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惡朋友喪心謀挑唆蠢漢 俏佳人苦肉計嚇殺癡人

第十三回 惡朋友喪心謀挑唆蠢漢 俏佳人苦肉計嚇殺癡人

詞曰: 

野心被縛,誰不思量脫。為甚死了復活,無奈被人挑撥。女兒雖弱,有謀偏毒惡。到得血流霜鍔,方悔此來是錯。

右調《霜天曉角》

話說管小姐與兄弟管雷商量卜成仁之事,因說道:「他若再來,除非如此如此,方能絕得他的念頭。」管雷聽了,大喜道:「姐姐論得有理。」二人算計停當,且按下不題。

卻說卜成仁吃了一嚇,逃走回家,氣了一夜。到第二日,仍叫人請強之良來,埋怨道:「承兄指教,只道佳期一到手,誰知幾乎連性命都送了。」遂將管小姐如何擁劍而坐,又怎生拍劍數罵我許多過惡,又怎生叫四個僕婦將我掀定在椅子上,又怎生自家走出簾來,明晃晃拿著寶劍來殺我。若不虧帶去的四個侍女,兩個抱住了她的手,兩個撥開了僕婦的手,放我走了,我此時已做無頭之鬼矣,哪得又有餘生得與兄相會。好妙計!好妙計!」 

強之良聽了,只急得跌腳道:」兄自家不會射箭,怎反埋怨弓不利。昨夜既是她親口叫侍兒請你入去,自是絕妙的好機會了,便千金也遣你不出來。你為何這樣膽小,只被她一嚇,就跑了出來。」卜成仁道:」兄如今說的都是太平話兒,自在話兒。那時節,四個僕婦將我掀緊在椅子上,動也動不得。管小姐卻是錦扎身,繡比甲,裝束得天仙一般。玉纖纖一雙手兒,提著一把光閃閃的寶劍,橫眉怒眼的當頭劈砍來,終不成這是嚇我!」 

強之良道:「若不是嚇你,難道就是認真殺你。他若是認真殺了你,你一個吏部尚書的獨養公子,難道就肯輕輕罷了。她自死是不消說了。尊公若上起本來,奏知朝延,不但他兄弟在家同謀也是個死,就連管侍郎坐個主謀,一死也還難免。我聞得管小姐,好不孝順,好不能幹,怎肯做此劣事拙事。管小姐若果恨你,要害你性命,只消將中門緊閉,叫一個有氣力的硬家人,誘你到夾巷一棒打死,引入暮夜奸盜之條,便有罪名,也減一半。何消開了後樓,點得燈火輝煌,請你入去,方才殺你。既要殺你,竟殺罷了,又何須細細數你從前許多沒情之處。既要殺你,不拘何等人皆可動手,又何須叫僕婦掀你在椅上,自攜寶劍,親手殺你。她這些做作,皆是一片深心試你在他面上用情的深淺,兄若是個在行的,等他提劍來殺時,只消迎著跪在地下,伸頸含笑受之道:』我卜某,自仰蒙小姐題詩之後,身心魂夢俱已追隨小姐左右,倘書生有福,憐在慨許之,固三生之大幸。即夙世無緣,某願蒙小姐垂愛,親手賜戮,則心亦喜,而骨亦香矣。』兄若有此一段深情癡膽,投其機會,包管管小姐擲劍於地,親手相扶,而同入洞房,共飲合歡矣。兄自誤了美事,如何轉要怨人,好笑,好笑。」 

