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奸徒喬裝真耳聾 賢官巧辨詐眼瞎
詩曰:
一雙男女弄聰明,詐聵佯聾計甚精。
官長聰明更勝汝,片言折獄得真情。
卻說路小五指使宿積偷盜柴家銀三百兩,二人均剖,小五分得一百五十兩。後因宿積吃官司,替他使用,又因自己事敗下獄,費去若干,所存不上百金。卻被柴昊泉差人到家搜贓,連家中古董什物,掃蕩一空,並妻子門氏也攙了去。兀自寫著催比手本,求刑庭追取余贓。丁推官立限嚴比,小五告道:「小人身在獄中,何從設處銀子?容放小人出去變產完納。」丁推營便著原差討了保,押他出去,限十日內清完。小五回到家中見家中空空如也,連妻子也不見了。沒奈何,只得走到柴家去求告。門上人不肯放他進去。小五跪門哀告道:「我家中所存古玩,有別人寄賣的,不爭被你家拿了,教我把什麼還他?就有幾件自家的,也須付還,好待我去變賣完贓。至於唱商詞的妻子,要出去趁生意的,若攙了去不放還,是絕我咽喉之路了。」門上人把他所言傳進,柴昊泉派人出來傳話道:「若要我還你古董什物,須把妻子抵當在此,寫張賣契與我。要寫身價五十兩,然後許你把古董什物去變賣來贖。」小五還跪著求告,要面見昊泉。門上人道:「員外今日事忙,休得胡纏,你有話改日來說。」小五隻得含淚而歸,心中思忖道:「柴昊泉是極刁鑽刻薄的,我若不依他寫賣妻文書,他怎肯把東西還我?只怕他騙我寫了文書,又不還我東西,教我無物變賣,不能取贖,卻不把妻子白送與他了?」又想道:「就是還我東西,變賣銀兩去贖妻子,他便執了賣身文書,不肯放贖,如何是好?這必須勒他一個照票為據,後來方沒變卦。但這刁鑽老賊,要他寫照票,是決不肯的。這卻怎處?」左思右想躊躇了一夜,忽然想出一條計來。至次日卻只裝病睡在家中。柴昊泉不見他動靜,差人來催促。小五推臥病,又延捱了四五日才把手帕包了頭,假裝病態,走到柴家來要求見昊泉一面。昊泉喚他進去,指著他咬牙切齒極口痛罵。小五並不回言,只呆瞪瞪的張著眼兒看直等昊泉罵定了,才說道:「員外我但見你嘴動,卻不聽得你說什麼。不瞞員外說,我因受了官刑,監禁獄中,又苦又急,前日回來,見了那些家破人亡的光景,愈添愁苦。又害了幾日病,不想兩雙耳朵忽地都聾了。人在那裡說話,一些不聽得。」昊泉道:「我罵你,你只做不聽得嗎?也罷,我如今讓你寫賣妻文書,你可依我。若不依時,我再稟官追比,教你去吃限杖。」小五也只做不聽得,只是呆看賠笑。昊泉焦躁道:「這廝真聾也還是假聾?」因再把前大聲疾呼地向他說了一遍。小五道:「員外倘有分付,望寫來與我看。我其實兩耳均聾,全不聽得說甚言語。」昊泉見他這般形景,信以為真,便取過一張紙來寫道:「若要我還你古玩什物,可把妻子做當頭,不要寫抵契,要寫賣契。契上要寫身價銀五十兩。」寫畢付與小五看。小五接過來看了道:「員外分付我一一都依。但寫契之後,可肯就還我東西,明日便變價來贖妻子可肯放贖?」昊泉又於紙後再寫一筆道: 「你若肯寫賣契, 就還你東西,許你變價來贖妻子。」小五接來看了說:「若如此就寫何妨?快將紙筆來我寫。」吳泉便去取紙筆付他。小五卻乘間把昊泉所寫紙兒藏於袖中了。可笑柴昊泉恁般尖刻,卻被路小五用假聾之計騙了一紙親筆執照去,有一曲《桂枝香》為證:
