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聞凶耗梁天來氣死 破石室黃知縣驗屍
且說天來兄弟當夜掌燈時分,別過母親凌氏,各人叮囑了妻子幾句話,帶了養福,一同叫船到省城。及至趕到省城,到得天和行時,各伙發都吃了一驚道,「老太太明日千秋,梁兄等既回去稱觴祝壽,為甚此刻又趕了來?」天來歎一口氣,把張鳳報信的話,一一說了,直述到逃走出來避難的話。只聽得行中一位管賬先生,拍案大叫道:「呀!粱兄!你這個錯,可錯得大了!既然有了張風的報信,你就應該當時把張風扣住,做個證人,一面報了文武兩衙門,存下了案,一面招呼地保、更夫、練勇,或伏在四面,以便擒捉,或列在門前,預為防護,才是個好辦法呀!怎麼你父子兄弟,一同都出了來,卻把些女人丟在家裡?倘或明天回去,老太大有甚麼一長二短,那就怎麼樣呢?噯!真正豈有此理!」幾句話只嚇得天來張口結舌,魂不附體,跌足道:「這便怎麼得了!」君來也道:「該死,該死!怎麼我們就想不到這一著,此刻可怎麼得了,趕回去也來不及了呀!」養福道:「據張鳳說,他們說的『逢男便殺,遇女休傷』,只怕女人還不要緊。」那管賬先生道:「小東人!你向來很聰明,怎麼這個就想不到?有男人在家時,他便這麼說,此刻男人都走了,他尋不出一個男人來,豈不要遷怒女子麼?」養福聽得,頓時呆了。天來跳起來道:「不必說了!我們連夜趕回去吧!」管賬先生道:「梁兄!此時也不必著急了!此刻要趕回去,也不及了!縱使叫了快艇趕去,到得府上,也要五更時候了,萬一碰在賊鋒上,豈不壞事?我看莫若等到了天明再去吧!」天來此時,方寸大亂,心無主宰,聽了此言,復又立定。眾伙友也在那裡議論紛紛。
這一夜,天來三人,並不曾睡。有兩個伙友,也陪著坐守天明。
天來一夜,只是心驚肉跳,出一陣熱汗,又出一陣冷汗,三個人唉聲歎氣,連環一般的不斷。看看坐到天色微明,天來又要走,那管賬先生,本來也陪著坐,此時已是前仰後合的瞌睡不止了。聽得天來又要走,便勉強掙扎道:「梁兄!一夜也捱過了,不在這一時之間了,稍微再等一等。府上要有甚麼動靜,報信的不久就要到了。你此時要走,豈不是兩相左麼?」天來聽說,又坐了下來。不一會,各店伙都起來,張羅開門了。
天來坐立不安,就走到外面看一回,又走進來歎幾口氣,忽見祈富踉踉蹌蹌,赤著腳,滿頭是汗的,奔了進來,氣也喘不出來道:「官人呀!不好了!……」只說得這一句,便站腳不穩,撲咚一聲,跌在地下,放聲大哭起來。只嚇得君來魂不附體,要著急問時,卻又說不出半個字來。養福早已渾身冰冷,連舌頭都麻木起來了。看看天來時,他卻一言不發,面色同白紙一般,嘴唇也青了,兩隻黑眼珠子,只管朝上翻。養福方要叫爹爹時,只見他猛地裡往後一翻,直挺挺的仰跌在地下,嚇的養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君來也急的叫得出來了,大叫道:「哥哥!這是怎麼呀?」眾伙友手忙腳亂,都去尋薑湯、開水、通關散,灌救了一會,方才慢慢的回轉過來,君來、養福扶起來坐下。此時嚇的祈富也不敢哭了,倒反過來安慰道:「官人放心!家中只怕還未有大事!」天來道:「夜來到底是怎樣情形?你快說!」祈富道:「昨夜初更向盡時候,強盜來了。小的便向裡面通報,知照他們,關上二門,小的就到那填不盡的池子裡躲避去了。不多一會,強盜攻開大門,又用火攻開二門,小的嚇的不敢出頭。以後的事,就不知道了。隔壁翰昭叔太爺及四鄰人家,雖然敲鑼喊救,無奈總沒有人來。人聲鬧得盈天響,直到三更向盡,差不多四更時候,強盜方才去了。小的爬出來,到裡面去看,只見石室大門緊閉,門外頭堆著一大堆燒不盡的草灰,那火還是烘烘的著呢!小的當下便叫開門,誰知叫破了喉嚨,也沒有人答應。嚇得小的慌了,連夜叫了加快的舲舲快艇,給官人報信,請官人速速回去定奪。」
