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澄敘官方驚看白簡 褒崇勳績榮擢烏台
卻說這南昌府亨太尊、新建縣華大令拿著手本進去,卻是在花廳見的,請了安,在圓桌兩邊坐下,包容帥坐在堂,張口說道:「你們兩位也太荒唐,萬壽朝賀的大典怎麼都不顧呢?
我兄弟向來寬厚,差不多的地方,不肯同人家頂真,原因為大家同是在外頭做官,那裡定見要做到不近人情的地步,拿那官話來束縛人呢?然而也總要有些分寸,大德不逾床才好,像今兒這種事體,可實在有點難乎為情,叫人家傳說出來算甚麼呢。」
這兩位連連答應著:「是,實在是卑府們該死。」包容帥又道:「剛才藩台說起兩位兄弟官聲還好,所以這鎰我也不再深究,但是,以後總要斂跡點才行,如再發生此事那我兄弟也就沒法了。」兩人又趕緊起來請了安說:「這全是大帥格外的恩典,卑府們以後總當痛改前非。」包容帥也就端茶送客。這麼一件大事就此敷衍過去。譚藩台淨落了一萬四千金,總要算是十分公道。
包容帥這天起了早,受了涼,勞了神,又被姨太太慪了幾句,到了晚上把個肝氣病發作了,渾身串痛,一夜無眠。第二天竟飲食不進,弄了茄楠香末放在煙裡燒了吃,都不中用,司道各官齊來稟安,皆未能見。那位緒太尊字之楨,卻找了胡中軍同汪文案說他的夫人善於按摩,像撫台這種病一推就好的,宦海鍾請回聲信要不要看,叫他們進去伺候伺候,汪文案替他回了包容帥,包容帥同意,且請他進來看看也好。汪文案傳話出來,緒太尊就趕緊叫緒太太進去,先見了姨太太,然後到撫台房裡,包容帥看這位緒太太只有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生的也很秀美,一雙尖尖的小腳,開出口來是個揚州人的聲音,包容帥就請他來按摩。他拿手先隔著衣服推了一會說:「這恐不行,要請大人寬了衣。」包容帥就依他脫了衣服,搭著被窩,那緒太太把那尖尖玉手伸到被窩裡,貼著肉替撫台按了一陣,包容帥覺得果然爽快異常,不覺沉沉睡去。第二天又請了他來,他說如用腳踹更好,須要到床上,拿腳輕輕的踹著,包容帥說:「那也不妨。」這天陽春天氣頗覺溫和,緒太太就寬去外衣,穿著一件玄色包緊身湖縐小襖,一條出爐銀的湖縐夾褲,坐到床上,慢慢解了鞋帶,褪了蓮鉤,又尖、又孝又軟的金蓮,在那撫台身上輕輕的踹著踹去,包容帥真有個貪近嬌姿,惟恐訖事的意思,覺得有點吃力,就圍在裡床坐著歇息。包容帥此刻病已全除,假借搔癢,拿手去捻他蓮瓣,這緒太太並不著惱,微微一笑,又暗暗的把那兩雙金蓮伸入被底,任這位撫台摩弄。這包容帥自覺得隴望蜀,那緒太太也就移岸就船,並不是這位緒太太輕賤,實在因為這緒太守到省數年,未得一件好事,竟有費力不討好之苦,又無門路可鑽,是以不惜呈身邀寵,昔人有兩句詩道:君如有意應憐妾,奴豈無顏只為郎。這真道著緒太太的苦衷了。自此,隔兩三日,請他來按摩一次。在撫台呢,不過為治病衛生起見。所謂「定」,就是神針法靈,難道是燕侶鶯儔?而外間傳說的卻不堪入耳,這位緒太守倒覺得人心苟無暇,人言何恤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但需要備一份謝醫的厚禮,包容帥卻也答應了,同藩台也說妥了,不是發生意外,過兩日就可到手。這天,緒太太進撫台衙門不多一刻,就匆匆的出去,緒太守問起緣故,說是撫台接到京裡電報,被人奏參開了缺,藩台也在裡頭。