「狗窮思跳,人窮思巧。只因恐後無憑,騙取手書為照。笑當時黑子,笑當時黑子,不知其窺。到來朝口,說猶堪賴,筆蹤那可銷?」
路小五寫了文契,昊泉收過了。卻只將幾件粗重傢伙並幾件不甚值錢的古玩,交還了他。有幾件好的都留下不肯還。小五料爭他不過,只得忍氣吞聲而歸。心中想到:「他只還我這幾件東西,那裡變賣得五十兩銀子?眼見妻子是贖不成的了。」又想道:「他有親筆在我處,須不怕他。拿到當官去看,明明是逼勒寫契,沒有身價的。我如今且不要和他爭論,且說個法兒哄了妻子出來,再作道理。」算計已定,自此常在柴家前門後門往來行走,窺探妻子消息。且說門氏到了柴家,柴昊泉是極鄙劣之人,怎肯白白上養著他?意欲叫他出來趕趁生意,又恐被路小五騙了去,因此躊躇未定。且教家中一老嫗沈婆子監押著他,行動相隨,並不放鬆。一日沈婆子有事要到後門首,因攜著門氏一齊走出來,恰好路小五在後門首探望,劈面相遇。小五原是柴家走熟的人,一向也認得那沈婆子的,因遂跨進門,向沈婆子唱個喏道:「我妻子在此多謝婆婆看顧。今日幸得遇見,我正有句話要問他,求婆婆方便則個。」沈婆子道:「你夫妻邊有話但說便了。」小五便拉門氏過一邊附耳低言了幾句,門氏也向丈夫耳邊低低說了些什麼,小五又向門氏耳邊私語了一回,大家點頭意會。沈婆子在旁看了,猛然省起問道:「小五官我聞兩耳都聾,別人說話都不聽得了,如何今日夫妻說私房話偏又聽得?莫非你前日是詐聾嗎?」小五被他道破,遮掩不得,連忙搖手道:「婆婆休要則聲,便向腰間摸出一塊銀子,約有二三錢重,把來遞與沈婆子道:「薄意送與婆子買菜兒吃。員外面前且莫說破,也不要提起我們夫妻相見的話了。」沈婆子接了銀子便道:「我不說,你快去罷。倘被別人走來看見,就不穩便了。」小五應了一聲如飛而去。沈婆仍就攜了門氏進內宅。門氏又再三叮囑:「不要說我與丈夫相見。」沈婆子果然竟替他隱過了。看官,你道路小五與妻子說什言語?原來約他逃走,門氏低語道:「日裡有人監押,難以脫身,夜間又重門深鎖,行走不便,怎好出來?」小五低囑道:「我兩耳原不聾,卻被我假裝聾騙了他。你的眼兒本是半瞎的,今何不裝作全瞎?只說兩日因愁悶不過,弄得兩眼一點光也沒有了,他家見你如此,自然不來防範著你,那時你便可以覓個空兒,打點脫身之計。」門氏道:「我曉得了,你於五日後可到他家後花園門首來等我。」小五點頭會意。這邊沈婆子但見他夫妻二人附耳低言,那曉其中奸計?正是:
堪歎一雙男女,機謀可謂巧矣。
一個刑女寡妻,一個無名夫子。
是夜門氏假意啼哭,直哭到天明、把兩眼揉得紅紅的,只說眼痛。到明日,便道:「我從前兩眼原有五分光,今日如何一些光也沒有了?」說罷又假意心焦啼哭。自此行步都要人攙扶,挨牆摸壁甚不便當。不但柴昊泉信以為真,連沈婆子也只道他見了丈夫之後,想念家中以致哭昏了雙眼,那知都是假的。卻因他假得像樣,果然不去提防他。到第五日晚間,門氏四顧無人,就望著後花園而走。不想事不湊巧,被一個小丫鬟奔來看見了,叫將起來驚動了沈婆子並眾女使們把他攙回。