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富家翁百計磨豪傑  空門衲一飯結英雄

第一卷 富家翁百計磨豪傑 空門衲一飯結英雄

詩句

夜雨滴殘俄見月,秋蟲吟罷忽聞雷。

快人相遇窮愁裡,絕處逢生笑臉開。

說平話的,要使聽者快心。雖雲平話,卻是平常不得。若說佳人才子,已成套語;若說神仙鬼怪,亦屬虛談。其他說道學太腐,說富貴太俗,說勳戚將帥、宮掖宦官、江河市井、巨寇神偷、青樓寺院,又不免太雜。今只說一個快人,幹幾件快事。其人未始非才子,未嘗不道學,未嘗不富貴,所遇未嘗無佳人,又未嘗無神仙鬼怪、勳戚將帥、宮掖宦官、江河市井、巨寇神偷、青樓寺院,紛然並出於其間,卻偏能大快人意,與別的平話不同。你道如何是快人?如何是快事?人生世上,莫快於恩怨分明,又莫快於財色不染。有恩不報,誠為負恩;有怨不報,亦為負怨,故恩當明,怨亦當明。使酒尚氣,不失為英雄;貪財好色,便不成豪傑。故酒與氣不必論,財與色決當輕。然報恩報怨,各有兩樣報法;輕財輕色,亦有兩樣輕法。大恩大報,小恩小報,彼如此來,我如此答,是以恰如所施為報。投者木李,報者瓊瑤,一飯之惠,酬以千金;綈袍之贈;敖其死罪,是以過於所施為報。怨之大者,不共日月;怨之小者,不忘睚眥。是以必報為報。大怨不忘,小怨可恕。苟非父兄之仇,不過是我窮困時奚落我、凌辱我的。我一旦得志,狹路相逢,特加寬宥,羞之愧之,勝於打之罵之,是以不報為報。賦性狷介,守己潔身,卻賄賂,辭婚姻,如楊震不受暮夜之金,封陟不納花前之約。這樣輕財色,是以不近財色為輕。救人之貧,恤人之寡,有金可揮,有愛可割,如陶朱公之致千金,皆散之親戚之貧者;虯髯客將家資奴僕,吐手付與李靖;越公不追紅拂,令公不問紅綃,這樣輕財色,是以善用財色為輕。分而言之,報如其所施,與那必報為報的,是血性丈夫。報過於所施,與那不報為報的,是大度長者;不近財色的,是清高介士;善用財色的,是慷慨達人。合而言之,無血性做不出大度,不清高做不出慷慨。如何無血性做不出大度?大凡報恩過於所施的,非是他沒輕重,他只為看得己重於人,身重於物,加厚待人,正是加厚待我,你道何等血性。至若不報小怨的人,他看得豢養我的,不是我知己,妒忌我的,倒是我知己;姑息我的,不是激發我志氣,倒不如窘辱我的,能使我動心忍性,足以成就英雄。不惟不以怨報怨,正當以德報怨。這豈非大度中的血性,如何?不清高做不出慷慨。人情不見可欲,與心不亂,立身財色之外,不為所染,還未足為奇。惟終日與有財有色的人周旋,他寸心不染絲毫,方是真正好漢。如關公初不卻曹操饋遺,而於臨去時封金掛印,一無所取;又如趙大郎千里送京娘,並不為自己貪他美貌,是能以不近財色為善用財色,這豈非慷慨中的清高?如此快人快事,盡道求之前代則有,求之近代則無。如今在下卻偏於近代中表出一個恩怨分明、財色不染,有血性又有大度,能清高又能慷慨的奇男子與列位聽。

