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甘偕隱海陵營別墅 結同心嵩岳訪名山
任天然想了一夜,把那宦情頓冷。早上起來說同他哥哥冷然商量道:「我不引見了。」冷然問起緣故,任天然把前天夜裡的夢境,昨天夜裡的想法,同他哥哥說了一遍。任冷然道:「不做官倒也很好,你還是把家眷接回京裡。還是回安徽原籍?
我看上海是不宜久住的,九江也不好。」任天然道:「京裡這個地方,除掉要做官,那是沒法,不為爭名,何須居朝?安徽原籍那些本家也久不往來,我也不想回去。上海是養不起的。
九江也是暫時耽擱。倒是前回吳伯可親家約我到泰州去了一趟,我看樸而不陋,偏而不僻,薪米鮮菜無一不廉。吳伯可說他厘差交卸之後,家眷就搬住在泰州。我也想去與他結鄰,看有相鄰田產略為置點,課耕垂釣亦饒樂趣。哥哥索性恬淡,何妨拋卻這個冷官,同到那裡去住呢。」任冷然道:「我這麼一大家人家,談何容易搬動。孩子們又在這邊學堂裡,我在京住久了,只算一生沒有出過京,安土重遷,也不再動。我本沒有心腸去做官,所以京察也輪不到我,也不想。好在我這衙門也很消閒,就這麼半仕半隱的,混著罷。你既說泰州好就住在那裡也可,我也聽見朋友們談過,那是魚米之鄉,等你把家眷田房安頓好了,仍可不時出來遊玩的。轉瞬,鐵路完工往來更便,常可到京裡來看看我,上上墳,比那做官總要自由些。」任天然又到和養田那裡,把這不引見的主意告訴他。和養田道:「你很高尚,好在你是個候選官,遲早出山,皆可自便,將來也還是可進可退的地步。不過人皆學了你,那辦事的人就少了。
保則飄去之譏,你是不免了的,我也夠不上替國家留意人才,只好各行其志罷。」任天然到日昇昌,同那管事的說:「因為有事要先回南一趟。」意思想要把那指款退回。那管事的說:「這可不能,你遲早總要引見的,又何必退呢?」任天然道:「我引見不引見可不定。」那管事的道:「你要改捐甚麼,還做得到,退是不能的。」任天然想了想,道:「或者替二小兒捐個通判職銜,考個供事。現在要改章,不知找人代考代當差做得到做不到?」那管事的道:「我替你打聽打聽,看明天回信罷。其實天翁就引了見,出去不是很好?」任天然道:「就費心打聽打聽,我是一時不引見的。」次早,那管事的來說:「還可做得到。」任天然就將任通的年歲優歷開了與他,款子還多,又自己捐了一個二品銜,也真算未能免俗。任天然在他哥哥家裡過了萬壽,就收拾行李到各處辭行,見了梁大師只好推說:「接到九江家信,有要事催促速歸,明年再來引見。」
梁培師道:「其實引見後出去最好,明年卻不可再遲。像閣下這種年紀,正是為國家效力的時候,不可自耽安逸。」任天然也只得唯唯而退。既未引見,那些別敬之類,自不必送,倒也省了許多。揀了動身的日期,和養田在家裡弄了幾樣菜,替他餞行。恰是個禮拜,任達也從學堂回來,上房裡吃的,也甚是天倫之樂。任天然吩咐任達說:「我上車的那天,你也不必請假來送,只要好好用功,不必講究這些虛文。」任達也就應了。
動身的前一天,任冷然也以家宴餞行,並且叫了大鼓書熱鬧了一晚。任天然坐火車到了天津,耽擱了兩天,坐了安平輪船回滬,宦海鍾·8·卻值賽金花剛從刑部出來,殺羽南歸。任天然同他本來認得,彼此招呼了。看他那兩頰微窩,雙瞳點漆,想他憔悴如此,尚有這般風致,當那盈盈十五之時,真個要傾城傾國呢。船中無事,同他細說。從前隨侍出洋的風景,再淪孽海的苦衷,又說到那年狂寇鴟張,聯軍深入,他在那槍林彈雨之中,談笑而動敵帥,頤指而策番奴,飄零鶯燕,固賴他作個金鈴,即貴倨王公,也都靠他為一枝明杖。這回羈身墜獄,對簿秋曹,世態炎涼,人間甘苦他也算無不備嘗。照他這種俠骨奇情,不但比那古來的蘇孝薛濤,只以歌舞詩詞傳為佳話者,不可同年而語。
