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愛少俊訪友神樂觀 逞風流高會莫愁湖

話說杜慎卿同季葦蕭相交起來極其投合。當晚季葦蕭因在城裡承恩寺作寓看天黑趕進城去了。鮑廷璽跟著杜慎卿回寓杜慎卿買酒與他吃就問他:「這季葦兄為人何如?」鮑廷璽悉把他小時在向太爺手裡考案後來就娶了向太爺家王總管的孫女便是小的內侄女兒今年又是鹽運司荀大老爺照顧了他幾百銀子他又在揚州尤家招了女婿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杜慎卿聽了笑了一笑記在肚裡就留他在寓處歇。夜裡又告訴向太爺待他家這一番恩情杜慎卿不勝歎息;又說到他娶了王太太的這些疙瘩事杜慎卿大笑了一番。歇過了一夜。

次早季葦蕭同著王府裡那一位宗先生來拜。進來作揖坐下宗先生說起在京師趙王府裡同王、李七子唱和。杜慎卿道:「鳳洲、於鱗都是敝世叔。」又說到宗子相杜慎卿道:「宗考功便是先君的同年。」那宗先生便說同宗考功是一家還是弟兄輩。杜慎卿不答應小廝捧出茶來吃了宗先生別了去留季葦蕭在寓處談談。杜慎卿道「葦兄小弟最厭的人開口就是紗帽。方纔這一位宗先生說到敝年伯他便說同他是弟兄只怕而今敝年伯也不要這一個潦倒的兄弟1說著就捧上飯來。

正待吃飯小廝來稟道:「沈媒婆在外回老爺話。」慎卿道:「你叫他進來何妨1小廝出去領了沈大腳進來。杜慎卿叫端一張凳子與他在底下坐著。沈大腳問:「這位老爺?」杜慎卿道:「這是安慶季老爺。」因問道:「我托你的怎樣了?」沈大腳道:「正是。十七老爺把這件事托了我我把一個南京城走了大半個因老爺人物生得太齊整了料想那將就些的姑娘配不上不敢來說。如今虧我留神打聽打聽得這位姑娘在花牌樓住家裡開著機房姓王。姑娘十二分的人才還多著半分。今年十七歲。不要說姑娘標緻這姑娘有個兄弟小他一歲若是妝扮起來淮清橋育十班的小旦也沒有一個賽的過他!也會唱支把曲子也會串個戲。這姑娘再沒有說的就請老爺去看。」杜慎卿道:「既然如此也罷你叫他收拾我明日去看。」沈大腳應諾去了。季葦蕭道「恭喜納寵。」杜慎卿愁著眉道:「先生這也為嗣續大計無可奈何不然我做這樣事怎的?」季葦蕭道:「才子佳人正宜及時行樂先生怎反如此說?」杜慎卿道:「葦兄這話可謂不知我了。我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婦人生天下婦人都殺盡/婦人那有一個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婦人隔著三間屋就聞見他的臭氣。」

季葦蕭又要問只見小廝手裡拿著一個帖子走了進來說道:「外面有個姓郭的蕪湖人來拜。」杜慎卿道:「我那裡認得這個姓郭的?」季葦蕭接過帖子來看了道:「這就是寺門口圖書店的郭鐵筆想他是刻了兩方圖書來拜先生叫他進來坐坐。」杜慎卿叫大小廝情他進來。郭鐵筆走進來作揖道了許多仰慕的話說道「尊府是一門三鼎甲四代六尚書門生故吏天下都散滿了。督、撫、司、道在外頭做不計其數。管家們出去做的是九品雜職官。季先生我們自小聽見說的:天長杜府老太太生這位太老爺是天下第一個才子轉眼就是一個狀元。」說罷袖子裡拿出一個錦盒子裡面盛著兩方圖書上寫著「台穎雙手遞將過來杜慎卿接了又說了些閒話起身送了出去。杜慎卿回來向季葦蕭道:「他一見我偏生育這些惡談卻虧他訪得的確。」季葦蕭道:「尊府之事何人不知?」

