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謀參贊汪太史謁欽差  尋短見周乃慈憐侍妾

第三十三回 謀參贊汪太史謁欽差 尋短見周乃慈憐侍妾

話說周庸祐自接得京電,即令親屬子侄趕速學習三兩月英語,好作隨員,待將來滿任,倒不難圖個保舉。那時正議論此事,忽又接得省城一封急電,忙令人譯出一看,原來是周乃慈發來的,那電文道是:「事急,知情者勒索甚緊,恐不了,速打算。」共是十五個字。周庸祐看了,此時一個警報已去,第二個警報又來,如何是好?

正納悶著,忽八姨太太宅子裡使人來報道:「啟大人,現八姨太太患病,不知何故,頭暈去了,幾乎不省人事,還虧手指多,得救轉來。請問大人,不知請那個醫生來瞧脈才好?」周庸祐聽了,哪裡還有心料理這等事,只信口道:「小小事,何必大驚小怪,隨便請醫生也罷了。」去後復又把電文細想,暗忖知情者勒索一語,想又是佘子谷那廝了,只不知如何方得那廝心足。正要尋人商議,只見馮少伍來口道:「昨兒大人因接了喜報,著小弟籌若干銀兩電匯進京,但昨日預算定的也不能應手,因馬夫人放出的銀項急切不能起回,故實在未曾匯京。昨因大人有事,是以未覆,目下不知在哪一處籌畫才好?因香港自去年倒盆的多,市面銀根很緊,耀記那裡又是移不動的。至於大人占股的銀行裡,或者三五萬可能移得,只須大人親往走一遭也好。」周庸祐道:「我只道昨天匯妥了,如何這會才來說,就太不是事了!就今事不宜遲,總在各處分籌,或一處一二萬,或一處三四萬,倘不足,就與馬夫人商量。如急切仍湊不來,可先電匯一半人京,余待入京陛見時,再隨帶去便是。」馮少伍說聲「理會得」便去,整整跑得兩條腿也乏力,方先匯了十五萬兩入京。

此時便擬覆電周乃慈,忽見馬氏出來坐著,即問道:「省裡來的電究說何事?」周庸祐即把電文語意,對馬氏說了一遍。馬氏道:「此事何必苦苦擔心,目下已做到欽差,拚個庫書不做便罷。若來勒索的便要送銀子,哪裡送得許多呢!」周庸祐聽得,又好惱,又好笑,即答道:「只怕不做庫書還不了事,卻又怎好?」馬氏道:一萬事放開,沒有不了的。不特今時已做欽差,爭得門面,難道往時投在王爺門下,他就不替人設法嗎?」說罷,周庸祐正欲再言,忽見港中各朋友都紛紛來道賀,都是聽得庸祐派往外國出使,特來賀喜的。馬氏即回後堂去。周庸祐接見各友,也無心應酬,只略略周旋一會。各人去了,周庸祐單留徐雨琴坐下,要商量發付省中事情。推說來說去,此事非財不行,且動費一百或數十萬,從哪裡籌得?

原來周庸祐的家當,雖喧傳五七百萬之多,實不過二百萬兩上下,因有庫書裡年年一宗大進款,故擺出大大的架子來。今海關裁了,已是拮据,況近來為上了官癮,已去了將近百萬,欲要變賣產業,又太失體面;縱真個變業,可不是一副身家,白地去得乾淨?所以想報效金督帥及送款佘子谷兩件事,實是不易。但除此之外,又無別法可以挽留。即留下徐雨琴商議,亦只面面相覷,更無善策,正像楚國相對的時候。只見閽人又拿了一個名片進來,道是有客要來拜候。周庸祐此時實在無心會客,只得接過那名片一看,原來是汪懷恩的片子。周庸祐暗忖道:此人與我向不相識,今一旦要來看我,究有何事?莫不又是佘子谷一輩要來勒索我的不成?正自言自語,徐雨琴從旁看了那片子,即插口道:「此人是廣東翰林,尚未散館的,他平日行為,頗不利人口,但既已到來,必然有事求見,不如接見他,且看情形如何。或者憑他在省城裡調停一二,亦無不可,因此人在城裡頗有肢爪的,就先見他也不妨。」周庸祐亦以為是,即傳出一個「請」字。