昊泉聞知大怒,喚來問道:「你既說兩眼全昏,為何獨自一個走到後花園去?莫非想逃去嗎?」因打了他兩個巴掌,罵了一場。自後只教他坐在房裡,不許出房。過了一日後花園中花卉盛開,昊泉與妾艾氏,同了兒子媳婦都到後園裡亭子上坐著看花,艾氏喚沈婆子攙門氏到來,要他在花前彈唱取樂。門氏到亭子上彈唱了多時,艾氏與兒子媳婦先回去入內,丫鬟們也都隨進,沈婆子又被艾氏教他到假山後採花去了,只剩昊泉與門氏在亭子上坐。昊泉偶然步出亭前,向魚池邊看魚。門氏卻記著前日打罵他的怨氣,悄地走到背後去,只一推,把昊泉撲通的推下水去。昊泉只喊得一聲「啊呀」連忙把手來爬,那裡爬得到,欲待再喊,又被水渰入口,那裡喊得出了。正在危急之際,幸得見沈婆子走來看見了,亂叫亂嚷起來,一時間哄動了閤家老小。艾氏與兒子媳婦帶跌地奔來,眾人忙把昊泉救起,半晌說不出話,直待嘔出了許多水方甦醒,正是:
水性婦人心太毒,陷人入水相報速。
昊泉險作九泉人,黑子幾歸黑地獄。
當下眾人問他怎麼落水。昊泉指著門氏道:「都是這賤人推我落水的。」門氏硬賴道:「這那裡說起?我一步不曾離那亭子,如何屈天屈地,把這話究起我來?」昊泉道:「明明是你推的,還要賴嗎?」門氏道:「我兩眼無光連魚池也不知在那裡,何由推員外下水?」昊泉道:「你既兩眼無光,為何前日會望著後花園走?你詐裝眼瞎,希圖脫逃,今日又要害我性命,一定與丈夫約會同謀的。我教你不要慌!」白珩在傍聽了道:「爹爹,今日且不和這賤人理會,明日把他送到官去,連她丈夫拘來審個明白,重治其罪。」昊泉道:「說得有理!」當晚便央人寫下狀詞,次日到刑庭控告。丁推官准了狀詞,並即將門氏及路小五並柴家抱告人拘之案下。先喚路小五來問道:「你把妻子准抵贓銀,立契賣與柴家為奴,是有的嗎?」小五隻作不聽得稟道:「小人蒙老爺杖責監禁之後,又被柴員外將家中掃蕩一空,心裡又急又苦,又害了一場病,因此兩雙耳朵都聾了,其實不聽得老爺說什麼?」丁推官便將問他的言語寫在衙役手中教他看。小五看了道:「賣妻文書是柴員外逼我寫的,不是小人所願,現有他親筆在此為證。」說罷,便向懷中取出柴昊泉寫的那張紙兒呈上。丁推官接來看了,問道:「寫契之後,可曾還你東西嗎?」小五做不聽得。丁推官再寫衙役手與他看了,小五道:「柴員外只將不值錢的東西還了幾件,留下值錢的古玩什物,不肯見還。這留下之物,已足值五十餘金,可以准抵贓銀了,合該把妻子歸還小人。如何前既逼賣,今又霸佔,務要拆散小人的夫婦?老爺只看他寫的親筆,便可知他的豪強了。」柴家抱告人,跪下來稟道:「老爺休聽他胡言!他寫契之後,家主已將東西盡數還他去了。這張寫的紙兒,是他耳聾重聽,寫與他看的,怎把來混瀆老爺的清目?」丁推官聽罷,沉吟半晌,忽然喝問道:「路小五你前日不耳聾,今日忽地耳聾,我曉得你不過是要哄騙柴昊泉的手書為據,所以佯為重聽。今到我面前,還看敢假裝扯謊嗎?」小五見官府說破他隱情,心甚驚惶,卻還只作不聽得。丁推官低聲分付衙役道:「快取短些的夾棍來,夾這刁奴才!」小五聽說,一時著了慌,不覺得失聲大叫道:「青天爺爺小人害病受夾不起。」丁推官笑道:「你如今不耳聾了嗎?」堂上堂下看的人,無不掩口。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譎計賺柴翁,口無憑,筆是蹤。誰知官府難欺哄。俄然耳聾,俄然耳聰,心驚急把腔兒弄。羨丁公,發奸摘伏,折獄片言中。
