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聞凶耗書生下第  強逼嫁寨女離山

第十一回 聞凶耗書生下第 強逼嫁寨女離山

詩曰:

南宮遭點額,意在夢中求。

義友無他意,江湖浪跡浮。

話說悟真看見夢雲在路旁啼哭,上前問道,「小娘子,獨自一人在此啼哭為何?」夢雲見是一個老尼,遂住了哭,說道:「承師父垂問,只是苦衷一言難盡!」遂將上京被盜,遇真人救至此地的說話,細細述了一遍。悟真道:「原來就是吳小姐,老尼眼目花了,一時不能識辨,多有得罪。」夢雲細將這老尼一看,道:「師父好像敝處福雲庵中悟真師父。」悟真道:「老尼正是,今秋同慧空小徒才遷到護雲庵中來的,既然如此,請小姐且到小庵再作計較。」悟真遂去扶起夢雲,二人一同來到庵前。悟真叩門,慧空出來開門,見是師父回來,遂問道:「師父去不多時,為何就轉來了?」悟真道:「因遇見一位稀客,故此同來。」慧空聽說稀客,仔細一看,見是吳小姐,就吃了一驚,道:「小姐為何得到此地?」悟真道:「且拴上門,到裡面去講。」慧空同夢雲到內廂房裡,二人草草見禮坐下,慧空問其來由,夢雲道其始末,慧空歎道:「小姐吃了苦了!這也是天緣有定,神仙才送小姐到小庵。若仍送在夫人處,還恐有他變。今小姐且住小庵,訪問著夫人的下落,冉尋歸計;或待王郎成名之日,奉旨歸娶,那時就是小姐團圓,小尼也有風光。」夢雲道:「蒙賢師徒之雅愛,何能報效?」慧空遂喚女童取水來與小姐梳洗,夢雲梳洗畢慧空又取出幾件衣服與夢雲換了,當下又收拾蔬飯用過。原來本庵中老尼在秋末已經去世,仍是他師徒三眾。夢雲住在庵內,細觀此庵,倒也不俗,但見那:

門迎綠水,寂靜無尋春之客;戶繞喬松,幽閒有可玩之花。蓮台金象,光輝不沾塵垢;殿宇玲瓏,彩幡常襲香風。聽鳥語,好似笙歌乍鳴而乍歇;看蝶舞,猶如玉板或翻而或覆。斗室湘簾,房幃最美;修竹臨窗,綠陰繚繞。僧家趣,老梅襲座,白蕊浮香佛院清,擺設著古獸爐、孔雀瓶、端方硯、積經書,真是無憂自在;掛幾幅羲之字、摩詰畫、七絃琴、拂塵帚,果然壁上清高。羅列笙簫魚鼓,整齊衣缽袈裟。紙帳無情卷,明幾有怨詞。說不盡多少神仙景致,勝過了蓬萊閬苑家。

夢雲看不盡庵中景致,清雅不凡,晚間與慧空對榻住在庵中,也還合式,就是掛念著母親、兄弟,日有所感。幸有慧空相勸,或是尋花覓句,兩兩酬和,又少遣愁懷,夢雲倒也心安不題。

卻說王雲同張蘭在京讀書,度過殘冬,又將是二月初旬,打點文場鏖戰。一日同張蘭到街坊閒步,聞得人言:「兵部侍郎吳斌家眷進京,在江西被了盜,連小姐也搶了去,逼死了一個丫頭,府、縣官為了這盜案也壞了,你道利害不利害?」王雲聽見此言,猶如劈頭打了一個霹靂,問那人道:「老兄,此事可確否?」那人道:「怎麼不確?京中是那個不知?」王雲聽了,連聲歎氣,再問幾人,說來也是一樣,就潸然淚下。張蘭道:「清霓兄與吳老先生不過賓主之誼,強盜打劫亦是定數,何得如此之慟?」王雲道:「長兄不知弟的緣由,到寓所再當細剖。」二人遂回至寓所,王雲就將吳府始末細說了一遍。張蘭笑道:「清霓兄真好穩口,原來在浙有此好處,故而留戀他鄉。今番顛沛,好事無憑,兄且耐煩。世間佳人亦有,再當訪求。」王雲道:「弟遍游江浙,能見幾個佳人?」說罷,竟倒在床上大哭不已,道:「我那小姐呵,你乃貞烈之人,諒情必喪強徒之手。我王雲好沒福也!有一日拿著強徒碎屍萬段,方出我心中之氣!」張蘭勸道:「清霓兄不要癡情,試期已近,打點去奪魁元,莫以小事掛懷。若是一朝榮貴,何愁無一佳人。」王雲歎道:「縱然能再遇佳人,那有吳小姐的德性?」張蘭道:「兄觀天下,何得甚小。倘若再遇,亦是一樣情腸。目下兄是已遇之情。」王雲那裡丟得開這個癡情,朝夕只以吳小姐在念,那裡想著功名。不覺試期已到,張蘭同王雲入場,就是王雲勉強,一心只將夢雲掛在心上,那有心於文字。三場已畢,到揭曉之日,二人去看,只有張蘭中在八十一名,王雲落榜。張蘭道:「這總是兄心有二用,所以下第。」王雲道:「不第倒也罷了。」二人仍回寓中,張蘭卻有報錄的來吵鬧討賞,王雲靜悄悄只是睡。張蘭殿了三甲十二名,寓在京中候選。有王雲別了張蘭,同錦芳回南,竟不往蘇州,竟上江西南昌府住下,緝訪夢雲不題。

