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曹

原文

樂雲鶴、夏平子,二人少同裡,長同齋,相交莫逆。夏少慧,十歲知名。樂虛心事之,夏亦相規不倦,樂文思日進,由是名並著。而潦倒場屋,戰輒北。

無何,夏遘疫卒,家貧不能葬,樂銳身自任之。遺襁褓子及未亡人,樂以時恤諸其家;每得升斗,必析而二之,夏妻子賴以活。於是士大夫益賢樂。樂恆產無多,又代夏生憂內顧,家計日蹙。乃歎曰:「文如平子,尚碌碌以沒,而況於我!人生富貴須及時,慼慼終歲,恐先狗馬填溝壑,負此生矣,不如早自圖也。」於是去讀而賈。操業半年,家貲小泰。

一日,客金陵,休於旅舍。見一人頎然而長,筋骨隆起,彷徨座側,色黯淡,有戚容。樂問:「欲得食耶?」其人亦不語。樂推食食之;則以手掬啖,頃刻已盡。樂又益以兼人之饌,食復盡。遂命主人割豚肩,堆以蒸餅,又盡數人之餐。始果腹而謝曰:「三年以來,未嘗如此飫飽。」樂曰:「君固壯士,何飄泊若此?」曰:「罪嬰天譴,不可說也。」問其裡居,曰:「陸無屋,水無舟,朝村而暮郭也。」樂整裝欲行,其人相從,戀戀不去。樂辭之。告曰:「君有大難,吾不忍忘一飯之德。」樂異之,遂與偕行。途中曳與同餐。辭曰:「我終歲僅數餐耳。」益奇之。次日,渡江,風濤暴作,估舟盡覆,樂與其人悉沒江中。俄風定,其人負樂踏波出,登客舟,又破浪去;少時,挽一船至,扶樂入,囑樂臥守,復躍入江,以兩臂夾貨出,擲舟中;又入之:數入數出,列貨滿舟。樂謝曰:「君生我亦良足矣,敢望珠還哉!」檢視貨財,並無亡失。益喜,驚為神人,放舟欲行。其人告退,樂苦留之,遂與共濟。樂笑云:「此一厄也,止失一金簪耳。」其人欲復尋之。樂方勸止,已投水中而沒。驚愕良久。忽見含笑而出,以簪授樂曰:「幸不辱命。」

江上人罔不駭異。樂與歸,寢處共之。每十數日始一食,食則啖嚼無算。一日,又言別,樂固挽之。適晝晦欲雨,聞雷聲。樂曰:「雲間不知何狀?雷又是何物?安得至天上視之,此疑乃可解。」其人笑曰:「君欲作雲中游耶?」少時,樂倦甚,伏榻假寐。既醒,覺身搖搖然,不似榻上;開目,則在雲氣中,週身如絮。驚而起,暈如舟上。踏之,耎無地。仰視星斗,在眉目間。遂疑是夢。細視星嵌天上,如老蓮實之在蓬也,大者如甕,次如瓿,小如盎盂。以手撼之,大者堅不可動;小星動搖,似可摘而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撥雲下視,則銀海蒼茫,見城郭如豆。愕然自念:設一脫足,此身何可復問。俄見二龍夭矯,駕縵車來。尾一掉,如鳴牛鞭。

車上有器,圍皆數丈,貯水滿之。有數十人,以器掬水,遍灑雲間。忽見樂,共怪之。樂審所與壯士在焉,語眾云:「是吾友也。」因取一器授樂,令灑。時苦旱,樂接器排雲,約望故鄉,盡情傾注。未幾,謂樂曰:「我本雷曹,前誤行雨,罰謫三載;今天限已滿,請從此別。」乃以駕車之繩萬尺擲前,使握端縋下。樂危之。其人笑言:「不妨。」樂如其言,飀飀然瞬息及地。視之,則墮立村外。繩漸收入雲中,不可見矣。時久旱,十里外,雨僅盈指,獨樂裡溝澮皆滿。歸探袖中,摘星仍在。出置案上,黯黝如石;入夜,則光明煥發,映照四壁。益寶之,什襲而藏。每有佳客,出以照飲。正視之,則條條射目。