路小五被官府審出詐聾的情弊,只顧磕頭。丁推官喝叫帶過一邊,且喚門氏上來問話。門氏便假裝盲態,直爬到案前,左右喝住,方才跪定。丁推官問道:「柴家告你私往後園要逃走,又把柴臭泉推入魚池裡,要害他性命,這些可是有的?可是與丈夫同謀的?」門氏道:「小婦人被柴員外拘禁在家,從不曾與丈夫見面,有甚同謀?況小婦人兩眼都盲,一步不能自行,那裡會逃走?又會推人落水?這都是霹空誣陷的話。」丁推官道:「又來胡說!你丈夫前日指使宿積扳害沙和尚,只為你獨自一個走到了他庵裡去,所以懷恨誣陷他。如何說今日兩眼都盲,一步不能自行?」門氏道:「小婦人一向未全盲,原有三五分光的。近因被柴員外拘禁得苦,心中憂惱,日夜啼哭,為此眼光都沒了,不能行走。」丁推官笑道:「你丈夫的聾是假的,只怕你的瞎也未必是真的。」柴家抱告人聽了,忙稟告道:「老爺明鑒萬里!他其實是假瞎,這逃走謀害的事均是真的。」門氏只是假裝著盲態,口稱冤枉。丁推官教門氏且跪下去,卻取過一張紙來,不知寫了些什麼,密付一個衙役去了,然後再喚門氏來問道:「柴昊泉落水之時,只有你在亭子上,不是你推他是誰?」 門氏道:「小婦人眼盲,也不曉得魚池在那裡,只聽得水響,也並不知員外落水,這是他自己腳錯,如何冤屈小婦人推他?」柴家抱告人道:「家主說落水之時,明明有人推下去的,並非腳錯。」門氏道:「或者那門池邊有鬼祟的,員外撞了鬼了。」正說間,忽然堂後跳出一個連頭黑臉的鬼來,望門氏便撲,門氏見了,驀然驚倒,不覺失聲叫道:「有鬼!有鬼!嚇死我也。」眾人也都吃了一嚇。丁推官喝退了鬼,喚起門氏來問道:「你說柴昊泉撞了鬼,你到撞了鬼了。你既兩目既盲,為何我叫人裝了鬼臉兒試你,你偏看見,如今須假不過了。」說便伸手向籤筒裡去拔簽。門氏見了又不禁失聲道:「小婦人受刑不起,求老爺方便。」丁推官笑道:「你既見鬼臉,又見拔簽,還說是眼瞎嗎?」一時堂上堂下的人都忍笑不住。也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盲目本非真,送柴翁入水晶。誰知堂上懸明鏡。婦人眼昏,官人眼清,陡然一嚇難遮隱。羨刑庭略施小計,聽訟已如神。
丁推官審出詐偽,怒道:「你夫婦二人,一個佯聾,一個假瞎,詭詐異常。柴家告你兩個約會同謀,許多情弊一定都是有約。從實招來,免動刑法。」門氏料賴不過,只得把實情從頭一一招供,丁推官喚過路小五來,罵道:「你這狗才!既自裝聾騙人,又教妻子詐作眼盲,約會逃走。你妻子只因逃走不脫,致生惡意。門氏之罪你實啟之。你平日在柴家走動,待你不薄,今日卻這般害他,好生可惡!」便喝叫左右:「把這廝拖下去,與我加力打!」小五看了急大喊道:「青天爺爺小人果然該死。只是柴家也曾做過窩主,也曾分過贓的。今日他處得小人情極,只得要說出來了。」丁推官驚訝道:「怎說柴家也作窩主分贓?」小五把當初柴白珩主謀,遣宿積偷盜董家銀兩,大家分剖之一一供出。丁推官搖頭道:「不信有這等事!」路小五道:「老爺若不信,只聞問宿積便了!」丁推官即可差人往獄中提出宿積來細細盤問,宿積所供口詞,與路小五一般無二。正是
