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乍相見未說破猶自疑 大團圓看分明方知巧

第二十回 乍相見未說破猶自疑 大團圓看分明方知巧

詞曰:

口口聲聲道無恙。事在嫌疑,怎教人心放。百算惟思消死恨,何曾再想生模樣。

報道門前迎百輛,柳度花倩,有女誰承望。相逢原是舊新人,驚喜滿堂真快暢。

右調《蝶戀花》

話說長孫肖痛哭不已,管雷再三勸解,方才拭淚而起。因請到書廳上,鋪下紅氈,要以師生拜見。長孫肖復墮淚說道:「當日婚姻之事,雖有玉支璣定盟,卻尚未實結,而尊舅又正執經問難,故師生道嚴,婚姻禮略。今弟已僥倖科名,不能復為尊舅商量筆墨。況令先姐又為我捐生。我又奉旨歸娶,則師生之情可以少謝,而婚姻之痛,正爾傷心,安可不篤郎舅之好,以慰九泉。若據青氈之席,而妄自尊大,斷斷不可。」管雷苦苦敦請,而長孫畢竟不從,競對拜了四拜,方才坐下。

長孫肖道:』我長孫肖,一貧困寒儒,蒙尊公岳父與令先姐文字相知,便慨留入幕,此千古特達之知己也。實指望博得一第,以謝青眼。奈何才入鳳池,而鴛幃已成穗帳。雖號天泣地,無濟於生。即剖腹屠腸,亦何所補。惟今之計,惟有斷賊首,以報深仇,誓鰥居以示不背而已。」管雷道:「世事變幻不常,認真不得。尊師何為出此決絕之言耶?況今奉旨歸娶,豈可不娶而違旨?」長孫肖道:「請旨歸娶者,欲完玉支璣之盟。今支璣空設,而織女無人,將誰娶也?」管雷道:「聞卜小姐亦有玉支璣之約,何不移彼作此,或亦權變之一方也?」長孫肖道:「生者若移,死者何辜。世縱無常,我心不易。尊舅知我,何故不諒也?」管雷道:「門生小於,怎敢苦勸尊師。昨縣中來報說,家父還朝,進給尚書。請假歸里,已蒙憐准,只伯歸期不遠,侯家父歸時,自別有商酌。」長孫肖道:「既泰山錦旋,自當恭候,以聽指揮。」管雷欲款留再坐。長孫肖道:「剛到即來,老母溫情尚未少致,焉敢久留。」遂別了回家。

祖夫人道:「縣中李父母已來兩次了。」長孫肖道:「他來作甚麼?莫非又來追我的玉支璣。」祖夫人因道:「他買了新屋在大街上,門前豎立旗桿,堂上懸了新匾,十分華麗,屢屢要請我去居住。我因你未回來,故不肯去。今日連來,想又是為此。」正說不了,老僕又來報道:「縣裡李太爺轎子歇在林外,已步行到堂,要求老爺一見。」長孫肖吩咐道:「你可回復說,老爺私行回家,衣冠俱在後面,便服不便相見,太爺請回,容明日到縣相見罷。」老僕出去回復,又進來說道:「太爺說,老爺上台,何須衣冠,只求賜一見,便沐洪恩矣。」長孫肖恐過於矯抗,因走出來。李知縣看見,忙忙呈上手本,就當堂一跪。長孫肖忙挽起道:「老父母舊識,治生新進,怎麼行起客套禮來了。」李知縣道:「老大人乃玉堂大貴,知縣風塵下吏,禮宜如此,非過也。」彼此謙讓了半晌,方賓主坐下。

李知縣道:「知縣俗吏,有眼不識泰山,向多得罪,統祈海量包容。」長孫肖道:「往事口角不遜,彼此俱罷,不必提了。但聞老父母為治生新設一第,華麗異常。治生寒儒新進,價尚無償,如何敢居。有辜高義,卻將奈何?」李知縣道:「富貴行乎富貴。聖人之訓,夫豈不義。若名高金榜,而身處草茅,未免有辱朝廷。知縣仰體台意,因先治一居。明日聖旨到了,方有供奉之所。衣冠往來,方有晉接之地。乞老大人俯鑒微誠,移居於內,庶於禮體相宜。若慮傷廉,從容給價可也。「長孫肖本不欲居,被李知縣半情半理,說得痛快,又因草屋往來,實是不便,只得欣然笑納了。

正是:

行藏不必苦安排,春到枝頭花自開。

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

李知縣見長孫肖肯移住新居,前結已解,方放心回縣不題。卻說長孫肖既有了新居,請祖夫人移入居住。一面迎請聖旨,並人役一同到家。

原來強之良自報信之後,見長孫肖認作故舊,相待甚優,便追隨不去,跟了回來。一路上,聞知長孫肖聲聲只要報卜成仁之仇,料想卜成仁必定著忙,因思乘機詐他一塊用用。一到青田縣,就來見卜成仁。卜成仁一見,就埋怨他道:「好人耶!今日也叫我呆著臉法強她,。明日也叫我大著膽去追她,直叫我將管小姐威逼死了,你卻逃走的無影無蹤,叫我一個當災。幸虧得管公子年紀小,不曉得告人,故得挨延這條性命在此。今不幸,長孫肖中了榜眼,來復仇了。管侍郎又升了尚書,來索命了。還虧得近日家父有信來,叫我將舍妹玉支璣的婚姻來和他好。此事已央王相公說過了,尚不知何如?你今日忽然到來,莫非害我不盡情,又要來加害麼?」強之良聽了,歎氣道:「好人難做,冤屈死人。小弟勸你去親近管小姐,原是一片美情。不料管小姐性烈如此,競弄出這場大禍來。我想管小姐死了,惟有長孫肖一人,懷恨最深,故趕進去尋他挽回。不期他恰恰又高中了。他又十分念舊,留我住下,一刻不離。因此,乘機每每將令妹的婚姻挑逗他。恰喜尊公又央王相公也將此婚來說,已說得有幾分就緒。我恐怕明日事成,要尋原媒,一時無人,故又隨他回來。本是一團好意,你為何反。埋怨我。你既埋怨我,我只得去了。明日要成此婚姻,撮合無人,休要見怪。」就起身要走。

卜成仁聽見強之良說出他是原媒,因回噴作喜,慌忙留住道:「埋怨你,正是盼望你不來,你為何就認真起來。長孫榜眼既待你甚厚,這樁事全賴於你。若周全成了此事,免了我威逼之罪,我當重重相謝。」強之良道:「誰要你謝。只要你認我是個始終為朋友的好人。」卜成仁道:「多感,多感。」正是:

小人災禍暗中挑,災禍挑成只一逃。

背地說人言帶劍,當前依舊笑藏刀。

卜成仁與強之良以小人而弄小人,按下不題。

且說長孫肖奉旨歸娶,雖知管小姐死了,無人可娶。欲要上疏,說管小姐是卜成仁威逼死了,無奈管小姐死時,管公子不曾出得紙筆到府縣,一時無據,又不敢劈空上疏。欲要聽信人言,移花接木,將卜小姐充作管小姐娶了,以完玉支璣一段歸娶的公案,卻念管小姐情深義重,一旦死了,又娶別人,於心又萬萬不忍。欲要一味拒絕,又因王相公臨出京時,再三囑托,難以回復,只得與祖夫人商量。祖夫人道:「管小姐為你而死,你若守她之義,終身不娶,我也不強你。你若念及宗祧,終不免要娶。我心上有一淑女,雖不是管小姐,卻與管小姐一樣。我為母的主張,定要娶她,卻不許你更娶她人。」長孫肖道:「此女卻是伺人?」祖夫人道:「此女姓戴,就是管小姐結義的姐妹。此女賢不過,孝不過,又才美不過,真淑女也。「長孫肖道:「此女緣何得知?」祖夫人道:「此女因管小姐臨死托她來看我,她不負所托,聞我有病,競親身來侍奉。寒即添衣,餓即勸飯,』又善於勸慰,使我愁見之歡然,悶見之釋然,故我近來形神安泰,皆此女之功也。娶婦不娶此女,更娶何人?」長孫肖道:「此女既來,如何不見?」祖夫人道:「此女當我淒涼愁若之時,朝夕不離。直到聞你中了鼎甲,見我心歡悅,方才辭去。自彼辭去,令我心中快快,如有所失,真淑女也。」長孫肖聽了想道:「管小姐才美賢淑,已不必言矣。即卜小姐支磯一詠,儒雅風流,睹其詩,如見其人,自應窈窕。二女一死一生,已難為情。今又添一未經擇婿,先得治心之戴小姐,一發亂人腸肚。」長孫肖正躊躇不定,忽報管尚書馳驛還鄉,已到家矣。慌忙冠帶,打執事往拜。才到門落轎,早有一個家人低低稟道:「今日乃老爺榮歸吉日,求姑爺萬萬不可說出小姐之死,傷老爺之心,犯老爺之忌。」長孫肖正打帳進見,痛哭一場,以訴衷曲。忽見家人傳示,只得含屈,強作歡額。才上月台,管尚書早迎出廳門,笑嘻嘻說道:「無忝一飛沖天,一鳴驚人,在此得意之際,可還思量及我與小女昔日之賞鑒私?」長孫肖道:「小婿貧困無聊,多蒙岳父大人並令愛小姐破格垂青,多方提拔,較之天地父母,更知親切。自違隔至今,魂夢未嘗少忘。今幸叨一第,止思承歡報德。但恨——」才說出」但恨」二字,管尚書即搖手止住道:「前程錦片,有何可恨?」長孫肖遂不敢再言。因步趨於管尚書之後,引入廳中,以翁婿之禮,拜了四拜。拜畢,侍坐於旁。

