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紫禁試說軍機苦 白屋誰憐御史窮
上回書說了軍機的樂處,如今再說軍機苦處。有個御史叫做汪占元,是浙江人氏,有天要遞個折子,那時老佛爺已住在園子裡去。這個園子在西直門外,單有一條大路,直接這園子,兩旁都是參天老樹夾著桃李梅杏,又有許多楊柳。到得春天,紅是紅,綠是綠,真是天然圖畫。那時堅冰未解,地凍天寒,一路上不過枯木椏槎而已。汪御史坐上車子,出了西直門,逕奔園子而來。那刮面尖風常常從車帷子裡透進來,汪御史雖穿了重裘,也不禁肌膚起粟。及至到得園門口,汪御史下來了,趕車的把車拉過一旁。汪御史整了整衣冠,兩手高擎折盒。進了園門之後,一直甬道,有座九間廣殿。這廣殿正門閉著,旁門開著。汪御史由旁門進去,到了奏事處,口稱:「河南道監察御史臣汪占元,遞奏封事一件。」隨即在台階底下跪了下去。
值日太監接了盒過去。汪御史朝上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退了三步,一直走出來。
這才留心四望。只見奏事處對過有三間抱廈,窗欞上糊的紙已經破得不像樣子了,門上用紅紙條貼了三個字,是「軍機處」。汪御史心上一凜,曉得擅進軍機處,無論什麼皇親國戚都要問斬罪的,因偷偷的立在抱廈外面,仔細端詳。只見裡面共是三間:一間做了軍機處王大臣起居之所;一間裡面有幾副板床,都是白木的,連油漆都不油漆,擺著幾副鋪蓋,想是值宿章京的了;那一間不用說,是達拉密章京及閒散章京起居之所了。心中暗暗歎道:「原來軍機大臣的起居不過如此!」
園裡雖說是森嚴禁地,有些做小買賣的也可隨意進來。太監們及有宮門執事的,為著就食便當,所以不肯十分攆逐。看官們試想想,那些做小買賣的有什麼斯斯文文的,自然是嚷成一片。少時,看見兩個蘇拉,戴著紅帽子,跑出來高聲說道:「王爺、中堂們為著你們這兒鬧不過,叫你們一起滾出去。要不然,要送你們到衙門裡去打板子了。」說罷,有一個蘇拉手裡拿著根馬鞭子,在那裡劈頭劈臉的亂打。那些做小買賣的,一霎時哄然四散,卻都閃在樹底下或是牆邊,都不肯走開去。
汪御史不知他們是什麼意思。少時,見他們又漸漸圍攏來了。
汪御史心中又暗暗的歎道:「原來軍機大臣的威權,不過如此!
」
少時,太陽漸漸的直了,蘇拉們都一個個跑到小吃擔子上買東西吃。有兩個給錢給少的,拉住了袖子不肯放他走的;有的把碗端了過去,錢也不給碗也不給,賣吃的人在那裡叫罵的,一時不能盡述。少時,一個紅頂花翎的慢吞吞的走出來,巴著門兒,對那賣冰糖葫蘆的招手。汪御史細細的一看,原來是陸大軍機。只見賣冰糖葫蘆的把一串冰糖葫蘆遞在陸大軍機手裡。
陸大軍機在身上掏出幾個錢來,給賣冰糖葫蘆的。看他拿著一串冰糖葫蘆,回過頭來四邊一望,早已三腳兩步的跨進軍機處去了。又是一個蘇拉,拿著銅錢在手心裡數,又掉了兩個,毛腰撿起,跑到賣粢團的擔上買了兩個粢團,嘴裡還說:「你多擱糖,這是裡頭孫中堂吃的。」旁邊又一個蘇拉說道:「他一把的年紀,吃這個粘膩東西,回來不怕停食嗎?」買粢團的蘇拉道:「麻花他又嚼不動,還是這個爛些。他現在餓的慌,停食不停食也就不能管了。」說著,托了粢團去了。汪御史心中又暗暗的歎道:「原來軍機大臣的飯食不過如此!」
一會兒,又是兩個蘇拉嘻嘻哈哈的在汪御史面前走過,一頭走一頭說道:「老塔呀,你剛才沒有聽見王爺埋怨孫中堂嗎?
