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桑生,名曉,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館於紅花埠。桑為人靜穆自喜,日再出,就食東鄰,余時堅坐而已。
東鄰生偶至戲曰:「君獨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雄來吾有利劍,雌者尚當開門納之。」鄰生歸,與友謀,梯妓於垣而過之,彈指叩扉。生窺問其誰,妓自言為鬼。生大懼,齒震震有聲。妓逡巡自去。鄰生早至生齋,生述所見,且告將歸。鄰生鼓掌曰:「何不開門納之?」生頓悟其假,遂安居如初。積半年,一女子夜來叩齋。生意友人之復戲也,啟門延入,則傾國之姝。驚問所來。曰:「妾蓮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樓故多,信之。息燭登床,綢繆甚至。自此三五宿輒一至。
一夕,獨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蓮,承逆與語。覿面殊非,年僅十五六,嚲袖垂髫,風流秀曼,行步之間,若還若往。大愕,疑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問:「何涼也?」曰:「幼質單寒,夜蒙霜露,那得不爾!」既而羅襦衿解,儼然處子。女曰:「妾為情緣,葳蕤之質,一朝失守。不嫌鄙陋,願常侍枕席。房中得無有人否?」生云:「無他,止一鄰娼,顧不常至。」女曰:「當謹避之。妾不與院中人等,君秘勿洩。彼來我往,彼往我來可耳。」雞鳴欲去,贈繡履一鉤,曰:「此妾下體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視之,翹翹如解結錐。心甚愛悅。越夕無人,便出審玩。女飄然忽至,遂相款暱。自此每出履,則女必應念而至。異而詰之。笑曰:「適當其時耳。」一夜蓮來,驚曰:「郎何神氣蕭索?」生言:「不自覺。」蓮便告別,相約十日。去後,李來恆無虛夕。問:「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約告。李笑曰:「君視妾何如蓮香美?」曰:「可稱兩絕。但蓮卿肌膚溫和。」李變色曰:「君謂雙美,對妾云爾。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因而不歡。乃屈指計,十日之期已滿,囑勿漏,將竊窺之。
次夜,蓮香果至,笑語甚洽。及寢,大駭曰:「殆矣!十日不見,何益憊損?保無他遇否?」生詢其故。曰:「妾以神氣驗之,脈拆拆如亂絲,鬼症也。」次夜,李來,生問:「窺蓮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謂世間無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妒,漫應之。逾夕,戲蓮香曰:「余固不信,或謂卿狐者。」蓮亟問:「是誰所云?」笑曰:「我自戲卿。」蓮曰:「狐何異於人?」曰:「惑之者病,甚則死,是以可懼。」蓮香曰:「不然。如君之年,房後三日,精氣可復,縱狐何害?設旦旦而伐之,人有甚於狐者矣。天下病屍瘵鬼,寧皆狐蠱死耶?雖然,必有議我者。」生力白其無。蓮詰益力。生不得已,洩之。蓮曰:「我固怪君憊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當如渠之窺妾者。」是夜李至,裁三數語,聞窗外嗽聲,急亡去。蓮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暱其美而不速絕,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語。蓮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視君死。明日,當攜藥餌,為君以除陰毒。幸病蒂猶淺,十日恙當已。請同榻以視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藥啖生。頃刻,洞下三兩行,覺臟腑清虛,精神頓爽。心雖德之,然終不信為鬼。
