又憐他,便在皇上面前為他分解。被皇上看破他與忠賢通氣,於是天顏震怒,當將徐應元打了一百棍,也發往南京安置。這正是:
聖明炳炳振王靈,瞬息奸雄散若萍。
何物妄思回主聽,等閒枯朽碎雷霆。
忠賢得旨,忙把私宅中金銀珠寶收拾了四十餘車,並家下餵養的膘壯馬匹數十頭,選了蓄養的壯十數十人,各帶短刀與弓箭,押著車輛,將那帶不盡的傢俬,都分散與門下眾內官。又送些與侯家做憶念。與李永貞、劉若愚等說了半夜,慟哭一場道:「咱兄弟們自幼相交,富貴與共,不知此去可有相會之日?」眾人哭個不止。此時,二十四監局見處了徐應元,就要來送的都怕惹出禍來,就是平日受過他恩寵的,也不敢來,連禮也不送,可見人情世態了。止有客巴巴攜酒來送行,兄弟又哭了一場。冷冷清清,只有李、劉二人相送,李朝欽跟隨。只得向闕嗑頭謝恩,見三殿巍峨,歎道:「咱也不知結了多少怨,方得成功,好不忍離!」不知灑了多少淚,歎了多少氣。
出得朝來,當日那個敢不迴避,如今莫說是官員,就連百姓知道是他,反打著牲口衝來。有一班小孩子,拾起磚塊向他轎子上亂打。就是外路客人,也道:「這是魏忠賢?怎麼不剮他,到放他出去?便宜這狗攮的了。」有的道:「你不要忙,少不得還要拿他回來,在菜市口碎剮他哩。」你一句,我一句,忠賢一路都聽得不耐煩,惟有忍氣吞聲的出城來。見向時孫如冽建的生祠,拆得敗壁殘垣,好生傷感。劉、李等送至三十里,三人執手大哭而別。正是:
當年結義始垂髫,今日臨岐鬢髮凋。
悵望南雲鴻雁斷,可憐身世類蓬漂。
忠賢離了京,一路上心中悒怏,再不見龍樓鳳閣。快活的是脫了虎穴龍潭,一路上雖無官吏迎送,也還有一班部下的亡命簇擁,意氣還不岑寂,行李尚不蕭條。
不日來到阜城縣界,去府不過二十里,只見後面遠遠的來了四個人,騎著馬趕來,就像是番子手的模樣,來到轎前。忠賢不知甚麼事,吃了一驚。只見一個跳下馬,向忠賢磕了個頭,起來走向耳邊說了幾句,跳上馬四人如飛而去。忠賢在轎中兩淚交流。李朝欽不知為何事,打馬趕到轎前,見忠賢流淚,已知不妙,便低低問:「是何事?」忠賢道:「皇上著官校來就解到鳳陽,還不許你們跟隨哩!」朝欽聽了,也淚如雨下。忠賢道:「且莫聲張,依舊趕路。」一路來不敢投驛。
是日,下了店,吃些酒飯,各自歸房。忠賢對朝欽道:「前日處了徐應元,我也知沒有倚傍,立腳不住了,也只說打發到鳳陽來,到也得閒散,隨身有些金珠寶玩,料也不得窮,不意這些狗官放不過我,終日上本,激惱了皇上,才差官校來扭解的。這局面漸漸的不好了,再遲遲還要來拿夫勘問哩。那時要夾打就夾打,要殺就殺,豈不被人恥笑?我想不若趁此官校尚未到時,早尋個自盡到也乾淨。這總因我當日做的事原過當了些,也是我的報應!都不幹你們的事,人也不找你,你可把我行李中金珠寶玩帶些,遠去逃生罷。」朝欽哭道:「孩子是爺心腹的人,蒙爺抬舉,富貴同享,要死與爺同死,再無別意。」二人哭說了半夜,換了一身新衣服,等到人靜時,抱頭痛哭一場,相與投環而死。
眾人見他們不嘖聲,只道是睡熟了。直到天明時,劉、鄭二人起來催他們起身,叫之不應,推開門,只見雙雙吊掛在樑上,氣已絕了。有人歎他道:
左手旋乾右轉坤,移山倒海語如綸。
高懸富貴收彪虎,廣佈鉗羅害鳳麟。
六貴聲名皆草莽,三侯簪紱總埃塵。
阜城忽斷南來路,空有遊魂伴野。
這正是:
萬事已隨三寸盡,千鈞忽斷一絲輕。
畢竟不知忠賢死後又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