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會短離長蕭郎縈 別夢情深膽怯弱
弟試靈丹達怡軒在長髮棧樓梯上碰到的那位貴官,你道是誰?原來就是他相傍同年賈端甫。他在河南學務處當了些時提調,喬藩台同他甚為合式,就要了他去署光州。這光州是個大缺,薦朋友、薦家人的很不少。他雖然不肯濫收,然而衙門裡事務紛繁,也斷非一二人所能辦,自然也只得揀著用了幾個,裡頭有個寫字家人叫做柏義,是魏太史薦的,說是揚州人。據他自己說已有三十多歲,卻生得齒白唇紅,看上去不過二十三四的光景,字也寫得很光潔。賈瑞甫中進士之後,用的那個張全,素來最摸得著這主人的脾氣,所以主人也很重用他。他的妻子郝氏,是帶著女兒跟著賈太太進京,又跟到河南的。女兒也十多歲了,名叫小雙子。到了河南,郝氏又生一子。賈端甫的上房是不大有人能到的,只有這郝氏母女,因為曾經服侍過,不時進去請請安。到了光州,自然派的是前稿門政,家眷住在衙門旁邊租的一個書班的房子。這柏義同他是揚州同鄉,所以最為親,還稱呼他世妹。這世交卻也不曉得是哪裡來的?做書的也無從替他敘起,常常幫著他料理料理公事,張全很覺省心。近來,張全事繁時也就吃上兩口煙,有時公事忙,不得不在衙門裡住著。
這柏義就替他燒燒煙,陪他在榻上躺著談談。到了夜深人靜,這柏義竟赧然毛遂自薦,這張全也就欣然拜領消受了兩回,覺宦海鍾得竟是一個出色的龍陽,那一種宛轉迎送的風情,比那戰功卓著的窯姐兒還要得趣。張全從此就格外謹慎從公,常在衙門住宿。賈端甫也覺得到底是多年舊人,知道慎重公事,也就格外倚重。這賈端甫做了兩年多,據那上司講起,都說他官聲很好,撫台又在河工案內替他保了個免補本班的知府,仍留在原省補用。卻好,新任的實缺也要到任,他就請交卸回省,請咨過班引見。不多時,接任官到了,交卸之後,帶了家眷回到省城,依他的意思,所有新用的家人一齊開銷。張全說,做過現任的究與那初到省候補的不同,公館裡總得多用兩個人才忙得過來,就留了這寫字的柏義,還有個管雜務的俞安。賈端甫上各大縣的衙門謝了保舉,面陳了些地方利弊,及他在那裡整頓的法子,撫台、藩台皆極欽佩說:「當叫後任實心照辦,不許擅自更易。」他又同那最知己的魏琢人太史聚了幾次,等清交代,請了咨文,在省裡也就耽擱了好幾月,才得料理進京。張全的意思,主人把這柏義帶著路上好消遣消遣。若這位主人依了他的話,做書的倒也好省了些筆墨,只要說他日事雕腰、夜遊兔窟就完了。爭奈這端甫是位道學先生,他說:「我從前在京是馬少僕簡慣了的,這次進京,若是多帶僕從,人家必說我染了外官的習氣,那是於我的聲望大有關係,我可斷斷不為。」張全也就沒法,又切托了柏義替他照料照料家事。張全的妻女,這柏義本是見慣的,一口一聲的嬸嬸妹妹,向來就甚親熱。張全此番既囑托了他,他哪有不盡心的呢!等著張全跟老爺動身之後,就三天兩天去請請嬸嬸的安,問問妹妹的好,彼此更加脫熟。有一天,柏義跑去,那嬸嬸卻被鄰居家請去看牌,只有小雙子一個人在那裡做針線,柏義進去叫聲「妹妹」,就坐在旁邊,同他兜兜搭搭,說那帷燈匣劍的風話。這小雙子本來生得流動風騷,心裡也早幾分中意這位哥哥,就笑著問他道:「聽說你在衙門裡天天陪我爹爹睡覺,到底做些什麼?」