蓮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與合,輒止之。數日後,膚革充盈。欲別,殷殷囑絕李。生謬應之。及閉戶挑燈,輒捉履傾想。李忽至。數日隔絕,頗有怨色。生曰:「彼連宵為我作巫醫,請勿為懟,情好在我。」李稍懌。生枕上私語曰:「我愛卿甚,乃有謂卿鬼者。」李結舌良久,罵曰:「必淫狐之惑君聽也!若不絕之,妾不來矣!」遂嗚嗚飲泣。生百詞慰解,乃罷。隔宿,蓮香至,知李復來,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蓮益怒曰:「君種死根,妾為若除之,不妒者將復何如?」生托詞以戲曰:「彼雲前日之病,為狐祟耳。」蓮乃歎曰:「誠如君言,君迷不悟,萬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請從此辭。百日後當視君於臥榻中。」留之不可,怫然徑去。由是於李夙夜必偕。
約兩月餘,覺大困頓。初猶自寬解;日漸羸瘠,惟飲饘粥一甌。欲歸就奉養,尚戀戀不忍遽去。因循數日,沈綿不可復起。鄰生見其病憊,日遣館僮饋給食飲。生至是疑李,因請李曰:「吾悔不聽蓮香之言,一至於此!」言訖而瞑。移時復甦,張目四顧,則李已去,自是遂絕。生羸臥空齋,思蓮香如望歲。
一日,方凝想間,忽有搴簾入者,則蓮香也。臨榻哂曰:「田舍郎,我豈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蓮曰:「病入膏肓,實無救法。姑來永訣,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煩代碎之。」蓮搜得履,持就燈前,反覆展玩。李女欻入,卒見蓮香,返身欲遁。蓮以身蔽門,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責數之,李不能答。蓮笑曰:「妾今始得與阿姨面相質。昔謂郎君舊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李俛首謝過。蓮曰:「佳麗如此,乃以愛結仇耶?」李即投地隕泣,乞垂憐救。蓮遂扶起,細詰生平。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瘞於牆外。已死春蠶,遺絲未盡。與郎偕好,妾之願也;致郎於死,良非素心。」蓮曰:「聞鬼物利人死,以死後可常聚,然否?」曰:「不然。兩鬼相逢,並無樂處;如樂也,泉下少年郎豈少哉!」蓮曰:「癡哉!夜夜為之,人且不堪,而況於鬼?」李問:「狐能死人,何術獨否?」蓮曰:「是採補者流,妾非其類。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斷無不害人之鬼,以陰氣盛也。」
生聞其語,始知狐鬼皆真。幸習常見慣,頗不為駭。但念殘息如絲,不覺失聲大痛。蓮顧問:「何以處郎君者?」李赧然遜謝。蓮笑曰:「恐郎強健,醋娘子要食楊梅也。」李斂衽曰:「如有醫國手,使妾得無負郎君,便當埋首地下,敢復靦然於人世耶!」蓮解囊出藥,曰:「妾早知有今,別後採藥三山,凡三閱月,物料始備,瘵蠱至死,投之無不蘇者。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不轉求效力。」問:「何需?」曰:「櫻口中一點香唾耳。我一丸進,煩接口而唾之。」李暈生頤頰,俯首轉側而視其履。蓮戲曰:「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慚,俯仰若無所容。