一夜,妻坐對握發,忽見星光漸小如螢,流動橫飛。妻方怪吒,已入口中,咯之不出,竟已下嚥。愕奔告樂,樂亦奇之。既寢,夢夏平子來,曰:「我少微星也。君之惠好,在中不忘。又蒙自天上攜歸,可雲有緣。今為君嗣,以報大德」。樂三十無子,得夢甚喜。自是妻果娠;及臨蓐,光輝滿室,如星在幾上時,因名「星兒」。機警非常,十六歲,及進士第。

異史氏曰:「樂子文章名一世,忽覺蒼蒼之位置我者不在是,遂棄毛錐如脫屣,此與燕頷投筆者,何以少異?至雷曹感一飯之德,少微酬良友之知,豈神人之私報恩施哉,乃造物之公報賢豪耳。」

聊齋之雷曹白話翻譯

樂雲鶴、夏平子二人,小的時候是同鄉,大了又是同學,他們是莫逆之交。夏平子自幼聰明,十歲時就有文名。樂雲鶴虛心向他學習,夏平子也認真地幫助他;樂文思日見長進,終於和夏齊名。但二人科考不得志,總是名落孫山。不久,夏平子染上疫病死去,家裡窮得無力下葬,樂雲鶴獨力承擔了喪事。夏平子撇下了寡妻和還在懷抱中的孩子,樂雲鶴按時接濟她們。每得到一升半斗糧食,必定分一半給夏家。夏平子的家屬因此得以生存下去。士大夫和文人們也因此更加敬重樂雲鶴。

樂雲鶴家產本來不多,又常常周濟夏家,因此生活日漸困難,他歎息道:「像夏平子那樣的文才,都碌碌無為地死了,何況我呢!人生不能及時爭取富貴,年年憂愁,恐怕早於狗馬填了溝壑,辜負了這一輩子。不如早點自作打算!」於是放棄讀書,改做買賣。經營了半年,家境逐漸富裕起來。

一天,樂雲鶴到金陵,住在客店裡。見一人長得很高大,身上筋骨隆起,在飯桌座位旁徘徊猶豫,臉色黯淡,面帶悲傷。樂雲鶴問他:「想吃點東西嗎?」那人也不說話。樂雲鶴把自己的飯推過去,那人雙手抓著,一眨眼就吃了個淨光。樂雲鶴又給他買了兩個人的飯,一會兒又吃完了。樂雲鶴便讓店主人割來一隻豬腿,堆上一大摞蒸餅。那人吃了幾個人的飯才吃飽,道謝說:「三年了,沒吃這麼飽過。」樂雲鶴說:「你是一個壯士,怎麼如此漂泊潦倒呢?」那人回答說:「罪犯天條,不能說啊!」又問他的家鄉,回答說:「我地上沒屋,水上沒船;早上住在鄉村,夜晚睡在城市。」樂雲鶴收拾行裝,準備上路。那人跟在後面,戀戀不捨。樂雲鶴向他告辭,那人說:「您有大難,我不忍忘記這頓飯的恩德。」樂雲鶴很驚異,便帶著他同行。路上拉他吃飯,那人推辭說:「我一年只吃幾頓飯。」樂雲鶴更加驚奇。

第二天,樂雲鶴乘船渡江時,忽然狂風大作,波浪滔天,江上的商船全部傾覆,樂雲鶴和那人都掉進江裡。一會兒,風平浪靜,那人背著樂雲鶴,踏著波浪鑽出水面,把樂雲鶴送到一隻客船上,自己又破浪游去。一會兒,拉來一隻小船,扶樂雲鶴上去,囑咐他躺著等著;自己又跳進江中,兩個胳膊夾著貨物出水,扔在船上。然後又潛進江中,出入幾次,撈出的貨物擺滿了小船。樂雲鶴感激地說:「你救了我的命,我已很知足了,哪敢指望連貨物都能保全呢?」檢查貨物錢財,一點也沒丟失。樂雲鶴更加高興,驚異地認為他是神人。放開船要走時,那人告辭。樂雲鶴苦苦挽留,才一塊渡江。樂雲鶴笑著說:「這一場大災難,只丟失了一枚金簪。」要再入江尋找,樂雲鶴正要勸阻,那人已跳進江中不見了。樂雲鶴驚愕了很久,忽見那人含笑而出,把一枚金簪交給樂說:「僥倖不辱使命!」江上的人見了,無不驚駭詫異。