話說前朝宣德年間,河南開封府城中有一書生,姓董,名聞,字聲孟。他曾祖董時榮,洪武中曾舉進士,但雖系簪纓遺胄,卻是儒素傳家。到他父親董起麟,困守青衿,家道漸落。母親郝氏,生一子一女。女名彩姑,比董聞小十歲。兄妹二人,皆為父母珍愛。那董聞生的眉宇軒昂,性情豁達,自幼倜儻不凡。只是有一件異相,不獨志大言大,食腸也大,飲啖兼數人之食。自十二歲時,父親替他聘下城外清溪村一個新發財主柴昊泉之女為配。誰想聯姻以後,柴家日富,董家日貧。柴昊泉是極欺貧重富的,便有賴婚之意。原來昊泉亦有一子一女,其子乃妾艾氏所生,名喚白珩,字晉問,甚是愚蠢。女兒乃正妻鍾氏所生,名喚淑姿,甚是賢慧,與董聞同庚。不意聯姻過了二年,母親鍾氏病亡,昊泉立艾氏為正室,掌管家政。當下,昊泉要把個婢子充做女兒,搪塞董家,另為淑姿擇配,卻未知淑姿意下如何。因教艾氏探問他主意,淑姿聽說,面紅顏赤低頭揮淚。艾氏探問再三,淑姿道:「爹爹既將我許配了董家,我生是董家人,死是董家鬼。豈有別配之理?」艾氏把這話述與昊泉聽了,昊家教艾氏再婉轉勸他。淑姿堅執不聽,倒把艾氏傷觸了幾句。艾氏大怒,對昊泉道:「他若聽我言,改嫁富室,我便多與他些房奩。今既不從父命,要嫁這窮鬼,是他命裡該窮。我一些房奩也沒有,由他到董家受苦去!」自此,淑姿失愛於父母。昊泉與艾氏只將兒子白珩受如珍寶。正是:只為炎涼一念異,致將兒女兩般看。

這邊董起麟不知其故,還道兒子有個殷富的丈人,可以倚傍得他。因手中乏鈔,要把住身的房子賣了,遷到清溪村,倚傍著柴家,另買小屋居住。餘下些房價來用度。特托個幫閒路小五尋覓售主。那路小五是慣會販賣假古董的,原是個極不正路的人。因他頭上生幾個癩瘡,人都叫他做路癩頭。當初本系董家的門客,只因董家與柴氏聯姻,牽引他到柴家走動。他正有心要奉承柴昊泉,恰值起麟托他賣房。他故意尋幾個買主,淪落了價線,然後讓吳泉用賤價買這屋。起麟一來急於求售,二來親家面上不好計論。原價五百兩,只賣得三百金。將百金買了清溪村一所小屋住下,剩二百金還了些舊欠的柴銀米銀,及遷居匠工木石之費,所餘已無幾。況坐吃山空,不上兩年,把餘下的銀子用得乾乾淨淨了。柴昊泉自買了董家房屋,就在城中開起典鋪,托人管守,做個別業。自己往來其間,算帳收利,家事倍長。此時董家既與柴家鄰近,凡家中沒柴少米的光景,都被昊泉看破。昊泉一發懊悔聯姻,心中正自不樂。起麟卻不達時務,自念兒子無力讀書,聞昊泉家中延師教子,便要將董聞附去就學。昊泉那裡肯應承。虧得那所延之師,就是昊泉的族兄,叫做柴朝霞。雖是個告衣巾的老秀才,卻也胸中飽學,為人忠厚。因勸昊泉道:「女婿是骨肉至親,怎好卻他?我不要你增束修便了,你何爭他一個吃口?」昊泉滅不過公論,只得勉強允了。董聞擇了吉日到柴家來,先拜了丈人,然後拜了先生,並與舅子白珩相見了。是年董聞夫妻已皆十六歲,白珩雖是庶出,倒長淑姿三年,呼董聞為妹夫。兩個同學讀書,董聞食腸大,飲啖兼人,昊泉性最鄙吝,見女婿這般食量,愈加厭惡。白珩也把他十分嘲笑。看官聽說,大凡人不可窮,窮人最是受苦。假如食腸細,飲啖少,富貴人如此,盡道是君子略嘗滋味,生成這般貴相;窮人如此,便道他命中沒有食祿,生成這般寒相。若食腸大,飲啖多,富貴人如此,盡道是龍餐虎啖,是貴人相;福厚祿也厚,天生與他吃的;窮人如此,便道豬身狗肚,是個賤相。如此吃法,那得不窮?一般的相,兩樣評品,只為人分窮富,遂使相公貴賤。董聞不合做了窮人,左難右難。在丈人舅子面前,放量吃時,便笑他道:「好像餓了幾年的!你在家中幾時不曾吃飯了?」及至不敢放量,少吃了些,又道:「你休客氣!在家裡便忍餓,在這裡不消忍餓。」董聞只為飲食上,也不知受了多少奚落。有詩為證:

龍游淺水遭蝦戲,鳳落荒林被鳥欺。

傑士方嘗貧困日,無窮血淚有誰知。

常言道:貧者士之常,以貧見笑,猶是可耐。更有一件難耐處。那柴白珩本是做不出文字的,先生見他滿紙放屁,恐主人嗔怪,只得替他通篇改換。董聞是做得出好文章的,偶有一二不到處,先生不肯替他改,要他自改。常對他說道:「你處了這般境界,正當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我若替你改了,恐你恃了我改,下次不肯用心。」此原是先生的好意,那知昊泉把兒子的假文去請教別人,都道:「令郎學業大進。」及把女婿的真筆來比較,都道:「不如令郎的好。」 又有一些阿諛奉承的,故意把董聞的文字貶駁幾句,昊泉便信兒子是大器,將來取青紫如拾芥;料女婿是終身沒用的,把他加倍侮慢。董聞那裡受得這般氣!熬過了一年,只得辭別而歸。你道家中薪水尚難,安得有讀書之本?此時董聞已是十七歲了,起麟與郝氏計議,要替兒子婢姻。只道柴家田地甚多,定然有些妝奩田分授女兒,那時薪水稍給,孩兒便可安意讀書。誰知昊泉不喜歡女婿,連女兒也怪了。到出嫁之時,奩具甚薄,妝奩田分毫沒有。正是:

女婿望周急,丈人只繼富。

錦上花肯添,雪中炭莫助。

董聞見吳泉如此待他,想道:「丈人只料我終身無用,故這般相待。我若進得一步,自然另眼相看了。」婢姻未幾,正值學道行牌府縣,考校生童。董聞欣然應考。且喜縣案已得高標,爭奈府取甚難。宗師限數少,薦書之數,反多於正額。有薦的尚恐遺落,況沒薦的?董聞單靠著兩篇文字,沒有薦書,竟不能取。及到宗師門上告考,又不肯收。等閒把一場道試錯過了。正是:

漫誇文字錦中錦,終落科名山外山

那柴白珩卻因府縣俱確薦,得與道試。吳泉只道兒子文字高,可以真才入學,不肯替他營謀。白珩瞞著父親,私去謀幹,央一個光棍秀才杜龍文,尋了個確門路,又自料筆下來不得,要弄個傳遞法兒,都是杜龍文一力包攬,做得停當。案發時,白珩儼然入泮,吳泉益信兒子高才,女婿沒用。董聞相形之下,無顏到柴家來。卻無奈送學之日,恰值昊泉五十壽誕,賀客滿堂,董聞只得也備些薄禮,到門賀壽。時當十月下旬,天氣驟冷。董聞衣服單薄,面上頗有寒色。昊泉見他這般光景,不要他在堂前陪客,教他到後房去,胡亂與他些酒食吃了,打發他從後門而出。又遣人到董家分付淑姿道:「你若沒衣服穿著,不回來也罷,休要在眾親戚面前削我面皮。」淑姿聞言,吞聲飲位。董聞勸道:「娘子休煩惱。只為我時乖運蹇,連累著你。少不得有日揚眉吐氣,苦盡甘來。目下且挺著脊樑耐將去。」正是:

強將慷慨他年事,勉爾支吾此日愁。

這邊董聞夫婦淒涼相對,那邊昊泉家裡張樂設宴,連日熱鬧。殊不知鍾在寺裡,聲在外頭,人都曉得白珩胸中不濟,一向原有個綽號:把珩字去了些筆畫,叫他做柴白丁。又因吳泉面孔生得黑,叫他做柴黑子。正是:

恰好黑子,並著白丁。

干支顏色,配合天成。

白丁做了秀才,那個不知是買來的?清溪村中有輕薄少年,便編成幾句笑話嘲他道:「乞兒牽著猢猻,猢猻不善跳躑。人道猢猻沒用,乞兒有話告述:『這是新取的猻(生)猿(員),剛才用價買得。雖然街市招搖,本事一些未習。』」

「人告秀才窩盜,贓物兩件是實。卻是一領藍衫,和著一部書籍。秀才大叫冤枉,開口辨明心跡:『藍衫是我買的,書籍從未目擊』」。

「白丁做了秀才,也學置買書籍。書籍載在船中,忽然船漏水入。慌忙搬書上岸,其書奇怪之極。雖然浸(進)了一浸(進),原來一字不濕(識)。」

這幾句笑話,傳遍了村坊。自珩聞知,疑是董聞捏造,十分忿怒。過了幾日,那杜龍文為索謝不敷,心恨自珩,竟在學師面前說出他傳遞之弊。學師正因贄禮送少了,心中不樂,聞知這話,便喚白珩來,出題面試。白珩那裡做得出?一時出盡了丑。學師聲言要申文學道,黜退前程。白珩著了急,只得又央杜龍文從中打點,費了好些鈔,才得沒事。事完之後,學役輩對白珩說道:「此非幹我們老爺之故,有怪你的來放了風,以至如此。」白珩一發猜是董家父子所為,愈加惱恨,要算計奈何董聞,送與路小五商量出一條惡計來。