蓮曰:「此平時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納生吻,轉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蓮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嚥。少間,腹殷然如雷鳴。復納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氣。生覺丹田火熱,精神煥發。蓮曰:「愈矣!」李聽雞鳴,彷徨別去。
蓮以新瘥,尚須調攝,就食非計;因將戶外反關,偽示生歸,以絕交往,日夜守護之。李亦每夕必至,給奉慇勤,事蓮猶姊。蓮亦深憐愛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數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對時,亦悒悒不樂。蓮常留與共寢,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歸,身輕若芻靈。女不得遁,遂著衣偃臥,蜷其體不盈二尺。蓮益憐之,陰使生狎抱之,而撼搖亦不得醒。生睡去;覺而索之,已杳。後十餘日,更不復至。生懷思殊切,恆出履共弄。蓮曰:「窈娜如此,妾見猶憐,何況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則至,心固疑之,然終不料其鬼。今對履思容,實所愴惻。」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張姓有女字燕兒,年十五,不汗而死。終夜復甦,起顧欲奔。張扃戶,不得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遺舄猶存彼處。我真鬼耳,錮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詰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顧,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歸者,女執辨其誣。家人大疑。東鄰生聞之,踰垣往窺,見生方與美人對語;掩入逼之,張皇間已失所在。鄰生駭詰。生笑曰:「向固與君言,雌者則納之耳。」鄰生述燕兒之言。生乃啟關,將往偵探,苦無由。張母聞生果未歸,益奇之。故使傭媼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兒得之喜。試著之,鞋小於足者盈寸,大駭。攬鏡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軀以生也者,因陳所由。母始信之。女鏡面大哭曰:「當日形貌,頗堪自信,每見蓮姊,猶增慚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號咷,勸之不解。蒙衾僵臥。食之,亦不食,體膚盡腫;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腫漸消;覺饑不可忍,乃復食。數日,遍體瘙癢,皮盡脫。晨起,睡舄遺墮,索著之,則碩大無朋矣。因試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復自鏡,則眉目頤頰,宛肖生平,益喜。盥櫛見母,見者盡眙。
