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遊星洲馬氏漏私煙 悲往事伍娘歸地府
話說周庸祐因回鄉謁祠,族中紳耆子侄,正和他一塊兒在祖祠內燕飲,因聞祠外喧嚷之聲,都跑出來觀看。原來周有成因吃醉了幾杯,到祠外遊逛,這時鄉中各人,都向周有成說東說西,有說他的兄弟富貴回來,定然有個好處。有的又說道:「你來看,鄉中各人,尚得他幾百銀子起做屋舍,何況他親房兄弟?若不是帶他做官,就是把大大的本錢過他,好做生意。」說了,誰想周有成就鬧起來,嚷道:「你們說得好聽,因困窮的時候,可不是識得俺嗎?他自從一路發達起來,哪有一個子回來把過我?這會子做了官回來謁祖,各人都有銀子幾百,也算領得他恩典,對著俺就沒有一句說過來。你們不知得,就當我是掘得金窖,種得錢樹,怕俺明兒就要到田上種瓜種菜;若是不然,只怕餓死了,都沒有人知呢!」說了,還是東一句西一句的蠻鬧。那周庸祐聽得,好不臉兒紅漲了。當下就有做好做歹的,扶周有成回去,各說道:「你醉得慌了,還不回家,鬧怎麼?」周有成還自絮絮不休,好容易扶他回到屋子裡。周庸祐自然見不好意思,有些人勸兩句說:「他是醉慌了,大人休要怪他。」周庸祐略點頭稱是,遂不歡而散。
次早將各船開行,囑令馮少伍到省,即打點分發,送與鄉中各人得銀項,不在話下。只周庸祐在省過了兩天,因又在羊城關部前添買了一間大宅子,卻把第八房的姨太太銀仔,遷回這裡居住,香屏三姨太仍在素波巷,自己卻和馬氏回香港去。來自從九姨太鬧出田姐那一案件,馬氏卻在周庸祐跟前,往往說姬妾們的不是,所以周庸祐也不回九姨太那裡去。惟是香港規則,縱然休了妻妾,也要給回伙食的。可巧這時,那記的辦館生理,也與周庸祐揭借了十萬銀子,故周庸祐就使記辦館的老闆梁早田,將息項每月交一百四十塊銀子與九姨太作使用,內中六十塊銀子當是租項,其餘八十塊,就是家用的了。因此上各姬妾見周庸祐將九姨太這樣看待,倒有些不服。因那田姐本是馬氏的隨侍近身,留過九姨太使用,這回引蛇入宅,馬氏本有些不是,這會偏盡推在九姨太身上,又不責田姐,好沒道理!只雖是如此,怎奈各人都畏忌馬氏,哪個敢說個不字來?
閒話不表。且說馬氏生平已是憎惡姬妾,這會兒周庸祐休了九姨太,正如乞兒分食,少一個得一個。那日對周庸祐問起九姨太那裡,每月使用給回多少銀子。周庸祐就把記的揭項利息,交割一百四十塊銀子的事,對馬氏說知。馬氏道:「記老闆是什麼人,大人卻把十萬銀子就過信他?」周庸祐道:「那老闆是姓梁的,為人很廣交的,就是北洋海軍提督丁軍門,也和他常常來往。其餘別的官員紳士,就不消說了。況且又是有家當的人,所以他的生理,還做得很大,不特供應輪船伙食,兼又租寫輪船出外洋去,因此就信他,十萬八萬也不妨的。」馬氏道:「原來如此,只他既是常常租寫船隻出外,我們就乘他船,上外洋逛逛也好,但不知往哪處才好?」周庸祐道:「這都使得,但游北京也好。只北京地面,寒時就雪霜來得利害,夏時就熱到了不得了。若要到日本去,惟他國的人,見了纏足的婦人,怕不要嘩笑起來嗎?至於金山地方,就不容易登得岸去。單是南洋一帶,地土溫和,到到也好。」馬氏道:「果然是好的,不知他何時方有船往那裡?」周庸祐聽說,就拿了一張新聞紙看看,恰可遲四五天,就是香星輪船開行。這香星輪船,是那梁老闆佔些股本,現在又是記字號料理,不如附這船去也罷。