管尚書道:「老夫歸詢令堂親母康健安泰。則賢婿所請歸省之旨,可以報命矣。至於歸娶之事,賢婿抵家久矣,為何尚不料理,未免怠慢。若不曾請旨,怠慢無妨。今既請旨,卻是怠慢不得。」長孫肖道:「小婿怎敢怠慢,但事無頭緒,一時不便舉行,還要懇求岳父大人指教』」管尚書道:「明明之事,怎無頭緒?我見賢婿所上之疏,內稱玉支璣有聘,乞恩歸娶,只消問玉支璣所聘何人,行了大禮去娶就是了。明明之事,怎無頭緒?」長孫肖道:「玉支璣之聘,固然尚在』。只因昔是今非,其中有變,故不敢妄動。」管尚書道:「賢娟初入仕途,尚不知朝廷禮法,大凡事涉朝廷,便揣摹不得。縱使明知,亦須遵行有據,方可回旨。賢婿既奏過玉支璣有聘,可速照聘去娶。倘其有變,亦必俟其報明致變之由,然後可以據實回奏。若不一一奉行,而即思以傳聞覆命,便是違旨,便是欺君,斷乎不可。」長孫肖聽了,吃驚道:「原來如此。既是如此,且待小婿行過大禮,再求岳父指教。」管尚書道:「賢婿所定之玉支璣,小女受了。小女詠玉支璣之詩,以為答聘,賢婿收了。賢婿行禮來娶,不待言矣。但老夫行後,又聞賢婿於卜塚宰之令愛亦有玉支璣之聘。

卜小姐於賢婿亦有玉支璣之詠以答聘,此事果有麼?」長孫肖道:「此事雖有,卻是卜成仁欺詐小婿。小婿遊戲應之,彼此俱非實情,如何當得實事。

管尚書道:「即行聘有物,答聘有詩,昔雖欺詐遊戲,今則已成實事。賢婿或隱蔽而不舉行,倘卜老指聘陳情,則賢婿未免有違旨欺君之罪,嗚呼可也!」長孫肖聽了,默默無語。管尚書道:「賢婿不必沉吟,此乃奉旨之事,一痕也差池不得。賢婿有何隱情,不妨直說,好作商量。」長孫肖道:「才美千秋所重,令愛小姐才美舉國所知,姑且勿論。即卜小姐答聘一詩,風流大雅,實不易得,小婿雖愚,安能不幕。在卜子當時實實是假,今日去假成真,自是快事。但回思及令愛小姐,一番桃花潭水之情,今一旦據鵲巢而獨擁雎鳩,則其負心為何如,故寧甘伏違旨之罪,而不欲抱負心之愧,故低徊惆悵耳。」管尚書聽了,大笑道:「賢婿差矣。從來閨淑不妨有二。況小女又不嫉不妨,何為負心,有甚愧抱?苦苦推辭,可謂過情矣。賢婿且速歸,行禮事已定矣。毋容再議。」長孫肖見管尚書說到此際,詞語俱厲,不敢復辯。只得說道:「此俱奉岳父大人之命。但小婿還有隱情稟知岳父大人,上求裁度。」管尚書道:「更有何事?」長孫肖道:「小婿未歸未第之前,老母憂疑成病,賴一戴女推令愛小姐親愛之情,慇勤慰藉,方保無虞。今老母感之不盡,又稱其才美賢孝,欲小婿娶之為婦。今若單守岳父門楣,老母自然無說。若傍兼卜氏而不及戴,未免違母親之命,罪當何如?還求岳父教之。」管尚書道:「令堂之議,雖感深習熟,別具思慈,然私也。今日之娶,是奉聖旨,公也。安可以私而廢公。倘親母必不忘情,娶後再娶可也。」長孫肖聽了,心服其處分之妙。遂連連打恭稱謝而出。正是:

處事雖兼情與理,審時先要別公私。

情理公私都慮到,自然半點不差池。

長孫肖辭了回家,將管尚書的前言細細與母親說知。祖夫人見管尚書論得公私有理,只得聽從。獨有長孫肖心下疑惑,暗想道:「管小姐既死,他競不提起,莫非受了卜尚書囑托,要我行了卜家的大禮,然後推辭?」然事已講定,無可奈何。只得備了兩副大禮,擇個吉日,一副托李知縣為媒,送到管尚書家來。一副仍央強之良原媒,送到卜尚書家來。