柏義道:「哪個說的?」小雙子道:「小三子說的,我娘還罵你不要臉呢!」柏義道:「做些什麼我說是說不出的,要麼演把你看,我同你到房裡去。」小雙子道:「我不去,我又不是個男人家,佔不到你的便宜。」柏義道:「你不是男人家也好演的,總讓你佔點便宜的好。」說著就拉他,小雙子道:「你不要動手動腳的,我喊起來你不得了。」柏義就獨自一人跑進小雙子房裡,在他床上找到一雙換下來沒有洗的襪套子,拿在手裡站在房門口,望著小雙子道:「這個可送我了?」小雙子看見丟了針線,追上來奪,柏義就朝床上一躲,小雙子也只得追到床上,他把身子一翻,這小雙子在他懷裡,要喊也喊不出來,只好將機就計,任著柏義把他老子同他那番形景細細的演了一回,不過顧後瞻前稍有不同,這小雙子得到甜頭以後,倒也時常同他試演試演。這天柏義跑來,小雙子正在那裡做鞋花,柏義拉他,小雙子說:「你不要鬧,這鞋子是預備送太太的壽禮,今兒要做成功,明天祝壽帶去的。」柏義拿他做好的一隻在手裡看了看說:「這位太太的腳倒很小,不曉得長的如何?我到這裡三年還沒有見過呢。」小雙子道:「你這個人真不是好人,太太的腳,你也要揣量揣量相貌,你又要打聽打聽,我同你說,這位太太雖然四十出頭的人,卻是生得年輕,看上去還不到三十,也還嬌艷動人呢。」柏義又問:「這位太太不知哪裡人家,姓什麼?也不大見老爺通信呢。」小雙子道:「姓周,是老爺的同鄉,聽說家裡也是個做生意開舖子的,老爺做了這麼大的官,怎肯同那做生意的親戚常常通信?」柏義聽著吃了一驚,說道:「是不是開周恆泰順花布莊的?」小雙子道:「那就不曉得了。」柏義道:「好妹妹,你明兒進去千萬替我問一問,如果是的,你說我是太太娘家的親戚,要求見一見呢。」宦海鍾小雙子道:「你又是他什麼親戚?叫人家去碰釘子。」柏義道:「你只管替我問一問,不是的也沒有什麼要緊。」柏義還怕他不肯,又奪了他做的鞋子,好好的奉承了他一陣,在枕上千央萬懇,小雙子滿足了才算數。
第二天,小雙子母女兩個前去拜壽,郝氏因為家裡沒人先回去,小雙子留在裡頭吃飯,起空的時候,小雙子就同太太說起,太太道:「我家裡卻是開的周恆順花布莊,但是,有什麼姓柏的親戚呢?我可記不清楚,好在他在公館裡,老爺又不在家,回來叫他進來見見再說罷。」小雙子到了下午,也就回去。
走到門房門口同柏義說過:「我同太太說道,太太說不大記得清,回來叫你見見呢,你可看清楚了,不要冒認,帶起我挨罵。」
柏義連連答應。到了傍晚,太太想起小雙子的話來,本來自己娘家久已不通音信,要是親戚也可問問,不是親戚也不要緊。
就叫老媽子叫了進來,柏義請了個安,周氏太太望他細細的看了一看,說道:「阿呀,原來是你?」那兩眶珠淚竟不覺盈盈欲墜。你道這柏義是誰?原來就是河南知府賈端甫太首嫡親夫人周似珍太太破題兒頭一次的情夫白小官,名叫白駢儀的。他只從同周氏太太有了肚子事體,發覺之後被周敬修攆了出來,他就跑到南京找他的娘舅,他娘舅是在江寧補衙門裡當跟班的,就把他薦在一個候補佐親老爺身邊。這位佐親老爺未帶家眷,看見白小官潔白如玉就叫他在床上服侍服侍。他本是個烏道已開的人,輕車熟路不甚推辭。後來,這位佐老爺在南京登科。幾時沒有什麼意思,他有位親戚放了兗沂曹濟道,就到山東去投奔,在江工上當當差使。