卻說吳斌出使封王回來,一路好不興頭。聖上聽得吳斌還朝,遂著百官迎接進城,當下到金階覆命,聖〔上〕龍顏大悅,敕封文華殿大學士,恩封三代,又賜黃金綵緞。吳斌謝恩退朝,百官齊與吳斌慶賞。文安遂同吳斌至府中敘敘闊別之情,又將去歲接家眷,途中被盜,又搶去夢雲侄女,至今未獲強人,一一說與吳斌,吳斌聞言雖惱,不好形之於色,只得道:「這也是大數。——原來家眷在京!」遂進去通報。夫人聽得報說老爺回來,遂出來相見,各各垂淚。夫人道:「恭喜老爺還朝。別去四載,就須鬣皓然了。可憐夢雲孩兒被盜搶去,至今並無下落,料然必死。」遂說著就雙拋珠淚。吳斌道:「事已至此,夫人掛懷無用。」吳璧遂走過來拜見了父親,問過安就侍立於側。吳斌道:「我兒還是青衿,諒是避臧氏之威。」吳璧道:「正是。」夫人遂叫吳珍過來道:「與你爹爹拜揖。」吳珍上前叫道:「爹爹,孩兒拜揖。」吳斌看見喜道:「文郎如此長成了!」就是不見夢雲,心中慘然。又請出長嫂來,相見畢,就在文安府中住了幾日,心上也不願為官,奏聞聖上,言:「臣年雖未邁,常多疾病,望賜還鄉。」吳文安亦上本告老,聖上俱各不准。竟連上三次,聖上批道:「告老告病一概不准。給假三年,期滿赴京復任。」二人謝恩退出。次日就起程,各官餞送,無有不來趨奉者,獨是臧瑛父子不服氣,亦不得不然。吳斌弟兄兩人家眷一路風光。一日舟至江西,夫人思想夢雲,竟慟哭不止。吳斌解勸道:「這是我長兄為好,誰知反成其拙。」文安在旁聽得,又歎惜又沒趣。不說舟行在路,不幾日已到浙江,文安搬往舊宅去住不題。

卻說吳斌到家,眾親朋俱來賀喜,接連鬧了幾日,祭過祖,一日閒暇無事,向夫人道:「大孩兒尚未聯姻,如有相宜人家,也要與他尋親才好。」夫人道:「也該與他完娶了。」吳斌遂命家人叫了一個媒婆來,媒婆進內堂見了吳斌,磕了頭,道:「太師爺呼喚小婦人有何使令?」吳斌道:「我家大公子尚未聯姻,可去訪訪鄉宦人家,有賢淑小姐可來回復。」媒婆道:「啟上太師爺,本城中何瑞麟相公有一妹,才貌可稱,又是世宦人家,不知可合太師爺之意?」吳斌道:「這頭親事卻也使得,你去要個庚帖來。」媒婆領命,竟到何宅去說,次日來回復道:「昨日小婦人領太師爺之命,到何相公家去請庚帖,何相公叫小婦人來多多拜上太師爺道:他家寒素,不敢仰攀。」吳斌道:「你去與何相公說,總是年家,說甚麼寒素,快去取了庚帖來。」媒婆領命,又到何宅,道及此意,何霞無有不從,遂寫了庚帖,付與媒婆,媒婆送至吳府,一邊擇吉行聘,接著就迎娶新人過門,真個是郎才女貌,吳斌夫婦甚是歡喜。吳璧新婚,正在樂境不題。