緒太守這一驚非小,到外邊打聽打聽也沒有甚麼信息。第二天,卻見著電傳閣抄,原來江西的官場糟到這樣,早有一位言官上了一個折子,發交鄰省督撫查辦。這鄰省督撫查得所參皆實,復奏上去也還替這撫台留了地步,說他心地慈祥,操守亦好,惟情面太重,以致屬僚玩世,百度廢弛,旨意下來撫台是開缺,藩台、南昌府、新建縣同那位辦督銷的江蘇道台,都是革職,還有幾個府廳州縣也有革職的,也有降調的,也有開缺另補的,可憐那緒太守也在那降調之例。賠了夫人又折兵,真是有苦無處說。那位汪大人倒居然倖免。但是,撫台要走再去另圖機遇,就把那位月仙如君托與胡中軍。這胡中軍欣然應允,以為從此可暢敘幽情。哪知這位汪文案竟一去不返,也不來接這位如君。
胡中軍始而以為這事很佔便宜,繼而細細一想,這位如君的身價是他出的,住的是他的房子,吃用也是他供給的,只算他討了一位如君,讓這位汪文案玩了一年多了,只收他十兩花粉香,卻是大大吃虧了。這天,江西省又得到電抄諭旨三道,一道是:江西布政使尚守廉補授江西按察使,著范承吉補授,欽此。一道是:江西南昌府知縣遺缺著郅鍛補授,欽此。又一道是:江西巡撫,著瑞恆補授,未到任以前,著尚廉護理,欽此。尚守廉是本省臬台州的,瑞恆呢,是江寧藩台升的,范星圃是做個江西首縣的。江西官場皆曉得他們的底細,郅鍛就是賈端甫的好友郅幼稽。看書的諸位卻見過這個名字,江西官場中人,恐怕還不能盡知,好在是個遺缺府,沒人在意,大家都說這位范大人升的真快,前幾天還是我們同寅,如今竟升了來做臬台了,你道范星圃的官運為何這麼好呢?
原來他到了衡州府的任,做了不到三年拿到一個會黨的頭目,又拿到一個欽犯裡逃回來的京官,解到省裡訊速秉報懲辦,這折子裡自然要敘出他的功勞,撫台又另外加了一個夾片,保他精明幹練,運到之才。不久就放了長寶道,到任幾個月卻好本省的臬台升了,別省的藩台、撫台就委他署遺臬台的事。他是因為拿護會匪頭目升的官。這時候,正是會匪囂張,到處散飄結黨,煽動人心,朝廷通飭各省查拿,旨意甚為嚴切,他既受這一番知遇內心怎能不感激圖報?況且署了臬司,降伏懲奸又是他的專責,所以,他在各地縣出了重賞,覓了許多眼線,四路偵察。這天有人報信說,善化縣的胞弟,就是個會中頭目。
他就不動聲色,一清早親自去拜這善化縣,縣裡哪裡敢當,他說有要話面談定見,縣裡也只得請了這范臬台到了廳上坐下來就問道:「客下有位令弟聽說筆下極好,所以特為過來奉拜,意思要想奉屈過去辦辦筆墨。現在想在衙門可否先請見一見?」
這位知縣聽見臬台要請他的兄弟,心中甚是高興,就連忙回說:「職弟現在署中。」就叫他出來叩見,但是筆下不見得佳,恐怕不能勝任。一面就叫家人去請二老爺來,那二老爺方才聽見哥哥叫,就趕緊穿了件夾衫出來。這家人沒有說是誰叫,哪曉得是臬台要會,所以未穿衣帽,即至走到廳門口,看見有客正要退回,已被范臬台看見,忙問:「那位是不是二老爺?既已出來,不必客氣,就是便衣進來見見罷。」這縣官連連叫人喊住,那二老爺也只得便衣進來見了面,作了個揖,在旁邊坐下。范臬台問了問他的名號,見與他訪單子上相符,登時變了顏色,說道:「你做的事,你自己總明白的,且到我那裡再說罷。」一面叫親兵把他鎖著帶了回去,這親兵是帶了鎖鏈跟出來的,就上來把這二老爺鎖了,這縣官又嚇又急也不知如何好,又不敢攔,又不敢求,眼望著這位臬台把一個至愛的同胞手足帶去,可憐他這位二老爺的夫人生產方三四天,這天還在夢中,被老媽子們說話驚醒,問是甚麼事,這老媽子又不懂輕重,說二老爺被臬台來親自鎖了去了。這二老爺的夫人一聽,登時就嚇的血暈過去,好容易才救了轉來。