蓮香聞其異,勸生媒通之;而以貧富懸邈,不敢遽進。會媼初度,因從其子婿行,往為壽。媼睹生名,故使燕兒窺簾認客。生最後至,女驟出,捉袂,欲從與俱歸。母訶譙之,始慚而入。生審視宛然,不覺零涕,因拜伏不起。媼扶之,不以為侮。生出,浼女舅執柯。媼議擇吉贅生。生歸告蓮香,且商所處。蓮悵然良久,便欲別去,生大駭泣下。蓮曰:「君行花燭於人家,妾從而往,亦何形顏?」生謀先與旋里而後迎燕,蓮乃從之。生以情白張。張聞其有室,怒加誚讓。燕兒力白之,乃如所請。至日,生往親迎。家中備具,頗甚草草;及歸,則自門達堂,悉以罽毯貼地,百千籠燭,燦列如錦。蓮香扶新婦入青廬,搭面既揭,歡若生平。蓮陪巹飲,因細詰還魂之異。燕曰:「爾日抑鬱無聊,徒以身為異物,自覺形穢。別後憤不歸墓,隨風漾泊。每見生人則羨之。晝憑草木,夜則信足浮沈。偶至張家,見少女臥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蓮聞之,默默若有所思。
逾兩月,蓮舉一子。產後暴病,日就沈綿。捉燕臂曰:「敢以孽種相累,我兒即若兒。」燕泣下,姑慰藉之。為召巫醫,輒卻之。沈痼彌留,氣如懸絲。生及燕兒皆哭。忽張目曰:「勿爾!子樂生,我樂死。如有緣,十年後可復得見。」言訖而卒。啟衾將斂,屍化為狐。生不忍異視,厚葬之。子名狐兒,燕撫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兒哭諸其墓。後生舉於鄉,家漸裕。而燕苦不育。狐兒頗慧,然單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門外一嫗,攜女求售。」燕呼入。卒見,大驚曰:「蓮姊復出耶!」生視之,真似,亦駭。問:「年幾何?」答云:「十四。」「聘金幾何?」曰:「老身止此一塊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噉飯處,後日老骨不至委溝壑,足矣。」生優價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頷而笑曰:「汝識我否?」答言:「不識。」詰其姓氏,曰:「妾韋姓。父徐城賣漿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蓮死恰十有四載。又審視女,儀容態度,無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頂而呼曰:「蓮姊,蓮姊!十年相見之約,當不欺吾!」女忽如夢醒,豁然曰:「咦!」熟視燕兒。生笑曰:「此『似曾相識燕歸來』也。」女泫然曰:「是矣。聞母言,妾生時便能言,以為不祥,犬血飲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夢寤。娘子其恥於為鬼之李妹耶?」共話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歲妾與郎君哭姊日也。」遂與親登其墓,荒草離離,木已拱矣。女亦太息。燕謂生曰:「妾與蓮姊兩世情好,不忍相離,宜令白骨同穴。」生從其言,啟李塚得骸,舁歸而合葬之。親朋聞其異,吉服臨穴,不期而會者數百人。余庚戌南遊至沂,阻雨,休於旅舍。有劉生子敬,其中表親,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傳,約萬餘言,得卒讀。此其崖略耳。
異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難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腆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聊齋之蓮香白話翻譯
沂州有個書生,姓桑,名曉,字子明,少年時成了孤兒,一個人在紅花埠居住。桑生性情文靜,不好交往。除了每天去東鄰吃兩頓飯外,其餘時間都在住所。東鄰的書生與他開玩笑說:「你獨自一人住在這院子裡,不怕有鬼狐嗎?」桑生笑著說:「大丈夫還怕鬼狐?雄的來了,我有利劍;雌的來了,我還要開門收留她呢!」東鄰的書生回去後,與朋友們謀劃好了,到了晚上用梯子越牆把一個妓女送進桑生住的院子裡。那妓女走到桑生的房子前,輕叩房門。桑生瞧了瞧,問她是誰,那妓女自稱是鬼。桑生非常恐懼,牙齒格格地響。妓女在門外徘徊了一會才去了。