卜成仁聽了強之良這一席話,低了首,想了許久,方微微笑將起來道:「兄這話倒也說得有三分理。哈,正是呢,他既怨我恨我,打帳要殺我,乃是兇惡之事,何須打扮的如此風流。既要殺人,又打扮的風流,則其心情別有所屬矣。強兄真有心思,直忖度到此,真要算做一個能人矣。但恨我卜成仁,一時見不到此,膽小了些,忙忙驚走了出來,誤了好事。如今卻怎生再去?」強之良道:「兄若是放得下管小姐,不思量她,便從此將念頭丟開,另去別求。你一個尚書公子,怕沒有貴家小姐?」 卜成仁連連搖著頭道:「我難道不曾見過,有是有,若要管小姐這般風流嬌艷的,真是世上無雙,人間少有。向日題詩,頃刻之間三十韻立成,何等文才。昨夜手提寶劍,妝束得翩翩然,不異□家盜金盒的紅絲,又何其武。我已驚死,看她一眼,不覺又活轉來,若捨她別求,莫說縉雲、青田兩縣,就天下也不能有一人看得上眼了。」強之良道:「兄既愛她,捨她不得,放她不下,只得又換出一副老面孔與一個呆膽來,再去苦纏。「卜成仁道:「不瞞兄說,老面孔吾所自有。若說膽子,蒙兄說破,就要大些呆些也不難。但要請教,昨既逃走出來,明日復去,卻將何為辭?」強之良道:「這不難。只說前日不是怕死,因見小姐盛怒恐怕觸犯,只得暫避。今修省了數日,知小姐的氣平,故特來領死,終不成她又好拿刀劍來嚇你。」卜成仁聽了大喜道:「有理!有理!」遂又揀了一個好日子,捱到黃昏,也不抬轎,竟騎了一匹馬,仍舊帶了一二十個家人,並前日的四個侍妾,燈籠火把竟往管府而來,到了府前,見門尚未關,竟一擁而入,走到堂上。又叫四個侍妾入內去稟。四個侍妾走到後廳,只見廳上,雖然有燈火,卻不似前點得雪亮。管小姐依舊坐在廳內簾下看書。那一把寶劍,原明晃晃擺在面前。四個侍妾看得分明,只得上前叩見。管小姐就問道:「想是你家公子,前日不曾死得,今日又來補死麼?」四個侍妾道:「家公子正為前日得罪小姐,不曾講得個明白,故今夜要進來請謝。」管小姐道:「既做了前生前世的冤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這是躲不脫的。但你四個既來了數番,就是你家公子與我的見證了。凡事須要記得明白,明日大家死後,覆宗絕嗣,你家老爺回來怨恨,你四個人須要稟得明白,都是你家公子自取,卻與我無干。快請你家公子進來早早受死,唗!莫要誤了時辰。」 

四個侍妾見管小姐說的言語厲害,驚得青黃無主,沒話答應。走了出來,對卜成仁說道:「我看這管小姐不是好惹的,公子不要進去惹她吧。只怕一惹,就要惹出禍來。」卜成仁因有了強之良的成算在胸中,膽又大了,遂大喝一聲道:「唗!莫要胡說!」竟大步進了入去。才進到廳前,早望見一班侍女,有七八個擁著管小姐,手攜寶劍,立在廳上。兩旁又列著二三十個家人、媳婦,俱手執燈籠相照。卜成仁腳才跨進廳,即早聽見管小姐在上面大罵道:「草木不分的野獸畜生!這等門楣相當的好姻緣,你既有心,怎不央在朝的貴重冰人撮合,不知聽信了甚麼奸人的計策,卻這般逞強用暴,威逼人到必死之路。前日既去,為何今日又來,定是冤家相遇,若不一死一亡,如何得能開交!」就手提寶劍,要走下廳來砍。

卜成仁忙說道:「非不知禮,但自恨詩書無靈,難邀朦瞎之譽,非敢妄逞,希圖銷逾路,近僥倖苟且之容。誰知小姐文莫能加,武又不屈,欲潛身退廳,奈銀河咫尺,心又不死。今再三自惴,與其生而相睽,不如死而相傍。故大膽重來,並無別念,只求小姐親賜一劍,便含笑入地矣。」一面說,一面就俯伏於地,延頸受戮。