就是比那些紆青拖紫的貴人、弄月嘲風的名士、碌碌終身,紋紋沒世,也就有上下床之別,將來自必為一代傳人。那位殿撰公,得附賓邊裙角,永垂不朽,不可謂非萬分之牽。途中有此艷友,自不寂寞。不覺已到上海,所住四馬路上的吉陸樓,叫家人押著行李,自己先坐車到,樓主是熟人,就開了官房,陪著談了一刻,家人把行李押到。任天然正預備去看顧媚香,阿銀已拿著顧的片子來請。任天然道:「你怎麼曉得的?」阿銀道:「一個相幫,在巷口看見你的二少爺押著行李,就跑回來報說『任大人來了。』先生就催著我來,怪你不先到他那裡去呢。」任天然道:「我才到樓房,因為等行李,也就要來的。」
當下就同著阿銀一齊到了媚香那裡。媚香見面心裡歡喜非常,嘴裡卻一句也說不出,只說了句:「你去了這幾個月,人家節後,就望你回來。」任天然道:「不能算久,我要引見,那還不能就出來呢?」這天就在那裡偎倚半日,也沒有能夠去看朋友。媚香陪著吃了晚飯,出了幾個堂策,都是一轉就回,十一點多鐘,開了稀飯,打了烊,阿銀也回去了,媚香問任天然道:「你回來了,我們的事情幾時辦?」任天然笑道:「我已經不做官,就要回家耕田去的人,你嫁我還有甚麼意思?前回的話不如算了罷。」媚香聽見這話,也不回言,站起來跑到床上躺著,嚶嚶啜泣。任天然趕緊跑了過來說:「你不要著急,我是為你打算的。」媚香道:「你不做官,就要叫我不嫁你,我難道因為你是個官,我才要嫁你麼?我要專為的是官,上海做官的人多得很,我不曾嫁?何以專要嫁你呢?你說不做官就不討我,難道你不做官,你家太太也就不做你的太太了麼?我是總拿你當自己的人。」說著又哭了。任天然低身下去,偎著道:「你不用這樣,我不過同你說了玩的,你怎麼認起真來。」
媚香道:「你甚麼話可以玩得,你想你才說的話,怎不教人傷心呢」任天然道:「你起來,我們好好的商議著辦,可好?」
媚香這才坐起來,說道:「過了八月節,我本想把牌子收了的,我娘說,住在這個地方,不掛牌子算甚麼呢?若要另住,曉得你出來總要找公館,何必多一番搬動呢。節後這兩個月,我連熟客都沒有讓人家來吃花酒,眼巴巴的盼著你,還說那些話,叫人家怎麼不慪氣。今兒遲了,你路上也辛苦,好好的睡罷,明兒可得同我的娘談定了,早點辦,不要再叫我著急。」
任天然笑道:「我在這裡也是陪你睡,你嫁了我也是陪你睡,我來了你還有甚麼急呢?」媚香道:「你這個人,我急的是這個麼,我進了你的門,我這心事才得定,你再慪我?」任天然道:「不慪你!不慪你!我們睡罷。」兩人收拾就寢,那久別重逢的例話,做書的也不去敘他。次早,任天然到各處走了走。
王夢笙道:「我月內正想回去走走,很盼你來,你幾時引見的,怎麼沒有看見諭旨?」任天然道:「我沒有引見。」王夢笙道:「那麼你怎麼出京的呢?」任天然道:「我在京裡看看那些情形,覺得這官沒甚做頭,所以就跑了出來。」王夢笙道:「你這見解也不錯。」任天然就約夢笙晚上到媚香那裡吃酒,說:「我已經約了通甫、大錯、韻花、志游,請老弟早點去,同媚香的娘把那件事談談,就想辦了。」王夢笙道:「這媒人我來做,但是要好好的謝媒呢。」任天然又去看達怡軒,見他房裡有個極聰秀的小官,正要問他是誰,達怡軒已叫他過來行禮,叫老伯,說:「這是第三個小兒,名叫元超。我前回帶了來,也同你們二世兄在一個學堂裡。今天是他的生日,所以叫他出來玩半天的。」任天然看著甚是歡喜,拉著他手,問他:「幾歲?」