這范臬台把這善化縣的二老爺,帶到衙門坐了二堂親自審問,這二老爺推說不知甚麼叫做入會。范臬台就叫把鏈子燒紅了拿來,那手下人趕緊照辦,燒的紅紅的一盤鏈子,朝堂口一放,范臬台喝了一聲「上刑!」這些人就把這二老爺的套褲扯去,褲子捲起,露出那兩個光膝骨,架著跪在這燒紅的鏈子上。
可憐這位二老爺,何時吃過這種苦呢?只好招認說是被人家哄騙,說入了會將來富貴可以立至,否則兩湖地方不久就無一片乾淨土地,那時身家性命總保不住,所以才入會的。又問他在會裡算個甚麼名色,這二老爺也認了小小的名目,又問他同黨的姓名,他也只好供了幾個。哪曉得幾個裡頭,有一個就是這范臬台衙門裡刑名師爺的兒子。范臬台得了這些口供,就吩咐松刑釘鐐收監。這二老爺已是不能行動,抬著出去的。范臬台退了堂也不進上房,就到刑名師爺那裡去,刑名師爺正同他兒子吃飯,看見東家進來,就放了飯碗相迎。范臬台並不去理他,就吩咐隨來的人,把他這兒子拿下。這位刑名師爺真個不懂,連忙說:「廉訪這是怎麼說?」范臬台道:「他是進了富有會的,你管教不嚴,恐怕也脫不了罪,就連我也怕要耽個失察處分呢。」說著就跟著拿的人朝外走,這刑名師爺曉得這東家是個心辣手快的人,連忙追了出來扯住衣裳跪下哀求道:「可憐我望六的人,只有這一個兒子,也還沒有誤過廉訪的事,務求垂念我這殘年舔犢的下情,千萬留著他一條性命,送了我的終,那就感激不盡啣環潔升,必當補報恩德。」
這位刑名師爺,也是范星圃的浙江同鄉,自從范星圃做江西廬陵縣時候,就請的是他。後來調新建補東鄉升衡州府長寶道,都是這位師爺,在幕中也要算東家的寶主。此刻跪在地下哀哀哭求,以為總可動一動東家的惻隱之心。誰知這位東家只知盡心為國,不顧朋友交情,當時望這刑名師爺說道:「古人大義滅親,就是我自己的子弟,犯了這種事,我也不能容情的,等我問了再看罷。」說著,把衣裳一扯就出去了。吩咐升堂,這些站堂的曉得這位大人勤勞王事,剛起來就坐堂,所以都不敢遠離,登時站齊,把這刑名師爺少爺帶上堂上審問。始而也不肯招,又在監裡提了那善化縣二老爺來對質,這位少爺也還不認,說只同他在會館裡見過一兩面,並未同他入甚麼會。范臬台道:「你這東西不吃苦,哪裡肯認。」吩咐上架子,那些人就抬過一個天平架子,把這少爺上身衣服脫去,把他脊背靠著那架子的豎木上,把他兩手搭在架子的橫木上,將皮帶圈子套上手腕收緊了,辮子也吊了起來,又把套褲扯掉,捲上褲腳,架上板上盤了兩盤鐵鏈,把他兩膝放在上頭腰彎上,架了一根木棍,范臬台又喝聲:「踩!」就有兩個人走上去使勁的踩踏起來,踩的這位少爺如殺豬的一般狂喊,那刑名師爺在二堂背後門口看著,心中如萬把尖刀攪戮,只要奔出來搶護,幸萬有些家人擋住,這位師爺也只有嚎淘痛哭。這位范臬台真是鐵石心腸,毫不為動,仍叫加勁的踩。這位少爺曉得碰見這位閻羅,這命是保不住了,省得受這些零苦,說:「你們鬆一鬆讓我說罷。」范臬台道:「他既就肯招,且停一停再踩。」這踩的兩個人下來,這位少爺息了息氣,就把怎樣被人家邀結,怎樣聽信,怎樣入會的情節一一供明,又供道:「入會以前,只替會裡做了一道廣告,寫過兩封信,卻並沒有得到好處,沒有受著會裡的甚麼官職,這都是實話。」這范臬台就吩咐鬆了刑,上了鐐銬同那善化縣二老爺,分別收監。退了堂,卻不去找刑名師爺商量,自己動手把兩人的口供敘好,叫一個寫字的家人,在簽押房裡間密密的寫了供折,登時上訖把招供折呈與撫台。
