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俏書生連傳詞藻 美英娘密訂終身
詩曰:
絲蘿逸逸好良緣,佔盡人間雙玉仙。
但恨斷橋多阻隔,相逢花下妒爭妍。
話說王雲清晨見香珠又來,喜之不勝,忙出去。香珠道:「王先生起何能早?」王雲道:「小生知小娘子今早要來,故此早候。」香珠笑道:「不敢有勞,何須巧言!」王雲道:「小娘子可是又來採花?仍待小生和你採花。」香珠面紅道,「先生乃讀書君子,出言盡帶芒刺,非正人也。」王雲忙陪笑道,「小生出之無意。小娘子休得見怪。」香珠道:「這也罷了。昨日先生雲思鄉之言,有何見諭?」王雲道:「小生也無他說。因汝大王擄我在此,舍間老母未免懸望,小生在此日食不安。這段苦衷無所以告,今向小娘子言及,可有良策以告小生麼?」香珠道:「遠離鄉井,自然掛念,莫若先生權且在此讀書,就是尊堂處,能有一禮之通可以安心。」王雲道:「隻身孤影,叫小生那裡去通信?小娘子總說的是寬心話兒。」香珠道:「事亦不難,待妾與小姐商量,或有良謀,也未可知。」香珠又道:「先生府上自然已經娶過,故此急欲懷歸。」王雲歎道:「再莫言起,小生婚事,到還未聘,向有一門姻議,也屬鏡花水月。若然要娶時,室中有婦久矣。只因小生立心要訪一個才貌兼全的佳人,所以耽誤至今。」香珠道:「如此說來,先生青年尚還虛室。若是未娶,歸期也還緩得。」說罷道:「再煩先生折一枝桂花與妾去。」王雲道:「小生還有一事相煩小娘子。」香珠道:「又是何事?」王雲道:「小生有俚言一律,望小娘子帶去,煩小姐塗抹。」香珠道:「這事妾不敢領命,此即是傳詞遞柬,非妾所為之事。」王雲道:「不妨,此詩莫過求教于小姐,並非婬詞,有礙於小娘子。」香珠只是搖頭,王雲無可奈問,只得向香珠深深的一揖道:「望小娘子方便。」香珠明要帶去,故意作難道:「帶便與你帶去,倘有污耳之詞與小姐看將出來,竟送到大王處,莫怨於妾。」王雲道:「休要取笑。」隨將詩遞與香珠。又折了一枝桂花,香珠拿了進去,正是:
傳消遞息小裙衩,一笑含春智滿懷。
每到花陰身裊裊,胸藏機慧巧安排。
卻說香珠折花回來。莫娘尚未起床,香珠走到塌前道:「小姐今日失睡了。」英娘道:「我今早身子有些不爽利,故此起遲。」隨被衣起來,梳洗已畢,問道:「這桂花可是你去折來的麼?可曾見那生?」香珠假意笑道:「今早卻不曾見他。」英娘道:「賤人又來騙我了,去了這一早晨,不知在那裡與他做些甚麼事,也不對我說聲,竟自去了,我問你時倒要哄我。下次不許去!」香珠道:「小姐不要著忙,待賤婢說來。我到園中,那生已在樹下觀花。見了賤婢,他就說起思親還鄉的話,道大王不肯放他下山,欲要帶一信回家,未得其便,故此日夜憂愁,不得安心。」英娘道:「這也怪他不得。」香珠道:「這生還求計於我。小姐想,賤婢曉得什麼,只得說出小姐來了。」英娘驚問道:「賤人,你又說出我甚來?」香珠道:「侍妾回去與小姐商量,或有計策,也未可知。」