且說英娘在山寨中又經四載,想著王生一去杳然無信,度日如年,也只得強延日月。只有膝武招兵買馬,積草屯糧。一日來了個投軍的,姓陳名洪,也是浙江人氏,生得一表人材。滕武得了此人,歡喜之極,就點為寨內參謀,見英娘年已長成,尚未得一佳婿,因此留心,今番得了陳洪,意欲將英娘許配,主意已定。一日,滕武同陳洪在廳議事畢,想起英娘的事來,向陳洪道:「俺有一事要屈從參謀。」陳洪道:「大王有何事吩咐?」滕武道:「俺有一小女,欲贅參謀為婿,未識參謀意下若何?」陳洪道:「小將有何德能,敢勞大王錯愛?猶恐有辱公主。」滕武道:「參謀說那裡話來。」遂吩咐當值的擇吉與陳參謀同小姐完姻。這也是合當有事,巧巧香珠從後面走過,聽得此言,大驚失色,急忙進去向英娘說道:「小姐,不好了!」英娘亦驚問道:「是甚麼事?」香珠道:「我才在廳後廊下走過,聽得大王已將小姐許配陳參謀,即日要擇吉成親。這事如何是好?」英娘聞言淚下,道:「我自知遇王生,汝所盡知。逼我再適他人,焉有此理?無過一死以報王生!」香珠道:「小姐休得起此短念,再想別策。」英娘道:「事急至此,亦無計可施。諒我與你兩個女子,焉能脫得虎口?」香珠道:「小姐不如下山去,竟到姑蘇尋訪王生下落。」英娘道:「此計雖好,叫我鞋弓襪小,怎生去得?」香珠道:「小姐若慮艱難,大事休矣。女身下山,其實難行,須得男扮,方可去得。」英娘道:「男身易改,怎得出關?」香珠道:「既能改扮,何愁出關?只消取了大王一面令旗,關上人那裡曉得其中的緣故?他若來盤問時,小姐不可懼怕,就喝他一聲,說:『大王有機密事下山』便了。」英娘道:「我雖去了,只是丟不下你。」香珠流淚道:「小姐你放心前去,切不可記念賤婢。若是大王來盤問,我將小姐的衣服放在後園池邊上,只說小姐投於池中。此池原通山澗,那裡去查考。若然逼於嚴究,賤婢惟拼一死,以報小姐寬待之恩。小姐此去,遇見王生,自然得所,就是賤婢未知後會有期否?」英娘聞言大哭道:「我雖有此行,禍福也還未定。今承你一片誠心,可受我一拜。」英娘就拜下去,香珠也慌忙跪下扶起道:「小姐,事不宜遲了,作速改妝下山去罷。」香珠遂去那些擄來的衣服內,揀了一套象身的衣服鞋帽來,將英娘打扮得男子模樣,看不出是女子,又取些金珠首飾細軟之物,打了一個小小的包裹,竊了令旗。英娘裝束齊備,別了香珠,各各灑淚,不敢出聲。英娘從後邊繞至前關,把關人役見有令旗,竟不盤問,放下山去不題。

香珠見英娘去了,不勝悲傷,到次日,將些簪珥衣服放在池邊,就放聲大哭,一徑哭到前廳來。滕武看見,問了一聲道:「丫環,為何啼哭?」香珠道:「大王,不好了!小姐今早不知去向,賤婢四處找尋不見,及至到後園去尋,只見池邊有小姐穿的衣服簪珥。多因是投水去了,不知是何緣由?」說罷又大哭。滕武聞言,怪睜兩眼道:「那有這等事?待俺去看來!」遂帶了些嘍囉,到後園來看,果然見有衣飾在池上,遂叫人打撈。嘍囉內有會水的,下去打撈了半日,竟無蹤影,上岸道:「大王,並沒有小姐屍骸,只怕流下山澗去了。」滕武道:「再與我到前邊各處房屋內去搜尋!」眾嘍囉領命去尋遍,來回復道:「沒有。」滕武道:「有這等事?」遂喚香珠,香珠走來道:「大王有何吩咐?」滕武怒道:「你這賤婢!俺想英娘在山好好的,豈肯尋死?總是你這賤人在內中為非。與俺一一說來,免得動刑!」香珠跪下道:「大王之言差矣。賤婢在裡面只管服侍小姐,並不曉得甚麼為非。昨日早上,還在前邊行走,晚間在床安睡,今早忽然不見。」滕武冷笑道:「好張利嘴!俺曉得你若不加刑,怎肯招認!其中若無情弊,英娘豈肯喪身?叫左右與俺拶起來!」嘍囉們不敢怠慢,將香珠拶起,真個十指連心。這香珠疼痛難忍,哭道:「大王就搜死賤婢,也無得可招。」滕武又叫敲,又敲了幾十,香珠悠悠死去還魂,也只是不招。滕武吩咐鎖下,明日再問,嘍囉帶去監下。