第二天凌晨,東鄰的書生來到桑生的書齋,桑生把夜間遇鬼的事訴說了一遍,並說要回家。東鄰的書生拍手大笑,譏笑他說:「怎麼不開門留她呢?」桑生一下明白是假鬼,隨即安心照常住下來。
過了半年,夜裡又有個女子叩門。桑生以為又是朋友與他開玩笑,便開門請她進來。一看,原來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桑生吃驚地問她是從哪裡來的,女子說:「我叫蓮香,是西鄰的妓女。」因為紅花埠一帶妓院很多,桑生也便信而不疑。隨後,兩人滅燭登床,親熱歡好。從此,每隔三五夜蓮香就來一次。
一天晚上,桑生獨自坐在書齋裡,對著燈凝想,一個女子輕輕推門進來。桑生以為是蓮香來了,忙起身與她說話。一照面,並不認識這女子。這女子約十五六歲,還沒束髮,兩臂下垂,長袖拖地,十分風流美麗,走起路來,飄然若仙。桑生十分驚奇,懷疑她是狐精。女子說:「我是良家女子,姓李。愛慕你高雅風流,希望你能見愛。」桑生一聽欣喜異常,急忙去拉她的手,卻涼如冰塊,他吃驚地問:「怎麼這樣涼啊?」女子回答說:「我自幼身單體弱,今晚來時又蒙了一身霜露,怎麼能不涼呢?」說罷寬衣上床,竟是處女。女子說:「我為情緣,把貞操交給了你。若不嫌我醜陋,願常來陪伴。這裡還有別人來吧?」桑生說:「沒有別人,只是西鄰有個妓女,但不常來。」李女說:「應當避開她,我不同於妓院裡的人,請您一定保密。可以她來我去,她去我來。」不一會,雄雞報曉,李女便起身告辭。臨走,將一隻繡鞋贈給桑生,說:「這是我腳上穿的。常擺弄它可寄托你的思念之情。但是有外人在場時,千萬別擺弄它。」桑生接過繡鞋一看,尖尖的像錐子,很喜歡。第二天晚上沒人在屋,桑生就把鞋拿出來擺弄。李女忽然輕飄飄地來了,兩人又親熱一番。此後,只要拿出繡鞋,李女便隨即來到。桑生奇怪地詢問原因,李女笑著說:「是碰巧了。」
一天夜間,蓮香來到書房,吃驚地問道:「桑郎,你的氣色怎麼這樣不好啊?」桑生說:「我自己不覺得。」蓮香便起身告辭,約好十天後再相會。蓮香走後,李女每夜都來,從沒間斷。李女問桑生:「你的情人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桑生便把兩人十天之約告訴了她。李女笑著說:「你看我比得上蓮香美嗎?」桑生說:「你兩人可稱雙絕。但相比之下,蓮香的體膚要比你溫暖些。」李女聞言變色說:「你說雙美,是對我說。她必定是月宮嫦娥,我一定比不上她。」因此很不高興。算計起來,十天的約期已到。囑咐桑生不要說出去,到時她要偷偷地看一看蓮香。
次夜,蓮香果然來了。與桑生嬉笑言談,非常融洽。睡覺時,蓮香大為驚駭地說:「壞了!才十天不見,你怎麼勞損疲睏到這個程度啊?你保證沒別的女人來過嗎?」桑生問她為什麼這樣說,蓮香說:「我觀察你的精神氣色,脈像虛亂如絲,是被鬼纏身的症狀。」
次夜,李女進門,桑生就問:「你偷看蓮香長得怎樣?」李女答:「確實很美。我原來便認為人間沒有如此美貌的人,果然是個狐!她走後,我一直跟著,原來她住在南山一個山洞裡。」桑生懷疑李女忌妒,也沒理會她的話。
隔了一夜,桑生對蓮香戲言:「我是絕對不信,可偏有人說你是狐精。」蓮香慌忙問:「是誰說的?」桑生笑著說:「是我自己和你鬧著玩的。」蓮香說:「狐狸哪些地方與人不一樣?」桑生說:「被狐狸迷住的人都會得病,嚴重的還會喪命,因此很可怕。」蓮香說:「不是這樣。像你這般年齡,行房三天後,精氣便可復原。縱然是狐狸,也沒什麼害處。假若天天縱情淫樂,人比狐狸更厲害。世間死了那麼多淫徒、色鬼,難道都是被狐狸迷惑死的嗎?雖是如此,必定有人在背後說我的壞話。」桑生竭力表白沒有,蓮香追問得更急。迫不得已,就實說了。蓮香說:「我本來就奇怪你為什麼這樣衰弱,為什麼弱得這麼快,難道李女不是人嗎?你先不要聲張,明晚,我也像她那樣,偷偷看看她。」