他說:「十二歲。」任天然又同他談了兩句,托他帶信叫任通,明兒午後請假到吉陸樓來。他也應了。任天然同達怡軒晚上吃酒,坐了一刻也就回到顧媚香家裡。剛剛坐下,王夢笙也來了,見了媚香望他笑著說道:「你今天怎麼請請我?」媚香道:「不是今天請你吃酒??王夢笙道:「那是他請的,不能算,要你自己請請我。」媚香道:「叫我怎樣請你呢?」王夢笙道:「你是要做如嫂的人,那些吃饅頭吃餃子的話,我也不敢亂說。你現在好好的親自倒碗茶我喝喝,回來上了席,再好好的唱枝昆曲我聽聽,就是了。」媚香就趕緊拿只茶碗,揩了揩,倒了一碗茶,送與王夢笙,王夢笙道:「媚香真是可人。」就請了他娘來同他談定二千塊,一切在內,另外二百塊子下腳。任天然就托他找房子,王夢笙道:「不如就在我那邊罷,我那右首一個閣子,雖不大,還軒敞,好在你也不久住的,我也再等你幾天,一同回江西去罷。」任天然說:「甚好!甚好!」揀了十二月廿六的吉期過門,也不必用甚麼轎子,還是馬車過去最好。
大家商定,天已不早,就去催客。曹大錯已先來了,不多時客已到齊。任天然又添請了袁子仁,請他預備二千二百塊子,明日交與媚香的娘。袁子仁望著媚香說:「恭喜!恭喜!」媚香倒有點不好意思。上席之後,媚香果然唱了樓會的兩枝《賴畫眉》。
王夢笙望著媚香道:「你今天真是驀地相逢,喜欲狂了。」媚香望他一笑。次日午後,任通到棧裡見了任天然,說:「暑假考成,已升入頭班。」這兩天自然是大家輪流相請,到了佳期因為地方小,只得一桌客,好在就是這幾個熟人,也叫了任通回來,見了禮。裡頭卻是警文款待媚香。上海鋪設房間是最容易的事,大家也都送了些添妝。
到了冬月初間,任天然、王夢笙各帶了如君,同回九江。
臨上船的時候,任天然還同了顧媚香到他娘那裡轉了一轉。母女兩人談了一會,自不免灑淚而別。他娘說:「我也要另搬,這房子已轉租,給蘇州新來的一個先生。」任天然、顧媚香到了船上,王夢笙、警文已早上船。不多兩天到了九江。王夢笙同著警文回他丈人家裡。任天然帶了顧媚香,到家見了和氏夫人,參拜如儀。和氏夫人看他溫和柔軟,也甚喜歡。佩雲小姐同任逖都來見了。任天然說起不做官的話,和氏夫人道:「我前回勸你,就這道台也不必去做,你還不聽,這回你也想穿了。
你來信說要住泰州,我想也很好,吳親家也在那裡,我也先要看看媳婦呢。」又問愛姐兒近來長的好不好?達兒同他大約總還配對。任天然道:「怎麼不配對,兩個小夫妻要好得很,同我和你當日的情形也差不多。」和氏夫人道:「我沒看見當著這些兒女,還拿我開心。」說的閤家皆笑。和氏夫人又道:「你出去討了個姨娘,我在家裡卻替你定了個媳婦。」任天然道:「那一家的?逖兒才這點點,怎麼就替他定親?」和氏夫人就望著佩雲小姐道:「你抱來與爹爹看。」佩雲小姐就跑到東面廂樓,抱了一個剛滿月的小姑娘來。任天然看長的倒也粉妝玉琢的,忙問道:「這是那裡來的?」和氏夫人道:「這是你貴前任臬台大人的小姐。」任天然道:「難道是范星圃的遺腹女兒?」和氏夫人道:「可不是!你雖然同他老子不大合式,我可看他的娘實在好,雖是個沒有正名收房的丫頭。聽見他老爺不在的信,就要尋死,我聽海家姨太太說起,我特為去看他,曉得他要足月,好容易把他勸祝他說他活,必得要求那位把他老爺的靈柩扶回來。他那房東倒也好說,是願意去。他就在銀號裡取了二百銀子,托他去。前幾天才盤到的。我看他沒人照應,把他接過來,只望他養個兒子,那知還是個女兒。生下來我就安慰他說:『這也好,就定托我們逖兒罷。』他說:『只怕我們老爺不肯要。』我說:『這也不至於。』名字也是我取的,叫做貽芬。你看這個媳婦要不要?」任天然道:「你肯做這種事體,那是好極了,我同范星圃也沒甚麼不對,不過因為他做官的心太熱,氣焰太甚,不大敢同他親近。今兒他身後如此,只此遺後孤星,我那有不看顧他的道理。我正要訪問他,因為范星圃的把兄甘肅臬台賈端甫,在京裡抄出來一張范星圃的遺囑,托我交與他。這位姨太太也談到他的靈柩,我正想怎樣替他弄回來。現在既如此,那是很好。」就請這位范家的姨太太走了過來。任天然看他也不過二十左右的光景,長的也還端整。
