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怙惡不悛遠戍榆塞 嗜痂成癖死殉蓮鉤

第十八回 怙惡不悛遠戍榆塞 嗜痂成癖死殉蓮鉤

卻說當晚,曹大錯替增朗之、楊燕卿兩人判定鴛鴦譜牒。

次日,增朗之就在德安裡看了一所公館,是四開間樓上下。因為廣東家眷亦不日將到,可以一作兩用,免得將來再費一番搬動。擇了吉期,把那三千三百塊錢,照數付清楊小姐。到底是親生女兒,隨身衣服首飾都還與他了些。本來這個女兒靠這一片藍田,替他收的玉稅花租,也真不少。這回又得了二千塊錢,人心也有個足的時候。喜期這天,也請了兩三桌客,不過是傅又新、廖庸庵、單鳳城、任天然、達怡軒、王夢笙、曹大錯、冒谷民、江志游、畢韻花、祝長康、管通甫、屠桂山、沈叔謙、袁子仁這一班人。就有兩個生客,做書的也不高興再去提他,省得將來這部書更漫無收束。

當這增朗之、龍玉燕重圓好夢之期,正是任天然、顧媚香、達怡軒、張寶琴暫作別離之日。任天然、達怡軒約著今晚下船,達怡軒是常來常去之人,張寶琴本可無須相送,因為媚香要送任天然,也就約著同上輪船。看看兩人席散各適所歡,顧媚香昨夜與任天然已細訴衷腸,說:「我雖在花叢,當矢貞石,好在我娘也不勉強我的。我身上也沒有甚麼多債,有點局事應酬應酬,開銷也可敷衍,專心候你的消息。」任天然道:「我也不過三五個月,便要轉來,倘到年下用度不敷,我托管通甫替你招呼,只要同他說聲就是。」顧媚香替任天然收拾這兩個多月,在他那裡脫換的衣服、物件,有個扇套子,上繫著一個羊脂玉的雙魚,媚香解了下來,向著任天然道:「這個我留著,到你家裡再還你罷。」任天然道:「也好,這也是個成雙之兆。」

那夜間的溫存旖旎也就無須說得。所以,這天任天然到了媚香那裡,倒也無甚說話,不過有點依依不捨而已。兩人正密談,訴說預數歸期。那管通甫、王夢笙都來送行。任天然看見管通甫就同他說道:「我有句話奉托,即才忘記同你說,我卻不多幾月就回。萬一年下,媚香這裡短了點用度,請你替我接濟接濟。」管通甫也答應了。坐了一會,管通甫道:「我們也不必送下船,讓他兩人去敘別罷。」媚香道:「沒有甚麼話說,儘管坐坐不妨。」管通甫道:「你嘴裡是這麼說,心裡是在那裡咕嘰:你們這些人還不走,只有這一刻功夫還不讓我們聚聚,實在不知趣,是不是?我們還不早點見機,在一塊討厭做甚麼。」

說的媚香急了,更加拉著不放,到是任天然道:「好在我們就要會的兩位,也不必再上船送,就此告別罷。」媚香也就放了手。管通甫、王夢笙說了聲:「順風!」拱手而去。任天然也同媚香喁喁絮語了一會。吃了稀飯,媚香的娘又預備了些雪梨、醬鴨、文餃、瓜子之類,送任天然路上吃的。任天然照例開銷了六塊錢,這也叫做人熟禮不熟。他那兒子任通是日間到棧房裡來過,任天然叫他回了學堂,晚上不必再來。看看快十二點鐘,叫人去約了達怡軒、張寶琴同在兆貴裡南門口上了馬車,同上輪船,看那船還有一會才開,任天然、達怡軒就領著顧媚香、張寶琴同在輪船各處逛了一轉。顧媚香同張寶琴憑著外口欄杆看那江心弓月,顧媚香說道:「我們幾時同著他們坐這輪船走就好了。」張寶琴道:「咳!你自己的娘總還容易,我是更不曉得幾時才能脫離苦海呢!」任天然道:「有志者事竟成,只要心志堅定,總有如願之一日。而且天下的事是回思當日、預計將來、旁觀他人的,最為有趣。若在及身當前也就不過如此。」達怡軒道:「緣份一至,自然水到渠成,不必預先思慮的。」談了一陣,聽見船上放氣,阿銀同著寶琴的娘姨來催,說要開船我們去罷。顧媚香、張寶琴均說了句「順風保重」,忍淚而別。任天然、達怡軒在船口看他們上了馬車,各回房艙。次日到了蘆涇港,天晴日暖,浪靜風平,兩人就此上岸到通州去了。