撫台見是會匪,又是臬台自己親審的,不敢怠慢。就拿筆在那供折上面批了「即正法」三個字,蓋了圖章。這范臬台袖了供折回來,立刻正法,請了城守營同長沙縣來叫他二人監斬,自己坐了大堂,把這善化縣的二老爺、本衙門刑名師爺的少爺一齊提了上來,吩咐去了刑具,上綁登時綁好,一聲掌號就抬了出去。可憐那位刑名師爺,自己從東家退堂,就要求到監裡要同兒子見面,那管監的獄官同家人曉得,這位大人風廉,又是會匪要犯哪裡肯讓他進去,這刑名師爺坐在監門口哭,那善化縣打發來的人,也只在監外看,後來看見范臬台坐了大堂,把這兩人提了上去,曉得不好,這刑名師爺連爬帶跌的搶了過去,那邊已經綁好朝外抬了,父子兩個只彼此看了一眼,等到這刑名師爺趕到法場,已是身首異處,只好買棺收殮,這刑名師爺也就因此嚇成瘋玻那善化縣自然也把他兄弟的屍首收了回去。
那二老爺的夫人,產後受這一嚇一痛,這血暈的病哪裡還會好呢?大家覺得這兩件事,也就慘不忍聞。范臬台還覺得辦的從寬,並且不是甚麼真正首要,不是報效國家,心裡還不愜意。
後來,拿辦的也還不少。
這天,又打聽得本省的一位孝廉,是在一個學堂裡當教習的,確是會中一個大頭目,凡有湖南入會的,都要在他那裡掛名註冊,那冊子也在他身邊。他家裡只有一個妻子,一個吃乳的小兒,打聽的實。這天,將交五更,就親自帶了兵,把他房子圍住,然後,領著人劈門而入。這孝廉夫婦尚在夢鄉,聽見聲音,連忙穿好衣褲,這位孝廉夫人最有心計,把那裡邊單褲腳子紮緊,套上一條敞腳的棉褲,剛剛下床,這范臬台已帶人進了房裡,這孝廉夫人就在床裡只拿了一卷布,朝褲襠裡一塞,一面抱了那小孩子,當他塞那卷布的時候,跟進來的人,也有看見的,也有沒有看見的,就是那看見的,也只當這女人家塞塊布,褲襠裡總不過是那些骯髒東西罷了。獨有這位范臬台眼快心靈,就叫人把這孝廉夫人緊緊帶住,不許他走開,一面把這位孝廉鎖起,翻箱倒籠搜了半天,雖有兩封含含糊糊的信,也沒有十分憑證,那掛號會黨的冊子並沒有搜到。范臬台吩咐且帶回去審了再說,又叫把這婦人也帶去,吩咐叫這婦人就在轎子面前,不准遠離。這范臬台上了轎,在轎子裡目不轉眼的看著,這孝廉夫人隨從的人,心裡想著:「大約我們大人看上了這個女人,其實家裡有那兩個如花似玉的大小二喬,怎麼還要想嘗這野味呢?」到了衙門,這范臬台下了轎,就坐上二堂公案,吩咐把這女的帶上來,略問了幾句,叫人在他身上搜,這些人就把他抱的那孩子奪了,甩在地上叫他去哭,在那孝廉夫人上身奶旁、胸口、袖管、背身、夾層、口袋都搜遍了,回說沒有甚麼。范臬台又吩咐搜下身,就有兩個上來一個淖著這孝廉夫人的腰扯著手,一個拉下這孝廉夫人的褲子,伸手在褲襠裡邊摩了一陣,也沒有甚麼,只好把手伸在褲腳管裡去摩,果然就在褲腳管裡搜出一個布包,呈到公案上。范臬台親手打開一看,果然就是那本冊子,心中大喜。這位孝廉夫人見這冊子已被搜了出來,曉得丈夫是保不住的了,自己在堂上被這些人抻手在褲襠裡亂摸,自問也是個讀書世家的女兒,怎能禁住如此出乖露醜,除死更無別法,就繫好褲子望著階前石上,把那頭拚命撞去,只聽得撲通一聲,登時血液橫流,腦漿並裂,兩旁站堂,皆慘不忍觀。