管小姐正走下來,提劍要殺。忽見他俯伏在地,只得轉縮住了手,頓一頓足,說道:「真冤家,真冤家!你既有這一片好情,為何又行許多惡事?就是我今殺了你,我也是一死。我若不先殺你,竟自死了,恐怕你尚書力量大,又要脫罪逃死。你今既甘心領死,我倒不加殺你。罷,罷,罷,我但自家死了,完了這一場冤孽,你之死不死,我也不來管你了。卜成仁,卜成仁,不知我前生前世與你有甚冤仇,今世只凌逼到這個田地。我雖容你,只怕天理也不容你。」遂將寶劍在台上一拍道:「我管青眉死得好苦也!」就掣劍自刎。

眾家人媳婦是吩咐下的,只得小姐拍得劍響,便假做慌張,將提燈丟下大叫道:「不好了,小姐自刎了!」飛趕上前來救解。提燈丟下,廳上一時昏暗。急急再點起,提燈來看時,只見小姐橫躺在地下,寶劍丟在一邊,頸頸並滿面滿身都是血。眾侍妾僕婦俱大哭起來道:「不好了,小姐刎死了!」 

卜成仁初伏在地下,見管小姐不來殺他,以為得計。及聽見眾人哭做一團嚷道,小姐刎死了。吃了一驚,連忙爬起來看時,早看見小姐血肉模糊的死在地下,眾侍妾圍繞著哭泣。卜成仁竟嚇呆了,走也走不動。虧帶去的四個侍妾,拖他下階道:「還不快走,更待何時!」才走得下階,早聽得裡面有人傳說,小公子吩咐千萬莫要放走了卜成仁。卜成仁聽得分明,愈加著忙,往外亂跑,心慌腳軟,只跌了兩交,方走出廳外,忙叫家人扶他上馬,怎奈心慌腳軟,越爬越爬不上去。幾個家人攙扶上馬,飛一般的跑去了。跑到家,扶下馬,攙得入去,竟像癡了的一般。坐了半響,還說不出話來。

後面的家人得知了凶信,方領著四個侍妾一哄逃走來家。卜成仁因問四個侍妾道:「她一向恨恨要殺我,為何今日轉自殺了?四侍妾道:」管小姐原來要殺公子,因見公子伏在地下,轉不忍下手,故自殺了。她曾說破道,我雖自殺,只怕公子這一死也不能免。方才公子幸跑得快,出來了,後面只聽得連聲叫捉公子。」卜成仁道:「我如今跑脫了,不知可能免禍麼?「四侍妾道:「我們下人,如何得知,公子還須與高人商量。「卜成仁點頭道:「是。」 

此時強之良還留在後園中住著等信,忙叫家人去請來商量。不期強之良打聽得知管小姐自刎死了,曉得事情弄得大了,卜成仁自然要埋怨他,遂不顧性命捲了行李,連夜走了。家人忙來報知,卜成仁只是跌腳道:「這樣惡人,他哄我坐在竿頭,卻將梯子移去,叫我怎得下來?」自家一時沒主意,只得叫了幾個心腹家人來商議。有一個道:「公子三五十人,燈籠火把,到管家做親,誰不知道。今管小姐自刎死了,不是公子逼死,卻推得那一個。」又一個道:「今日公子若被他捉住,便沒法解救,幸喜逃走了回來。莫若且逃到別處躲些時,胡賴一番,再做道理。」又一個道:「要躲除非躲到京裡,求老爺作主,只說是一向隨在任上。青田縣威逼死管小姐的,是光棍假充。」又一個道:「管老爺既不在家,凡家中一應事務,都是小姐把握。若小姐活著,她為人千伶百俐,便難說話。她如今又死了,只有一個小公子,才十二三歲,只讀死書,曉得些甚麼。公子若央青田縣大爺,去哄管公子出了紙筆,報稱別項情由,不纏到公子身上,立定文案。任管侍郎明日回家,怎生污穢,公子便好分辯。」卜成仁聽了,大喜道:「這一論甚是中聽。」 