當下收拾酒留季葦蕭坐。擺上酒來兩人談心。季葦蕭道:「先生生平有山水之好麼?」杜慎卿道:「小弟無濟勝之具就登山臨水也是勉強。」季葦蕭道:「絲竹之好有的?」杜慎卿道:「偶一聽之可也;聽久了也覺嘈嘈雜雜聒耳得緊。」又吃了幾杯酒杜慎卿微醉上來不覺長歎了一口氣道:「葦兄自古及今人都打不破的是個『情』字1季葦蕭道:「人情無過男女方才吾兄說非是所好。」杜慎卿笑道:「長兄難道人情只有男女麼?朋友之情更勝於男女!你不看別的只有鄂君繡被的故事。據小弟看來千古只有一個漢哀帝要禪天下與董賢這個獨得情之正;便堯舜揖讓也不過如此可惜無人能解。」季葦蕭道:「是了吾兄生平可曾遇著一個知心情人麼?」杜慎卿道:「假使天下有這樣一個人又與我同主同死小弟也不得這樣多愁善病!只為緣慳分淺遇不著一個知己所以對月傷懷臨風灑淚1季葦蕭道:「要這一個還當梨園中求之。」杜慎卿道:「葦兄你這話更外行了。比如要在梨園中求便是愛女色的要於青樓中求一個情種豈不大錯?這事要相遇子心腹之間相感於形骸之外方是天下第一等人」又拍膝嗟歎道:「天下終無此一人老天就肯辜負我杜慎卿萬斛愁腸一身俠骨1說著悼下淚來。

季葦蕭暗道:「他已經著了魔了待我且耍他一耍。」因說道:「先生你也不要說天下沒有這個人。小弟曾遇見一個少年不是梨園也不是我輩是一個黃冠。這人生得飄逸風流確又是個男美不是像個婦人。我最惱人稱讚美男子動不動說像個女人這最可笑。如果要象女人不如去看女人了。天下原另有一種男美只是人不知道。」杜慎卿拍著案道:「只一句話該圈了!你且說這人怎的?」季葦蕭道「他如此妙品有多少人想物色他的他卻輕易不肯同人一笑卻又愛才的緊。小弟因多了幾歲年紀在他面前自覺形穢所以不敢癡心想著相與他。長兄你會會這個人看是如何?」杜慎卿道:「你幾時去同他來?」季葦蕭道:「我若叫得他來又不作為奇了。須是長兄自己去訪著他。」杜慎卿道:「他住在那裡?」季葦蕭道:「他在神樂觀。」杜慎卿道:「他姓甚麼?」季葦蕭道:「姓名此時還說不得若洩漏了機關傳的他知道躲開了你還是會不著。如今我把他的姓名寫了包在一個紙包子裡外面封好交與你你到了神樂觀門口才許拆開來看看過就進去找一找就找著的。」杜慎卿笑道:「這也罷了。」

當下季葦蕭走進房裡把房門關上了寫了半日封得結結實實封面上草個「敕令」二字拿出來遞與他說道:「我且別過罷。俟明日會過了妙人我再來賀你。」說罷去了。杜慎卿送了回來向大小廝道:「你明日早去回一聲沈大腳明日不得閒到花牌樓去看那家女兒要到後日才去。明早叫轎夫我要到神樂觀去看朋友。」吩咐已畢當晚無事。

次早起來洗臉擦肥皂換了一套新衣服遍身多熏了香將季葦蕭寫的紙包子放在袖裡坐轎子一直來到神樂觀將轎子落在門口。自己步進山門.袖裡取出紙包來拆開一看上寫道:

至北廊盡頭一家桂花道院問揚州新來道友來霞士便是。杜慎卿叫轎夫伺候著自己曲曲折折走到裡面聽得裡面一派鼓樂之聲就在前面一個斗姆閣。那閣門大開裡面三間敞廳:中間坐著一個看陵的太監穿著蟒袍;左邊一路板凳上坐著十幾個唱生旦的戲子;右邊一路板凳上坐著七八個少年的小道士正在那裡吹唱取樂。杜慎卿心裡疑惑:「莫不是來霞士也在這裡面?」因把小道土一個個的都看過來不見一個出色的。又回頭來看看這些戲子也平常又自心裡想道:「來霞士他既是自己愛惜他斷不肯同了這般人在此我還到桂花院裡去問。」