范臬台也沒有甚麼驚駭,只吩咐了一句「抬下去」,那些人就抬了這孝廉夫人,夾了那地下小孩子出去。范臬台又吩咐帶那孝廉,在大堂上看見他夫人渾身血污抬了出去,知道那冊子必已被他搜著,已把這性命付諸無何有之鄉,倒也心地坦然。聽見傳,就從從容容的走了上去,到了公案面前,也只得跪下,卻不等范臬開口,先仰著頭說道:「范承吉,你也是個中國的名士,黃農堯舜之子孫,怎麼這樣不顧廉恥,可憐我們中國數百年來,茅土被人踐食,財利被人侵分,你看那泰東、泰西各國的人民,皆有自得之樂,獨有我們中國,無論官僚士庶,皆同那牛馬犬豕一般,鞭策、宰割悉聽諸人,照這樣子再混下去,不想自強保種的法子,將來比那荷蘭猶太人的人種不如,我們這一班人也並不想做甚麼漢祖、康宗,不過要想叫這四萬萬同胞吐氣揚眉,享點天地生人之樂。
這種事體,在這專制國裡,算是悖逆,你也是個很有見識、很有學問的人,從前在那上海演說兩次很有道理,那保皇、革命兩黨裡頭同你要好的人,真心佩服你的人也很多,你怎麼忍心下這辣手戕賊這些同志呢?你做臬司執法是你的義務,那不能來怪你,卻不應該投這些陰謀詭計害這許多善類。我也曉得,這也並不是你的本心,不過貪戀著富貴,希圖發財陞官,博你那閨中妻妾的歡心,賺得些衽席雙棲的樂趣,為了這『財色』二字,卻就瞞心昧己,忘卻本來面目,不顧萬年唾罵,蹂躪種族以媚當道,我看你真正不值呢!我的妻子,今天殉節階前,我也準備著橫身東市,總算對得住支那同胞、五洲志士的了。
我這一身的擔負,就此可以卸肩倒也很感激你,但願你從此陳臬開藩建牙入閣,烈烈轟轟的做那奴隸的奴隸去罷!」這一篇話,說的范臬台目瞪口呆,要罵他,要打他,卻也無從下手,只問了一句:「你共有多少黨羽,從實招來,免得吃苦。」那孝廉回道:「那冊子已被你搜去,名字全在裡頭,還要問些甚麼?其中自然也有個首從,但是被你拿著還有甚麼分別等差呢?
好在只班皆是甘心流血的人,只看他們的造化,運氣低的,碰到你手裡也不過拼著一死,運氣高的,或者雖在你肘腋之旁,竟能鴻飛冥冥也未可知。我也沒有甚麼說的,你早點拿了我的頭請功討賞去罷!」范臬台還想收他,一想這種拚死的人,甚麼話都說得出的,再惹他說些不中聽的話,叫我又怎麼下台呢,也只得吩咐釘鐐收禁退堂,到簽押房裡做那供折。不知還是照著這孝廉在堂上所說的話一句一句的實寫呢?還是要替他改動改動?做書的沒有在這湖南撫台衙門裡辦過文案,沒得看見,也只好略而不敘,自然也是批了下來一時正法。他那個小兒子有人收留沒有也不得而知,恐怕覆巢之下完卵難期了。
依范臬台的意思,還要憑著這本冊子,去按圖索驥,幸虧那位長沙府保善,保太尊聽見了這個信,到范臬台那裡稟見說:「聽見大人在會匪頭目身邊搜到一本冊子,連本省候補的官員都有在裡頭,那真不成事體,卑府是個首府,有考察寅僚之責,若官場有這些人,卑府不能舉發,未免有虧職守,求大人把這冊子賞與卑府,自己抄出一份幫著大人查拿,也可略補疏忽之失。」范臬台想:這望立功陞官的心,是大家相同的,我又何必獨自一人佔盡了呢。就把這冊子交與保太尊,又囑咐他千萬秘密,不可洩漏風聲,保太尊連連答應。回到衙中,晚上在簽押房裡獨自一人把這冊子打開一看,只見裡頭有一半是學堂裡的學生;也有些舉人、秀才;也有些官場紳士的子弟;也有幾個現在本省的候補。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也有幾個已拿辦的。