有人同做書的說道:「你這部書是專門發揮『財、色』二字的,上海的這些倌人,有串通了鴇婦騙人財物的;有以嫁人為洗浴之計的;有嫁了人仍舊野心不改,軋馬伕拼戲子的;有身子嫁了張甲,心裡還想李乙,暗中通信乘隙偷期的;甚而至於兒女成群,還會逃走的;至於那些鴇婦拿著人家兒女皮肉賺這些冤客的資財,黑的固凌虐不堪,紅的又肯留不放,就是嫖客癡迷者,固多誆騙者也不少,固有自己弄到推東洋車的,也有騙了倌人鴇婦體己的私囊滿載而去的,這都是『財、色』界上的持色文字,你何以不鋪敘鋪敘?看你這幾回書中所說的倌人也不少,卻都是些平淡無奇的事體,殊不足以壓閱者之目。」

不知道做書的其中有兩層緣故,一層呢,覺得堂子裡是像那羅萬象所說的「以財易色,以色易才」正大光明事體,就是有些倌人的狡猾淫蕩,鴇婦的狠毒貪婪,嫖客的奸詐沉湎,都還是理所當然,不足深責。二層呢,那《海上花列傳》、《繁華夢》兩部書把這些嫖客、倌人、鴇婦、大姐的情態都已描寫無遺,做書的要脫他的科臼,跳出他的範圍,別標新義,獨樹一幟,自問無此才情,若要抄襲他點意思,依傍他的章法,這是做書的從做八股應科舉的時候,就不肯做的事。所以,只好從略了。

再說上海的那位傅京堂,是藉著到閩浙一帶查勘礦產飄然而去。那廖庸庵更無依傍,知道這一次是撈不回本來,仍回廣東去另打主意。那粵漢鐵路自然有人來正正經經的開辦,各種報上載的詳詳細細不必做書的去說他,那單鳳城也就打主意去行見,約著增朗之同行。增朗之娶了楊燕卿之後不多幾天,廣東家眷已到上海,接在一起同祝那猶雲娘曉得這楊燕卿就是龍玉燕,心裡有點不大高興,好在他是向來拿這增朗之當作一匹耕牛,只要莊稼收成無誤,也就不去同他計較。過了兩天,增朗之同著單鳳城動身進京,行了見一同出來,單鳳城自赴江西到省,增朗之也帶了家眷搭了長江輪船,赴武昌稟到,上過各處衙門送了這位瑞制台一掛茄楠香朝珠,一副滿翠的搬管,一件玄狐外套,兩件定織的旗袍,還有些燕窩魚翅之類。這瑞台因同他老翁很有交情,又見他送了這份厚禮,心中甚是歡喜,就委了他當本衙門的文辦的文案辦呢!不到一個多月,就委他署了漢陽府,這也要算世交情重的了。增朗之收拾著到了任,那漢陽府就在武昌,對江一葦可達夏口的,漢陽的事倒還不多,缺雖不肥卻也可以安富尊榮的坐享。只是他到任不到一個月,這位制台卻因為那欽差進京,說他在江西兵政不修,遇事敷衍朝廷,把他開了缺。將那位陝甘總督調任過來,他頓失冰山,心裡也為之一動,好在這知府是個承上啟下的官兒,諒來也不會出甚麼亂子,也就不去放在心上。不過制台臨動身的時候,到漢口送了一送。

他請的一位刑名師爺姓高號竹崗,是浙江湖州人,生平做八股的功夫最好,不拘大題小題他做的總當行出色。而且既不是那種濫腔墨調,也不是那種高古艱深,無論喜歡那種筆路的試官看了,無不動目。但他卻是個今之學者重利不重名的,所以蜚聲庠序十有餘載,仍是一領青矜。每逢科歲鄉場就是他發財的時候,至少也有一兩個著托。從前沒有放空的,銀子到手也就任意揮霍,最愛的是裙下雙彎。他把生平撫弄過的弓鞋,按人乞取聚了一枕箱隨身攜帶,沒人的時候,就取他出來賞玩。