到了夜間,李女來到,與桑生才說了幾句話,便聽到窗外有人咳嗽,慌忙離去。蓮香進屋對桑生說:「你太危險了!李女真是鬼!若還貪戀她的美色,不與她一刀兩斷的話,你的死期近了!」桑生以為蓮香嫉妒李女,也沒吭聲。蓮香說:「我知道你割不斷與她的感情。可是我也不忍心看你死去。明天,我會帶藥來醫治你的病毒。幸虧中毒不深,十天就可治好。請允許我看護著你康復。」
次夜,蓮香果然帶了一小包藥來,給桑生服藥不大工夫,就瀉了二三次。桑生只覺得內臟清爽,精神倍增。心中雖然感激蓮香,但始終不信自己患的是鬼病。蓮香夜夜同床陪伴著桑生;他幾次求歡,都被蓮香拒絕了。幾天後,桑生的身體又健壯起來。蓮香臨走,殷切囑咐桑生,一定要斷絕與李女的關係,桑生假意答應了。
待到桑生夜間閉門後,又在燈下將繡鞋拿出把玩。李女忽然來了,幾天不見,她一臉不高興。桑生說:「她天天為我煎藥治病,請不要怨她。對你好不好在我。」李女這才稍稍高興些。桑生在枕邊小聲說:「我最愛你了,但有人說你是鬼。」李女張口結舌了很久,才罵道:「這一定是那個騷狐狸精亂說一氣來迷惑你!你若不與她斷絕往來,我就不再來了。」說完就嗚嗚地哭,桑生說了無數勸慰的好話,她才罷休。
隔了一夜,蓮香來了,知道李女又來過,生氣地說:「你是一定想死了!」桑生笑著說:「你怎麼這樣妒忌她呢?」蓮香更氣惱地說:「你得了絕症,我為你治好了,不妒忌的人又怎樣做呢?」桑生仍假托玩笑說:「李女說,前幾天我的病是狐狸作祟造成的。」蓮香歎了口氣說:「真像你說的這樣,你就太執迷不悟了!萬一不好,我縱有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了。請從此分別,一百天後,我再來看躺在病床上的你。」桑生挽留她,蓮香不聽,氣憤地去了。
從此,李女無夜不來與桑生歡會。大約過了兩個月,桑生便覺得渾身乏力,委靡不振。起初還自我安慰,後來,一天天變得枯瘦如柴,每頓飯只能喝一碗粥。本想回家調養,但還是戀著李女不忍離去。挨了幾天,終於病倒床上,再也起不來了。鄰生見他病重,天天派書僮來送飯送水。直到這時,桑生才懷疑李女,對她說:「我悔不該不聽蓮香的話,弄到這步田地!」說完便昏死過去。過了好久才甦醒過來,睜眼四下看了看,李女早沒了蹤影。從此關係斷絕。
桑生一個人躺在空房裡,盼望蓮香盼得望眼欲穿。一天,他正在想念蓮香時,忽然有人掀簾進來。睜眼一看,果然是蓮香。蓮香走到床前,嘲笑著說:「鄉巴佬,我是瞎說嗎?」桑生泣不成聲,過了一陣,自己說知道錯了,求蓮香快救命。蓮香說:「你已病入膏肓,實在無法救治了。我這是來向你訣別的,以證明我並不是出於嫉妒。」桑生非常難過地說:「我枕頭底下有件東西,煩你替我把它弄壞!」蓮香找出,見是只繡鞋,便拿到燈下,反覆細看。李女忽然進來,一見蓮香,轉身想逃。蓮香用身體擋住了門。李女很窘,急得不知從哪裡走。桑生數落著指責李女,李女無言以對。蓮香笑著說:「我今天才有機會與你當面對質。以前你說桑郎的病不是你造成的,今天看你怎樣說?」李女低頭謝罪。蓮香說:「這麼漂亮的美人,怎麼會為了愛結仇呢?」李女跪在地上哭得很悲痛,懇請蓮香救救桑生。
蓮香便把李女扶起來,詳細詢問她的生平。李女說:「我是李通判的女兒。少年夭亡,埋在院外。我好比是死了的春蠶,情絲未斷,與桑郎交好,是我的心願。致他於死地,確實不是出於本心。」蓮香說:「聽說鬼都願致人於死地,以圖死後在陰間可以常在一起,是嗎?」李女說:「不是。兩個鬼在一塊,沒什麼樂趣。如有樂趣,陰間的少年郎難道少嗎?」蓮香說:「傻呀!夜夜交歡,人都受不了,何況是鬼呢?」李女也問:「聽說狐能迷人致死,你有什麼法術能不致如此呢?」蓮香說:「你說的是那些采人精血補養自身的狐。我不是那一類的。因此,世間有不害人的狐,而決沒有不害人的鬼,這是因為鬼的陰氣太盛了!」桑生聽了她們的對話,才知道鬼狐都是真的。幸虧相處已久,根本沒覺得害怕。但一想到自己已是奄奄一息的人,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蓮香問李女:「你有救桑郎的辦法嗎?」李女紅著臉搖頭,說無能為力。