滕武來至前廳,請出陳洪來道:「參謀,有件奇事。」陳洪問道:「大王,有何奇事?小將願聞。」滕武道:「昨日已將小女許配參謀,不期小女今早竟投池死了。」陳洪吃驚道:「公主竟投池自盡了?」滕武道:「正是。」陳洪道:「公主擅自喪身,內中必有隱情,問近侍便知分曉。」滕武道:「俺也是這等想。適在後園,將婢女香珠考打了一番,他不肯招認,如何是好?」陳洪道:「明日再考問,婢子必有原由。」滕武道:「參謀言之有理。」陳洪道:「請教大王,寨內又沒夫人,這位公主是何人所生?」滕武道:「參謀有所不知,這英娘原不是俺家所生,是先大王遺下,拜俺為父,一向與他擇婿,未曾得一才士。後來先大王臨終,又吩咐俺家與他擇一佳婿。向年有個秀才,被嘍囉劫上山來,卻是俺同鄉,俺欲贅與英娘為婿,誰知這書生倒堅執不從。俺留他在山寨中權為記室,也是逼留其心。英娘這女子姿慧過人,或者他二人後來以才愛才,各相有約,亦未可知。」陳洪道:「這書生後來怎樣了?」滕武道:「後來是重陽佳節,採獵北山,俺請王生同去,是日他托病不起,待俺去後,他就逃下山去了。近日得遇參謀,可稱快婿,不料這丫頭是何故尋此短見?又不知是藏在何方?豈非作怪!」陳洪道:「大王,只怕公主之變,還因這秀士之故。明日再問香珠,便知分曉。」當日二人議論不題。

次日,滕武又吊出香珠來審問,喝道:「賤婢!實招上來,免動非刑!」香珠哭道:「大王好沒來由,叫賤婢說甚麼來?」滕武道:「俺旦問你,那年王生在山,可曾與英娘私通麼?」香珠道:「大王此言差矣!向年大王要將小姐配與王生,王生堅辭不從,豈有私通之事?」滕武見女說來有理,頓口無言。陳洪在旁道:「大王不必問他去事,只問昨日之事便了。」滕武遂怒道:「賤婢奴才,莫是你將小姐謀死了,造言說謊?」香珠道:「大王不要冤屈賤婢,小姐待我恩厚如山,情同姊妹,又無冤仇夙恨,為何害起小姐來?賤婢無小姐也難度日,到求大王打死賤婢也罷。」滕武冷笑道:「好句話兒!你是阻我不打,若不打這賤人,你如何肯招!叫左右與俺打這賤人三十,看你招不招!」嘍囉們將香珠拖下去,打了三十棍,可憐姣怯身軀,打得皮開肉綻,死去還魂。滕武問道:「可招麼?」香珠哭道:「大王縱然打死賤婢,也無得甚麼招。」滕武恐香珠受刑不起,仍叫監下。

如是四五日,香珠受刑不過,幾欲自盡,恐怕死後又起風波,知覺了恐去追趕小姐,故此遲延。今已四五個日期,諒小姐去遠,若是再加刑考,只拼一死無辭。主意已定,想起小姐來淚如雨下,放聲大哭。

且說滕武接連這四五日考問香珠,並無口詞,恐其實不知情,卻欲罷休。當不得陳洪見失了他的婚姻,只在內中唆挑。滕武又吊出香珠來,跪在廳前,道:「看你小小年紀,這等好惡!英娘蹤跡你無有不知情的,快快招來!」香珠道:「大王,若是賤婢知情,前日就招下,還能到今日麼?」滕武聞言,低首沉吟。陳洪道:「大王,不動非刑,焉得肯招?」滕武道:「參謀說得有理。」遂叫嘍囉取夾棍來,嘍囉就要動手,香珠攔住道:「且慢,待我招來。」騰武道:「住了,快招上來!」香珠站起身來道:「大王大王,你想小姐乃是英雄才女,」一一指著陳洪道:「豈肯嫁此賊輩!」滕武喝道:「唗,賤婢!」陳洪道:「大王且待他講來。」香珠道:「小姨死與不死,也難策料!」罵陳洪道:「你這喪心的賊徒,我與你往日無冤,為何唆大王將嚴刑考我?我生不能殺汝,死當追汝之魂!我香珠實實受刑不過,今日一死以報小姐作養之恩!」說罷,望廳柱石撞頭,花紅迸出,死於非命,可憐:

年少青衣女,輕盈志滿懷。

一朝為主義,碎首在廳階。

滕武見香珠碎首廳前,死於非命,心中慘然道,「小小女子,有此義氣,為主喪身,倒是俺害了他性命。」合廳嘍囉,俱各下淚。陳洪自覺無趣。滕武吩咐丁老將香珠買棺入殮,葬於山後,立碑寫:「義女香珠之墓」。丁老不勝悲苦,唯唯領命去訖。陳洪道:「大王,適才香珠道:『小姐死與不死,難於策料。』此情自然逃下山去,可查把關人役便知端的。」滕武道:「參謀言之有理。」叫左右:「與俺到關隘上,問前日可有軍士人等下山,查問明白,速來回復。」嘍囉領命去查,少刻來回復道:「啟上大王:小的到關查間,關上人俱說,向前日有一個少年士子,手執令旗,言大王差下山的。」滕武道:「不消講了,一定是英娘盜俺的令旗,改妝逃下山去了,諒他鞋弓襪小,縱然去也不遠。」遂叫嘍囉分頭去趕。眾嘍囉聞言,各騎快馬,各路追尋。大家追趕了一日一夜,不見蹤影,只得回山稟道:「大王,小的們追了一晝夜,並無小姐下落。」滕武道:「追不著讓他去罷。只是俺幾載勞而無功,負卻先大王之托。」自此滕武與陳洪將英娘之事丟開,日日兩人在山寨中訓練人馬,打點下山不題。