來到桂花道院敲開了門道人請在樓下坐著。杜慎卿道:「我是來拜揚州新到來老爺的。」道人道:「來爺在樓上。老爺請坐我去請他下來。」道人去了一會只見樓上走下一個肥胖的道士來頭戴道冠身穿沉香色直裰一副油晃晃的黑臉兩道重眉一個大鼻子滿腮鬍須約有五十多歲的光景。那道士下來作揖奉坐請問:「老爺尊姓貴處?」杜慎卿道:「敝處天長賤姓杜。」那道士道:「我們桃源旗領的天長杜府的本錢就是老爺尊府?」杜慎卿道:「便是。」道士滿臉堆下笑來連忙足恭道:「小道不知老爺到省就該先來拜謁如何反勞老爺降臨?」忙叫道人快煨新鮮茶來捧出果碟來。杜慎卿心裡想:「這自然是來霞士的師父。」因問道:「有位來霞士是令徒?令孫?」那道士道:「小道就是來霞士。」杜慎卿吃了一驚說道:「哦!你就是來霞士1自己心裡忍不住拿衣袖掩著口笑道士不知道甚麼意思擺上果碟來慇勤奉茶又在袖裡摸出一卷詩來請教。慎卿沒奈何只得勉強看了一看吃了兩杯茶起身辭別。道士定要拉著手送出大門問明了:「老爺下處在報恩寺小道明日要到尊寓著實盤桓幾日」送到門外看著上了轎子方才進去了。杜慎卿上了橋一路忍笑不住心裡想:「季葦蕭這狗頭如此胡說1

回到下處只見下處小廝說:「有幾位客在裡面。」杜慎卿走進去卻是蕭金鉉同辛東之、金寓劉、金東崖來拜。辛東之送了一幅大字金寓劉送了一副對子金東崖把自己纂的《四書講章》送來請教。作揖坐下各人敘了來歷吃過茶告別去了。杜慎卿鼻子裡冷笑了一聲向大小廝說道:「一個當書辦的人都跑了回來講究《四書》聖賢可是這樣人講的1正說著宗老爺家一個小廝拿著一封書子送一副行樂圖來求題。杜慎卿只覺得可厭也只得收下寫回書打那小廝去了。次日便去看定了妾下了插定擇三日內過門便忙著搬河房裡娶妾去了。

次日季葦蕭來賀杜慎卿出來會。他說道:「咋晚如夫人進門小弟不曾來鬧房今日賀遲有罪1杜慎卿道:「昨晚我也不曾備席不曾奉請。」季葦蕭笑道:「前日你得見妙人麼?」杜慎卿道:「你這狗頭該記著一頓肥打!但是你的事還做的不俗所以饒你。」季葦蕭道:「怎的該打?我原說是美男原不是像個女人。你難道看的不是?」杜慎卿道:「這就真該打了1正笑著只見來道士同鮑廷璽一齊走進未賀喜兩人越忍不住笑。杜慎卿搖手叫季葦蕭不要笑了。四人作揖坐下杜慎卿留著吃飯。

吃過了飯杜慎卿說起那日在神樂觀看見斗姆閣一個太監左邊坐著戲子右邊坐著道士在那裡吹唱作樂。季葦蕭道:「這樣快活的事偏與這樣人受用好不可恨1杜慎卿道:「葦蕭兄我倒要做一件希奇的事和你商議。」季葦蕭道:「甚麼希奇事?」杜慎卿問鮑廷璽道:「你這門上和橋上共有多少戲班子?」鮑廷璽道:「一百三十多班。」杜慎卿道:「我心裡想做一個勝會擇一個日子撿一個極大的地方把這一百幾十班做旦腳的都叫了來一個人做一齣戲。我和葦兄在傍邊看著記清了他們身段、模樣做個暗號過幾日評他個高下出一個榜把那色藝雙絕的取在前列貼在通衢。但這些人不好白傳他每人酬他五錢銀子荷包一對詩扇一把。這頑法好麼?」季葦蕭跳起來道:「有這樣妙事何不早說!可不要把我樂死了1鮑廷璽笑道:「這些人讓門下去傳。他每人又得五錢銀子將來老爺們替他取了出來寫在榜上他又出了名。門下不好說那取在前面的就是相與大老官也多相與出幾個錢來。他們聽見這話那一個不滾來做戲1來道士拍著手道:「妙!妙!道士也好見個識面。不知老爺們那日可許道士來看?」杜慎卿道:「怎麼不許?但凡朋友相知都要請了到席。」季葦蕭道:「我們而今先商議是個甚麼地方?」鮑廷璽道:「門下在水西門住水西門外最熟。門下去借莫愁湖的湖亭那裡又寬敞又涼快。」葦蕭道:「這些人是鮑姑老爺去傳不消說了我們也要出一個知單。定在甚日子?」道士道:「而今是四月二十頭鮑老爹去傳幾日及到傳齊了也得十來天功夫競是五月初三罷。」杜慎卿道:「葦兄取過一個紅全帖來我念著你寫」季葦蕭取過帖來拿筆在手。慎卿念道:

安慶季葦蕭、天長杜慎卿擇於五月初三日莫愁湖湖亭大會。通省

梨園子弟各班願與者書名畫知屆期齊集湖亭各演雜劇。每位代轎

馬五星荷包、詩扇、汗巾三件。如果色藝雙絕另有表禮獎賞風雨無

阻。特此預傳。寫畢交與鮑廷璽收了。又叫小廝到店裡取了百十把扇子來季葦蕭、杜慎卿、來道士每人分了幾十把去寫。便商量請這些客。季葦蕭拿一張紅紙鋪在面前開道:宗先生、辛先生、金東崖先生、金寓劉先生、蕭金鉉先生、諸葛先生、季先生、郭鐵筆、僧宮老爺、來道士老爺、鮑老爺連兩位主人共十三位。就用這兩位名字寫起十一幅帖子來料理了半日。

只見娘子的兄弟王留歌帶了一個人挑著一擔東西:兩隻鴨兩隻雞、一隻鵝、一方肉、八色點心、一瓶酒來看姐姐。杜慎卿道:「來的正好」他向杜慎卿見禮。杜慎卿拉住了細看他時果然標緻他姐姐著實不如他。叫他進去見了姐姐就出來坐。吩咐把才纔送來的雞鴨收拾出來吃酒。他見過姐姐出來坐著杜慎卿就把湖亭做會的話告訴了他。留歌道:「有趣!那日我也串一出。」季葦蕭道:「豈但今日就要請教一隻曲子我們聽聽。」王留歌笑了一笑。到晚捧上酒來吃了一會。鮑廷璽吹笛子來道士打板王留歌唱了一隻「碧雲天」一——《長亭餞別》音韻悠揚足唱了三頓飯時候才完。眾人吃得大醉然後散了。

到初三那日了兩班戲箱在莫愁湖。季、杜二位主人先到眾客也漸漸的來了。鮑廷釜領了六七十個唱旦的戲子都是單上畫了「知」字的來叩見杜少爺。杜慎卿叫他們先吃了飯都裝扮起來一個個都在亭子前走過細看一番然後登場做戲。眾戲子應諾去了。

諸名士看這湖亭時軒窗四起一轉都是湖水圍繞微微有點熏鳳吹得波紋如彀。亭子外一條板橋戲子裝扮了進來都從這橋上過。杜慎卿叫掩上了中門讓戲子走過橋來一路從迴廊內轉去進東邊的格子一直從亭子中間走出西邊的格子去好細細看他們裊娜形容。當下戲子吃了飯一個個裝扮起來都是簇新的包頭極新鮮的褶子一個個過了橋來打從亭子中間走去。杜慎卿同季葦蕭二人手內暗藏紙筆做了記認。

少刻擺上酒席打動鑼鼓一個人上來做一齣戲。也有做「請宴」的也有做「窺醉」的也有做「借茶」的也有做「刺虎」的紛紛不一。後來王留歌做了一出「思凡」。到晚上點起幾百盞明角燈來高高下下照耀如同白日;歌聲縹緲直入雲霄。城裡那些做衙門的、開行的、開字號店的有錢的人聽見莫愁湖大會都來雇了湖中打魚的船搭了涼篷掛了燈都撐到湖中左右來看。看到高興的時候一個個齊聲喝采直鬧到天明才散。那時城門已開各自進城去了。

過了一日水西門口掛出一張榜來上寫:第一名芳林班小旦鄭魁官;第二名靈和班小旦葛來官;第三名王留歌。其餘共合六十多人都取在上面。鮑廷璽拉了鄭魁官到杜慎卿寓處來見當面叩謝。杜慎卿又稱了二兩金子托鮑廷璽到銀匠店裡打造一隻金懷上刻「艷奪櫻桃」四個字特為獎賞鄭魁官。別的都把荷包、銀子、汗巾、詩扇領了去。

那些小旦取在十名前的他相與的大老官來看了榜都忻忻得意也有

《儒林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