真有那隨園主人所說的小人下達之風,大土煙的量也真不校好在國家有這一定的墟期,他倒也不去愁那用度。後來八股廢了考,到策論可就無甚把握。因為在家裡常替人家做做呈詞,自己覺得公牘上也還去得,就備了二百塊錢的贄見,托人向江蘇臬台衙門的一位刑名老夫子說了,去拜門過堂在裡頭學了一年,替一個縣裡的朋友代了一回館,謀了幾次總謀不成功。他有個親戚由翰林改官湖北侯補道,他看江蘇省的刑錢館非有大帽子,輕易弄不成功,就跑到湖北去找他這位親戚,替他薦了一個知縣的館處了一年,東家因案撤任,他回到省裡。閒住了半年,他在上海討了一個出色的野雞,名字叫做祝眉鄉,綽號叫「煙汗河眉」。生得兩汪秋水,一捻纖腰,那一雙蓮瓣真是又小又窄,脫下那兩雙繡鞋,放在三寸碟子裡頭還盛不滿,所以最中這高竹崗師爺之意,到處帶在身邊,時刻不能離的。這回是他這位親戚觀察,托了制台幕府裡與增朗之同事的文案,再四推薦,到館之後,賓主倒很相投。但是,這位師爺煙量很大,又最戀燈,自己又不會燒,必得這河眉替他打煙對火,初到館的幾時見了東家還要矜持矜持,後來看這東家也還是個和易近人的人,也就熟不拘禮,一榻橫床隔燈相對。這阿眉也就坐在榻前燒煙並不避忌。兩下熟了也就隨便談心,有時增太尊指著高竹崗身上同他說兩句風話,他也順口回敬兩句,說急了就啐。這增太尊兩口再過過就要擰二把打兩下,這增太尊趁著抵擋的時候,暗捏玉腕偷捻金蓮。這河眉固不動聲色,那高師爺也不見怪,還有時跟在裡頭說兩句趣話,遇著高師爺要調戲河眉嫌跟過去不順手,就坐在增太尊身旁燒著。阿眉是在野雞堂子裡登慣了的人,那勾引挑逗的經絡色色皆精,他身子靠著太尊,始而微傾,繼而緊貼,那增太尊又是個吃慣野味的人,趁著他裝煙的時候,從底襟裡伸手去摩挲摩挲,那河眉也不過回眸一笑而已。從此這位增太尊更加勵精圖治,於公事上很為用功,日日總要到這老夫子房裡請教半天,不但他太太猶雲娘房裡蹤跡鮮逢,就是那愛姬龍玉燕的香閨也非安寢不至。到底是認真做官的人,不大肯常在上房裡的。有一天,這高師爺正在煙迷的時候,增太尊就去扯那河眉,河眉也便引身相就,增太尊就借這煙榻拿那隨身帶著的象牙煙槍,請河眉吃了一筒泉象漿,河眉也吞吐盡致,呼吸無遺。他們這口煙慢慢的吃完,那高師爺的煙迷還未曾醒。真是臥榻之旁任人鼾睡,兩人覺得不勝繳幸之至。

天下男女相悅的事體,如果一次繳幸,各自知足,不去再訪桃源,這種事體輕易不會破案的。無如男女兩人得了甜頭,彼此皆有個不能放手之勢,至再至三,朝貪暮戀,雖有個懷刑懼禍之思,卻遏不住這烈火乾柴的慾念蹈隙,即思一試,久竟各自忘形。所以無不弄到通國皆知,醜態畢露,就是那些謀殺親夫的案犯起初也未必就存此念,無不由戀姦情勢起的。