馬氏聽罷,好不歡喜,隨說道:「但不知去了何時才得回來?」周庸祐道:「這由得夫人的主意,若多兩月,就多游三兩個埠頭,卻也不錯。」馬氏道:「這都容易。但那地方洋膏子究竟怎樣?若是不好的,就要一同帶去也好。」 周庸祐道。「星加坡那埠,是帶不得洋膏子的。若到那裡時,那船自然有三五七天停泊,不如先將洋膏藏在船上,待登岸時,或托人到洋膏公司那裡說個人情,然後帶上岸去便是。」馬氏聽罷,連說有理,就打定主意,要游南洋去。一面著家人打點行李,又囑管家駱子棠道:「別處的洋膏,不像我們家裡的,我將是游外埠去,只現在所存得二百兩洋膏,就從今日趕熬五百兩上下,隨身帶去。」駱子棠答聲「理會得」,便下來打點。因馬氏抽的洋膏,是高麗參水熬的,別的自然是抽不得。果然三兩天,就熬了洋膏四百多兩,連舊日存的,統通六百兩上下。到了那日,即帶同丫環寶蟬,及新買的丫環碧霞、紅月,及梳傭六姐,並自己一子兩女,及僕婦幾人,與周庸祐起程,即附香星輪船而去。那船主因他們是老闆梁早田的好友,致囑船上人,認真招待。
自從那船開行之後,馬氏本向來不慣出門,自然受不得風浪,鎮日裡只在炕上抽洋膏。若遇風平浪靜,就在窗子外望望海景,真是海連天,天連海,倒曠些眼界。一路經七洲洋、瓊州口、安南口,不消六天上下,早到了星加坡埠。馬氏令人一面收拾煙具行李,正待將存下的洋膏子交付船上收貯,只見洋煙公司的巡丁,已紛紛登船搜查搭客,有無攜帶私煙。周庸祐只道他們搜查什麼,也不甚留意;一來又忖自己是坐頭等房子的人,比不同在大艙的,要亂查亂搜。誰想一個巡丁到處一張,只見馬氏一個婦人,卻有許多婢傭跟隨,正在收拾煙具。看那些煙具好生貴重,料不是等閒的人家,定帶備許多洋膏,未必到這時就吸個乾淨,就即上前查檢。
原來凡一個煙公司的人役,哪有法兒查得走私,不過看輪船搭客,有無洋膏餘存,就拿他錯誤。這會恰可查到馬氏,翻箱倒篋,整整查出五六十大盅,都是洋膏,不下六百兩,好生了得!就對馬氏說道:「你可知星加坡規則,煙公司是承了餉辦得來,哪容得你把這般大宗私煙來走漏?」馬氏慌了道:「我們不是走私漏稅的人,不過是自己要用的,我家大人就是現時駐英國的欽差參贊,哪裡像走私漏稅的人?」那巡丁道:「我不管怎麼三贊兩贊,既是有這大宗私煙,就要回公司裡報告了。」說了,這時周庸祐正在大餐樓坐著,聽說夫人被人搜著私煙,急跑過來,還自威威風風,把巡丁亂喝道:「你們好沒眼睛,把夫人來混帳!」那巡丁被他喝得無明火起,不理三七二十一,總說要拿煙拿人。周庸祐沒法,急求船主,好說個人情。那船主到時差不多喉也干了,那巡丁才允留下馬氏各人,只攜那幾百兩洋膏回公司去,聽候議罰。