家眷到省,哪曉得這白小官又同這位老爺的一個未出閣的妹子搭上,被這位老爺撞見送到衙裡打了二百板子,返解回籍。走到路上,讓那解差得了點便宜,把他放了。這種不要緊的人犯誰去追究呢。又去跟了一位鹽大宦海鍾使,這位鹽大使的老翁做過河工廳官,丟下來的家資很厚,這鹽大使是庶出的,他的生母老太太本來也是個河工汛弁的媳婦,因為廳官老爺常識,就趕緊敬獻上去,等到這廳官故後,這老太太卻有武則天之風,家資皆被其掌握,幾個兒子何敢違抑。看見這白小官,比那貌似蓮花的六郎還要愛些,日日叫他進去伺候。這位老太太也有六十左右的人,老陰少陽最為傷人,幾個月之後,白小官竟覺得玉容憔悴,這差使有些承應不起,只好逃了出來。又到一個門上那裡當三小子,這門上的主人放了河南南汝光道,跟著過來,卻又被那門上的小婆子看中了,被這門上得知,又把他攆掉。他又跟了一個老爺在學務處當差,他卻巴結了魏太史的侄少爺,聽見賈提調得了光州的美缺,曉得賈提調與魏太史至交,就求了侄少爺的少奶奶同魏太史說,把他薦到賈端甫這邊。今天同這周氏太太見了面,周氏太太回念舊情,真有個千載重逢之感。當時,因為兒女皆在面前,只得忍著淚問了兩句門面話,說是娘家遠房表弟。卻到臨退出來的時候,送到堂屋門口,只低低的說了句「回頭你再進來談談」。白駢儀是走慣了這條路的人,自然領會得這太太的意思。
到了二更將盡的時分,悄悄的溜到這太太房裡,周氏太太一見大喜,叫他坐著,白駢儀道:「太太如今是做了貴人了,真好福氣。」周氏太太歎了一口氣道:「唉,什麼做了貴人,倒是做了罪人了。自從嫁了他,他做秀才的時候,我在娘家住著倒還舒舒服服的,不過心裡有點想你。及至他中了進士做了官,就擺出這做官的架子,上房裡連個雄蒼蠅都找不出來,我跟著他走上海,過天津,到京城,來河南,經了多少名勝的地方,就是窮人家的婦女,也還能去看看戲逛逛花園,開開眼界,可憐我是上了轎子,車子就把簾子關的緊緊的,連轎子旁邊的玻璃窗紗環都替你把幔子釘嚴了,叫你一點也看不見。到了客店,宦海鍾上了輪船,只要進了那間房,除掉臨走不要想出那房門一步兒,至於在公館衙門裡,就只張全的老婆女兒兩個,還讓他進來走走,此外是一個人影兒也不要想看見。你想,這麼終日囚著,不同個罪人差不多麼?不過沒有上手銬腳鐐就是了。說起來他是個道學,其實到了房裡關了房門,叫你做的那些事體,真是娼妓所做不到的。我是你身上的人,也沒有什麼怕你笑話,叫我要不答應他,又是要終身靠他吃飯的,要是心裡情願的呢,這本是男女互相尋樂的事體,就隨便叫我怎麼樣也不要緊。你想他這種樣子弄人叫人家怎麼願意?比陪著強盜還要難受些。
可憐我這些說不出的苦,叫我同哪個說呢?說著就嗚嗚咽咽的哭起來。白駢儀連忙走到身邊拿手帕子替他揩著,一面勸他。
周氏太太就倚在白駢儀的懷裡說道:「我今天見了你,可真像見了我的親丈夫,那時要依我嫁了你,就是光景寒儉點,倒也一生受用,哪裡會受這種罪。總怪我侈娘嫌你家道低微,要嫁什麼讀書做官的呢,弄的今兒同賣了女兒一樣,賣了女兒還要得點身價,可憐他其實還賠了多少錢。這做官的女婿,也沒一點兒好處到他兩人身上,如今已有好幾年不通信音,連死活都沒有處打聽。我今兒難得與你重會,你可不要嫌我老,我可要同你好好的聚會幾時。我也明曉得那個人不久回來,我們也就不能常會的。但是,俗語說的『郭雀兒登基,快活一天是一天』。我暫時這條命送在他手上,將來有好機會,我們再想法子罷。」這白駢儀又溫溫純純貼貼的撫慰了一番,自然是互解羅襦重聯舊好。
