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增感觸開卷述原因  惓孝友立身定基礎

第一回 增感觸開卷述原因 惓孝友立身定基礎

近年以來,自從新小說發起之後,一時小說之作,風起雲湧,數年之間,翻譯的、自撰的,真是汗牛充棟;就是在下瞎胡說謅的,也不下五七種了。其中如歷史小說、寫情小說、社會小說、偵探小說,雖是東施效顰,卻幸得看官們還不以為丑,所以近日又觸動了一件事,要撰這部法律小說了。卻是為甚麼事觸動起來的?看官們且聽我道來。

近來朝野上下,不是天天說化除滿漢畛域麼?也有臣工建言的,也有百姓上書的。在下敢說一句話,是言之非艱,行這維難罷了。大凡一件事情出來,無論大小,總要說得出、辦得到才是個道理。我看得化除滿漢這件事,不過政府不做罷了。政府既然不做,這些旁邊人,憑你建言的建言,上書的上書,有甚麼用處!各人所建的言,所上的書,在下也曾從報紙上得看見過來,內中不是陳陳相因的腐談,便是不能實行的辦法。我最佩服的是皖撫馮夢華中丞所上的折子,有兩句說:「伏乞皇太后、皇上以天下一家、中國一人為心,不獨無歧視滿漢之見,亦並無化除滿漢之見。」又有兩句說是「臣尤願我皇太后、皇上立賢無方,實事求是,但論賢否,不論親疏」。這幾句說話,真是化除滿漢的妙藥,整頓內政的金針,看了真是令人五體投地!我因為看了這幾句話,就觸動了心事,要撰這部法律小說。

因為皖撫馮中丞,我卻又想起前任皖撫恩中丞來。這位恩中丞被徐錫麟刺死了,恩中丞手下的人,拿了已經抵罪的徐錫麟來剖心致祭。但是社會上的人,都說是「野蠻,野蠻」。依在下說起來,野蠻不野蠻,我是分辨他不出來。剖心致祭,雖然沒有這條法律,然而返躬自問,譬如此刻出了一個大有造於中國的英雄,眼看著強國強種,文明進化,一切種種都是他提倡的,他又能設法實行,一旦無端被刺客殺了,只怕社會諸公,也未嘗不想拿這刺客剖心致祭呢!若是權力辦得到,也未嘗不想實行剖心致祭呢。再說得近一層,譬如我的父,無端被人刺殺了,為人子者拿住了這個仇人,豈有不想生啖其肉之理!只怕剖心致祭,還安放在第二著呢。恩中丞雖然不能比得大英雄,更比不得我父,然而人物雖然不同,其所親之感情,是無有不同的。我因為這件事,又加上一層感觸,要撰這部法律小說《剖心記》。做書的緣由表明,且看我敘這卷信而有徵、毫不捏造的法律小說正傳。

卻說乾隆五十年乙巳,這一年山東萊州府府考。這位郡侯甘太尊,是一位愛材若渴的賢太守,在各考童卷中,看見一卷文字清真、書法嚴整,翻轉看看卷面,心中甚是歡喜,便取在前列招復。到了堂復那天,這位甘太守高坐堂皇,細細留心察看,看見一個考童,年在十四五上下,兩眸炯炯,舉止莊重,便留心看著。只見他筆不停揮,不多一會兒,便謄正交卷。甘太守一面要他的卷,看了一看,一面招呼來至案下,問道:「你便是即墨李毓昌麼?」應道:「是。」甘太守道:「十四歲的年紀是真的麼?」應道:「是。童生十四歲,不敢虛報。」甘太守道:「你考過了試,還回即墨麼?」應道:「是。」甘太守道:「我看你文字很好,舉動也端凝。這府城裡海山書院的山長張太史品學兼優,我看你與其回即墨,不如就在海山書院讀書,專等宗師按臨,豈不省了往來跋涉。」李毓昌想了一想,未及回言。甘太守道:「你若肯往那裡讀書,我這裡拿片子送你進去。」李毓昌只得拜謝了。甘太守大喜,即給了一張名片,道:「你回到下處,就連行李搬到書院裡去。我這裡即刻叫人到張先生那裡去知照。」