旋見汪懷恩進來,讓坐後,說些仰慕的話,周庸祐即問汪懷恩:「到來有什麼見教?」汪懷恩道:「小弟因知老哥已派作出使大臣,小弟實欲附驥,作個隨員,不揣冒昧,願作毛遂,不知老哥能見允否?」 周庸祐聽了,因此時心中正自煩惱,實無心理及此事,即信口答道:「足下如能相助很好,只目下諸事紛煩,尚未有議,及到時,再請足下商酌便是。」汪懷恩道:「老哥想為海關事情,所以煩惱,但此事何必憂慮,若能在粵督手上打點多少,料沒有不妥的。」周庸祐聽了,因他是一個翰林,或能與制府講些說話,也未可定,即說道:「如此甚好,不知足下能替兄弟打點否?」汪懷恩道:「此事自當盡力。老哥請一面打點赴京陛見,及選用翻譯隨員,自是要著。且現時謀在洋務保舉的多,實不患無人。昔日有赴美國出使的,每名隨員索銀三千,又帶留學生數十名,每名索銀一二千不等,都紛紛踵門求差使。老哥就依這樣干去,盡多得五七萬銀子,作赴任的費用。惟論價放缺而外,仍要揀擇人才便是。」周庸祐聽到這裡,見又得一條財路,不覺心略歡喜。

此時兩人正說得投機,周庸祐便留汪懷恩晚膳,隨帶到廂房裡坐談,並介紹與徐雨琴相見。三人一見如故,把周乃慈來電議個辦法。汪懷恩道:「若此時回電,未免太過張揚,書信往返,又防洩漏,不如小弟明日先回城去,老哥有何囑咐,待小弟當面轉致令弟,並與令弟設法調停便是。」周、徐二人都齊聲道是。未幾用過晚膳,三人即作竟夕之談,大都是商量海關事情,及赴京兩事而已。

次早,汪懷恩即辭回省城去。原來汪懷恩欲謀充參贊,心裡非不知周庸祐因庫書事棘手,但料周庸祐是幾百萬財主,且又有北京王公勢力,實不難花費些調停妥當,因此便膽充幫助周庸祐,意欲庸祐感激,後來那個參贊穩到手上,怎不心滿意足。一程回到省城,甫卸下行李,便往光雅裡請見周乃慈。誰想乃慈這時納悶在家,素知汪懷恩這人是遇事生風,吃人不眨眼的,又怕他仍是到來勒索的,不願接見,又不知他是受周庸祐所托,即囑令家人口道:「周老爺不在家裡。」汪懷恩只得回去。

在當時周庸祐在港,只道汪懷恩替自己轉致周乃慈,便不再覆函電。那汪懷恩又志在面見周乃慈說話,好討好周庸祐,不料連往光雅裡幾次,周乃慈總不會面,沒奈何只得覆信告知周庸祐,說明周少西不肯見面。這時節已多延了幾天。周庸祐看了汪懷恩之信,吃了一驚,即趕緊飛函到省,著周少西與汪懷恩相見,好多一二人商議。周乃慈得了這信,反長歎一聲,即復周庸祐一函,那函道:

棟臣十兄大人庭右,謹覆者:連日風聲鶴唳,此事勢將發作矣。據弟打聽,非備款百萬,不能了事。似此從何籌畫?前數天不見兄長覆示,五內如焚。今承鈞諭,方知著弟與汪懷恩大史商議。竊謂兄長此舉,所差實甚。因汪太史平日聲名狼藉,最不見重於官場,日前新督帥參劾劣紳十七名,實以汪某居首,是此人斷非金督所喜歡者。托以調停,實於事無濟,弟決不願與之商酌也。此外有何良策,希即電示。專此,敬頌鈞安。