見了禮,任天然就說道:「你們老爺有篇遺囑,是賈大人抄出來,在京托我奉交的。」說著就到房裡,在官箱內把賈端甫交的那張遺囑取了出來。和氏夫人曉得他識字不多,就接過來念與他聽。那姨太太聽著不由的珠淚紛紛。因為在任家不肯哭出聲來,那聲音也就咽咽的止不住,念完了說道:「我自從跟我們太太陪嫁過來,我們老爺沒有拿我當下賤的人看待,我吃那苦是應分的,他到臨死還記著,叫我怎負他?現在只求任大人想法子,派個人跟著我,把我們老爺太太的靈柩,送回杭州安葬,那我就死也瞑目。」任天然道:「我們太太才說,已經同你生的小姑結了親,那是頂好的。我本想帶著家眷去逛逛西湖,這就順便送你們老爺太太的靈柩。回去我們預備住到泰州,你無人照應也就跟我們去同祝能夠在杭州找到你們老爺的本家,過繼一個兒子那就更好了。」解姨太太道:「任大人肯這樣相待,我們老爺在九泉之下也感激的,我這裡先謝謝。」說著就跪下去,任天然趕緊叫和氏夫人來拉,已經磕了兩個頭。又同顧姨太太見了禮。王夢笙同警文也過來聚了兩回,不久就回廬陵去了。任天然寫信託吳伯可找房子,在九江過年,接到回信說房子已經找穩,在陳家橋二月半邊。任天然就帶著家眷同那范家姨太太,撫了范星圃夫婦的靈柩,到了上海。把靈柩先盤過船,人卻都在長髮棧暫住,當晚就到一品香去吃大餐。范家姨太太拂不過和氏夫人的意,也只好同去。任天然又放馬車去把媚香的娘接了來。和氏夫人見他人甚和厚,也頗看得起,留他同吃大餐。媚香母女相見,自然要敘敘別情。他娘看見嫡庶相安,也甚歡慰。吃了大餐又到天仙去看了戲,然後回棧。次早叫人到梵王渡學堂,把任通同達怡軒的兒子一齊接了來,和氏夫人帶他們逛了張園、愚園,在長樂樓吃的晚飯,叫馬車送他兩個回學堂。他們仍舊去看戲,晚上和氏夫人私自問佩雲小姐:「這達少爺好不好?替你定了他要不要?」佩雲紅了臉,不肯說,那神氣之間卻甚願意。和氏夫人同任天然說。次日,達怡軒請任天然在張寶琴家吃酒,任天然叫了個同慶裡的花素芬也狠溫婉,是張寶琴薦的。席間任天然就同達怡軒當面提親,達怡軒說未免高攀,就托冒彀民、管通甫作媒,仍是請帖傳紅,達怡軒也用了一對金如意簪壓帖。任天然又同著全眷及范家姨太太逛了紡織廠、繅絲廠、造紙廠、自來水廠,又游了一次龍華。正是桃花大開的時候,風景甚佳。耽擱了有七八天才開船,是戴生昌拖送的。
到了杭州,借了江西知府唐府上一個湖莊暫祝把范星圃夫婦的靈柩,扶到他原配夫人的墳上合葬,所喜年山尚能找到他的本家,只有一個龍鍾老翁是范星圃的叔輩,孤身一人,竟無從替他立繼。杭州辦葬很費工夫。為這葬事在杭州住了有兩個多月。那孤山嶽墳、三潭印月、平湖秋月、張祠、左祠、蔣祠、高莊、淨寺、靈隱、韜光城、隍山這些名勝,和氏夫人、顧姨娘、佩雲小姐無不暢遊。范家姨太太為料理葬事,有好幾處皆未能到,事畢雇了一個七艙南灣,卻不用輪船拖帶,過嘉興逛了落帆亭、煙雨樓,過蘇州逛了光邱、怡園、留園,過無錫逛了黃浦墩、慧泉山,過鎮江逛金焦二山,過揚州逛天寧寺、史公祠、小金山、平山堂。這幾個月裡,佩雲小姐已跟顧媚香學會了幾枝昆曲,洞簫也學會了。每逢山明水秀的地方,月白風清的時候,就互相吹唱一曲,真有飄飄欲仙之意。到了泰州進了新宅,同吳伯可那邊自然內外皆互相過訪。吳太太也叫他女兒慧娟見了婆婆,也狠和順大方。