卻說英娘得逃下山,步小難行,好不苦楚,又恐人來追趕,只得依林繞壑而走。幸喜英娘有些膽量,路途之中倒不露馬腳,走了五六日,才到宜興地界,此際金蓮碎破,一步也不能行了。雖識東西南北,未知是甚麼地方,欲得去問人,猶恐落入圈套,只得坐在路旁,暗暗的自己垂淚。正在憂疑之際,見一個老道人走近前來,向英娘道:「郎君何以在這荒僻之所獨坐悲傷?必有冤情。可能向老道一言?」英娘見是一個老道人,諒無他意,遂道:「小生乃山東人氏,因父親為難小生,所以逃出到此,迷路難行。望老師父搭救。」道人道:「郎君因父難出來,今欲何往?」英娘道:「小生欲往姑蘇。」道人道:「郎君前去,自有人來照應。」說罷,化道清風而去。原來道人就是雲龍真人,知道英娘下山,所以前來指引。英娘見道人忽然不見,諒是神仙指引,遂望空拜謝,無奈何只得依了真人言語,慢慢的向前捱去。又走了里許之地,真個一步也難移了,仍復又坐下。此時正值清明節屆,紛紛的有祭掃之人,英娘望見東邊一座大墳,有許多人祭罷欲歸,卻要去問一聲,及起身走時,誰知寸步難移,依然坐下悲泣。

且說那上墳的是誰?原來是一位兵科給事,姓楊名凌,字韶庵,本縣人氏,為人一生清高,年紀五旬之外,並無子女。今日清明,同夫人蕭氏來祖瑩上祭掃,楊凌看見一個清秀書生坐在路旁,只是不起身走,卻是為何?遂向書生看,只見那生雙眉愁鎖,滿面淚痕。楊凌忍不住向前問道:「兄何一人獨坐荒郊,暗自悲苦?所為何事?」英娘見楊凌神清貌古,必是高人,遂道:「承老伯垂問,晚生不敢隱瞞:舍下住居山中,只因老父不容,故此逃出。不想行到此處,足破難行,落得進退兩難,所以憂慮。」楊凌道:「令尊姓甚名誰?為何不容兄在府?請道其詳。」英娘道:「家父姓滕名武,因數行非禮,是晚生常日苦諫不聽,反招其罪,所以晚生逃出。今幸得遇老伯,望垂恩指示迷人。」楊凌聽罷,又見滕生眉清目秀,甚覺可憐。他回想自己無子,意欲要他撫為己子,不知滕生肯與不肯,待我問他。遂向膝生道:「兄此行還是投奔親戚,還是自處他方?」英娘道:「晚生有個表兄在蘇州,欲去投他。」楊凌道:「若到蘇州甚易,但不知令表兄數常可曾來往麼?」英娘道:「許久不會了。」楊凌道:「可又來,既不知他的著落,倘若到那裡無處查問,反為進退兩難。據老夫之意,不如不去為妙。實不瞞滕兄說,者夫姓楊名凌,乃當朝兵科給事,近日告假在家。」英娘道:「原來是一位貴人,小子多有得罪。」楊凌道:「老夫還有一言,未知兄可見納?」英娘道:「不識老爺有何吩咐?」楊凌道,「老夫並無子嗣,意欲將兄帶至舍下,繼我宗支,未知尊意若何?」英娘道:「承大人收留小子、乃是再生之德,豈敢不從,但恐有辱門牆。」楊凌見英娘樂從,心中歡喜,有家人走來稟道:「夫人已上轎了,請老爺上轎回府。」楊凌道:「可將一騎馬來我乘,將轎抬這位公子回府。」家人領命,遂扶英娘上轎。英娘向楊凌道:「倒得罪大人了。」