想這本冊子留著,照著這冊子一個一個的拿起來,不知要連累多少人。不如我拼著一官,救了這些人的急難罷,就把這冊子拿來燒了。第二天先到撫台衙門稟見,見了撫台就說:「卑府該死,特為上來求大帥參辦。」撫台聽了十分驚訝,問是甚麼事情。保太尊說:「卑府昨天見臬司,曉得臬司拿了個會匪頭目,搜出一本冊子,所有湖南省會黨皆在裡頭,卑府就請臬司發交查看,卑府晚間人靜在燈下細看,見裡頭學堂學生、世家紳士、官場子弟皆不少,約共有五百多人,卑府想這豈不要興了大獄,弄到闔省不安。正在躊躇,哪曉得那燭台放的不穩倒了下來,竟把這冊子燒了。所以,上來請罪的。」撫台聽了這話,曉得這位保太尊,是為消彌大獄息事寧人起見,故意燒了這本冊子,心裡也很以為然,就說:「已經燒了,那有甚麼說呢,你見過臬司沒有?」保太尊回道:「還沒有去。」
撫台道:「你先去見見臬台再說。」保太尊答應「是」,退了出來,就到臬台衙門稟見范臬台,見面就問:「那本冊子子翁已看過了麼?須要自己密密的抄,不可假手於人。」保太尊連忙請了個安說道:「卑府該死,特來請罪的。」范臬台驚問道:「甚麼緣故?是不是裡頭有子翁關切的人,我們總好商量。」保太尊道:「這倒不是,只是卑府昨晚不小心在燈下看著,神思倦怠打了個磕睡,被燈花掉下來把這本冊子燒了,卑府驚醒已經搶救不及,實在荒唐萬分,要求大人參辦。」這范臬台急道:「這怎麼好,恐怕撫台已經奏了出去,這怎麼說呢!」
保太尊道:「這是卑府自不小心,只可靜候治罪。」范臬台沉吟了一會說:「且回了撫台再說罷。」也就端茶送客。隨即上院見了撫台就回道:「前天署司搜出來那本會黨冊子,長沙府保守要了去看,哪曉得他竟不小心拿來燒了,實在荒謬,署司也不能辭咎,請大帥的示,應怎麼懲戒才是。」撫台道:「保守才來見我這話他也回過,卻是他荒唐大意。但是,我兄弟的意思,這種會匪的事體重在殮厥渠魁,若要把那些協從附和的人一一追分起來,必致弄到人人自危,萬一激出些變故,豈不倒反上勞宸廑,現在冊子既已燒燬,這保守也是出於無心,他立日做官也還好,不如記他個過,使大眾知道這本冊子已經被他燒去。那些被哄騙的也可以安心悔過。好在首要各犯,被星翁拿辦的不少。這湖南省仰仗大力,大約也可以保得平安,不必過為己甚,星翁以為何如?」范星圃是個隨風就轉的人,宦海鍾聽見撫台這麼說,又何肯故意違拗做那吃力不討好的事,況且曉得這位保子良心,是很有腳力的人,同他作對做甚麼呢?就連忙回道:「署司的意思也是想上來邀邀大帥的恩,不過因為事體重大,且這冊子是署司交與保守的,署司也有錯處,所以,不敢就替他乞恩。現在既蒙大帥格外寬寧,署司也感激不盡,署司下去就上詳請將保守無過。但是,署司也求大帥賞記一過,使同寅見得署司不是有功則居,有過則卸的撫台。」倒也答應了。范臬台出來回到衙門,就上了詳,撫台批了,將保守記大過兩次,范臬司也記過一次。那冊子裡的人曉得這本冊子燒了,俱各放心安業。范臬台也不再派人鎖拿,湖南省卻也虧他這麼一辦,才得四境平安。也不能謂為無功,撫台把先前拿辦的會匪的情形奏了上去,范臬台賞了二品銜。不多幾時,就有這升江西臬台的恩諭。湖南人編了兩句道:「可憐多少才人血染得猩三點紅,做官真不易也。」范星圃是初升臬台的人,自然要請陛見。這江西臬台的缺尚護訖還是同范帥商量著委署的,尚護訖曉得,這任天然是譚藩台,因為他需索三千銀子,他沒有送,把他撤任的。