英娘道:「汝可為多言,此乃大王之事,那有甚麼計策?以後便怎麼?」香珠道:「次後我就回來。他道:『素知小姐詩賦精微,必要請教。』隨向房中取出錦箋一幅,托我帶來。賤婢再三不肯,他求之懇切,只得又帶來了。又恐小姐見怪,所以不敢呈覽。」英娘道:「論理不該接他的才是。但我山寨中有才並無識者,今日與他唱和一二,亦未為不可。」香珠就在神中取出來遞與英娘,英娘接來放開看時,只見上面寫著:
久慕小姐大才,渴想之私,時刻不忘,今集齋頭,偶成即景一律,實貽笑於大方,祈小姐改正,若得沾光,更求步韻。左呈台覽。
得傍娥眉筆硯香,文思鬱鬱阿家娘。
華牆珠玉篇篇秀,錦案圖史疊疊章。
月白花陰留睡鶴,風清梧影待棲凰。
飛瓊言語何傳錯,污卻幾頭翰墨光。
英娘吟了幾遍,笑道:「書生詩思清新,自然是才士。何其出語甚狂,言我非才女,以假借耳。細玩其中隱詞,又欲求婚,含而不露。」香珠道:「他譏笑小姐,也要回他一首,奚落他一番。」英娘道:「這個自然,可取筆硯來。」香珠隨取過文房之具,擺在英娘面前,磨好香墨。英娘就提筆和成一律,疊做方勝,隨命香珠送去。
香珠拿詩來到園中,走近書房門首,就咳嗽一聲。王雲聽得咳嗽,走出來,見是香珠,喜得迎上道:「小娘子此來必有好音。小生的詩,小姐可曾賜教?」香珠道:「還要什麼詩不詩!我拿去,小姐見了,被他一場臭罵,叫我丟還你!」王雲聞言,一天的歡喜,今變作滿肚愁腸,道:「小生的原詩在那裡?」香珠取出來遞與工雲道:「這不是你的原詩?」王雲接來,垂頭喪氣的打開來看,又忽然喜逐顏開,道:「小娘子,你好作耍小生。」香珠道:「早對你說了,就無此番情景了。」王雲看上面寫著「奉和原韻」,道:
莫道書生詞語香,詩文猶讓段家娘。
今朝污墨終成句,他日成名卻負章。
鶴夢恐驚山外鳥,雞聲怎聽海邊凰。
侍兒誰示多消息,諒奪賢才寶物光。
王雲吟完道:「詞頗精明,真乃香閨之句。我之詩句卻也狂些,如今也譏刺於我,好筆力也。」香珠見王雲沉吟,道:「先生如此沉吟,莫非疑此詩又是假借麼?」王雲道:「小姐真仙才也。小生詩句唐突,再當荊請。適間所言之事,小娘子可曾與小姐言及?」香珠道:「妾已向小姐說過,小姐道,此乃大王之事,豈能如何耶?」王雲聞言,愁鎖眉尖,亦無奈何,隨道:「小生再題詩一首,煩小娘子帶去請罪如何?」香珠道:「既如此,可速做來。」王雲就到房中,也不落草,書成一絕,出來付與香珠帶去。王雲想道:「英娘之才已知,未識相貌何如?如果才貌兼全,又是夢雲的這一段想思矣。」
且說香珠進去回復英娘。英娘道:「你將詩去,他說甚來?」香珠道:「他見了小姐之詩,稱讚不了,自己惶恐。」英娘道:「他先恐我無才,故來試我;今見了我和去之詩,就如此謙罪。此生不獨有才,而且有志。」香珠道:「小姐不要過於讚他,還有一詩在此。」隨遞與英娘。英娘接了來看,道:
書香今已屬娥眉,謝傍仙樓白玉詩。
妒柳妒花情未足,情思能讓傳情時?