當時英娘坐轎,楊凌乘馬而行。離城二十多里路,不一時已到府前,夫人先下轎進去,英娘後到,出了轎,楊凌下馬,扶英娘到廳上,夫人迎著道:「聞得相公帶了一位官人來,是何處人氏?」楊凌道:「夫人有所不知,此位官人乃是山中人氏,因父親合氣,要處死他,故逃出外。今日行至我家墓所,足疼難行,老夫見他一貌堂堂,非落魄之子,況我夫婦二人並無子女,意欲將此子承繼為嗣,未知夫人意下如何?」夫人聞言歡喜不了。英娘上前向他二人作揖,夫人見英娘的容貌宛如女子舉止,又細看雙耳尚有環眼,遂道:「官人的形影宛如女娘,望示真情,以便定奪。」英娘聞言,滿面通紅,無由可答,自想終難瞞過,倒不如說了罷,遂道:「承夫人垂問妾之衷情,妾敢實告:身本系女子,幼年曾許蘇州王生為婿,不期王生許久不來,家君毀卻前姻,又欲使妾另侍他人。竊思雖居山野,禮義豈可有廢?雖然父命,焉能改節?故此欲奔姑蘇,尋取王生。誰料地脈生疏,難向前行。今日幸遇二大人垂救,是妾之幸,得沐大人之恩。」楊凌聞言,呵呵笑道:「夫人好眼力,老夫倒被他瞞過了。」遂喚丫環扶小姐進去,改妝出來相見。眾丫環笑個不了,扶英娘到夫人房中梳洗,換了衣服鞋裙出來。夫人見英娘改妝出來,好個窈窕身材,竟如仙子一般。英娘走來道:「請爹爹、母親上坐,等孩兒拜見。」楊凌夫婦自來不曾有人叫過爹娘的,今日英娘來叫爹娘,好不喜歡的道:「孩兒罷了。」英娘就端端正正的拜了兩拜,夫人就挽起,遂喚丫頭們來與小姐叩頭畢,一面就鋪設臥床,與英娘居住,楊凌夫婦已知英娘名字,後來曉得英娘精於文墨,更加珍愛。

不覺光陰迅速,又是一年,楊凌在家竟忘卻赴京。一日聖旨到來,欽詔楊凌進京,楊凌不敢怠慢,就要起程,只因夫人有願,要到姑蘇各寺院燒香,二來與英娘訪王生下落,遂叫船先到姑蘇來還願不題。

卻說夢雲在護雲庵中,雖然有夢寐之思,幸得慧空做伴,所思父母、兄弟心卻也難免,先已知王雲得中解元,又候到春闈之後,叫慧空買了一本會試錄來,從頭看至尾,自後看至前,並不見王雲的名諱,夢雲就意興索然,又添得一番愁悶。因此漸漸覺容顏清減。

亦不題夢雲在庵,且說楊凌舟至姑蘇,遂著家人去訪王雲的蹤跡。家人領命去訪問,多時回來稟道:「啟上老爺:小人去訪問半日,也無下落,人道無他父祖的名號,那裡去問?」楊凌聽說無處訪問,也就無法,只得回裡艙來對英娘說道:「我兒,所訪王生並無下落,且到京中,待他成名,自然知道。」英娘聞言,不好再說,只得隱懷。到了次日,夫人同英娘登小舟到各處庵觀寺院進香。一日臨護雲庵,悟真同慧空出庵迎接進庵,夫人、英娘就參拜佛像已畢,悟真同慧空跪下道:「本庵尼僧與夫人、小姐叩頭。」夫人叫丫環攙起,就問道:「這位就是當家的老師父麼?」悟真答道:「正是。」又指著慧空答道:「這是小徒。」夫人見慧空青年瀟灑,不像是個出家人的模樣,遂問慧空道:「寶庵中隨常可有遊客來此吵鬧?」慧空道:「啟上夫人:草庵荒僻,遊人卻少。」說罷,小女童獻上茶來,夫人、小姐用茶,慧空立在旁邊,相著英娘的容貌,暗自驚奇:「分別又是一個夢雲!」正在暗稱暗羨,有悟真在裡面擺了茶碟出來,遂命慧空陪夫人、小姐到後廂獻茶,慧空遂邀了夫人、小姐至後邊靜室中。夫人見茶果極其精細,比別庵中頗是出類,竟覺不同,遂另眼相待。慧空請夫人、英娘坐下,慧空在旁侍立奉茶。夫人遂叫慧空陪坐,慧空方才告坐入席,