卜成仁見長孫榜眼行大禮來,喜得只是打跌。強之良再三邀功求賄賂,卜成仁一一奉承。這邊李知縣身雖為媒,押禮送到管尚書家來,心下還暗打帳著,他決然不受,別有一番議論。不期禮送到,管尚書競相見款留,歡然受了,一字也不說甚。李知縣回來,復了長孫肖之命。各各懷抱鬼胎,不知是個甚麼意思。長孫肖又想道:「他受了大禮,卻將甚人嫁我。莫非到臨娶時方退?」再猜不出。

及到了親迎這日,大開喜筵,遍請合邑鄉紳。眾鄉紳見他少年鼎甲,誰不親來奉承,賀禮繽紛於道。到了黃昏,長孫肖身穿翰林吉服,簪花掛紅,親騎一匹駿馬,旌旗滿道,燈火分行,竹簫鼓樂前後簇擁,來到管尚書家親迎。既到了門前,心下還鶻鶻突突的恐有變封卦。不期,候不多時,早有一位新人上轎,管雷騎馬在後面送嫁。長孫肖見了,又驚又喜,暗想道:「此卻是誰?莫非叫人代替?前聞要卜小姐移花接木,今卜小姐已自于歸,豈復代人?」推測不出。須臾到了,吩咐稍停。另是一番旌旗燈火,笙簫鼓樂復到卜尚書家親迎。候不多時,鄭夫人打發了卜小姐上轎。卜成仁見光景有幾分無恙,便歡歡喜喜,也騎馬跟在妹子轎後送嫁。

須臾到了,長孫肖方命兩轎分左右一齊抬入後堂。趕出眾人,開了轎門,令各家的侍妄挽扶出來,簇擁上堂。此時堂上燈燭輝煌,香煙馥郁。長孫肖先自拜過了天地,然後自居於中,請管小姐居左,卜小姐居右,三人交拜,以成夫婦之禮。拜畢,復令侍妾挽扶,擁入洞房,然後揭去蓋頭,覿面相見,同飲合巹之禮。長孫肖偷眼將二小姐一看,一個裊裊婷婷,比花解語,一個溫溫軟軟,似玉生香。真是天仙一對,神女一雙,不勝大喜,大家同飲。

不過數懷,長孫肖懷疑不解,便忍不住,遂開口問管小姐道:「合邑之人皆傳夫人為卜舅所逼,已遭大變,為何安然無恙也?」管小姐全不作兒女之態,競朗然應道:「賤妾既受君子之聘,蘋蘩是任,安敢輕生。相傳之變,不過借此以驚蜂蝶耳!有何大害,至於殺身。」長孫肖聽了,直喜得眼躍眉揚,鼓舞稱快道:「夫人好妙用耶!不獨驚殺卜舅,凡相識妾友無不驚殺也!」又問管小姐道:「夫人既無恙,老母抱病,所托看視老母之戴女,又未知是何人?」管小姐道:「戴女即妾也。恐露妾機,故假托姓名耳。」長孫肖聽了,不勝羨歎道:「一緣才定,就勞如此用心,真令人感激不盡。」此時祖夫人,因寡居吉日不便相見。長孫肖恐其掛念,忙命一侍妾入內報知。然後又問卜小姐道:「玉支璣之聘,原屬令兄之虛假,彼時寒儒,焉敢過望。不意天原有在,得蒙夫人答聘之詩,始知有美,不能無思。今忽借假成真,真出望外。」卜小姐道:「賤妾弱女,嚴父在京,親母見背,從來戶外不窺,安知吉士。惟獵詩書,用代針線,不意為兄所愚,妾題以涉多露。後又急望保全,假父命逼親,不能自主。幸賴青眉賢姐,扶持閨體,補遣妄還。又蒙君子高義,百輛同迎,使賤妾今日娥眉不屈。庶異日箕帚無慚,誠不幸中之大幸也。」於是一夫二婦,金玉相輝,左眉右髻,應接不暇。閨房樂事,於茲佔盡矣。到次日,傳出管小姐是捉弄卜公子,原未曾死。合邑人間知,無不稱奇稱快。將一個卜公子幾乎氣死,受了多少驚慌恐張,都是虛的。

李知縣也自笑被她耍了。怪道管公子不出一詞,強之良也自追悔,空逃走了一番。報到京中,不獨卜尚書稱快,連王相公也驚訝以為奇。

長孫肖因宜家得意,只在家留過了年餘,方進京覆命。後來無風無浪,也真做到侍郎。兩夫人各生一於,俱成偉器。管尚書從此告病不出,教子管雷,也登了科甲。管尚書因兒女婚嫁畢,遂一意辟榖。雖不逃命,也能得其遺意,已登了上壽。後人覽史,因題詩贊之道:

絕代佳人信有之,難於同地更同時。

一朝才美相逢巧,敢誇千秋閨閣奇。

《玉支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