英娘看過道:「書生何以前倨而後恭,文詞隱逸,欲求我相見之意。我乃閨中弱女,豈好與汝相會?也只好復和詩一首。」隨題一絕,疊好向香珠道:「明早送去罷。」香珠答道:「這自然明早送去。但此生深有情義,小姐不可錯過念頭。」英娘歎道:「世間才郎,人所共願。只因我是閨中幼女,他是戶外孤男,恐妨清白,故此難露於形容。」香珠道:「小姐若不依權變,拘此小禮,誤卻終身大事。勸小姐莫作閨中兒女之態。」英娘道:「汝當慎言,我自有道理,到日後再講。」
且說王雲見香珠去了,不出來回復,心上疑惑不定,道:「為何一去不來?莫非見了此詩,不中意麼,故此不來?」就在園中走到廳上,廳上又走到園中,這一夜枕席不安,直到次早,眼巴巴望個多時,才見香珠到來,喜得眉開眼笑迎出來說道:「小娘子為何昨日不來?」香珠道:「清晨來往,借折花之由;日中來此,無以可答。」王雲道:「小娘子言之有理。小姐可有什麼說話?」香珠笑而下答,在袖中取出一幅錦箋,擲於地下。王雲彎腰去拾時,香珠就戲道:「小官人免禮罷。」王雲道:「小娘子,你好作耍小生。少不得有一日將你報仇。」香珠笑著:「好人那,恩將仇報,我自去也。」王雲笑道:「小娘子不要著急,仇也是恩,恩也是恩。小生因惜小娘子年幼,不便報恩。」香珠啐了一啐道:「你在那裡說些甚麼話!」王雲笑著,就將錦箋展開,看上面的詩道:
縹囊原弗屈蛾眉,一片霞箋戛玉詩。
柳柳花花皆有色,未知花勝柳陰時。
王雲吟哦了幾遍,道:「詞理相合我懷,而蹤跡不露,真乃女中之才魁矣。」笑向香珠道:「小生有一言相告,未知小娘子肯納否?」香珠道:「先生請道其詳。」王雲道:「小生承小娘子垂情,將小生之衷情已申剖于小姐,不過小生求一歸計。今小姐竟依大王拒絕,所以欲邀小姐半面,待小生細剖一番。未知小娘子可能代小生項言否?」香珠道:「先生之言差矣!我小姐乃閨中弱質,從未見人,豈肯輕出?君休作此想。」王雲道:「小娘子之言,雖則近理,但小生熟思已久,諒來小姐的父母已歸泉下,自隱跡於山寨,何時才有個出頭的日子?莫若與小生一面,策劃有成,豈非兩全其美?若論其婚姻,聽其緣耳,不敢強求。」香珠道:「前日先生一到,大王將小姐贅君,君何過執不從?」王雲道:「此言前日已經奉告,一則不知其才,二來恐污清白,所以相卻。」香珠道:「今番的小姐不是前日的小姐麼?先生不怕污其清白了?」王雲道:「小娘子若見憐小生,可在小姐面前道其一二。」香珠道:「我那記得這些說話?先生可寫一字,我帶去。」王雲道:「有理。」隨到房中,片刻之間,修成一緘,付與香珠道:「此事全仗小娘子的神力。」
香珠不答,竟接了書進去,到小姐房中,將王雲的說話細訴了一遍,才將書呈上,英娘展開看書道:
姑蘇王雲頓首至書於
英娘小姐妝前:
竊聞才化於五色,文章之秀逸,遠刁遙聞,互相傳捷。德配紅裙,才稱弱質,古今宣揚不一。采蘋白室,皆出書香,幽幽清麗,敏敏揮毫,乃仙姬之謫降而下凡塵。近寓於齋,見案疊詩文,壁生光彩,異常識之,方曉珠玉之作,實令予擱筆。即欲趨仰芝顏,請教指迷,奈閨閣深沉,未能插翅,特修尺素,冒瀆妝台,敢懇移玉趾之金蓮,望仙姬臨降園亭,有衷曲一番,必當面訴,自識予之患難,知有嫌疑,斷無效襄,至祈勿卻,若果見憐,望賜一線之音,即當掃門恭候,不勝翹企之至。