每天晚上,這白駢儀總是進來伺候這位太太。這周氏太太把那賈太守逼著他做的那些潘五姐的細品玉簫、王六兄的後庭插箭都心服情願的奉承了。這白駢儀雖然是新娘老去,那本事倒比在家的時候長了許多。但是,周氏太太生的這位靜如小姐,宦海鍾也是十五歲的人了。賈端甫卻也教他識了些字,讀了些書,四書五經都能通曉大義。雖然沒有那些西廂紅樓的小說,他眼裡但是那毛詩左傳上頭摹寫的男女風情,他也就頗能領略。又生得姿態輕盈,性情流動,才過豆蔻年華,已解標梅心事,就住在娘的對房。這白駢儀夜進朝出哪有不看見一兩次的呢。有一天這小姐起的早些,開了房門出來,彼此恰恰迎面相逢,靜如小姐望他笑了一笑,白駢儀只得低著頭走了出去,心裡想道:「今兒被這丫頭撞見,萬一將來他老子回來,在他老子面前搬弄搬弄唇吞,我可不止像那回在山東吃那二百板子的苦呢。若要趁此撒手逃走,又覺有點捨不得。看這丫頭舉止輕佻,也不是個不能親近的,不如下點手段收服了他,那就無甚顧慮,就是銀錢上頭也還可以多沾點光。曉得這位小姐的裡房是他小兄弟睡,還有個老媽子陪著,這老媽子是這太太同他見面之後,就重重的賞了些銀錢,買通了的,白駢儀也常有點饋贈,他倒早已聽憑使喚的了。白駢儀這天就找了這老媽子送了他二兩銀子,同他商量,叫他今天晚上對面的房門不要上閂,這老媽子一想,我這麼大年紀他難道還看上了我,想來采我的殘花不成?
自然是想這小姐的心思。這種不花本錢的老鴇,不費唇舌的王婆,是樂得做的,也就慨然答應。晚上,白駢儀進去,到了床上同周氏太太說道:「今天早上出去遲了些,小姐已經起來開了房門,明天需早點出去才好。」周氏太太道:「你本來這兩天也太大意了點,我因為你晚上辛苦了,早上又捨不得喊你,今兒可規規矩矩的睡罷,身子也是要緊的。」白駢儀道:「只怕你不夠。」周氏太太輕輕的望他啐了一口。這夜,就依了周氏太太的話,沒有十分興作風浪,早早的同入酣甜。到了五更,白駢儀就忙披衣起身開了房門,他卻不望外頭走,直到對房把房門推了一推,果然沒有上閂,就輕輕的走到床前揭開帳子,宦海鍾看那賈端甫太首的愛女靜如小姐朝著裡床睡態正濃,他就忙忙的鑽進香衾,那靜如小姐在夢寐之中是否覺得身邊有個柳夢梅,也就不知道了。隔了好半天,那靜如小姐卻也微展星眸,半含羞態的問道:「你是誰?」白駢儀低低的道:「小姐是我。」靜如小姐要想不依,因為鴻溝繼已失守,驪珠自必無存,即使揮動魯戈未必能回趙璧,只好也像他娘當日,聽這白駢儀暢所欲為而去。那個老媽子撮合有功,白駢儀自然要開銷一分下腳。想來也不過像那二堂子裡數目。那靜如小姐,卻另外有一分重重的賞犒謝這現在媒人。這樣規矩嚴肅的公館裡頭,當個老媽子真當得過呢。隔了兩天,那周氏太太也有些覺得,但是一個是愛女,一個是情人,怎麼好意思認真,也就像那楊姨娘、龍玉燕母女一般,彼此說明,讓白駢儀一箭雙鵰。這白駢儀還要抽空去應酬應酬那位世妹花底泰宮,卻也疲於奔命,但是,盛筵易散好事多磨。
不多幾時,那到京引見的一雙主僕已經秣馬歸來,自必門禁重申,依舊紅牆隔斷。那張全卻同柏義重修棧道,曲敘離情。