」那個蘇拉說:「為什麼事情要埋怨他呢?」說是:「他上去的時候,有樁事回錯了話,碰了釘子下來,又給王爺埋怨了一場,你不看他臉上那種怪不好意思的樣子」以下走遠了聽不清楚。汪御史心中又暗暗歎道:「原來軍機大臣的榮耀不過如此!」
心裡一頭想,不知不覺的走了出來。走到園門口,看見侍衛們在那裡閒談,一個道:「老玉,咱們那哈東頭,開了座羊肉鋪子,好齊整的餡子!咱們明兒在那裡鬧一壺吧。」那個叼著小煙袋,一聲不言語,這個就說:「你放心啊,不吃你的。」
那人方才把小煙袋攥在手裡,在牙齒縫裡迸出一口唾沫,吐在地下,說:「那倒不在乎此!」汪御史搶前了幾步,那邊又有兩個侍衛在那裡敬鼻煙呢。這個接過來,且不聞煙,把個炮針筒的磁壺翻來覆去,說:「這是寒江獨釣,可惜是右釣;要是左釣,就值了錢了。」
說完了這句,把煙磕了點在手心裡,用指頭粘著,望鼻子管裡送,接連便是幾個噴嚏。那個哈哈大笑道:「你算了吧!
回來嗆了肺,沒有地方貼膏藥。」那個把壺遞過去,嘴裡還說:「好傢伙,好傢伙!包管是二百一包!」汪御史又搶前了幾步,便到空場上。跟班正在那裡探頭探腦的望。汪御史走過去,跟班的服侍著主人上了車,自己跨上車沿子。趕車的把鞭子一揮,那車便望來的那條路上,滔滔的去了。
汪御史在車子裡,心中感歎道:「方纔看見軍機大臣的樣子,令我功名之念登時瓦解冰銷!」正在出神,車子已進了西直門,趕車的便問:「爺要上什麼地方去?還是回家?」汪御史道:「我要到浙江會館去拜個客。」趕車的聽了,便把車子望東趕去。不上二三里,就是正陽門。正陽門一條大路,車馬往來,自朝至暮,紛紛不絕。汪御史在車子裡忽然覺得車輪停了。探出頭來一望,原來是叉車。後來愈來愈多,把一條大路擠得水洩不通。汪御史十分著急。看見人家也有下車來買燒餅吃的,也有在車廂裡抽出書來看的,也有扯過馬褥子來蓋著睡覺的,無不神閒氣靜,汪御史也只得把心捺定了,在車裡呆呆的等。等到太陽沒有了,方才漸漸的疏通。汪御史看時候遲了,客也來不及拜了,便說:「回去吧。」
趕車的把車趕到家門口,汪御史進去了,脫去衣冠,太太便同他說道:「今天煤沒了,米也完了,跟班的和老媽子要支工錢。你明天要打算打算才好!」汪御史聽了,異常愁悶,便道:「太太,我何嘗不打算?偌大京城地面,像我們這麼樣的官兒,正不知論千論萬。照這樣一年一年熬下去,實在有點煩難。就是我同衙門的幾位,光景和我不相上下,除掉賣折子得那幾個斷命錢之外,還有什麼意外出息麼?」兩人說著,又相對唏噓了半日。太太忽然想起道:「你不是前天說,你有個堂房兄弟,進京引見來了?他是個闊人兒,可有什麼法子弄他幾個?」汪御史搖頭道:「那是我一脈之親,怎麼好意思去想他的錢財呢?」太太道:「現在家裡這個樣子,年又來了,也叫無可奈何了!」當夜無話。
次日,汪御史便去找那個堂房兄弟。他堂房兄弟叫做汪占魁,很有家財,在杭州城裡專事遊蕩。他父親愁的了不得,看看他年紀大了,什麼事不能做,還是替他捐上一個官,雖不望他耀祖榮宗,也給他留下一個衣食飯碗。那年秋裡黃河決口,急待賑捐,到處遍設了局子,只要七成上兌。他可就花了五千銀子,給汪占魁捐了個大八成知縣。這回進京引見,嫌店裡嘈雜,借住在一個人家。這個人家,是在京裡當書辦的,有個親戚在杭州織造那裡當茶房,不知如何被他認得,此番與汪占魁結伴來京,汪占魁就住在他家裡。臨行時,他父親給他一封信,說:「京城裡有你堂房哥子在那裡做御史,一切事體托他,諒無不妥的。」他到京之後,到汪御史家投信,汪御史剛剛拜客去了,不曾會著。他因為著居停主人連日替他擺酒接風,忙得不亦樂乎,也不曾到汪御史家裡去過第二遭。這天,剛剛起身梳洗,外面傳進一張片子,他一瞧是堂房哥子來了,連忙叫「請」。
欲知汪御史見了汪占魁面後,有什麼說話,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