英娘看完笑道:「書生甚覺可笑,素無一面,怎生叫我去會他?」香珠道:「小姐可將書中意訴與賤婢一聽。」英娘遂將書中之意說了一遍。香珠道:「如此一番慇勤之意,小姐不可負他愛才之舉;而且王生又是少年智士,小姐一往何妨。」英娘道:「羞人答答的,怎好去會他,此事斷然來不得。」香珠道:「小姐數常愁歎,所為者恐難遇其人。今已見才,又拘嫌疑,就到白了頭髮,還是一位小姐。這是賤婢向主之心,請小姐自己三思。」英娘道:「賤人出言何直!縱然要會他,也要想個良策方好。」香珠道:「也不用什麼良策,一向走的這個門被大王封鎖了。這具鎖原有一樣兩把,一把現在小姐箱子上,到晚將封皮濕透,輕輕揭去,那時小姐可出去會他,直是人不知鬼不覺。小姐意下何如?英娘心中無有不從。香珠道:「事不宜遲。小姐可寫一字去相約他才是。」英娘此時已經著迷,隨去寫書,提筆想道:「怎樣稱呼才好?」又想一想道:「有了,莫若作一詞,省得稱呼不便。」隨題一詞,遞與香珠道:「就約他今晚在亭子上相會。」
香珠接了,竟到園中來約王雲。王雲見香珠又來,忙問道:「小娘子此來,必有好音與小生也。」香珠笑道:「快來謝我,小姐已允與君相會。」王雲聞言,歡喜無極,就向香珠深深的一揖,道:「小姐怎樣應承?約在幾時相會?」香珠答禮,笑著說道:「小姐是不肯與先生相見,乃妾再三相勸,方才應允。」隨出手書付與王雲道:「要知會期,觀此便知。」王雲道:「小娘子有此珍寶,何不早付,務要疑難小生。」香珠道:「這樣快了還嫌遲,以後我就……」王雲道:「小娘子以後就怎樣?」香珠笑著道:「我不說了。」王雲就拆書看道:
左調《玉蝴蝶》許英娘拜草
翰墨霞箋是錫,肅身靜覽,洞悉其章。士魁才端名表,茅屋生光。集古人揚眉吐氣,附當今學貫書香。天府中,英英俊秀,優為棟樑。淒淒囑音領命,會期今夕,月上東牆。素軀臨院,蒲柳村妝恐辱郎。夜沉沉,更籌待漏,思雅雅,乞述衷腸。羞遮斜鬢,祈掩彷徨。
王雲道:「深得文家之妙,不便稱呼,故此作詞。」隨向香珠道:「今晚小生夢想以待小姐駕臨,切不可失信。」香珠道:「先生放心等待。」說畢回去。復英娘不題。
且說王雲滿心歡喜,恨不得趕下一輪紅日,喚出玉免東昇。偏是這一日天色更長,看看挨,到日落西山,星月布天,一時間更點初交,人煙方盡,萬籟無聲。
不題王雲望眼欲穿,且說香珠見夜闌人靜,隨拿了鑰匙開了鎖,輕輕揭去封皮,來向英娘道:「小姐此時好去也。」英娘道:「羞人答答,怎好相見。」香珠道:「既為終身之事,何拒其相見之羞。」被香珠只是催逼,英娘無奈,只得起身,也不施脂粉,真個是天生的裊娜。香珠開門引路。英娘隨後來到亭子裡坐下,香珠才到王雲房外彈其窗道:「天上仙姬已降,何不跪接。」王雲聞言,忙走出來一揖,及至起來,又不見英娘,忙問道:「小姐在那裡?」香珠笑說道:「先生何以這等情癡?小姐是在亭子上。你隨我來,放穩重些,不要像這個光景。」王雲道:「小生曉得。」忙整整衣冠,恭恭敬敬,跟著香珠來到亭子邊,王雲卻迎月光,英娘窺見王雲風流品格,一表人材,暗想道:「他日必為棟樑之器。」隨側身背月而立。王雲就走入亭中,先有麝蘭撲鼻,只見英娘側身站立,隨揖道:「小生渴慕小姐芳名,每欲想聆教益,何奈男女有別,未能遂願。今宵得睹仙姿,如大旱之得甘澤,望小姐休作兒女之態。」英娘還禮答道:「妾也慮男女授受不親,因承先生殷殷賜翰,計於策劃,故不避嫌疑而來,望君諒之。」香珠道,「二位請坐下講,不用面東面西的站了。」王雲就在東坐下,英娘西首坐下,此時王雲才見英娘的芙蓉嬌面,但見他:
不施脂粉出天然,淡掃蛾眉謫降仙。
語吐如鶯花外囀,風流月下更翩翩。
王雲一見,也覺魂飛魄蕩,隨道:「屢承小姐手教佳章。」英娘道:「妾無故勉力應教。」王雲道:「小生聞得小姐的尊父母俱已去世,而且小姐又倚附他人,尚還待字,寧無妝台之歎耶?」英娘見問,慘然淚下,道:「蒙君垂問,縱然含冤亦無門可訴,妾之家嚴姓許,也曾出仕,是年妾才五歲,渺茫記事,被李霸下山劫掠妾上山。那時父母年已望五,音訊杳然,諒亦不能存世。今日稱人為父,實是出於無奈。」說罷不勝悲咽。王雲道:「只說是小生遭強徒之困,誰知小姐亦然,前雲小姐乃李霸之女,我道這強徒如何生得出這樣一個書香閨秀,實令人不信。今小姐久居山寨,有所慮乎?」英娘歎道:「君乃一男,困此尚然無為,何況妾是一女子?縱然有慮,終為無益。」王雲聞言,兜起了自己的歸心,向英娘道:「小生來之蹤跡,小姐自然盡知,希圖今夕之會者,請教于小姐,策一回鄉之計,幸勿見卻。」英娘聞言暗想道:「書生見面並無別說,就想歸計。他幾番懇切之由,從何而起?他畢竟觀我之動靜,試我之心術。」隨道:「先生欲得回鄉之計,此非一朝一夕之事,有巧處方可圖之,但妾有一言,欲訴與君,猶恐見笑。」王雲道:「小姐有言,見諭何妨。」英娘欲言,又沉吟了半晌才道:「先生府上自然聘過名門,故將清白之言見卻。不然,君以名門貴裔,不褻攀妾。」王雲聽得英娘說出這一番言詞,就接口道:「小生親事雖有議,尚未納聘。前日滕賊將小生劫上山來,也為小姐親事。小生只道是滕賊之女,所以將清白推之。若早知是小姐,就無這番饒舌了。」英娘道:「君初上山來,不知是錯。今已就裡分明,君亦無疑矣。妾欲與君永訂終身之約,莫以自薦卑微見卻。」王雲道:「雖小姐垂愛,小生敢不聽從?自後倘得僥倖成名,即來迎娶小姐下山,成百年之好。」英娘道:「蒙不棄,是妾之幸。」香珠已在旁睡著,英娘喚醒香珠,向王雲道:「天將曙矣,妾要回去,明晚約君至妾處,另有相訂。」王雲諾諾領命,依依不捨相別。英娘也欲留連,香珠相促而去。依然將門照舊封鎖了,進房去安睡不題。
卻說王雲也回房去,雖然解衣就寢,在枕頭上想道:「世間只知有夢雲小姐,誰知又一個英娘更勝。有意不能一晤,無心反能成事,世間之事難於測料!」此一夜思來想去,不曾合眼。倏忽之間,東方既白,紅日高昇,少頃起身。是日滕武寨中到了兩個客盜,滕武在他們面前稱讚王雲之能,以為寨中有人,隨來請王雲出去相見。王雲有英娘之約,再三相卻,滕武務必要請去。王雲無奈,也只得勉強陪著眾人,晚間設席,直飲到二更方散。王雲心上一則有事,二來不勝酒力,被眾人你勸一杯,我勸一盞,竟也大醉,扶到床邊,倒身就臥不題。
且說英娘不知王雲去陪客,日間整治下幾品佳餚美酒,候王雲來小飲。到夜深時分,叫香珠去請王雲。香珠隨開了門去,到王雲門首,見燈火皆無,寂寂無聲,隔窗輕輕叫了幾聲,並無聲息,隨恨道:「少年子弟能無信行,怎麼到睡著了?」又聽了一會,全無動靜,隨恨恨而回。見了英娘,氣哺哺的道:「年少狂生,這等無信,他竟安然睡了。賤婢喚之數次,並無聲息。」英娘聞言,氣得長歎道:「一則是你賤人之唆,致使我受浪子之薄。正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從此之後,汝再不許到園中去!與我收拾這個念頭罷!」香珠見小姐怨著他,默默無言,竟不到園中去了。