這柏義夜間奉陪了老翁,白天還要恭維他令愛,把受來的那些瓊漿玉液,傾還他寶鼎丹爐,本是自然之理。到底這張全比那位賈大人精明些,就有些破綻落在他眼裡,把他女兒拷問了一番,才知道不但同他結了通家之好,就連老爺的內眷也成了個上下交征,主僕兩人不枉進京一趟,都混了一個四品半的頂戴在頭上,心想這件事情一鬧穿,這柏義是我勸著留用的,又是我女兒領著進上房的,豈不連我的飯碗也就不很穩當,這樣的恩主又何肯輕輕拋卻,不如消患未萌,預為釜底抽薪之計也就不去說破。卻好碰著一位候甫州縣,同這賈大人有點交情的,新近委了一個優缺,他就同主人說了,把這柏義薦過去。這賈端甫本來在這些家人上不甚留心就依了他薦去,那知縣見是一宦海鍾位撫台、藩台最賞識的,府縣大人薦的,怎敢不收。在柏義這裡,他已歷事多主,就是他身上前後的男女交情,也就指不腰屈,倒也視為行雲流水境過事遷。
只可憐這一位太太,兩位千金真覺得硬割情絲,十分難捨。
這兩位千金呢,有如那《隨園福話》所說:十四夜月自知,有團圞在後頭,還可以消遣。那位太太已過見惡惡年,難挽義和之景,美人遲暮傷感為之何,若沒有這番遇合,倒也死心塌地老此殘年,偏偏又狹路相逢,遇這可憎冤孽,把那二十年前的風景從新提上心頭才得稱意。以為垂門暫隔,當可趁隙重圓。
後來聽見,把他薦去外縣。從此,天涯地角何年再遇蕭郎。但不免因恨成癡,轉思作想,日日為情顛倒了。初時不過茶飯不思,花顏憔悴,既而竟就夢魂惝恍,魔豎潛侵。有一夜,正同那賈端甫了了行公事之後,朦朧間覺得那白駢儀走進房來,就趕緊拉著他道:「我只當今生同你不得見面,哪曉得還在一塊,這一回你可得帶我走,不能再把我撇開了。」那白駢儀道:「你放心,我從此陪著你形影不離。」周氏太太道:「你難道心裡不要我了麼?我想你想到這步田地,你還不慰慰我的相思。」說著就騰身相就做成篇倒戟而入的文章,正在那裡銀河欲瀉的時候,忽然覺得那白駢儀眼睛一番,口角流涎,大有中痰的光景,連忙喊道:「白素香的,白素香的!」那曉得他夢中聲喚,竟把他同夢的人兒驚醒,推著他問道:「你說什麼白狗白狗?」這位周氏太太才醒來,哪裡有什麼白駢儀在懷中,還是一個賈端甫在枕畔。心裡空了一空,才支吾道:「我魔住了,夢見一個白狗追著我咬,嚇的喊起來,心裡還覺得跳呢。」
第二天起來,這周氏太太頭上就覺得昏沉沉的,到了夜裡才合眼覺得又同那白駢儀在一塊兒,就同他說道:「你昨兒怎樣的,幾乎把人家嚇死?」那白駢儀道:「我並不怎樣,不過嚇宦海鍾你玩的,你就認了真。」周氏太太道:「你不說你做的那個樣子怕人,還要說人家膽小,今兒可不准這樣。」兩人又互相偎抱到了酣暢之際,覺得那床搖動起來,似乎像地動的光景,不一會,就聽見花拉一聲,好像那牆坍了下來,自己也不知道在那裡,再找那白駢儀已不見了,怕是被牆壓著,又急聲喊道:「白哥你在哪塊?」耳邊聽見一個人應了一聲道:「你又喊什麼?」周氏太太睜眼一看還是一個賈端甫,心裡又羞又怕,只得遮掩著道:「我又夢見昨天那只白狗。」日裡細細追想那夢中情味,又想道:「他天天入夢,不要是被他們曉得了我同他的事情,把他弄死了罷?這卻怎麼好呢。這麼一想又嚇得一身冷汗,似乎耳朵邊就有人說他是死了。又嚇、又痛、又急、又想,七情六慾一齊發動,一個已經有病的人,怎麼經得住?