天來聽說,明知是凶多吉少,然而也只能作一絲之望,趕忙帶了君來、養福、祈富,叫了快艇,飛棹向譚村而來。到得家時,只見餘燼尚燃,十分狼藉,只有石室大門,依然緊閉,翰昭已在那裡搓手頓足。天來兄弟見了,也不及說話,便撥開草灰,亂去打門號叫,叫了半天,哪裡有個聲息?正在這裡張惶,只見李巡檢坐著轎子來了, 前面還有地保李義帶著。 當下李巡檢裡外勘視了一遍,便向天來道:「幸而還沒有偷了東西,還算好。」天來道:「此刻石室裡面,沒有聲息,說不定還有人命在內,並且外面又是放火毀門,明明是強盜。望皇太爺作盜案詳稟!」李巡檢道:「石室門是在裡面關的,就算是強盜,他從哪裡鑽進去殺人?除非連強盜也死在裡面!」天來著急道:「太爺不肯作盜案詳稟,小人自去報縣就是了。」李巡檢怒道:「你這裡明明一點東西沒有遺失,不過失了點火,這還說不定是你們自不小心的緣故! 你這個人很膽大, 就這樣沒憑沒據的就算是盜案麼?」天來道:「太爺不必動怒,自從昨夜四更,強盜去了,這石室門還沒有開過,回來打開了門,裡面八口女眷沒事,小人也就不敢多事,聽憑太爺詳去。倘使內中有個變故呢,小人只得自行報縣的了。」李巡檢想了一想,這件事果然有點蹊蹺,因說道:「這樣吧,你一面叫石匠來鑿開石室,一面叫地保去報縣,我也就回去辦詳文就是了。」天來謝了李巡檢,一面叫人去叫石匠,一面叫祈富協同地保去報縣。
這時候的番禺縣令姓黃,江西人氏,是個兩榜出身,為人頗覺慈祥,辦事也還認真,總算沒有晚近宮場習氣的,自從今年三月到任,地方尚覺太平,從沒有辦過盜案命案。這日聞報,不覺大驚,又聽說石室至今叫不開,情知有事,就傳齊了刑書仵作,執事人等,如飛的下鄉來勘驗,到得譚村,已是申牌時分,只見那兩名石匠,在那裡鑿石室,還沒有鑿開呢。傳天來兄弟過來,略略問了幾句話,就叫地保李義來問道:「昨夜此處明火打劫,又放火燒門,你去報過文武兩衙麼?」李義低頭跪下,默默無言。黃知縣拍案再問,李義只管不語。黃知縣怒道:「你這狗才!到底怎樣說?」李義道:「小人不合昨夜吃了點酒,不曾知道。」黃知縣大怒,撒簽喝打,左右拖翻在地,打了一千小板子。又傳四鄰問話,四鄰同供,因見賊人勢大,不敢相救,也曾登屋敲鑼喊救;怎奈沒有人來。黃知縣叱退,又傳柵夫黃元來,當堂打了五百。離了公座、親自喝叫石匠用力開鑿。此時一扇石門,已是鑿凹了一大塊,只是未曾洞穿,就叫搭起人字架,掛起大錘去撞,撞了幾十下,方才撞成一洞。天來看見,連忙走近,低下頭要爬進去,誰知剛低頭到洞口,裡面噴出一陣臭惡的煤氣來,把天來熏的涕淚交流,咳嗆不止。旁邊一個石匠看見,便取塊布,掩了口鼻,爬了進去,拔了鐵拴,開了石門。只覺得一陣臭惡微煙,滾滾出個不斷。眾差役便走了進去,不一會,陸續抬出八口女屍來,天來兄弟父子,已是號啕慟哭,及後見了凌氏屍身,更是抱著亂哭亂叫。養福伸手去胸前一摸,道:「爹爹,叔叔,且莫哭,祖母還有得救呢。」當時又紛紛亂亂,調薑湯,燒開水,來救了一會,凌氏果然甦醒過來。
原來當時各人俱被煙悶倒,僕婦程氏,已是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凌氏暗中摸索時,踢在她頭上,絆倒伏下來,口鼻剛剛伏在程氏兩腿當中。煙氣是上升的,凌氏伏到低處,得了些些空隙,所以不死。此時醒來,看見屍骸遍地,縱橫狼藉,不覺大哭起來。天來只得勸住,扶入上房,央了鄰舍婦人來陪伴,自己仍舊出來當官答話。
當下黃知縣飭令仵作,將七口女屍,逐細驗過,喝報實系被煙悶死,別無傷痕。又據天來供報屍名:「一粱天來妻劉氏,一粱君來妻葉氏,一梁養福妻陳氏,一梁天來女桂婢,一傭婦程氏,一婢女春桃,一婢女秋菊。」黃知縣歎道:「這伙強徒,居然連傷七命!」便叫書吏填屍格。看來跪上一步,稟道:「生妻葉氏,已經有身五月。求太爺驗明。作八命存案。」黃知縣吃了一驚,忙叫仵作如法相驗。仵作便去取了一塊新瓦,用炭灰燒紅,淬在醋裡,拿起來,趁熱蓋在葉氏肚上,一會取下來呈案。黃知縣一看,果然瓦上,現了一個男孩影子出來。就叫書吏照填在屍格上。然後撫慰天未幾句,叫他作速備具呈詞,以便追緝強盜,便打道回衙。
這裡天來兄弟,便含悲茹痛的,收拾餘燼,買棺盛殮了七具屍骸。那一種淒慘情形,且不必細表。只有凌貴興那邊,聽得這個風聲,只嚇得屎尿直流,從此之後,大開銀庫,驅使財神,在廣東官場中,演出一個黑暗世界來。
未知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