隔了幾時,任天然在白米左遷置了幾百畝田,又在海安典當裡拼了點股分,要想搬到白米鄉下去住,問大家願不願意?大家都喜歡,那逖兒更吵著說:「我會放牛!」近來這逖兒竟是他丈母範家姨太太領著,同睡照料的也狠周到。任天然就在白米鎮買了一所房子,重新改造改造。門前臨水種了十幾株垂楊,連著大門一帶矮牆裡邊,一個大院子五間正房,前後房皆極敝亮。西首小小的三間廳,後邊一個船廳,東首卻有一個支港,就引著那水開了一個塘,種了些荷花,臨水造了一帶書房,均用的飛來椅。正房後面又是一進五開間,比正房房間略淺。東首另有一所小小的三間,兩廂房就與范家姨太太居祝這進院牆之外,就是廚房,那邊有個後門。出了後門一個大菜園。靠西首的做了菊畦,另有個門可通船廳,靠東首造了兩間佃房,兩間石角房。靠著後進住屋造了幾間倉。再後面是一片竹林,卻是本有的。和氏夫人同著媚香、佩雲小姐無事就自己去摘菜、澆花。范家姨太太有時也跟著玩玩。卻只有佩雲天足,走的爽快。任天然也常去看著耕田,學著釣魚。任逖是放了學就在菜園裡跑,看見牛就攀著角騎了上去。范家姨太太也在附近置了幾十畝田。又隔了一年,任通在梵王渡學堂卒業,回來完了姻。剛滿月,任天然接到管通甫的信,說是保子良觀察賞了四品京堂,放了英國欽差,奏調鄭琴舫作參贊,鄭琴舫卻保了任通去當翻譯,問他願不願?
任天然父子大喜,就趕緊復了信,親自送任通到上海,媚香因為足月不能隨去。
任天然到了卻好欽差出京,也彼此拜往應酬了幾天,送欽差動了身。任天然因年餘不到上海,大家留著盤桓盤桓,在花素芬那裡也住過幾夜。此時正是九月,達怡軒已討了張寶琴,仍住在上海。這天,畢韻花邀他們到雙鳳堂看菊花山。任天然同花素芬說起,花素芬說:「你去喊個移茶,我替你挑個人。」
任天然道:「那我可要住夜的。」花素芬道:「那管你呢。」
到了雙鳳堂,果然替他挑了一個叫做藍才保。任天然看他雖然是個鳳騷態度,卻還有點閨閣規模。想來是個大家出身,心中頗為詫異。達怡軒叫的一個叫霍雙玉,一張小園臉兒,也覺得似乎在那裡見過。兩人說起互相猜度,達怡軒道:「管他呢!
今天我們預備幾塊錢住在這裡,這個迷團就破了。」任天然問那藍才保,細詰家世,說是廣東人姓譚,老子也做過藩台,因為上了一個小家人的當,有了肚子逃到上海,被他賣到這堂子裡的。任天然才曉得,就是那想他三千銀子沒有到手,把他無故撤任的那位譚方伯的令嬡。這一夜風流,也算替他老翁消除冤債,思之不禁悚然。第二天,問起達怡軒,才知那霍雙玉就是要廉訪的愛姬小雙子,兩人不勝浩歎,不再去問津。那兩個還以為他們是向來在書寓裡走慣的,不肯常到這公二堂小走動,不知他們卻別有感慨。
任天然玩了一個多月回到泰州,媚香已舉一男,取名任遲號叫季緩。任天然同媚香說起張寶琴嫁了達怡軒,媚香也狠代為歡慰。又同和氏夫人談到譚藩台的小姐流落在公二堂子裡,和氏夫人道:「我看著這些做官的,實在可怕,所以才勸你急流勇退。」這年冬天,任達來書已得一子,他也進了高等學堂。
又隔了三年,任通回一居然保了一個四品銜分省同知。任天然因他年紀太輕,不讓他出去稟到。正在家中閒坐,忽接到達怡軒、王夢笙兩人來信,說九南鐵路告成,夢笙已可卸肩,約他帶著如君同到上海小聚,幾時再去游那嵩岳。並說兩人同住永吉裡,房屋甚寬大,懸榻以待。任天然甚為高興。那遲兒斷乳之後,因為嫡母喜歡,倒不甚戀他親娘,也就留在家中。任天然帶了媚香同到上海,逕到夢笙、怡軒的公館同祝這三位姨太太久別重見,自然也有一番歡慶。任天然又去拜了那班熟朋友,爭著要替他接風。這天卻是曹大錯請在楊燕如家,席間還是這些熟人,叫的倌人,日子久了自必有些更換。