這增太尊同河眉春風一度之後,兩情更相愛悅,遇到高師爺入了煙迷,兩人就一遊花窟。日子久了,不獨動作的時候,床身不免搖曳,高師爺在睡夢之中,也有些兒覺著就是那言談行坐之間,也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形容無端流露。你只要到那堂子裡留心去看那客人、倌人,兩個有交情沒交情可以一望而知,無須問得的。高竹崗是個老嫖客,那有看不出來的道理。有一天,這高竹崗假作煙迷昏昏睡去,這增太尊向著河眉耳邊低低的說了一句「鼠子動矣」,兩人又各整戈矛搬演水鬥,正當戲戰雲深之際,這高竹崗忽然奮身坐起,托這鏡殿銅屏的行樂影子看了一個清清楚楚,兩人連忙卷甲抽戈,已經真贓現獲。這增太尊就跪在地下哀求,那高竹崗卻拿了一枝煙槍在河眉身上亂打,罵道:「你這個賤娼,我是個飽學秀才大席幕友,你今兒同這禽獸如此,叫我臉面何存?我以後還能見我的親友蹈人家的館地麼?我只先處犯了你,再同人家算帳。」說著又打了幾煙槍,這河眉褲子還未繫好,就在煙榻上滾著嚎哭,嘴裡喊道:「增大人可害了我了,我本不肯的,你卻逼著我干,這會子你怎麼不救我呢?」高竹崗又拿了一盒子煙,倒了一碗茶,逼著他吞,這河眉一來被逼不過,二來到底有些羞憤,就接過來盡數吞了下去。高竹崗的心中並非一定不肯換這頭巾,要去逼死愛妾。因為恃著自己身邊有一盒救服生煙上等的好藥,拿穩了決不要緊,所以逼他吞下才可以大開獅口廣收金銀。這增太尊看著慌了,知道自己求不下這情,彼此面情難以轉變,只得爬了起來去找賬房師爺。卻好,本衙門的經所太爺,也在同賬房裡頭,增太尊到這時候,也顧不得甚麼上司屬員,只好腆著臉向他兩人說道:「怪我不好,同高師爺的姨太太開開玩笑,現在他在那裡逼著他尋死,已經灌了生煙,你們兩位快點想法子去解勸解勸,隨便怎麼樣,我都可以的。只要托這事壓下去要緊要緊,費心費心。」那賬房師爺趁緊同著經廳太爺走到高師爺房裡,看河眉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哼,高竹崗坐在公事桌子面前椅子上,默默無言的轉念頭。賬房師爺同著經所太爺同他招呼坐了下來,勸他道:「彼此是好賓主,有點甚麼總好商量的,竹翁何必認真。」高竹崗道:「他這種禽獸行為還算得個人麼?我只先把這淫婦弄死了,再同這姦夫算帳,不怕他是個現任知府,難道沒有王法麼?看他送不送在我手裡。」經所太爺道:「那裡講得到此,我們太尊大人已萬分知錯,托我們出來向竹翁先生懇情的。」高竹崗道:「有甚麼情好懇?我的聲名是從此糟完了,我的顏面從此丟盡了,他能包我的原兒,我只同他這王八拼了就是了。」經所太爺道:「竹翁先生不可如此,凡事總要從長計議,總叫竹翁先生過得去,下得台。」

高竹崗道:「我是靠處館吃飯的,這遭我還處得成館麼?我這一家的仰事俯畜從何處來?他能包得起我的原賬房師爺?」

聽這話有點轉頭,就連忙說道:「竹翁現在鬧起來,就是把增太尊的功名毀掉,竹翁如夫人的名節也補不起,於竹翁仍是無益,不如叫增太尊盡盡情,把這事掩蓋下去,好在竹翁的這位如夫人,聽說也是堂子裡討的,不是甚麼名門閨秀,他身上也不在乎這麼一個人,竹翁不願意,要不妨叫增太尊另外賠還一個,竹翁要願意,只要儆戒儆戒他,下次仍舊可叫他伺侯的。

增太尊盡了情,彼此照舊是好賓主,豈不兩全其美呢?」高竹崗才漸漸的轉了口。經所太爺又在旁邊千央萬懇,賬房師爺又同高竹崗把數目講的差不多要合龍,高竹崗道:「且等我把這浪貨救活了再說。」就跑到房裡開了拜匣拿出合好的那藥來,如法調好灌了下去,哪知這藥救人則效,自用不靈,一來是吃的生煙太多,二來阿眉吞煙的時節正當雲而初收,陰精已洩,渾身相大發動,百脈皆張,那煙毒無孔不入。灌了那藥之後雖然吐了些出來,那毒依然不解。高竹崗趕緊又調了一服再灌下去,仍舊無效,一直鬧到天亮看著不是事,高竹崗已著了慌,請了教堂裡的外國醫生來治,說來不及了,也是這河眉的壽限。