茶過兩巡,眾丫環在那裡啐啐嚓嚓,被夫人看見,就喝道:「賤人們在那廂吵些甚麼?」內中一個丫環上前說道:「賤婢們不敢吵鬧,因見這庵內有一位女子,同我家小姐一般齊整,故此喜笑。」夫人問慧空道:「庵中是那裡來的女子?莫非是人家送來帶髮修行的?」慧空就隨口答道:「正是。」夫人道:「何不請來相見?」慧空見夫人要請見,遂走到房中向夢雲道:「小姐,外面有一位夫人同女兒到庵拈香,要請小姐相見。」夢雲道:「適才有兩個丫環在此張望,想必就是他們跟來的了。」慧空道:「就是這些丫頭出去說的。」夢雲道:「這夫人是那裡人?何等鄉宦?」慧空道:「他是宜興人,丈夫姓楊,官居兵科給事。小姐就出去相見無妨。」夢雲就是隨身素服,同慧空到外廂來。夫人一見,不勝驚訝,遂起身。夢雲上前見禮道:「老夫人萬福,賤妾不知夫人駕臨,有失迎迓,望乞恕罪。」夫人見夢雲舉止好似大家子女,遂答禮道:「老身不知姑娘,望恕驚動之罪。」夢雲道:「夫人言重。」轉身就向英娘見禮,二人相向,你看我如廣寒仙子,我看你是月殿嫦娥,兩人各各欽羨。夢雲向夫人道:「這位就是小姐?」夫人道:「正是。」遂讓夢雲入坐。夢雲道:「夫人在上,賤妾焉敢坐?」夫人道:「姑娘何必過謙。」夢雲就告座,俱各坐下飲茶。夫人又問夢雲道:「令尊貴姓?作何事業?姑娘為何寄寓庵中?」夢雲答道:「承夫人見問,賤妾實呈苦楚:本貫武林人氏,家君吳文勳,官拜兵部侍郎,四年前奉旨出使外國,蒙家伯吏部侍郎恐寒家母女被惡宦欺凌,因此接上京中。不期舟泊江右,突遭大禍:有臧兵部之子臧新因求親不允,竟假扮強盜,將妾搶去。幸得神聖救護,送至此庵,更蒙慧師恩留。諒來區區一女子,焉能去尋父母?只得在此待時耳。」說畢就潸潸淚下。英娘見夢雲下淚,就打動了自己的情腸,也禁不住兩行清淚,歎不了的紅顏薄命。慧空見英娘無辜下淚,笑說道:「吳小姐苦情落淚,也惹楊小姐淚流起來。阿彌陀佛,也是一個軟心腸的小姐。」夫人道:「原來是一位小姐,老身多有得罪。世間就有這樣不公不法之事,還虧他是官家之子!少不得也有敗露之日,老身有一句話,未知小姐可能聽從?」夢雲道:「老夫人有何吩咐?賤妾願聞。」夫人道:「據老身想,小姐寄寓此庵,終非了局。諒尊堂必在京中,目下老身就要進京,莫若小姐同老身進京,亦可與尊堂相會,二則舟中有小女相陪。不知小姐意下若何?」夢雲道:「賤妾蒙恩提拔,豈不樂從?只是萍水相逢,何能報答?」夫人道:「人在難中,豈有見善不為的?」說話之間,小女童來撤去茶果,擺上素齋來。四人用罷,夫人起身淨手畢,悟真走來,邀了夫人、小姐到後園遊玩去了。

夢雲向慧空道:「奴家在此每承厚愛,今日一旦別去,實令人依依不捨。」慧空道:「小姐去見父母是大事,小尼也不敢久留。但是王師弟是原有行止的,何以至今無信?」夢雲道:「倘若王郎回蘇到庵中來,慧師可向王生表妾之來去。」慧空道:「這個何消小姐囑咐,更望王師弟與小姐榮歸之日,小庵也得風光。」夢雲道:「此事還在鏡中。」二人正敘之間,楊夫人同英娘回來,道:「吳小姐,可快收拾好回去。」夢雲道:「妾也沒有甚麼收拾。」慧空道:「小姐可到房裡來。」夢雲同慧空進房,慧空向夢雲道:「小姐可將衣衾一概帶去。」夢雲道:「非我所有,如何使得?」慧空道:「莫學小家之態,點點東西,何足掛齒?」遂打起包裹出來。楊夫人同英娘謝過了悟真師徒,又送了二兩香資,悟真推至再三,方才收下,又謝了夫人。夢雲遂謝別悟真師徒道:「承二位師父兩年留養之恩,只好再圖後報。」說罷,淚隨言下。慧空亦垂淚道:「小姐前途珍重。今同老夫人,諒無他事。」夢雲含淚點首,夫人催促起身,當下各各含淚而別。