常言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一日董起麟拿起件小東西往米鋪上抵米去了,董聞獨坐在家納悶,忽見路小五來探望。董聞與他敘坐了,笑問道:「你一向只在熱鬧處走,今日甚風吹到這裡?」路小五道:「說那裡話?我是你家舊相識。近見令岳這般待你,我心中甚是不平。」董聞歎氣道:「只為我不能進學,故見棄於丈人。」 路小五道:「那在於進學不進學?只要你有銀子做本錢,營運得幾貫浮財到手,令岳便不是這般相待了。」董聞道:「我讀書人,那曉得營運?就要營運,那裡討本錢?」路小五沉吟了一回,說道:「你若真個要本錢時,包在我身上,有處去借。」董聞道:「何處去借?」路小五道:「城中有個新遷來的列公子,叫做列天緯。本是廣州人,近日移住此間。他父親列應星雖是異路功名,倒也掙得家資巨萬。現今公子專一放債取利,不拘甚人,只要有保人保了,他便肯借。我曾在他門下走動,頗為廝熟,今就替你做個保人何如?」董聞道:「放債的必要重利,只怕借債不難還債難。」路小五道:「他家止是二分起息。借得銀來,你若不會營運,我替你塌貨,包你有五分錢。」董聞道:「多承美意。容與家父商量奉復。」路小五作別去了。董聞等父親回來,把上項話說知,大家商量了一回,起麟道:「學者以治生為急。目下當一件,吃一件,苦無活計。若路小五包得五分錢,還了列家利銀之外,落下三分來過用,可知好哩。況托人營運,更不礙你讀書工夫。」當晚計議已定,次日起麟同著董聞到路小五家,要央他同往列家去借債。路小五道:「賢喬梓不須都去。只小大官同我去便了。借契也是小大官出名罷。」起麟道:「我父子總是一般的,就是小兒出名去借也吧。只是借許多好?」路小五道:「本多利多。借得二百兩便好,少也不濟事。」董聞便依他說,寫了二百兩一張借契。路小五先別過了起麟,袖著借契,領了董聞,同到列家來。董聞見那列家門首開著典鋪,十分熱鬧。裡面廳堂高聳,果是豪家氣象。路小五先自入去,教董聞在前廳少等。董聞等了多時,只見路小五同著一個青衣管家出來。那管家看著董聞拱拱手,回頭問路小五道:「這就是借銀的主顧嗎?」路小五道:「正是!」因指著那管家對董聞道:「這位是錢大叔。凡列大爺放銀收銀,都是他掌管。適才所言,蒙他相信,慨然應允。借契兒他已收下了。如今可同到內邊廂房裡去,當面兌銀子。」當下三人便一齊到後廳廂房裡,駕起平馬。管家取出銀子來,估定銀色是九七,兌准一百九十兩。管家道:「我家放銀的規矩,每百兩要除五兩使用。銀色是足九七,明日還時,須要實平實色。」正說話間,又有人來催他去算帳,管家便對董聞道:「銀子請收明,在下事忙,不及相送。」說罷走入裡面去了。路小五把銀子一封封包好,共十九封。董聞道:「卻是怎地拿法好?」路小五道:「我有道理。」便去腰間解下個小搭膊,把銀子都裝在內,縛好了,遞與董聞拿著。因對董聞道:「別的借債,不但管家每百兩要除五兩,保人也要除五兩。我今卻不除你的。」董聞道:「既是規矩該除,可除了去。」路小五道:「我與賢喬梓何等相契,那有要除之理。」董聞再三稱謝。兩個一同出門行走,董聞道:「左右這銀子要煩你代我營運,何不竟是你收去?」路小五道:「使不得!我雖代勞,將來置貨脫貨,銀子出入,仍要賢喬梓親自經手,我斷不敢私自作主。你今拿這銀子回去,等我打聽有甚該置的貨,當來相聞也。」董聞道:「如此最好。」兩個走到分路之處,路小五道:「我今日還有些小事,不及陪你到家。明日來會罷。」臨別,又低聲囑咐道:「宅上牆卑室淺,銀子不可露人眼目,須收藏好了。」董聞道:「我夜間把來藏放枕邊,料也沒事。」路小五點頭道:「這卻好!」言訖,作別而去。