捱過了一夜,到次日清晨,到青田縣來見李知縣。一見了,卜成仁就納頭四拜,求他救命。李知縣忙驚問道:「為著何事賢契這等慌張?」卜成仁將椅子移近前,低低將他去求親,逼死管小姐之事,細細說了一遍。要求他,去哄管公子一張紙筆來分豁開他,立個案,以為後日好脫卸。

李知縣聽見說管小姐自刎死了,便也老大吃了一驚道:「這事賢契也忒做得孟浪。既是長孫肖逃去死了,管小姐身子無主,稟知尊公大人,邀幾位勢利貴臣為媒,向管侍郎去求,怕他不從。再不然,就請聖旨賜婚。以尊翁大力,與閣裡相通,也是做得來的。兄為何急急忙忙如此妄作。你看那管小姐詠雪詩才,何等精工。況父在朝而前婚未絕,焉肯畏兄粗豪,即廢禮苟合。此一死,風化所關,若究起罪來,都加一等。」卜成仁聽了,忙又跪一跪道:「若憑老父母大人天恩垂救,自當銜結奉報。」李知縣因扯他起來道:「既蒙賜教,自當為兄周旋。兄且請回,本縣少刻即到管府去探個消息,再來奉復。」卜成仁又再三懇求,方才退去。正是: 

生路不尋尋死路,

正人不做做邪人。

誰知死路邪人走,

不獨傷名又損身。

李知縣受了卜成仁之托,坐過早堂,即上轎到管侍郎家來探望。先差人拿名帖去通知管雷,管雷只得穿了兄弟的孝服,到門前來迎接。李知縣轎到了,管雷迎接到廳上坐下。李知縣就先問道:「今早地方來報,昨夜令姊這場大變,本縣不勝驚駭,不知是為何而起?特來請教。」管雷垂淚道:「只因家父在朝,兒女孤弱,家門不幸遭此慘變,本當報知老父母大人。因治門生尚在童稚,故不敢以卑微哀苦,上瀆公延。怎返辱老父母大人臨下存恤,感激不勝。」李知縣道:「起禍畢竟還是何人?」賢契此時縱不出詞訟理,也須道個紙筆,將其事始末報知本縣。容本縣替你立一個案,候明日尊公回時,也好追究。管雷道:「出紙筆未免要指名姓。指稱名姓,未免要傷奸人。若傷奸人,則前禍未及受盡,而後禍又至矣。治門生一童稚,如何存立?伏望老父母大人,念家父一日之雅,置之不問,則死者雖死,而生者或尚可苟免,則感恩無地矣。」李知縣道:「賢契既有此遠慮,本縣何敢過強。但不知此時,令姐作何料理?」管雷說道:「已棺殮停於旁室矣。」李知縣道:「既已棺殮,本縣禮當一拜。」管雷辭謝道:「卑幼慘死,又不成喪,怎敢勞老父母大人之吊。」李知縣道:「忝在通家,況前詠雪佳章,又已捧誦。今既到此,安可失禮。」管雷再三辭謝,李知縣執意不肯。只得叫家人開了中門,引入後廳旁邊一間小廳上。李知縣早看見中間停著一口棺木,左邊香几上,供著血模糊的寶劍;右邊交椅上,搭著一領血染透的衣裳。伴柩的十數個侍妾,看見有人來弔喪,小姐小姐的哭將起來。李知縣看見,殊覺慘然,遂要行拜吊之禮。管雷再三攔住,只作得四揖。揖罷,管雷又請李知縣到前廳拜謝。謝畢,李知縣又說道:「令姐遭如此慘禍,所關非小。本縣又親聞親見,怎漠然不一追究。此雖賢契高明,但恐異日尊公老大人歸來,罪及本縣,則本縣無辭了。賢契還該熟思?」管雷道:「家父還時,老父母這段高情,當先達上,定然深感。若嗔疏失,皆治晚生畏禍之罪也。「李知縣聽了,歎息道:「賢契少年老成,真可敬也。」只因這一敬,有分教:抱奸惡心腸,受糊塗罪業。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玉支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