不說慧空回庵寂寞,且說楊夫人帶了夢雲回至大船,楊凌看見夢雲,問夫人道:「這個女子又是何處來的?」夫人遂道其始末,楊凌道:「原來是吳文勳年兄的令愛!夫人以年侄女稱之。臧瑛之子這等作惡,待老夫進京,少不得動他一本。」夢雲方才向前相見。夫人香願已完,次日就北上。水陸程途,因路計有兩月有餘,方到京中,進府第住下。次日楊凌面聖,拜候同僚,一連忙了幾日,問及吳斌昆玉,俱已告假還鄉,回來向夫人道:「老夫適問同僚,吳年兄去歲還朝,今春昆弟俱已告假還鄉去了。此事如何是好?」夫人道:「偏偏不遇巧,待我與侄女說去。且留他住下,等他父親到京,送還才好。」楊凌道:「也只好如此。」夫人遂進去向夢雲道:「侄女,老身希圖至京,送侄女交還令堂。誰知事不遇巧,尊公去歲還朝,官拜大學士之職,今春同令伯俱告假回鄉去了。」夢雲聞言,無可奈何,惟泣而已。夫人又勸諭道:「雖然不巧,侄女也不要憂愁,此時若送侄女回府,奈著路途遙遠,非一日之程。諒令尊告假不過一年兩載,侄女且耐心住在寒舍,待尊公到京,那時父女相會,方釋老身一番用心,不識侄女意下如何?」夢雲道:「承伯母見愛,侄女焉敢不從?但長年養膳之恩,何能報謝?」夫人道:「侄女休得見笑,惟望早晚關懷教訓小女,老身則佩恩矣。」夢雲道:「侄女得親近令愛,已出萬幸,怎當此言?」夫人知夢雲與英娘同庚,英娘月分小些,遂吩咐英娘以姐姐稱之,「倘姐姐一時愁悶,你當緩款勸解。」英娘應道:「孩兒曉得。」說罷,夫人遂到外廂去了不題。

卻說楊凌又新得了一所花園,叫匠作重新裝點,起造房屋,就叫做「聚春園」。去府有二里之遙,如閒暇就邀同僚到園賞玩,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夢雲在楊府住下,縱然有萬種憂愁,且喜有英娘解勸,時常聽得夫人喚女兒為英娘,想道:「前歲王郎錯傳之帕,上面卻是英娘名字,這可是一樁奇事。幸得此帕未曾遺失,待我取出來看。」遂在衣箱取來看時,後面落款卻是」許英娘」,遂又收起來道:「帕上姓許,現在的姓楊。」夢雲正疑惑之際,英娘進來,見夢雲若有所思,遂笑著說道:「姐姐一人獨自尋思何事?」夢雲亦笑著道:「奴家見賢妹案積圖書,自然翰墨名流,所以自恨無知之故。」英娘道:「姐姐又來取笑,小妹不過粗知幾字,那裡與姐姐並驅。」他二人假假真真,各自含糊過去。一日夢雲同英娘早起梳妝,見妝盒內有玉魚一枚,就取過一看,分明象己之物,是那年失卻,怎麼得到他手?英娘見夢雲細看玉魚,遂道:「姐姐細看沉吟,卻是為何?」夢雲道:「不瞞賢妹說,奴家當時也有一枚,同此一般無二,其年忽然不見,因此細看。賢妹此魚還是祖遺的,還是新得的?」英娘被夢雲一時問起,竟回答不出,觸動向日之情,不覺紅生杏臉,隔了半會方道:「是新得的。」夢雲又問道:「是在何處得的?」英娘未曾打點,又回答不出,笑道:「如此急問,莫非小妹竊得姐姐的?」夢雲笑道:「賢妹休要作耍。委實是那裡來的?」英娘道:「向年路過蘇州買的。」夢雲見英娘所答,不像心上本來的言語,終為疑惑:「我知玉魚系繡翠當年竊去,諒情贈與王生。王朗既得,當愛如珍,豈有遺失之理?況英娘之名,又與帕上相同,更有可疑。」英娘見夢雲只是沉思不語,遂道:「姐姐有所慮乎?」夢雲有心要試英娘,遂道:「奴家偶成俚句,要請教賢妹。」英娘道:「姐姐好人耶,先說字也不識,為何今日又有佳作?」夢雲道:「奴家原不識字,唯有杜撰。我念來賢妹錄之。」英娘道:「姐姐過謙至矣,可快些錄出與小妹賞見,得沾翰墨之光。」夢雲遂不推辭,取過斑管,鋪下牙箋,磨濃香墨,一一寫出,英娘見夢雲弄筆如同閒戲,知是慣家,更加欽敬。夢雲寫完道:「詩卻不工,請賢妹改削。」英娘接來,端端正正鋪於几上。上寫著《詠落花》之句,詩道:

春風花老囑誰憐,點點殘紅落地妍。

片片香魂明月伴,如何不墜在池邊。

英娘看完,神情改變,驚奇不已,沉吟道:「此詩分時是我做的《落花詩》,寫在綾帕上,向年贈與王生者,他何以知之?豈有暗合,一字不遺之理?他在盤問我之玉魚,其中定有隱情。」只因這一首詩,又有分教:道破根由一樣,閨中共訴衷腸。正是:

天緣奇合又奇逢,並立花前不辨儂。

本是瑤池筵上客,今朝降世幻相同。

畢竟英娘怎生與夢雲敘出根由,且看下回分解。

《英雲夢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