董聞回家,將銀子與父親看看。父子兩個計議:只把一百八十兩去盤利,扣除十兩還些欠帳,贖些零碎當頭,還要買些福物賽神;請路小五吃杯酒。計議已定,是夜董聞真個把銀子做一堆兒放在枕邊。睡到三更時分,只聽得屋上颯颯有聲。董聞喚醒妻子問道:「你聽是什麼響?」淑姿道:「想是貓兒走響。」 說罷,睡著去了。董聞心中猜疑,卻睡不著。少頃,又聞床頂上戛戛的響,因又推醒妻子問道:「你聽床頂上什麼響?」淑姿未及回言,只聽得床頂上老鼠叫,淑姿便道:「兩日老鼠甚是作怪,我的鏡匣也咬壞了。」說罷又睡去了。董聞只是心疑,在床上翻來覆去,不住的咳嗽。忽又聽得近窗的書櫥上作響,好像老鼠咬櫥板之聲。董聞拍著床欄叱喝,老鼠全然不怕,越咬得響了。董聞耐不住,披衣下床,從黑暗裡步到櫥邊,把櫥四面摸到,並不見鼠咬之痕。想道:「莫非老鼠關在櫥裡,在裡面咬麼?」再把櫥門開了,伸手摸那裡面,又不見有咬傷之處。自言自語道:「卻又作怪,不知適才老鼠在那裡響?」一頭說,一頭閉上櫥門,轉身回至床上,順手摸到枕邊。阿呀!那纍纍之物,卻已不見了。董聞吃了一驚,忙問妻子道:「枕邊的東西,可是你拿過了?」淑姿在夢中驚醒道:「我不曾拿。」董聞連聲叫苦道:「不好了!銀子失去了!」忙去摸那房門,卻又緊緊閉著。再去摸那窗鈕,也都緊緊絆著。再遍摸四邊壁上,又沒有壁洞。董聞叫道:「門不開,戶不開,這銀子從何而去?」淑姿聽說沒了銀子,便在床上嗚嗚咽咽哭將起來。起麟與郝氏聽得兒子房中啼哭喧嚷,疑是夫妻反目,一齊起來,走到房門首來問,方知為失銀之故。起麟跌足道:「這那裡說起?今夜天昏地暗,星月無光,家裡又沒火種,此時何處去追賊?」郝氏道:「既是門戶不開,只怕這賊還未出門。我們如今大家守著門戶,等到天明,看是如何。」那時已是四更天氣,大家亂了一回,看看東方發白,只見床頂上一片光亮。董聞定睛看時,屋上一個大窟穴,瓦兒都被揭開,椽子也拔去兩根了。原來這賊先知董聞的銀子在枕邊,故從屋上而下,伏於床頂,聽得董聞不曾睡著,卻到櫥邊假作鼠咬之聲,哄得董聞下床,即便盜了枕邊銀子,上屋去了。正是:

神偷妙手,伎倆通仙。受一枝梅的要訣,得吾來也的真傳。似蛋和尚的彈子,梁間下地;如孫行者的觔斗,頂上升天。彷彿張丞相府中掛玉帶的刺客,依稀田節度床頭竊金盒的嬋娟。若非孟嘗門下狗盜,定是梁山泊裡時遷。

當下董聞舉家驚得本呆,商量要叫捕人去追趕。起麟道:「若要捕人捉賊,先須與他酒錢、路費,這卻一時無措。莫如你與路小五同去對你丈人說,求他暫應此項費用,待追得贓來,一一算還他便了。」董聞依命,走到路小五家中,告知其故。路小五失驚道:「這怎麼處?如今沒奈何,只得同你到令岳處求他去。」二個一齊奔到柴家,卻見白珩立在門首問道:「你們為何來的恁地慌張?」路小五訴說董聞失銀之事,白珩笑道:「莫非我妹丈把銀子別用了?這賊偷恐是假的。」董聞見他說得可笑,也不與他辯,一徑進去見了昊泉。路小五把上項事細細陳訴,昊泉才聽畢便變了臉,指著董聞對路小五道:「你也多事!量這畜生可是掌財的?如何替他作伙借債?今這銀子既失去,知道追得來追不來?卻要我替他出捕賊使費。一身做事一身當,由他自去算計,我不管!」說罷,竟自踱進去了。董聞見這般光景,只得含著眼淚,同路小五走出門來。路小五道:「依我愚見,不若待我去告知列公子。此銀原是列家的,即求他捕賊追贓,卻不是好?」董聞此時慌得沒些主意,點頭道:「也說得是!」路小五便取路往列家去了。