不說他主婢二人杜門絕跡,且說王雲一醉醒來,想起英娘所約之事,恨道:「誤盡大事,英娘不知我灑醉,只說我是負心之人。」巴到天明起來,望香珠來說剖原由,再約來期,誰知香珠蹤跡杳然。王雲就如機上之梭,走出走進的想道:「香珠為何不見出來?是何緣故?一定為我失約。自古女子心專,見我未曾赴約,必然為此所恨,怎知小生因酒誤事!」自此以後,寢食不安。那正在九月初旬的時候,王雲心中一日一日愁恨,就懨懨成病,好生難度。這一番王雲臥不題。
且英娘雖然一時之忿,到底有些掛念,想道:「王生如此文雅風流,豈是無情之輩?又不好叫香珠再去問個消息,遂想出一個主意,道:「此時園中菊花諒有,莫若叫香珠去看菊花為由,其中自有分曉。」主意已定,遂向香珠道:「園中菊花不知可曾開放,你去看看。若開了,可移兩種在盆內玩賞。」香珠知小姐差他看菊花是探聽王生消息,遂笑說道:「說過不到園中去的,如何小姐到忘記了?」英娘道:「移菊花何妨。」香珠笑道:「無妨,賤婢去移花去。」說罷,一竟走到園中,見菊花果有兩種開的,就走到廳上去拿鏟挖花。不見王雲,只聞得中有些聲息,香珠就作嗽了一聲。王雲聞得咳嗽是女子之聲,忙起身往外一看,見是香珠,喜得向前問道:「小娘子為何數日不來,害煞小生也。」香珠見王雲容顏消瘦,甚是可憐,遂道:「先生還是因病失約,還是失約得病?」王雲道:「小生因失約才得病的。」香珠道:「你既失約,可負小姐之心,病就不該生了。」王雲道:「小娘子那裡曉得,這樣屈情,皆因勝必生禍。小生承小姐同小娘子好情相約,真乃有幸。不期被滕賊務要扯去陪客,被眾人強勸了幾杯,竟吃得酩酊大醉,因此失約。連日又不見了小娘子到來,丟得小生這般冷落,所以懨懨成病,還望小娘子見憐。」香珠道:「小姐乃閨中英傑之女,期約先生不至,未免恨怒,所以才閉門絕跡,那裡曉得有這段情由。先生且暫寬心,待妾向小姐細剖此情,再當奉復。」王雲聞言,忙向香珠一揖道:「若得小娘子見愛,感情不淺。」香珠隨還禮,笑說道:「先生何多情耶?」說罷,遂移了菊花回去,竟拿盆去種菊花,王雲之事絕口不題。
英娘見香珠花已種完,尚無一言,暗忖道:「難道不曾遇見王生?」遂問道:「移花去可曾遇見王生?」香珠笑著回道:「不曾遇見。」英娘見香珠含笑而言,必有緣故,遂道:「看我日後如何待你!」香珠道:「只說王生負心,誰知為了小姐在那裡害病。」英娘驚道:「他自己負約,何以又為我生病?」香珠道:「前次不是王生之過,是大王拉他去陪客,被眾人勸酒吃醉了,所以失約。這幾日又不見我們的動靜,故此恨想成病。若然下去寬慰他,則恐害了王生的一條性命。」英娘道:「我疑這生不是負心之輩,你就約他今晚進來罷,再莫有誤。」香珠遂到園中來,向王雲道:「妾來特報佳音,今夕切莫再負!」王雲道:「承小娘子關切,小生自然在心。」香珠恐有人來,隨就進去。英娘收拾了房中,單候王雲進來。
