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秦郵王鼎,字仙湖。為人慷慨有力,廣交遊。年十八,未娶,妻殞。每遠遊,恆經歲不返。
兄鼐,江北名士,友於甚篤。勸弟勿游,將為擇偶。生不聽,命舟抵鎮江訪友。友他出,因稅居於逆旅閣上。江水澄波,金山在目,心甚快之。次日,友人來,請生移居;辭不去。居半月餘,夜夢女郎,年可十四五,容華端妙,上床與合,既寤而遺。頗怪之,亦以為偶。入夜,又夢之。如是三四夜。心大異,不敢息燭,身雖偃臥,惕然自警。才交睫,夢女復來;方狎,忽自驚寤;急開目,則少女如仙,儼然猶在抱也。見生醒,頓自愧怯。
生雖知非人,意亦甚得;無暇問訊,真與馳驟。女若不堪,曰:「狂暴如此,無怪人不敢明告也。」生始詰之。答云:「妾伍氏秋月。先父名儒,邃於易數。常珍愛妾;但言不永壽,故不許字人。後十五歲果夭歿,即攢瘞閣東,令與地平。亦無塚志,惟立片石於棺側,曰:『女秋月,葬無塚,三十年,嫁王鼎。』今已三十年,君適至。心喜,亟欲自薦;寸心羞怯,故假之夢寐耳。」王亦喜,復求訖事。曰:「妾少須陽氣,欲求復生,實不禁此風雨。後日好合無限,何必今宵。」遂起而去。次日,復至,坐對笑謔,歡若生平。滅燭登床,無異生人;但女既起,則遺洩流離,沾染茵褥。
一夕,明月瑩澈,小步庭中。問女:「冥中亦有城郭否?」答曰:「等耳。冥間城府,不在此處,去此可三四里。但以夜為晝。」問:「生人能見之否?」答云:「亦可。」生請往觀,女諾之。乘月去,女飄忽若風,王極力追隨。欻至一處,女言:「不遠矣。」王瞻望殊罔所見。女以唾塗其兩眥,啟之,明倍於常,視夜色不殊白晝。頓見雉堞在杳靄中;路上行人,如趨墟市。俄二皂縶三四人過,末一人怪類其兄。趨近之,果兄。駭問:「兄那得來?」兄見生,潸然零涕,言:「自不知何事,強被拘囚。」王怒曰:「我兄秉禮君子,何至縲紲如此!」便請二皂,幸且寬釋。皂不肯,殊大傲睨。生恚欲與爭。兄止之曰:「此是官命,亦合奉法。但余乏用度,索賄良苦。弟歸,宜措置。」生把兄臂,哭失聲。皂怒,猛掣項索,兄頓顛蹶。生見之,忿火填胸,不能制止,即解佩刀,立決皂首。一皂喊嘶,生又決之。女大驚曰:「殺官使,罪不宥!遲則禍及!請即覓舟北發,歸家勿摘提旛,杜門絕出入,七日保無慮也。」
王乃挽兄夜買小舟,火急北渡。歸見弔客在門,知兄果死。閉門下鑰,始入。視兄已渺;入室,則亡者已蘇,便呼:「餓死矣!可急備湯餅。」時死已二日,家人盡駭。生乃備言其故。七日啟關,去喪旛,人始知其復甦。親友集問,但偽對之。轉思秋月,想念頗煩。遂復南下,至舊閣,秉燭久待,女竟不至。矇矓欲寢,見一婦人來,曰:「秋月小娘子致意郎君:前以公役被殺,兇犯逃亡,捉得娘子去,見在監押。押役遇之虐。日日盼郎君,當謀作經紀。」王悲憤,便從婦去。至一城都,入西郭,指一門曰:「小娘子暫寄此間。」
王入,見房舍頗繁,寄頓囚犯甚多,並無秋月。又進一小扉,斗室中有燈火。王近窗以窺,則秋月坐榻上,掩袖嗚泣。二役在側,撮頤捉履,引以嘲戲。女啼益急。一役挽頸曰:「既為罪犯,尚守貞耶?」王怒,不暇語,持刀直入,一役一刀,摧斬如麻,篡取女郎而出。幸無覺者。裁至旅舍,驀然即醒。方怪幻夢之凶,見秋月含睇而立。生驚起曳坐,告之以夢。女曰:「真也,非夢也。」生驚曰:「且為奈何!」女歎曰:「此有定數。妾待月盡,始是生期;今已如此,急何能待!當速發瘞處,載妾同歸,日頻喚妾名,三日可活。但未滿時日,骨耎足弱,不能為君任井臼耳。」言已,草草欲出。又返身曰:「妾幾忘之,冥追若何?生時,父傳我符書,言三十年後,可佩夫婦。」乃索筆疾書兩符,曰:「一君自佩,一黏妾背。」送之出,志其沒處,掘尺許,即見棺木,亦已敗腐。側有小碑,果如女言。發棺視之,女顏色如生。抱入房中,衣裳隨風盡化。黏符已,以被褥嚴裹,負至江濱;呼攏泊舟,偽言妹急病,將送歸其家。幸南風大競,甫曉,已達裡門。抱女安置,始告兄嫂。一家驚顧,亦莫敢直言其惑。生啟衾,長呼秋月,夜輒擁屍而寢。日漸溫暖。三日竟蘇,七日能步;更衣拜嫂,盈盈然神仙不殊。但十步之外,須人而行;不則隨風搖曳,屢欲傾側。見者以為身有此病,轉更增媚。每勸生曰:「君罪孽太深,宜積德誦經以懺之。不然,壽恐不永也。」生素不佞佛,至此皈依甚虔。後亦無恙。