董聞回到家中,把丈人的話告知父親。正是相對欷歔,只聽得門前一片聲喧鬧。董聞趨出看時,見路小五同著幾個青衣人,說是列家使者,搶將入來。內中一人把董聞劈胸揪住,說道:「你好大膽!才借了我家銀子去,過得一夜,就說賊偷了。你敢要賴債麼?拿你去見我家大爺。」路小五上前勸住道:「不要囉皂,有話好好說。」 因對董聞道:「我方才去求列公子,不想倒惹了他的怨,連我也一場沒體面。如今遣幾個管家來討銀子,卻是怎處?」一個管家便接口道:「沒甚難處!他丈人富在那裡,只教他丈人來擔當了就是。」又一個道:「我們扭了他去,他丈人自然來收拾。」起麟聽得外面囉皂,走出來說道:「煩列位大叔回復公子,十日內必來停當。」眾人都道:「我們奉主命到此,茶也不見面,白白的要我們去回話,好不曉事!十日之限,斷然等不得。」起麟道:「十日等不得,就是五日罷。」眾人只是不肯。路小五對眾人道:「董家本該留列位吃三杯,只是一時不便。我不合做了保人,待我同列位到肆中一坐何如?」眾人道:「既如此,限他三日回話。若三日沒回音,第四日來時,休怪囉皂。」說罷,自同路小五吃酒去了。正是:

方駭神偷能鼠竊,又見狂奴假虎威。

董聞氣得面如土色。起麟道:「且休煩惱!我前日賣與柴親家的房屋,尚餘二百金原價在上。今可央路小五去對他說,要他向列家擔當一句。我一向不曾加絕,料也無得而辭。你一面往親戚故舊人家求他相助。那些親友,昔年多曾受過我家恩惠的,今日求他必不見拒。」董聞依著父命,是日先在附近幾個親友處走了一遍,竟沒一個肯相助的。次日清晨,起麟自往路小五家,央他到柴家去。董聞自往城中親友處求助。誰知這些親友,也是沒一個肯應承。董聞空自奔走這一番。有西江月為證:

冷暖世情一律,高低人面相侔。盛時胡哄敗時休,說甚親如舊友。開口告人非易,可憐有急誰周?望門求援足頻投,幾度惟垂空袖。

董聞歎息而歸,見了父親,說道:「親友處竟無可那移。未知我丈人處所云如何?」起麟歎口氣道:「不要說起!方才路小五來,述你丈人之言甚不中聽。他說:這房屋我已費過若干修理,即使加絕,所餘無幾。列公子處債負,我若擔當一句,這兩百兩銀子,便都在我身上了。如何使得?況我當初請先生在家,我出了修繕,女婿來趁現成,又且食量兼人,吃了我一年,賽過兩年、三年。我不與他算帳罷了,他怎倒要與我算房價?」你道柴昊泉這般說話可不好笑麼?董聞聽罷,氣得兩淚交流,對父親道:「翁婿至戚,且有房價如此,何況別的親友沒帳頭的?要他相助,一發不能勾了。」因追悔前日輕聽路小五之言,無端借這一宗狠債。若不欠債,雖窮還是乾淨窮,如今卻窮得不乾淨了。正是:

貸銀指望為活計,借債那知是禍根。

守拙若能安薄命,追呼安得到塞門。

董家父子相對愁歎,罔知所措。看看到第三日,列家限期將滿,好不著急。忽然想起鄰村一個親戚,是平日最相好的,家頗殷富,何不去求他?當下董聞起個清早,趕到那邊。誰想這親戚已不知遷往那裡去了。董聞又訪了空,只得奔回舊路。他因連日不茶不飯,是日又空心走了許多路,腹中飢餓異常。日已晌午,算到家中還有十四五里田地,怎生挨得到?正沒奈何,只見路傍有個草庵,庵門開著,門額上大書「大力庵」三字。董聞想道:「我且進去,權學古人投齋之事,少救飢腸。」便走進庵中。見一個胖大和尚,赤著身子,在日頭裡捉虱。董聞叫聲:「老師父!失路之人求賜一齋,未知肯否?」那和尚抬頭把董生一看,見他像個讀書人,不敢怠慢,便道:「我庵中飯食原系十方所賜,豈有投齋不肯之理?」一頭說,一頭披上衲衣,引董聞到庵堂裡坐下,說道:「我們正待用午飯。」便叫道人取過飯來,與董聞同吃。那和尚才吃一碗未完,董聞已吃過五六碗,把和尚驚得呆了。頃刻間,桌上飯已告竭。和尚道:「官人飽也未?」董聞道:「若要飽時,再吃些便好。只恐庵中未便,不敢請益了。」和尚笑道:「不飽如何就住?」便叫道人把鍋中飯都取將來。那道人喃喃吶吶的道:「從不見這般會吃飯的,將我們的晚飯都要吃去了。」和尚把道人瞅了一眼,道:「有心請這位官人,須得他吃飽才好,你休胡講。」 董聞也不謙讓,一霎時又吃了個傾盡,方才住手。對和尚稱謝道:「難得師傅這般慷慨。」和尚問了董聞姓名,說道:「官人飲食有兼人之量,必有兼人之才、兼人之福。小僧看你氣宇,定是非常之人。」董聞道:「乞將法號示下。他日倘有寸進,不敢忘報。」和尚笑道:「當時漂母說得好: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小僧俗姓沙,法名有恆。不瞞官人說,其實是掛名出家的,並不靠著唸經、拜懺、抄化、募緣,只愛使些槍棒,習些弓馬。有那些學武藝的要我指教,因得他們送些錢米來過用。我又自製些內傷膏藥來發賣度日,與別的和尚不同。」董聞道:「原來如此!怪道師父略不涉和尚們的套。從來和尚們的東西,是極難吃的。只飲了他一杯茶,便要托出緣簿來求寫,何況飲食?那有師父這般大雅。」和尚指著壁上貼的一張字兒說道:「你看古人意氣相期,千金不難為贈。量一飯何足道哉?」董聞起身看那壁上貼的,原來是一首五言絕句的唐詩,道是:

故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

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

董聞看罷,正自咨嗟,只見和尚分付道人:「再把米去做飯。」因對董聞道:「小僧要往前村去買些藥料,不及奉陪,官人且請少坐。」董聞道:「多謝厚意!在下就要告別了。」和尚道:「若尊府尚遠,今日回家不得,就在小庵草榻也不妨。」說罷,出庵去了。董聞想道:「難得此僧這般好意。我因食量兼人,至親也把我厭惡。他萍水相逢,倒留我一飽,勝似親戚。且不但留飯,又肯留宿,十分難得。他說古人意氣相期,千金不惜。我如今飯便吃了,銀子卻那裡去討?今晚空手回去,明日列家人來,定然受辱。如何是好?」又想道:「承這和尚留我過宿,又怕躲在此,到底躲不過,反累父親在家受氣。」左思右想,無計可施。偶見案頭有筆硯,因磨墨染筆,去那壁上所貼唐詩之後,題詩四句云:

或供一飯或千金,總是平生一片心。

一飯已能逢漂母,千金若個贈淮陰。

寫罷剛剛擲筆在案,只見一人自外而入,頭戴方巾,身穿一領醬色道袍,腳穿一雙雲履,口中叫道:「沙師父在庵麼?」裡面道人慌忙出來接應道:「師父暫出,就回來的。」那人道:「既如此,我坐在這裡等一等。」一頭說,一頭看著董聞,意欲與他敘禮。董聞卻心中有事,不去睬他,竟自低了頭走出庵去。到得庵門外,踱去踱來,躊躇半晌,沒計奈何,不覺又轉身再走進庵來。只見方才壁上所題詩句之後,又有數行草字,墨跡未乾。董聞近前看時,原來也是一首絕句,道是:

俠性平生獨邁倫,季心劇孟是前身。

千金未始難為贈,何事男兒不識人?

董聞看罷,知是適來那人所題。便轉身看那人時,只見那人筆尚拿在手中,看著董聞,微微冷笑。董聞忙向前恭身施禮道:「在下有眼不識英雄,多有得罪。不敢動問先生高姓大名?」那人放下筆連忙答禮。只因那人說出姓名來有分教:衲子之外,過遇一個異人;窮途之中,得免兩番災患。正不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快士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