倏爾夕陽西墜,夜色闌珊,已是初更時候,英娘向香珠道:「你可去約了王生進來。」香珠暗笑道:「前日如何,今夕如何。」遂即開了門,走進園中,見王雲打扮的俏俏麗麗,在那裡走來走去,上前道:「打扮得好耶!」王雲吃了一驚,見是香珠,方道:「小娘子來了。」香珠道:「不要多言,隨我來。」王雲喜從天降,隨了香珠,一彎一曲,來到英娘外房,只見琴書圖史,並無脂粉之氣。英娘遂在內房走出來,向東而立。王雲見了,身在浮雲,忙揖道:「前晚蒙小姐相約,不期遭其間阻,是小生粗心,乞為恕罪。」英娘答禮道:「前夕承君子允訂,故耳相約一決。」遂分賓主坐定,香珠捧過茶來,二人飲畢,英娘道:「妾雖承君子不棄,恐其口角之言,無以為信,所以有相約這舉。請君之示,一則釋妾之疑,二來恐君以妾為自薦,日後輕棄,令妾有白頭之歎。」王雲道:「小生在難中,承小姐知遇之恩,豈有變易之理?但是小生在蘇有一門親議,倘若家慈定了,那時小姐如何?豈不是小生負義?」英娘道:「君就有五六佳人,妾也願居其末。只是不棄妾於此,則感君之厚德。」遂喚香珠安排香案,二人對天同拜。誓畢,香珠見他二人已成好事,遂擺下佳餚。二人入席,對面坐下,香珠在旁斟酒,各相敬酬。你想,一個是俊俏才郎,一個是窈窕的佳人,豈有不動情者?因各懷著有才不可無德念頭,所以毫不相狎,惟有談論些古往今來詩文之事。王雲道:「小生羈絆於此,終非長策,小姐何以教我,得圖歸計?」英娘沉思良久,道:「君之歸計則易:日近重陽之節,年年眾頭目、大小嘍囉皆要去出獵登高,那時妾略施小計,可以脫離此山寨,但郎君去後,路阻山川、強人之險,一旦音信杳然,難免終朝懸念。」王雲道:「小生此別,倘能僥倖成名,只在三年之內,定來迎娶小姐。」英娘道:「妾居非其所,三年之別,倘一朝事變,那時禍起蕭牆,妾到底不知作何結局?」說到傷心之處,忍不住兩行珠淚落將下來。王雲道:「今日乃為婚姻之始,小姐何出此不吉之言?」英娘道:「非為不吉也,不得不慮。」香珠見他二人慮前慮後的,遂道:「小姐,今夕何夕,也不要過慮,若是前日王相公一上山時竟俯就了,也無這番光景了,今宵始訂姻好,日後之事豈能預定?悲歡離合,上蒼自有定數。小姐只生歡喜,莫作愁煩。」二人聽了香珠之論,才更歡喜。英娘道:「雞已三唱,郎君可回去罷。妾有綾帕一方,上有俚言一絕,郎君收去,好為日後之驗。」遂起身到妝盒風內取出,遞與王雲。王雲接來收下,自想無物答贈,只有繡翠私贈之玉魚一枚,遂在身上解下,送在英娘面前,道:「這個玉魚是小生常佩之物,小姐可收下。」英娘遂拿起一看,果是玉魚,其光潤可愛,就收於袖中,王雲起身辭別,英娘亦起身相送,一同到園門首。英娘道:「初八之夜,再約郎君會於亭中,還有一言相商。」王雲點頭道:「小生之歸計,小姐千萬在意。」英娘道:「此事妾已安排,何用郎君費心。」遂命香珠送王雲到花廳方回來關門,同英娘進房安寢不題。
卻說王雲來自己房中,將英娘所贈的綾帕取出,鋪於几上,道:「夢雲有一方綾帕,誰知英娘也有一方綾帖,其為奇異。」上有一首《落花詩》道:
春風花老囑誰憐,點點殘紅落地妍。
片片香魂明月伴,如何不墜在池邊。
許氏英娘詠落花之句
王雲吟了幾遍,稱讚不已。又歎道:「雖然今宵得此佳人,只怕日後還在鏡中,總是我王雲婚姻之魔。」遂滅了燈,安寢不題。
卻說滕武到了初八這日,聚集大小嘍囉在廳,道:「明日是重陽之節。汝等各要整備衣甲鞍馬,旗幟鮮明,好到北山采獵登高。敢違令者,定按軍法!」眾嘍囉合寨去整備不題。