蓮香笑說:「恐怕桑郎身體健壯後,醋娘子又要吃楊梅了。」李女拜了拜說:「如有高明醫生救得桑郎,使我不負罪郎君,我一定在陰間老老實實,哪敢有臉再到人間來!」蓮香解開藥袋,取出藥來說:「我早就知道有今天。分別後,我跑遍了三山五嶽,採集草藥,歷時三個多月,才配齊了藥方。損勞過度待死的人,服用後沒有不康復的。但是,病因誰得,還須由誰出藥引子,這就不得不轉求你全力協助。」李女問:「需要什麼?」蓮香說:「櫻桃小口中的一點唾液罷了。我將藥丸放進他口中,煩你口對口用唾液把它送下去。」李女聽罷羞得面紅耳赤,低著頭直瞅著繡鞋犯難。蓮香取笑說:「妹妹最得意的就只有繡鞋!」李更感羞慚,無地自容。蓮香又說:「這不是你往常最熟練的技巧嗎?今天怎麼這樣吝嗇?」說罷將藥丸放入桑生的口中,轉身催促李女。李女不得已,只好口對口地輸送唾液。蓮香說:「再唾。」李女唾了一口,一連三四次,藥丸才被送下去。不一會,就聽到桑生的肚子雷鳴般地響起來。蓮香又給他服下一丸後,親自為他接唇布氣。桑生覺得丹田發熱,精神煥發。蓮香說:「病好了。」這時雄雞報曉,李女彷徨地告別走了。
蓮香因桑生初癒,還需調養。特別是吃喝沒有著落,便將院門反鎖,讓人誤認桑生已回家,藉以斷絕外界來往,自己日夜護理他。李女也每夜必來,慇勤伺候。侍奉蓮香也像親姐姐一般。蓮香也很疼愛她,過了三個月,桑生完全恢復了健康,此後,李女一連好幾夜沒來。有時來了,也只是看一看便走。對坐時,也總是悶悶不樂。蓮香曾多次留她與桑生共寢,她都堅決不肯。有一次桑生追上她,硬把她抱回來,覺得她身子輕如草人。李女走不成,回來便和衣而臥,身子蜷曲起來不到二尺長。蓮香越發愛憐她,示意桑生擁抱她,但無論怎樣,也搖不醒她。桑生無奈只好自己睡下。及至醒來找她時,又不知去向了。此後十幾天,李女再也沒來過。桑生非常想念她,經常拿出繡鞋來與蓮香共同把玩。蓮香說:「如此美貌女子,我見了都很喜歡她,何況你們男人呢?」桑生說:「以前,一動繡鞋,她立刻就到,心裡很懷疑,但是始終沒想到她是鬼。現在見鞋思人,實在太令人難過了。」說著說著,淚流滿面。
這以前,有個姓張的財主,他的女兒名叫燕兒,十五歲時死了。過了一夜又甦醒過來,睜眼一看,起身就向外跑。張財主急忙關上門,她出不去,便自己說:「我是李通判女兒的靈魂,感謝桑郎的關照,我送給他的繡鞋還在他那裡。我真的是鬼啊,關起我來有什麼好處呀!」張翁聽她說的有些緣故,就問她為何來到這裡。燕兒低頭看了一下,自已也解釋不清楚。旁邊有人說桑生已回家養病了,燕兒執意分辯說沒有,家人非常懷疑。東鄰的書生聽說這事,就從牆頭上偷偷觀察桑生住處,見桑生正與一個美女說話,他就突然闖了進去,倉促之間,已不見女於的蹤影。鄰生很驚疑,再三追問桑生,桑生笑著說:「我過去與你說過,雌的來了我就留下她!」鄰生將燕兒剛才的話,向桑生說了一遍。桑生馬上開鎖出門,想去打聽一下。但轉念一想沒有去的理由,十分苦惱。
張母聽說桑生果然沒有回家,越發覺得奇怪,就派傭女到桑生那裡要繡鞋。桑生將鞋交給她。燕兒見到繡鞋十分高興,急忙試穿,繡鞋卻比腳小了一寸多。她大吃一驚,拿過鏡子一照,模模糊糊像是明白自己是借屍還魂了。於是便把以前發生的事細細說了一遍,張母才相信了。燕兒對鏡哭著說:「我對那時的容貌很有自信,但是每當見了蓮香姐,還自愧不如。而今成了這個樣子,做人還不如做鬼呢!」拿著繡鞋放聲大哭,誰也勸說不住。哭完後,蒙上被子就躺在床上,飯也不吃。不久,全身浮腫起來,七天不吃東西,也沒死,而浮腫卻漸漸消了。此後,她便飢餓難忍,開始吃飯。過了幾天,渾身發癢,脫了一層皮。早晨起床時,睡鞋掉下來,抬起來再穿時,鞋子又肥又大。試穿以前的繡鞋,肥瘦正合適。她很是喜歡,再照鏡子,眉眼已和過去一樣,更為高興。梳洗打扮好了,去見母親,凡是見她的人都非常高興。