書已快完,那無關緊要的也不再去鋪敘。管通甫卻因文亞仙新近嫁了人,叫的是他侄女兒文媛媛。聽見他們叫任大人,他就問道:「任大人你從那裡來的?」任天然道:「我打泰州來的。」那文媛媛不知不覺說了句有個任仲澈,說到這裡一想不好,趕緊縮祝任天然道:「你問他怎的?」文媛媛也不敢響。管通甫道:「哼哼!你這可闖了禍了,你曉得任仲澈是任大人的甚麼人?」文媛媛低低的問道:「可是他的少爺?」
管通甫道:「怎麼不是?」文媛媛又問管通甫道:「可要緊的。」
任天然就接口道:「怎麼不要緊?我回去要打他手心的,不但要打他還要打你的呢。」管通甫就拉著文媛媛的手道:「請打。」
任天然道:「我這回不打,等他到了我家裡再打不遲。」文媛媛聽了說道:「可是真的,那麼情願先打了我,可要到任大人家裡去的。」任天然道:「你怎麼肯去,我是個鄉下人。」文媛媛道:「我不管,我是一定要到任大人家裡去的了。」王夢笙道:「你娘也不肯。」文媛媛道:「只要王大人說一說,我娘沒有不肯的。管大人在我家裡請你們幾位大人,王大人替我說說罷。」嬲著管通甫:「明天就請!」管通甫道:「這才奇怪,你想嫁任二少爺,卻叫我請客,我才不冤,我還要吃醋呢?」
文媛媛道:「我同你是規規矩矩的,你有甚麼醋吃?」管通甫道:「那麼你同任二少爺是不規矩的了?」文媛媛紅了臉要哭,管通甫只得答應了才罷。第二天,主客到齊偏偏他娘有事出去,等到坐了半天席,他娘才來,他一見面就說:「娘你同王大人說(口虐),再一會,檯面要散了。」他娘說道:「我沒看見過你這同瘋子一樣的,要是做了人家的討人,豈不被人家打死?」
就向王夢笙道:「他今天早上就追著我,王大人可以做做好事,同任大人說說罷。」任天然道:「可以是沒甚不可以,但是同我說有甚麼用呢?」文媛媛道:「怎麼沒用?」任天然道:「我答應了,還要我們二少爺願意,還要他的少奶奶願意,這件事是要大家願意才行的。譬如我想討素芬,我倒願意,他不,也是沒法。」花素芬道:「你又扯上我,我幾時說過不願意的,我前回倒同你商量,你說家裡有媚香,叫我在外頭陪陪你,不必定見跟到家裡,我才暫時不談的。既然你說我不願意,我今天回去就除牌子。」任天然趕緊招陪道:「是我說錯,算我不願意,不怪你。」文媛媛道:「我只要任大人你答應一聲,二少爺的事,你不要管,那在我。」任天然道:「我就答應好不好?」
文媛媛道:「你要給我點東西做過憑據,我才好同二少爺說呢。」
任天然被逼不過,只得說道:「我身邊沒有,你明兒到我公館裡再與你罷。但是我家那個姨太太脾氣大得狠,你可要小心,一個不好,他就要打的。」花素芬道:「不要聽他,那媚香阿姊好得狠呢,連他家太太都是再好沒有。那年過上海叫我去玩了兩三天呢。」文媛媛道:「我也聽說媚香阿姊最好的。」他宦海鍾·8·娘說道:「你想嫁任二少爺,怎麼好叫媚香阿姊呢?」文媛媛臉一紅道:「那麼叫阿姨罷。」席散王夢笙、達怡軒、任天然回到家裡,三位姨太太正在一處談心,他們都是同自家弟兄一樣,沒甚避忌的,一齊進來說起文媛媛的事,大家都笑,媚香道:「我們老爺那一回帶著他二少爺到我家來,第二次到上海又帶著他大少爺到我家來,已經少見的了。這回索性自家替少爺在堂子裡定姨太太,更是上海灘上沒有聽見過的事。」次日午後,文媛媛來了。媚香也甚愛他。警文、張寶琴也都說好。
媚香取了一個羊脂玉的雙魚與他說:「這是當日任大人與我的,現在送了你罷。」文媛媛歡欣,拜受而去。後來,任仲征究竟討了文媛媛沒有,這部書上也就不去敘他。有高興做續漏的人,讓他再去做罷。
隔了幾天,三人收拾動身,去游嵩岳。上船的這天,三位姨太太都在萬年壽吃了番菜,在群仙看戲。江志游、冒彀民、曹大錯、畢韻花、祝辰康、管通甫,在長樂意替他們三位公餞。