增朗之的冤家牽到了辰牌時分,竟爾玉碎香銷。這高竹崗既悼玉環之折,又傷香樹之催,真個十分痛心,一口氣跑到江去到那臬台衙口擊鼓伸冤。正值這位臬台頭一天接印,卻是增朗之的一個對頭星,你道是誰?原來就是那位坐懷不亂,暮夜卻金的賈端甫。他到了浙江不到一個月,就放了寧治台道,做了三個月,因那運司被御史奉參,經閩浙總督查明奏革,喬撫台要整頓鹽務,就調他署了運司,他曉得陞官必快,臨交卸的宦海鍾·8·時候,把這寧治台道缺上的好處和盤托出,請上頭一年提了十萬銀子的盈餘。那位喬撫台大加獎許,替他專折出奏,他是不預備回任的,那接任官可不免有洛陽花好偏我來遲之感。他到了運司的任,曉得這個缺更是做不長,一接印就盤查合衙門每年的入款,連那三小子打掃夫的一點進項他都點滴不遺,開了一個手折說是:「方今時局多艱,庫藏支絀,臣僚士庶皆應潔己毀家,以紓國難,請上司一起提撥歸公。」倒是喬撫台說不可竭澤而漁,酌量留了六七千銀子與這運司衙門為辦公之費,其餘悉數提解。一年也有四五萬金的光景,於國家的賠款卻也不無小補。這件事撫台也替他奉了兩次的折子,閣抄、彙編上刻了出來。自然人人看見,他這清名介節也就天下皆知。這位陝甘總督調任兩湖之後,看那湖北的吏治廢弛異常,度支尤為不足,聽見這賈觀察既是察吏能手又復長於理財,就密疏陳請簡放來鄂,藉資襄助。這位制台聖眷最隆,又能交接中涓,密通內線,所奏的事無有不靈,這折子一到,登時就把那湖北臬司調了別省放了這賈崇方,並且諭旨上說明了迅赴新任,無庸來京升見。這喬撫台看他既是陞官,又曉得是兩湖制台指名請放的,雖然倚其正殷也就不敢挽留,只好委人接了運司櫻這賈臬台就趕緊束裝就道,過上海連一天都沒有耽擱,只到袁子仁那裡,同兩家銀行轉了一轉,此外的人一概不去驚動,那通州家鄉自然更不能去。古人三過不入,這賈臬台真未遑多讓。

到了漢口,當日過江見了制台。次日一早接了印,上了制台衙門回來還未脫衣服,就聽見擊鼓,穿著花衣就坐堂傳問,叫這高竹崗補了狀子進去,他就批了個控閱:「現任知府因奸致畢人命,無論虛實均應澈究,仰漢陽縣迅速親詣,確切驗明高祝氏是否被奸後服毒斃命,據實詳報,毋稍瞻徇含混,致干參處,呈發仍繳。」一面飭首縣把屍親押發飛行下縣,一面上院回了制台,又請藩台先將這漢陽府知府增輝撤省,以便審辦。藩台見這增太守犯了命案,何敢容情?登時就掛牌撤省回了制台。

委員接署又派人先去摘印,這漢陽縣奉到這個批示,連忙傳齊書役帶了仵作到了府裡,進了官所上了手本稟見,並回明瞭是奉臬台批示,來相驗這高祝氏屍身的。增太尊怎好見得,只好叫家人傳話說等裡頭收拾收拾,就請進去相驗不必見了。一面托賬房師爺、經所太爺同高竹崗商量,求他認誣揀驗,許到兩萬銀子,那高竹崗倒也答應這經所,又去同漢陽縣關說允送五竿,漢陽縣聽了這分厚禮賜如何不受。只因賈臬台是有名風厲的,今兒到任頭一件事,又只一江之隔,如何隱瞞得過?這個糖果兒恐怕吃了不能消化,自己的前程要緊,怎能顧得這位本府,只好多謝了。高竹崗見縣裡說不通,曉得已經一發難收,也就不肯揀驗。這縣官就帶了屍親高竹崗進去,把高祝氏屍身搬放平地細細相驗,上下打了探條,那銀針上青黑色,用皂角水擦洗不去,產門有餘精流出,實系被奸後服毒身死,據實詳報上去。這賈臬台就批發審局提省審辦。這增輝到案還狡賴著不肯承認姦情,賈臬台就詳請制台奏參先行革職,以便刑訊,硃批下來自然是著照辦,請制台恭錄行知到司。賈臬台奉到了立刻就傳發審局提調,同首府上去說道:「這案關係因奸致弊人命,這增輝已經奏准刑訊,諸位不要留情。增輝今天如再不認供,儘管用刑罷,這樣衣冠敗類也不必替他留面子了。」這首府同發審局提調自然喏喏,連聲答應下去。到底同寅面上,而且是才交卸的漢陽府,怎好意思叫他躺在階前脫衣露體的吃那板子,就把增輝叫到花廳,龍玉燕開導道:「你的案子制台已經奏准,將你革刑訊。今天臬台吩咐的話很難為的,我前回在檯面上不是當著曹大錯那一班人說過的,今兒你到哪裡,我到哪裡,任他是刀山劍窯我也不辭。你是舒服慣了的人,今兒隻身到那苦地方去,身邊沒人調護那如何能行?我聽見說皇上家的恩典,這犯罪的出口是准帶家眷的,我跟著你去就是了。」