蓮香聽說這一奇聞,就勸桑生向張家提親。桑生覺得兩家貧富懸殊,沒敢唐突去提。不久,逢張母壽辰,桑生就隨著張家的子婿們前去祝壽。張母見帖上有桑生的名字,就讓燕兒躲在簾子後偷偷辨認。桑生最後一個到,燕兒急忙跑上去,拉住桑生的袖子,要跟他一塊回家。張母訓斥她一頓,燕兒才害羞地回到屋裡。桑生仔細辨認燕兒,確是李女再生,不覺流淚,拜倒在張母面前不起來。張母忙上前把他扶了起來,並不輕視他。桑生出來後,就托燕兒的舅舅前去提親。張母議定下良辰吉日,招桑生為養老女婿。桑生回去,把這事告訴蓮香,並商量怎麼辦。蓮香難過了好一陣子,才決定要和桑生分別。桑生大吃一驚,淚如雨下。蓮香說:「你被人家招贅成婚,我跟著去,有什麼臉面?」桑生再三考慮,還是先把蓮香送回家去,再回來迎娶燕兒,蓮香應允。桑生把實情告訴了張家,張家聽說他已有了妻子,便怒氣沖沖地訓斥他。燕兒在一旁極力為桑生辯解,張家才同意了桑生的請求。
婚期到了,桑生親自去迎娶燕兒。他家的擺設本來很不像樣,可是等迎親回來時,從大門到新房,全是花氈鋪地;千百隻燈籠蠟燭,照耀得如同白晝。蓮香扶新娘入了洞房,蒙頭綢一揭下,她們就高興得像以前那樣。蓮香陪伴他倆喝合婚酒,細細詢問了燕兒還魂的事。燕兒說:「那天離開後,心中悶悶不樂,覺得自己是鬼,沒臉見你們,決定再也不回墳裡去了,便隨風漂游。每每見到世上的人,就非常羨慕。白天藏在草叢中,夜裡便由著自己的腳信步走。偶然到了張家,見一個少女病死在床上,魂就附到她身上,沒想到真的活了。」蓮香聽了,沉默了好久,像是在思索什麼。
過了兩個月,蓮香生下一個兒子。產後得病,日漸沉重。她握住燕兒的手說:「我只好把孩子托付給你了,希望你能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來撫養。」燕兒流下了眼淚,並千方百計地勸慰她。幾次要給她請醫生,都被蓮香拒絕了。眼看著蓮香生命垂危,只有一絲氣息,桑生和燕兒都難過得哭泣。忽然她又睜開眼說道:「不要這樣,你們願我活,我卻願意死。若有緣分,十年之後還能再見面。」說完就斷了氣。掀開被要給她穿壽衣時,她已化為狐。桑生不忍心另眼相待,仍以隆重的葬禮安葬了她。
蓮香生的孩子,取名狐兒。燕兒撫養他如同親生。每逢清明節,都抱著他到蓮香的墳上哭祭。後來,桑生考中了舉人,家境漸漸富裕起來。而燕兒一直愁著沒有生育。狐兒聰明伶俐,只是體弱多病。燕兒就經常勸桑生再娶一妾。
一天,丫鬟忽來稟報:「門外有個老婆子,領著個女孩要賣。」燕兒就讓領進來看看。乍見面,便吃驚地說:「蓮香姐轉世了!」桑生細看那女孩,酷似蓮香,也覺驚異。便問:「多大了?」回答說:「十四歲。」又問:「聘金要多少?」老太婆答:「我這孤老婆子,只有這麼個閨女,但願能給找個好人家,我也有個吃飯的地方,日後老骨頭不至於丟在荒山野谷中,也就滿足了。」桑生多付了些銀兩,買下姑娘。
燕兒握住姑娘的手,來到內屋,托起她的下頜笑問:「你認識我嗎?」姑娘回答:「不認識。」細問她的身世,姑娘說:「我姓韋,父親在徐城賣酒,已死了三年了。」燕兒數著指頭細算,蓮香已死了整十四年。再仔細觀察姑娘的容貌神態,無處不像蓮香。於是拍拍她的頭大聲叫道:「蓮姐!蓮姐!你說十年後再見面,當真沒騙我。」姑娘像大夢初醒似地「咦」了一聲,盯著燕兒細看。桑生見狀高興得笑著說:「這真是『似曾相識燕歸來』啊!」姑娘流著淚說道:「是了!聽母親說,我一出生就會說話,家中人以為是不祥之兆,讓我喝了狗血,就忘記了前世因果,今天才如夢初醒。娘子,你就是那個不願做鬼的李妹妹嗎?」三人共同回憶前生的事,百感交集。
寒食節那天,燕兒說,「今天是我與桑郎每年哭祭姐姐的日子。」便與姑娘同到蓮香墓前,見墓地野草叢生,樹也長高了。姑娘也觸景傷情地歎息。燕兒對桑生說:「我與蓮香姐兩世都是好友,不忍分離,應該把前世的屍骨同葬一墓。」桑生聽從她的意見,就挖開李女的墳,取出屍骨,運回來與蓮香的合葬在一起。親友們知道這樁怪事後,都穿著吉慶的服裝趕來觀看葬禮,不約而來的達幾百人。
我庚戌年南遊到了沂州,下雨天走不了,住在旅店裡。有個叫劉子敬的,是桑生家的一個表親,拿出同鄉王子章寫的《桑生傳》約萬餘字,我得以細看了一下。這裡只是故事的大概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