失主也曾做賊,同夥忽為仇敵。
賊偷賊物何妨,果報更無差忒。
當下丁推官十分駭異,且把路小五、門氏、宿積與柴家抱告人一併收監。一面出牌提拿柴白珩,限次日聽審,一面發貼請董聞來,問其昔日丟銀之事,把路小五並宿積所供口供詞與他看。董聞昔日在董濟家中之時,已知盜銀的是宿積。但那兩個同謀的,董濟不肯說出來。董聞只疑董濟門下多有雞鳴狗盜之徒,或者那二人是他門下的人,故不可窮究得。及聞宿積扳害沙有恆,乃路小五指使,方知宿積與路小五是一路。因想昔日銀子藏放枕邊,只對路小五說得,如何宿積便來偷著了?多分也是小五所使。已猜個八分,只不知那一個同謀的是誰,卻斷不疑惑到柴白珩身上。直至今日,才知當初主謀的竟是舅子。正是:
門客負心何足道,舅子奸謀真可歎。
當初誤以盜為親,今日方知親是盜。
董聞當下錯愕驚歎,因把昔年丈人、舅子待他的光景略述了一番,丁推官憤然道:「怎麼老年翁有這樣的親戚?待小弟明日嚴究那柴白珩,參他到上司那裡去革退了他前程,追贓正法。」董聞道:「昔日恩兄董遐施已知其事,卻不對治年弟告明,不要推究故存厚道,使親者無施失為親。今日還求年祖台俯看薄面,姑不究罷。」說畢作別而去。丁推官怒氣未平,次日昇堂,又出硃簽,立要柴白珩到官。白珩驚慌無措,當初做這事是瞞著父母的,到此卻瞞不過,只得先對母親艾氏說知。艾氏也慌作一團,便把真情與柴昊泉說了,要他商量個計較,求免刑庭拘提。昊泉聽說又驚、又羞、又惱,著實把兒子埋怨了一場。尋思無計想道:「丁理刑為官清正,賄賂人情都用不著,他只與董家女婿有舊。今恰好為著他的事,怎肯輕饒?除非原得董家女婿去說情,求他免究方保無虞。只是我有何面目去見女婿?」左思右想正躊躇未定, 刑庭又是一根提違限的硃簽來到。 公差坐滿堂中,七張八嘴地嚷道:「這是盜情重犯,官府立等審究,錄了口詞,就要解司的,不可遲延連累了我們。」白珩躲在裡邊不肯敢出頭。艾氏和白珩的妻子都著了急,只顧啼哭,白珩驚得目瞪口呆,也只少得哭出來了。昊泉沒奈何,只得一壁廂把錢財酒食安頓公差,一邊老著臉到董聞家裡來。卻值董聞不在家中。董起鱗出來接見了,兩下略敘了幾句寒溫,昊泉即備述刑庭拘提之事,因說道:「不想我家畜生誤聽了路小五這狗奴才,幹下這等沒天理的勾當,小弟一些也不知。今日弄出事來,自作自受,本該由他去官司,只是體面上不好看,還求親翁看小女面上,轉致令郎到刑庭那裡說個方便,免了官司,全了體面。當初所失之物,情願加倍奉償。」起麟笑道:「當初令郎設謀也太覺毒些!雖雲是親不為盜,然舍下所失之物,若是自己的還不打緊。不合失了列家借來的銀子,一時無措,若不遇董遐施一力周旋,小兒必至受辱出醜。那時小兒曾來相懇,要求親翁少助捕盜之資,親翁雖不知此時是令郎所為,卻倒像是得知的,竟不肯助銀捕盜。如今看來倒是親翁高見,暗合道妙這盜原捕不得的。