肯說英娘到了晚間,叫香珠開了園門,一同到亭子上來。誰知王雲先在亭子上相候了,見英娘走上亭子來,就上前一步,揖道:「小生有何德能,敢勞小姐垂情。」英娘答禮道:「說那裡話來,君之事即妾之事。計策已經排定,若明早滕賊來請郎〔君〕向北山登高,郎君可托病不起,隨他自去。那時妾著人送郎君下山。」王雲道:「有費小姐清心。但是此別之後,未知會期何日,寧不叫人腸斷。」英娘道:「郎君此去之後,諒來音信不能聞問。然而知妾諒妾者惟郎君一人,此去稍能得意,可早來迎妾,久之必生他變。」工雲道:「小生去雖去了,倘滕賊回來查問,將何以對?」英娘道:「妾自有發付,郎君不必慮此。」王雲道:「諒來明日匆匆,不能面別,小生就此拜別小姐罷。」二人遂一同拜畢。王雲道:「小生去後,小姐珍重貴體,毋以小生為念。」英娘哽咽不能言語,惟道:「郎君前途珍重。」灑淚而回,香珠也不勝淒然。正是:
淑女憐才結好音,感離情切過傷春。
依依款致情珍重,始為難期翠黛顰。
到了次日重陽,滕武進來請王雲去登高。才走到房門前,只聽裡面呻吟之態,忙走向床前問道:「公子為何這等模樣?」王雲道:「得罪大王。小生不知何故,昨晚偶然抱病,好生難過。」滕武道:「公子莫非受些涼了?」遂命烹薑湯來解寒。王雲道:「多蒙大王費心。」滕武道:「今日是重陽佳節,特來相請公子去採獵登高,不期又有貴恙。」王雲道:「承大王美意,諒不能奉陪矣。」滕武遂喚丁老伺候,道:「倘公子要茶湯之類,須要小心應酬。」丁老領命。滕武到底是個粗人,那裡曉得王雲是計,見王雲在床,只道是真病,遂出去點齊嘍囉,帶了犒賞之物,滔滔望北山而去。
英娘知滕賊已去,吩咐廚上安排幾席酒餚,又向香珠道:「這是棉衣一件,白銀十兩,可拿去交與王生,叫他小心前去。可再對王生說:『莫忘了良宵重誓!』可叫汝父送他下山,指明去路,速速回來。」香珠領命。來到園中,向丁老道:「爹爹,你可曉得這王相公的事麼?」丁老道:「我也曉得些,」香珠道:「你還不知深細,他說起來是小姐的哥哥。如今要瞞著大王送他下山,要爹爹一行送上大路,作速回來。倘大王回來查究,只說王相公病好,起來去趕大王的便了。」丁老道:「是了。」王雲在房聽得這一番囑咐,滿心歡喜,遂起身下床。香珠進來道:「郎君可曾打點麼?」王雲道,「小生惟有此身,並無打點。」香珠道:「小姐命妾致意郎君:『前途珍重,不可忘卻良宵之約!』這包內是棉衣一件,與郎君御寒;白銀拾兩,為途中之用。」王雲道:「若忘了小姐之德,非禽獸而何?祈小娘子轉致小姐。」說罷淚下,香珠亦流淚道:「郎君此去,地北天南會期未卜。願郎君專心進取功名,也不枉妾一番心計。縱然日後相逢,妾之存亡不未知若何。」王雲道:「小娘子說這不利之言,反助小生的愁腸了。」香珠道:「郎君前途保重!」說罷放聲大哭。王雲含淚揖道:「小娘子不必悲傷,會期有日。」香珠道:「郎君若聞廳上鼓聲即行!」說罷,含淚別去。英娘見香珠眼俱哭紅,不覺自己亦淒然淚下。香珠道:「王郎同父親俱已約候,但聞廳鼓響,就起身了。又叫賤婢致謝小姐。」英娘遂命人傳令至外,「凡在寨中並守關隘將佐、大小嘍囉,皆來慶賞。但鼓起三通,俱要到廳。如有違令不到者,以軍法從事!」眾嘍囉聽得犒賞,無有不到者,一聞廳上升鼓,眾皆齊集,謝過小姐,竟樂然大喜,那管他關隘、倉房。王雲聽得鼓響,叫丁老背了包袱,竟下山來,並無一人阻擋。行了半日,方到大路,丁老向王雲道:「相公已上大路,前去便是宜興。」遂將包袱遞與王雲,丁老回山去訖,王雲一人取路前行。只因此去,又續了舊日風流歡喜,喪卻了椿萱煩惱。畢竟不知王雲怎生到家,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