這事很不平正,卻好新建縣被參離任,就叫署藩司掛牌委他署事,做官的人聽見委了缺,那有不喜歡的,況且調首又是有面子的事。將來遇及陞官皆可操券而至,安有不願意的道理。任天然也不是個甚麼高尚的人,若在平時早已欣然捧檄。但是,他近來因那位如夫人,新臨玉碎正抱朝雲之感,又兼聽得這位范星圃升了本省的臬台,想從前與他同班引見,同得明保又做過前後任,如今他已經做了本省的自台,自己還是個知縣,這回他來到任還須要腳靴手版的去參見,真應了近來一位大員謝思折子裡聽說的「昔日鳴琴之侶盡作衙官了。」相形之下未免難以為情,而且曉得這位臬台做官的脾氣,同自己有點不大相投,萬一將來受他點磨折,那就更不合算。
好在盤算盤算自己這幾年的宦囊雖不甚多,也還有四五萬的光景。前年停捐的時候,又趁著便宜捐了一個候選道在身上,不如趁此開缺過班,自己也還得過兩次明保,有一次也是送部引見,如果到京裡運動運動又何不可希翼放缺呢!
心裡想定,就同和氏夫人商量,和氏夫人道:「我正因為可姨死了,你心裡說有些悶悶的,想勸你出去散散心,遇著有合意的,再討他一個在身邊服侍服侍,而且達兒、通兒,應講甚麼學堂也可以替他們打打主意。如今搞了科舉,將來不到學堂哪裡有出路呢?人家做官還有舒服的時候,像你做官,又是一天到晚的瞎忙,我看不但這知縣不必再去做他,就是連道台也在可做可不做呢!」任天然道:「我才四十歲的人,你叫我不做官做什麼呢?況且這兩個錢恐怕還不夠養老。」和氏夫人道:「以後的事你再說,這首縣我看總是辭掉的好,只不曉得上頭答應不答應。」第二天,任天然上院,尚護院一見就說:「天翁前回撤任,實在抱屈得很,兄弟那時候在臬司任內就頗為不平,但是,那藩台的事,天翁是曉得的,撫台那裡怎能同他違拗呢,兄弟說也無益,恐怕倒反要替天翁抱怨。所以,只得緘口不言。現在這新建被那華令糟到不堪,要借重天翁,好好的整頓整頓,將來總要酬勞兄弟,現在做了藩司到底比臬司有點作為了。」任天然答道:「大人的這番恩典,卑職實在感激不盡,自當竭誠圖報,但是,這首縣卑職向來短於肆應,萬難勝任,且不獨這新建縣不敢接事,就是卑職萬安的本缺,也還要仰求憲恩准予開缺呢。」尚護院忙問道:「這是甚麼緣故?」
任天然道:「一來卑職自問才具有限,做了這幾年州縣,覺得越做越難,一點不能替百姓做事,虛糜厚祿,殊覺汗顏;二來新放的這位范臬司,卑職做過廬陵的前後任,彼此雖然沒有甚麼痕跡,然而周縣的前後任,總往往有些意見不同的地方,前任的事體,後任略有更易,前任心裡總有些不舒,這是人情之常,卑職正是後任,范臬司原不見得因此同卑職計較,萬一將來有點不能合范臬司之意的地方,豈不辜負了大人的這番栽培。卑職前年捐了個候選道,意思要求大人的恩典,准予開缺過班。大人是指日就要開府的,將來伺候日長,還要求大人提拔呢!」尚護訖又勉留了兩日,見他執意不肯,而且沒有攔阻人家陞官的道理,也就只得答應,任天然請安謝了。回來又到司道首府那裡去了一去,自然也有些挽留的面子話,任天然回來就上了稟帖,呈請開缺,給咨赴部撥選,上司也就批准任天然在家收拾收拾。正在同夫人商量住在那裡好呢,江西是不想回來的了,卻見管家拿了一個帖子進來,說是王鶴王大人來拜,任天然就吩咐「請」。
不知這王夢笙來做甚麼?等任天然會了他再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