不捕也罷,只是後來要在房屋上求加貼些銀兩應用,親翁也不肯從,這卻不免拒之太峻了。」幾句話羞得昊泉滿臉通紅,拱手倍話道:「常言『宰相肚裡好撐船』還求賢喬梓大度優客,不要計較罷。」起麟見他侷促反覺不好意思,因轉口道:「令郎少年輕狂,只因之匪人,故有此舉動,也只算是兒戲,未必是有心,愚父子豈敢記心?待兒子回來,即叫他到刑庭那裡去說便了。」昊泉連聲稱謝,又請女兒淑姿出來相見,囑咐他在女婿面前勸解一句。淑姿笑道:「爹爹昔日避難之時,豈記了女兒了,今日卻又來囑咐女兒。」昊泉道:「我當初老沒志氣,一時錯見你,還看生身父母之面,休要記懷,你公公處我已說明白了。」說罷起身與起麟作別。臨出門又千叮萬囑。正是:
好排場始離終合,真花面前倨後恭。
悔當初笑他貧子,道今朝羞殺富翁。
是晚董聞歸家起麟把昊泉的話對他說了,因道:「你須以親情為重,休要和他們一般見識。」淑姿也勸丈夫休念舊惡還是以德報怨罷。董聞道:「我昨日原與丁公說不要追究,怎奈他怒氣未息,所以出簽拘捉,如今待我寫封書信去討情便了。」於是寫下一封懇切的手書,連夜差人進城往刑庭投下。丁推官看了書,一來滅不過董聞的人情,二來也服董聞的度量,現在都把簽票撤消了,提出獄中一干人犯到台下。先喚柴家抱告人來,分付道:「你家主柴白珩是有前程的人,且與董爺是親戚,卻主謀偷盜分贓,比常人為盜,罪當加等。本該提拿到官盡法重處,今還看董爺份上,故免提究。但日下年荒,米價勝貴,民不聊生,又河道淤塞,上司行將要開濟。我罰你家主子原贓給主之外,另出米三百石,煮官粥賑饑。再出銀五百兩助將來開河之費。限五日內輸納,不得遲誤。如遲,前罪並究不恕。」柴家抱告人叩頭領命。丁推官然後將宿積、路小五、門氏定罪發落道:「門氏雖被柴昊泉逼賣在家,但不合推吳泉落水,幾致殞命。若以家奴謀殺家主例,殺雖不成,罪也宜從重。今念系抵當在柴家之人,與家奴不同,故從輕議,發出官賣。宿積兩番作賊,今又聽人指唆,扳害無辜,罪宜加等,杖八十,徒二年。路小五兩番造謀,坐地分贓,又使同伴妄陷平人,更復設詐喬裝詭計百出,其罪尤宜加等,丈一百,徒三年。」發落畢,柴家抱告人自回去,門氏由官媒婆領去。路小五、宿積各自去驛中擺站。宿積是久慣作賊的,身邊倒還有幾文錢使用,路小五倒弄得赤條條並無分文使費,不免沿途求乞。當時有幾句笑話笑他道:
古董是假,乞丐是真。前日假舊,藏在屋裡,今日假舊,都在一身。捏著一支破碗,疑是虞舜造漆,碗之所制;托著一根竹棒,想是姜尚父釣魚之桿所存。身上披的東西,意者孔聖人不暇煖之席,留此一片;口中討的物事,只皇把大公九府之錢,佈施一文。
且不說路小五的狼狽,且說柴昊泉被丁推公罰他許多銀米,甚是驚慌,思量再央董聞去說情求免,只得把昔日所典董家房屋送還董聞,以作賠償原失之物並酬謝之意,央他與丁推官說,或求全負或求量減。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文士題詩,邁寫胸中感憤佳人脫難,還存天外情悰。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