周庸祐與馬氏沒精打彩,只得登岸,先尋一間酒店住下,好托人向煙公司說項。又聽得船上人說,香港梁早田和他煙公司人很相好的,急的打了一張電報回港,叫他回電說情。初時煙公司的管事人,仍堅執要控案重罰,沒奈何周庸祐又往星加坡領事府那裡,求他代向公司解說。東羅領事雖見周庸祐曾作英京參贊,本是個同僚,只是自己面目所關,若向公司說不來,那面目怎過得去?左思右想,才勉強一行,向那公司說道:「這周某是駐倫敦的參贊大人,他本未曾滿任,因那龔欽差常向他索借款項,故此回來。這樣究竟是一個參贊,若控到公庭,就失了一國的體面了。」這時,那煙公司是潮福人承辦,本與廣府人沒什麼感情,怎奈既得了梁早田的電報,又有領事來說項,不好過強,落得做個人情,因此講來講去,便允罰款一百塊銀子,洋膏充公,始免到公堂控告。這場風波,就算是了結。只雖是了事,奈馬氏向來吸的洋膏,是用高麗參或是用土術參熬水煮成的,那時節失了這宗洋膏,究從哪裡再覓得來吸食?便對周庸祐怨道:「我只道一個參贊大人哪事幹不來,偏是些洋膏子就保不住。別家洋膏,我又向來吸不慣的,如何是好?」周庸祐聽了,也沒言可答,只得又向煙公司說妥,照依時價給了,把那幾百兩洋膏子買回,以應目前之用。惟馬氏自從經過這次風潮,見外國把洋煙搜得這般嚴密,便把游埠的心都冷了一半,恨不得早日回來,倒覺安樂,便不願往前處去。周庸祐自然不敢卻他意思,在星加坡住了些時,就打算回港。
自馬氏洋煙波獲一事傳到家中,上下人等,統通知得。就中單表二房伍氏,見馬氏這般行為,周庸祐百依百順,倒覺煩惱。俗語說:「十個婦人,九個胸襟狹隘。」覺馬氏行為,不過得眼,少不免要惱起病來,因此成了一個陰虛證候。內中心事,向來不敢對周庸祐說一聲,因怕周庸祐反對馬氏說將出來,反成了一個禍根,只得惱在心裡。這日聽得馬氏在外被人查出了私煙,好不失了臉面,愈加傷感,就咯血起來。鎮日只有幾個丫環伏侍,或香屏三姨太及住關部前的八姨太,前來問候一聲兒,余外就形影相對,差不多眼兒望穿,也不得周庸祐到來一看。已請過幾個大夫到來診脈,所開方藥,都是不相上下的,總沒點起色。伍氏自知不起,那日著丫環巧桃請香屏到來,囑咐後事。
不多時,香屏到了,只見伍氏哭得淚人一般。香屏先問一聲安好,隨又問道:「姐姐今天病體怎地?」伍氏道:「妾初時見鄧大娘子的病,還借他沒點胸襟,今兒又到自己了。你看妾的膝下兒子,長成這般大,還鎮日要看人家臉面,沒一句話敢說,好不受氣!但不是這樣,又不知先死幾年了。一來念兒子未長成,落得隱忍。今兒這般病症,多是早晚捱不過。妾也本沒什麼掛礙,偏留下這一塊肉,不知將來怎地。望妹妹體貼為姐,早晚理理兒!」香屏聽了,哭道:「姐姐休掛心,萬事還有我,只望吉人天相,病痊就是好了。」伍氏道:「妾日來咯血不止,夜來又睡不著,心上覺是怔忡不定,昨兒大夫說我心血太虧,要撇開愁緒,待三兩月,方才保得過。只是愁人一般,哪裡撇得開?況這般嘔氣的人,死了倒乾淨。」
正說著,只見八姨太過來,看見這個情景,不由得心上不傷感。正欲問他時,伍氏先已說道:「妹子們來得遲,妾先到這裡的,還是這樣;你們為人,休要多管事,隨便過了,還長多兩歲呢。」八姨太聽了,敢是放聲大哭,引動各人,倒哭做一團。伍氏又喚自己兒子到床前,訓他休管閒事,奮志讀書,早晚仗三姐來教訓教訓,也要遵從才是。那兒子十來歲年紀,哪不懂事,聽了還哭得淒楚。各人正待與伍氏更衣,忽見伍氏眼兒反白起來,各人都嚇一跳。正是:
生前強似黃粱夢,死後空留白骨寒。
畢竟伍氏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