弟乃慈頓首周庸祐看罷,亦覺無法。因乃慈之意,實欲庸祐出資息事,只周庸祐哪裡肯把百萬銀子來打點這事,便再覆函於少西,謂將來盡可無事,以作安慰之語而已。

周乃慈見庸祐如此,料知此事實在不了,便欲逃往香港去,好預先避禍。即函請李慶年到府裡來商議,問李慶年有何解救之法。李慶年道:「此事實在難說。因小弟向在洋務局,自新督帥到來,已經撤差,因上海盛少保薦了一位姓溫的到來,代小弟之任,故小弟現時實無分毫勢力。至昔日一班兄弟,如裴鼎毓、李子儀、李文桂,都先後撤參,或充軍,或逃走,已四處星散。便是潘、蘇兩大紳,也不像從前了。因此老兄近來所遭事變,各兄弟都不能為力,就是這個緣故。」周乃慈道:「既是如此,弟此時亦無法可設,意欲逃往香港,你道何如?」李慶年道:「何必如此。以老兄的罪案,不過虧空庫款,極地亦只抄家而已。老兄逃與不逃,終之抄家便了。不如把家產轉些名字,便可不必多慮。」周乃慈聽了,暗忖金督性子與別人不同,若把家產變名,恐罪上加罪,遂猶豫不決。

少頃,李慶年辭去,周乃慈此時正如十八個吊桶,在肚子裡捋上捋下,行坐不寧,即轉入後堂。妻妾紛問現在事情怎樣,周乃慈惟搖首道:「此事不能說得許多,但聽他如何便了。」說罷,便轉進房子裡躺下。忽家人報潘大人來拜候,周乃慈就知是潘飛虎到來,即出廳上接見。潘飛虎即開言道:「老兄可有知得沒有?昨兒佘子谷稟到督衙,說稱在海關庫書裡辦事多年,凡周棟臣等如何舞弊,彼統通知悉。因此,金督將傳佘子谷進衙盤核數目。這樣看來,那佘子谷定然要發作私憤。未知足下日前數目如何?總須打點才是。」周乃慈道:「海關裁撤之後,數目都在督街裡,初時不料裁關上諭如此快捷,所以打點數目已無及了。」潘飛虎道:「此亦是老兄失於打點。因裁撤海關之事,已紛傳多時,如何不預早思量?今更聞佘子谷說庫書數目糊塗,盡在三四百萬。這等說,似此如何是好?」周乃慈聽了,幾欲垂淚,潘飛虎只得安慰了一會而去。

周乃慈復轉後堂,一言未發,即進房打睡。第三房姨太太李香桃見了這個情景,就知有些不妥,即隨進房裡去,見周乃慈躺在煙炕上,雙眼吊淚。香桃行近煙炕前,正欲安慰幾句,不想話未說出,早陪下幾點淚來。周乃慈道:「你因甚事卻哭起來?」香桃道:「近見老爺神魂不定,寢饋不安,料必事有不妥。妾又不敢動問,恐觸老爺煩惱,細想丈夫流血不流淚,今見老爺這樣,未免有情,安得不哭。」周乃慈這會更觸起心事,越哭起來,隨道:「卿意很好,實不負此數年恩義。然某命運不好,以至於此,實無得可說。回想從前,以至今日,真如大夢一場,復何所介念?所念者推卿等耳!」香桃道:「錢財二字,得失何須計較,老爺當自珍重,何必作此言,令妾心酸。」周乃慈道:「香港回昌字號,尚值錢不少,余外香港產業,尚足備卿等及兒子衣食。我倘有不幸,任卿等所為便是。」香桃聽罷,越加大哭。

周乃慈遞帕子使香桃拭淚,即令香桃出房子去。香桃見周乃慈說話不像,恐他或有意外涸此不欲離房。周乃慈此時自忖道:當初周棟臣著自己入庫書代理,只道是好意,將來更加發達,不意今日弄到這個地步。想棟臣擁幾百萬家資,倘肯報效調停,有何不妥?今只知謀陞官,便置身局外。自己區區幾十萬家當,怎能斡旋得來?又想昔日盛時,幾多稱兄稱弟,今日即來問候的,還有幾人?正是富貴有親朋,窮困無兄弟,為人如此,亦復何用!況金督帥性如烈火,將來性命或不免可慮,與其受辱,不如先自打算。便托稱要喝龍井茶,使香桃往取。香桃只當他是真意,即出房外。周乃慈潛閉上房門,便要圖個自盡。正是:

繁華享盡千般福,性命翻成一旦休。

要知周乃慈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廿載繁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