八點鐘入座,淺斟細酌,吃的功夫最久,席間管通甫說道:「我們逍遙海上已覺得是地闊天空,然而尚須終日的忙忙礫礫,做那些無味的事,離不開這個地方。像你們三位拋卻了紫綬緋魚,做了個閒雲野鶴,各攜艷侶到處遨遊,真要算個地行散仙了。」江志游道:「天下的人,心地果能乾淨,仕隱皆可裕如,我不受人的束縛,人自不能束縛我,其權原操之在己。」冒彀民道:「唉!狐鼠憑城,趨麟匿影,燕雀巢幕,鸞鶴高翔,那是自然的道理,不過醉夢者自知竊位,明哲者專事保身,試問這四萬萬同胞更有何人援手,怎能破除障礙,爭脫藩籬,還我天之權,一享人生幸福呢?」王夢笙道:「我們這幾個人既乏長才,又無大志,即使不見機而作,也不過隨渡逐流,自知無補於世,無益於人,所以才作這個生計思想的。」冒彀民道:「我也曉得你們幾位,是一腔熱血滿腹,牢騷揮灑,無從險難遣轉,把那激烈化為和平,悲歌易為嘯傲,斬關撤手忽淚抽身,以迷花醉月之情,寓醇酒婦人之意,接與薦蕢,乃天下熱腸人,劉鍾陶杯真千古傷心事。」曹大錯道:「你想他們既不能踢翻鸚州,搥碎黃鶴樓,放出那破壞的手段,又不能掃除明鏡台,悟徹菩提樹,練就那寂滅的胸襟,具此性靈生此世界,除掉怡情風月,放浪江湖更叫他們做些甚麼事業呢?」畢韻花道:「赤松長逝,青田見疑,射虎不封,騎驢終老,載稽簡策,從益唏噓,曠古已然,於今為烈,我所以秉這枝秀筆者,半笏殘骨,只做個花國董狐,酒場柱史,不使那盛衰興廢的事繞我筆端,就是為此。」祝長康道:「天下事窮則變,變則通,這是必然之理,你看這地球繞那日輪豈是容易的事?並沒人去用力推移他,也自然會得循環輪轉,又何必替古人擔憂,為來者設慮?我看只要修得到彭祖高年,總會見得到太平景象的。」管通甫道:「天不早了,他們三位姨太太在戲館裡等久了,我們也去看看,就好送他們上船罷。今天怕的潮水早。」大家一齊喊:「拿干稀飯!」胡亂吃了點,走到對過定的包廂裡,那戲台上,正袍笏雍容,笙歌婉轉,唱那長生樂呢。看了一出,達怡軒說:「我們早點上船罷。」一齊同到船上,又談了一會,聽見放了兩遍氣。管通甫、江志游、冒彀民、曹大錯、畢韻花、祝長康,起身說了句:「順風順風,再會再會。」一齊登岸。
任天然、達怡軒、王夢笙三人在欄杆面前看他們各自上車。警文、媚香、寶琴也都出來看著開船。只聽得氣笛一聲,便見那雙輪轉雲漸漸的離了岸了。轉過頭來看那滿江燈火照著,這瀲灩波光真如萬道金蛇,炫耀奪目。又走了一會,清風徐來,煙波浩淼,各人皆覺得心曠神怡。正是:利鎖名韁能解脫,江天海國自寬間。
他們這些人不知半來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結束
抱真子取了這部書,在輪船上看了幾天後,頭兩本還沒有細看,到了漢口,公私忽冗,也就無暇再去翻閱。隔了兩個月,又因事赴上海,也坐的是那江裕官艙。船上無事,把這書取出將那沒有看完的兩本,細閱一遍。他看到著末一回結句還是且聽下回分解,心裡想道:「這部書到底完了沒有呢?正在納悶,忽聽「呀」的一聲,房門開了,抬頭一看,卻是茶房來請吃飯。抱真子把這書放好,帶了房門到了飯廳,見那一桌已經坐滿,這一桌才坐了三四個人,就揀了個座兒坐下。見對面坐的一位豐頤隆準,大耳微鬚,氣度安閒,風神瀟灑,心中頗有點欽幕。吃完飯漱了口,就向那人問道:「請教貴姓?」那人回道:「姓任。」又問道:「台甫?」那人回道:「草字天然。」抱真子呆了一呆,那人也回敬請教了,卻站起來到那外間簷口散步。抱真子跟了出來,又問道:「天翁此次從那裡來?