就不知不覺暈過去倒在地上。靜如小姐聽見趕緊跑了過來,喊了老媽子,慢慢的將他掐醒了,喝了點薑湯。那周氏太太嘴裡還說:「白駢儀你死的好苦阿!」靜如小姐曉得他的心病,只得喊道:「娘快醒醒,不要亂說。」一面拉他到了床。這夜,就渾身發燒,口中譫語還是「白阿白阿」的亂喊鬧的。這賈端甫也不能同枕,挪到裡房去住,過了兩天,那周氏太太病更加甚,醒的時候,那燒打骨頭裡發出來,初按上去並不覺得,細細按著竟覺燙指,睡著了,就是迷迷糊糊的。那只白狗跟他纏擾不休,或是徹夜不寢,或是一夕數驚。這位賈端甫向來儉樸,可憐太太小姐兩人只合用一個老媽子,只得把老媽子叫了過來,夜裡服侍服侍太太。請些醫生來看,有的說是秋邪晚發的,有的說是血熱的,有的說是陰靈的,有的說是水動肝腸的,並不是這些醫生的手段低微,爭奈這位太太的心病固是令人難於揣摸,而且看的時候,總是羅帳低垂,瑣窗深閉的,只伸出一雙素手,萬不能一見玉容。這位太太又是克守禮教的人,到了宦海鍾醫生來的時候,凝神屏氣聲息俱無,連那白狗也不聲喚,旁邊呢,又只有那麼一個龍鍾老媽,有頭無尾的說上兩句,也講不出什麼詳細病狀,這「望聞問切」四字竟缺了三門,恐怕就是薛一瓢、葉天士、徐露胎復生也竟無從下手。賈端甫是憲眷優隆,兼的差事甚多,終日上衙門進局子,見上司會屬員諸事彙集,酬應紛繁,真也無從理會,且又不懂醫道,只好揀那最走時的先生開的方子,與他吃了幾貼。幸喜這些醫生都是替衙門、公館、富貴人家看慣的,開的份量本輕,並且都是些輕描淡寫的藥,吃了下去不變不動,兩個月下來那病仍是那麼俺俺纏纏的。靜如小姐卻曉得娘的病根,但是,這一味藥比那龍肝鳳髓還要難弄些。除掉這一味藥,恐怕就是割股也不中用。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娘,看著這種情形,哪有個不焦愁不鬱悶的呢?要想同人說說,又無一人可談,只好悶在肚裡。轉轉念頭,大凡人到了那神思瞀亂的時候,陰氣就從而乘之,俗語說時衰鬼弄人,就是這個緣故。這夜,靜如小姐打娘房回到自己房中心裡想起娘的病怎麼會好呢?白駢儀又如何得來呢,再想到那白駢儀在一塊的時候,每天或是深宵或是拂曉,他才要過來溫存偎倚,把我身子緊緊抱著,睡在他懷裡真是繡衾奇暖,翠被生春。
去年這種嚴冬,竟不覺得曉寒警夢。自從老翁歸來,就與他不能見面,連一句離別的話也沒有能說。這兩個月的獨眠滋味竟有些兒難受,如此春宵辜負,叫人何以為情呢?那《牡丹亭》裡杜麗娘所唱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兩句曲文,他雖未曾聽過,卻是芳心自同輾轉,衾稠不能成夢。到了四更多天,卻彷彿看見那白駢儀推門進來,搴惟而入還同那初次相逢的情形差不多,靜如小姐忙道:「原來你還在一塊,可憐我娘為你病到這個樣子,你也不問問信。」那白駢儀道:「我因為曉得你母女兩個思念著我,所以才跑回來的,我才在他房裡陪了他半宦海鍾·88·天,他已經好好的睡著。我怕你記掛,來看你的。」說著已經鑽入衾宵,靜如小姐也就回身向抱曲臥,那久別重逢的樂趣忽覺那睡在鴛鴦枕畔的並不是白駢儀,卻是一個山東蠢漢,連忙掙起身子來細看,這一掙卻就掙醒了,心中十分驚怪,想我不要也像娘這樣病起來,那卻怎麼好呢?也就不敢再睡。
次日,覺得身體甚乏,午間微微歇了一覺。到了晚上,自己儆戒自己,今天總要斂神屏性好好的安睡,不要胡思亂惹那邪魔。