增朗之道:「你肯如此,那真難得,前回你說的顛沛死生,我說的天涯地角,不想竟成今日的語讖。」我經了這番風浪從此發誓收心,決不負你這一番好意。」增朗之核算核算歷年所餘的宦囊,也還有五萬多金,留了兩萬銀子與他太太猶雲娘,其餘的都匯到張家口放在自己身邊,這財政本是他自己掌著,猶雲娘見這事理上勢上都無可說,也不容不答應。隔了幾天,部文已到,增朗之領了咨文帶著龍玉燕起程。後來在關外,龍玉燕居然連舉兩子,增朗之限滿遇赦,就帶著龍玉燕住在京裡,又寫信託怡軒把玉燕的老翁龍鍾仁的靈柩,在通州擇地安葬。

他那位太太猶雲娘的行徑他也暗暗看穿,也不再去顧問,那猶雲娘也不再來找他,彼此就不離而離了。

看書的諸位增朗之的這起案子,雖然是咎由自取,這賈端甫卻也不免公報私仇。奉勸天下人遇有寒士萬不可拿言語嘲笑他,遇到那不平正的寒士更不可拿言語去嘲笑他。說者無心,聞者刺骨,逞一時快意之談貽異日殺身之禍,這是何苦呢?這增朗之就是在小銀珠房裡,低低的說了那兩句戲言,誰知當日的側坐寒酸竟做了今日的頂頭長吏,弄得身敗名裂,謫戍遐荒,惟口啟羞如是如是。至於增朗之、龍玉燕兩個雖是浪子淫娃心術並沒有甚麼大壞,所以結局也還不惡。這增朗之荷戈遠戍之時,正是他老太爺撤瑟歸真之日。訃音到來,已在他動身之後。

他老太爺的姨娘也生了一個兒子,南京石霸街也還置了一所房屋。猶雲娘因為同這姨娘素來不睦,不願與他同居,連聽見公公不在的信,也並未奔往哭臨。攜了兩萬銀子同了那心愛的內侄猶子蒸,並帶著廣東谷埠討的那個鐘紋搬到揚州去祝這鍾紋最能體貼這位太太的心意,遇到這位太太每月告假的時候,他就敬謹代勞陪著這位內侄少爺,在廣東的時節即是如此,所以猶雲娘、猶子蒸均甚喜歡他。到了揚州之後,這兩萬銀子的敗政漸漸的到了這猶子蒸手裡。他在廣東碰著停捐的那一年,猶雲娘就逼著增朗之替他捐了一個侯選從九。這會子他又加捐一個鹽知事捐免驗看,指分兩淮。猶子蒸既做了官,這鍾紋也就漸漸的當令,始而與這猶雲娘春色平分,既而竟是強賓壓主。

再過了兩年,那猶子蒸公然在門口改貼了猶公館的條子,那鍾紋也公然算是猶太太。猶雲娘同他理論,他說:「我是增大人的姨娘,增大人犯罪出口我改嫁了猶老爺沒有甚麼不可,你是他的姑母,難道好做他的太太不成,同我爭些甚麼?真真好不要臉。」這猶雲娘被他說的啞口無言,想來這理是講不過他,只好忍氣吞聲躲在旁邊做了老姑太太,吃碗閒飯而已。

那高竹崗結案之後,自然沒人敢去聘請。心裡細想:雖然攀倒了一位太守,卻斷送了一個愛姬,未曾弄到分文倒反失去館地,也不免十分懊悔,終日問居旅邸,短歎長呼。有一天,過午不起他管家叫也不應,打開門來一看,這位師爺竟無疾而終。他那枕箱裡藏的繡鞋卻拋擲滿床,手邊上還有一隻似乎是那在手裡看著死了才丟下來的。這家人看了大驚,連忙招呼店家,一面通知他那位觀察親戚。大家看了都不解是甚麼怪病,只好買棺成殮。這個家人替他把那些繡鞋也都殮入棺中做個殉葬之物,這也算善於體貼主人意思了。再說,那位賈臬台做了兩個多月,真是視於無刑、聽於無聲的恭維這位制台,以為不久就可開藩開府。不料,一天接到一個電抄,賈臬台看了大驚,究竟是道甚麼諭旨請諸位停停再看罷。

《宦海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