到那個碼頭上岸?」那人道:「兄弟才游嵩岳回來,到鎮江泰州上岸,過渡回家。」抱真子心下更覺奇異,又問道:「船上有同伴沒有?」那人道:「本有兩位同游的,已先回去了。
兄弟因順道進京看了一看家兄,又到湖南遊了一遊岳麓,在睛川閣、黃鶴樓也勾留了兩日,所以遲了幾個月。現在船上只有一個小妾隨行。」抱真子道:「在下有件事要動問一聲,卻是冒昧得狠。」那人道:「請說不妨。」抱真子道:「請教天翁這位如夫人是不是在上海討的?當日芳名是那兩個字?」那人道:「是兄弟前幾年在上海討的,他掛牌子的時候,叫做顧媚香。是不是閣下當日也似曾相識?」抱子真道:「那倒不是。但是前回在上海有個朋友,拿了一部書與在下看,內中一位的姓名與天翁相同,就連如夫人的芳名亦復一字不差。此次去游嵩岳,這書上也敘及的,這是甚麼緣故呢?」那人也覺詫異,說道:「我倒要請教請教。」就跟著抱真子到了房間。抱真子把這書遞與那人,那人翻了一翻說:「我借去看看。」就拿回他自己官艙,隔了兩天,快到鎮江,那人把這書送還抱真子,說道:「這書上所說的任天然,自然就是我了。敘我生平事跡,雖然不能十分詳細,大致也還不差。就是這書裡敘的幾件新奇怪誕的事體,雖多理之非無,卻為事之所有,並非全由捏造出來的。就是敘到男女交際之間,不免有些形容太過的地方,然皆尚在題前題後,並未實寫正面,尚不算落那俗套。」
抱真子道:「這部書怎麼到著末一回結句,還是個且聽下回分解?而且書裡的人有些算交代清楚,有些還沒有歸結到底,這書算做完了沒有?還是我那朋友少拿了幾本與我呢?」那人道:「這書做完沒有,我也無從臆度,但是這書上的人,就我所曉得的,還有一大半在世上,以後的窮通正未可知,你叫他做書的怎樣替他歸結?自然只好且聽下回分解了。」抱真子道:「這書怎麼做了二十四回,沒有敘著一個好人,就是敘天翁的地方,我看說的也不見好。」那人道:「天下好人本來甚少,我本來也不是甚麼好人。不但我不是好人,我看那做書的也不是甚麼好人,他要是好人他就做不出這部書來。你道以為何如?
不過細看他這部書裡的皮裡陽秋,大旨是寬於真小人而嚴於偽君子,這還不失天地公理。倘然傳到世上,書中人看了,固應汗顏自返,不是書中的人看了,也可觸目驚心,於世道人心也還不無小補。」說著只聽那輪船連連放氣,向窗一看,金山已在面前。那人道:「快到岸了,我要去收拾收拾。」就辭別回房。抱真子也跑到外頭下了樓梯,在那跳板口欄杆邊站著,看那來往的人。不多時,見那人領著他如君來了,拱了一拱手,說聲:「再會!」就上了跳板,過了躉船,登了彼岸。
第二天,到了上海,抱真子進了棧房,坐了一部馬車,帶了這書去還誕叟。到了那裡一問,那知誕叟已先一個月,帶了他的妻妾兒女去游天台雁蕩。抱真子殊覺悵然,就叫馬伕順便攏張園坐坐。到了安塏地門口下車,恰好遇見繁華報館主人同他招呼,問他幾時來的。抱真子道:「我今天才到,帶了一部小說出去還一個朋友,不想這位朋友卻走了。繁華報館主人問道:「是部甚麼書?」抱真子道:「在車上你要看可以看得。」
就叫馬伕取了出來,兩人進了安塏池泡了茶。繁華報館主人把這書約略看了一看,道:「也還新鮮,要排印出來不要?要排印就讓我帶去細細的看看。」抱真子道:「排印出來倒也不妨,但是這書沒有名字,做書的又不知道在那裡,無從問得。
若照那小說出的通例,替他起個甚麼,緣甚麼記之類,他又沒有個總綱,並且這書上又沒有一個好人,可以做得這全書主腦的。這卻如何呢?」繁華報館主人道:「既然你說這書上沒有一個好人,就叫他做『夢中人』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