李毓昌領了名片,謝了出來,心中一路躊躇不定,怏怏回到寓所,出了一回神。只見同寓的一個考童也回來了,問道:「榮軒,你筆下怎麼這等快?場場都是你先交卷。甘太尊和你說話,可是叫你到海山書院讀書?」李毓昌訝道:「蓮峰兄,你怎麼便知道了?」蓮峰道:「我如何得知!是我交卷時,太尊叫住問我:『既是李毓昌同縣,可曾相識?』我回說:『一向相識,這回還是同寓。』太尊便叫我和你同去海山書院讀書,所以我才知道了。」李毓昌道:「你去不去?」蓮峰道:「這是太尊的另眼,如何不去!」李毓昌道:「我本自打算不去了,也是為著太尊好意,不便過卻。」蓮峰道:「這有甚不去!難得遇了太尊青眼,我們依著他,在這裡用功,將來宗師按臨,得他吹噓吹噓,好歹與我們前程方便。」李毓昌正色道:「蓮峰兄,那裡話來,我輩讀書,科名自有定分,若當此進身之始,便想仗著他人吹噓,便先成了個患得患失的鄙夫了。」蓮峰聽說,滿面羞慚,連忙謝過道:「榮軒兄,這是我得意之後偶爾失言,望勿見罪。你若是肯留在這裡,我也情願在這裡相隨,早晚請教。若是你不願留,我們且等發了案,一同回即墨也罷。」李毓昌道:「太守既有此好意,我們也不便過於矯情,只得暫留在這裡,將來見機而行罷了。」蓮峰聽說,也就無言。當下在寓過了一夜。次日清晨,二人起來,帶了帖子,走到海山書院,拜見山長張太史。

張太史接著兩張貼子,一張是李毓昌,一張是林挺岳,連忙接見。行禮已畢,張太史先說道:「昨日太尊來知照過,說二位英年館學,不勝欽仰,此後彼此同研,正好借重切磋。還未請教二位台甫。」李毓昌便道:「學生賤字榮軒。」林挺岳道:「小字蓮峰。」榮軒又道:「承太尊推薦,得先生收在門下,朝夕得侍絳帳,尚乞不吝教誨。」張太史謙遜了幾句,便叫搬到書院裡來住。李、林二人即便回寓,取了行李,搬到書院,重新請了張太史出來,行了師生大禮,從此就在書院用功。

過了幾時,府案發了出來,李毓昌取了案首,林挺岳也在前列。林挺岳不勝歡喜,便是張太史也覺著高興。只有李毓昌行所無事。張太史見了他這等凝重,不禁暗服甘太守拔識得人。

光陰荏苒,早已過了兩個月。一日,李毓昌走到張太史房裡,稟告道:「門生到此兩月有餘,多承先生耳提面命,本應常侍函丈,自求進益。爭奈門生家裡有事,意欲請假回去一次。望乞先生鑒諒。」張太史道:「正是。我一向不曾問得,你家中還有何人?你才得十四歲,除了用功讀書之外,還有甚事?」李毓昌見問,眼圈兒一紅道:「門生幼失怙恃,只有祖父在侍,年已八十餘歲,老人多病,常須伏侍。幼弟今年七歲,家貧不能從師,早晚皆由門生指授認字。只此便是門生的事。」張太史道:「如此不敢強留,但是你也當到甘太尊處告辭一聲。」李毓昌道:「讀書人不便無事入公門,甘太尊處求先生便中代稟一聲也罷。」張太史道:「那麼你幾時動身?」李毓昌道:「只求先生准了假,明後天都可以動身。」張太史道:「既如此,我不便阻你,你索性後天走罷。等我明天去見太尊,先代你告辭,也是個禮節。」李毓昌聽說,連忙拜謝。未知李毓昌回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剖心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