樂雲鶴帶著那人返回家鄉,吃住都在一起。那人十幾天才吃一頓飯,一頓飯吃得不計其數。一天,又說要告別,樂雲鶴執意挽留。正好天陰了下來,要下雨,遠處傳來雷聲。樂雲鶴說:「雲裡頭不知是什麼樣子?雷又是什麼東西?如果能到天上看看,才能解開這個疑惑。」那人笑著說:「您想到雲中遊覽遊覽嗎?」過了一會兒,樂雲鶴覺得非常睏倦,伏在床上打瞌睡。猛然醒來,覺得身子搖搖晃晃,不像在床上。睜眼一看,自己已在雲海中,四周全是棉絮般的雲朵。樂雲鶴驚訝地站起來,頭暈得像在船上。用腳一踏,軟軟的不是地面。仰頭看看星辰,就在眼前。於是懷疑是在做夢。仔細一看,星星都鑲嵌在天上,就像蓮子嵌在蓮蓬上一樣。大的像甕,小點的像小瓦罐,最小的像缽盂。用手扳扳,大星星牢不可動;小星星活動,像能摘下來。樂雲鶴便摘下一顆,藏在袖子裡。撥開雲層往下看看,雲海茫茫,地面上的城市只有豆粒那樣大小。樂雲鶴驚愕地想:如果一失足掉下去,這條性命還用問嗎?一會兒見兩條龍蜿蜒矯健地駕著一輛車飛來。龍尾一甩,像鳴牛鞭。車上有個容器,好幾丈粗,裡面貯滿了水。有幾十個人,用家什從容器中舀水遍灑雲間。忽然看見樂雲鶴,都感到奇怪。樂雲鶴仔細看了看,那個壯士也在這些人裡面。那人告訴眾人說:「這是我的朋友。」說著,拿過一個舀水的家什,讓樂雲鶴灑水。當時正好大旱,樂雲鶴接過家什,撥開雲朵,望著大約是故鄉的地方,盡情地舀水傾灑。過了會兒,那人對樂雲鶴說:「我本是雷曹,因為誤了行雨,被罰到人間三年。現在期限已滿,我們從此分別了。」於是拿過駕車的繩子,有一萬尺長,堆在一邊,讓樂雲鶴綴著繩子一頭下去。樂雲鶴害怕,那人笑著說:「沒事。」樂雲鶴按他說的,綴著繩子嗖嗖地往下落,瞬間便到了地面。一著,正好落在自己村外。繩子漸漸收回雲中,看不見了。當時,天旱了很久,十里外的地方,僅下了一指雨;唯獨樂雲鶴的村裡下得溝渠都滿了。

樂雲鶴回到家中,摸摸袖子裡,摘下的那顆星還在。拿出來放到桌上,只見黑黝黝的像塊石頭。到了夜晚,星星一片光明,照亮了屋子。樂雲鶴更加當作寶貝,珍重地收藏起來。每次來了知己客人,他才拿出來照著明喝酒。正眼注視這顆星,光芒刺目。一夜,樂雲鶴的妻子面對著星星坐著梳頭髮,忽見星光漸漸縮小,像個螢火蟲一樣,在空中流動橫飛。妻子正在詫異,星星已鑽進她嘴裡,吐也吐不出來,竟咽到肚子裡去了。妻子驚愕地跑去告訴樂雲鶴,樂也感到奇怪。睡下後,樂雲鶴夢見夏平子對他說:「我是少微星。你對我的恩惠,我一直沒有忘記。又承蒙你從天上把我帶下來,我們算是有緣。現在我做你的子嗣,以報大德。」樂雲鶴三十歲了,還沒有兒子,得了這個夢非常高興。後來,妻子果然懷孕了。等到生產時,光明滿室,就像那顆星在桌上放著時一樣。因此生下的兒子就取名叫「星兒」。星兒非常聰明,十二歲就考中了進士。

《聊齋誌異文白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