哪曉剛剛合眼,那白駢儀又來了,心中知道又是昨天的夢境,趕緊自己掙扎醒來,卻十分害怕,要想再睡又怕他再來,要想找個人來陪陪,又想找哪個呢?娘是病到這個樣子,老子固不能來,也萬無深更半夜去驚動他的道理,況且,這話又怎麼好說?老媽子只有這一個,娘是醒睡無常,刻刻要人服侍的,怎好去叫他過來。只有這個兄弟,他雖然年紀還小,究竟男女有別,怎麼好意去叫他,只好自己熬著。無奈稍一凝神那白駢儀就在面前,想到娘的病實在可怕,顧不得羞恥,就低低的叫了他那兄弟兩聲。他那兄弟本來無甚性情,當此深宵熟睡如何叫得醒呢。靜如小姐只得披了小襖套了褲子,趿著弓鞋走進套房裡去,把他兄弟推醒說道:「我做的夢怕得很,你起來陪陪我罷。」他兄弟也只得揉揉眼睛,爬了起來跟著姊,走到外房坐在那床沿上。靜如小姐仍舊解衣就寢,這位令弟坐在床沿上只是打磕睡。靜如小姐又道:「你坐著會受了涼,爽性到我被窩陪著我睡睡罷。」這位令弟也就聽他的話,鑽進被窩裡來。靜如小姐自從在白駢儀懷裡睡慣了,總是赤身而臥。他這令弟進了被窩說道:「姊姊你怎麼不穿衣服睡的?」靜如小姐道:「脫了衣服赤著被窩才舒服呢,不相信你也試試看。」他這令弟也答應了,就幫著他脫,兩人睡下來。他這令弟靠著他姊姊的酥胸雪股也覺得異樣香溫。但是,一來情竇未開,二來良知宦海鍾不昧,也不去轉甚念頭,竟自沉沉睡去。這靜如小姐初意也只想叫他陪陪,並不肯遽蹈非禮無為,正當春興滿懷之際,摟著這麼一個玉郎,那意馬心猿更加收束不祝這時候,也顧不得什麼倫常法律,竟自俯身相就。但是他這令弟才交十三歲,還是個未脫毛的童子,怎能夠救他姊姊的這種渴吻。好容易將他引進玉閣,卻早又逃出紫寒。靜如小姐忙得香汗淋淋,心裡想道:擔了這樣的干係,得不到一點實惠,此時要算同他無事,也算不得了,這卻怎麼好呢?忽然想起白駢儀在塊的時候,曾放了幾顆丸藥,說是吃了可以助力的,不知道靈不靈,明天姑且叫他吃了試試看。想定主意,倒也心安微微的睡了。一睡天已黎明,連忙把兄弟推醒,叫他仍舊到裡房去,又囑吩他不可告訴人,我有好東西送你。好在他這位令弟名叫近仁,卻是生成木訥如同傀儡一般,可以聽人播弄的。靜如小姐又稍須躺了一會,也就起來。到了晚上把家裡收的糯米皮蛋、糟魚之類裝了幾個碟子,關了房門,倒了兩杯桂花燒,把那藥暗暗的研在那兄弟的杯子裡頭,同他兄弟說道:「娘的這病真有鬼呢,天天夜裡來鬧,我實在有些害怕,好兄弟你到底是個男人家,火氣旺些,吃點酒壯膽子,今天還陪陪我,明兒做個好袋子送你。」
他這令弟也沒甚推辭,把那酒喝了兩口,說道:「姊姊這酒怎麼這樣香?還有點藥味。」靜如小姐道:「這是好藥料泡的。」兩人乾了兩杯,靜如小姐把杯筷碟子歸著好了,雙雙解衣而臥。究竟這個丸藥靈是不靈,也就不得而知。不過這靜如小姐的病魔惡夢可從此都好了。
看書的諸位,從前上海四大金剛的陸蘭芬,大家說他好吃童子雞,恐怕這樣羽毛未豐的雛雞,他也還沒有嘗過。並不是這賈靜如小姐,定要做這種敗壞倫紀、辱喪童貞的事體,只因這情不自禁的時候,也就急不可耐。譬如,那好吃酒的人,當那瓶底皆空,就是明曉得下過毒藥的酒,也只好拿來過癮。但是賈端甫的家事雖然顛倒,官運卻甚亨通。正當這醫轎盈門、藥香滿室之時忽然來了一個報喜的,究竟報的是什麼喜?且到他公館門口去打聽打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