異史氏曰:「余欲上言定律:『凡殺公役者,罪減平人三等。』蓋此輩無有不可殺者也。故能誅鋤蠹役者,即為循良;即稍苛之,不可謂虐。況冥中原無定法,倘有惡人,刀鋸鼎鑊,不以為酷。若人心之所快,即冥王之所善也。豈罪致冥追,遂可幸而逃哉?」
聊齋之伍秋月白話翻譯
高郵人王鼎,字仙湖,為人慷慨,勇猛春力,交遊很廣。年十八歲,還沒成親,未婚妻就死了。他每次出去遊歷,常常是一年多不回來。哥哥王鼐,是江北的名士,對弟弟很友愛,勸弟弟不要再外出,要為他選個媳婦。王鼎不聽,乘船到鎮江拜訪朋友。正巧朋友外出,王鼎便租了一家旅店的閣樓住下。樓外江水如練,碧波蕩漾,金山盡收眼底,令王鼎心礦神怡。第二天,朋友來請他搬到家裡去莊,王鼎推辭不去。
在樓上住了半月多。一夜,王鼎夢見一個女郎,大約十四五歲年紀,容貌秀麗端莊,上床跟他交合,醒後已經夢遺了。王鼎感到很奇怪,還以為是偶然的。到了夜晚,又做了個同樣的夢。這樣過了三四夜,王鼎非常驚異,睡覺時不敢熄燈,身子雖然躺在床上,心裡卻很警惕。剛閉上眼睛,夢見女郎又來了。正在親熱,王鼎猛然驚醒,急忙睜眼一看,一個美如天仙的少女,還在自己的懷抱中。少女見王鼎醒了,露出羞愧怯弱的樣子。王鼎知道她不是人類,但很愛憐,來不及詢問,又和她親熱起來。女子像是受不了,說:「如此狂暴,難怪人家不敢告訴你!」王鼎才開始詢問她。女子說:「我姓伍,名叫秋月。先父是名儒,精通易理,對我很愛憐。但說我不長壽,所以不令我嫁人。我到了十五歲時果然死了,父親便把我埋在閣東,墳墓和地一樣平,墳上也沒標誌;只在棺材一邊立了片石塊,寫著『女秋月,葬無塚,三十年,嫁王鼎』。現在已過了三十年,正好你來了,我很高興,急著想主動見你,心裡害羞,所以借做夢和你相會。」王鼎也很高興,又要求接著親熱。女子說:「我現在只有一點點陽氣,要想復生,實在禁不起這番風雨。以後合好的日子還很長,何必非今晚不可?」於是起身走了。第二天,秋月又來了,跟王鼎對坐著,談笑風生,歡樂得像舊相識。滅燭上床,就跟活人一樣。只是她一起身,王鼎就遺洩淋漓,沾染床褥。
一晚,明月皎潔,王鼎和秋月在院子裡散步,問她道:「陰間裡也有城市嗎?」秋月回答說:「和人世一樣。陰間的城府不在這裡,距這裡有三四里路,但那裡以夜間為白天。」王鼎問:「活人能看見嗎?」回答說:「也可以。」王鼎請求去看看,秋月答應了。二人乘著月光走去,秋月飄飄忽忽地走著,像風一樣快。王鼎極力追趕,片刻便來到一個地方。秋月說:「不遠了。」王鼎四處眺望,什麼也看不見。秋月便用唾沫塗在他的兩眼上,王鼎睜開眼,覺得目力倍增,看夜間不亞於白天。立時便見一座城池矗立在煙霧迷茫之中。路上行人來來往往,像趕集一樣。一會兒,見兩個皂隸捆著三四個人經過,最後一人非常像王鼎的哥哥。玉鼎走近一看,果然是哥哥王鼐。驚駭地問:「哥哥怎麼來了?」哥哥看見他,眼淚流了下來,說:「我也不知是為什麼事,被強行拘拿了來。」王鼎憤怒說:「我哥哥是知禮君子,怎麼像犯人一樣捆著他?」請求兩個皂隸釋放了哥哥。皂隸不肯,傲慢地愛答不理。王鼎忿怒地要和他們爭執,哥哥勸阻他說:「這是官命,應當守法。只是我缺少錢用,他們苦苦索賄,你回去後,要給我籌辦些錢來。」王鼎拉著哥哥的胳膊,失聲痛哭。皂隸大怒,猛地一拽王鼐脖子上的繩索,王鼐頓時被摔倒在地。王鼎見此情景,怒火中燒,再也忍耐不住,抽出佩刀,一刀把那皂隸的腦袋砍了下來;另一個剛要喊叫,王鼎又一刀殺了他。秋月大驚說:「殺了官使,罪不可赦!遲了就大禍臨頭了!請你們趕快找船北去,回家後不要摘喪幡,關門杜絕出入,七天後可保無事。」王鼎便攙著哥哥,連夜租船,火速北渡。回家後,見有很多弔唁的客人,才知道哥哥果然死了。關上門,下好鎖,才進家,再看看哥哥,已經不見了。走進屋子,死去的哥哥已經甦醒過來,正喊:「餓死我了,快點備湯餅!」當時王鼐已死了兩天了,一家人都非常驚駭,王鼎便講了緣故。七天後打開門,去掉喪幡,人們才知道王鼐又復活了。親戚朋友都來詢問,王鼎就托詞回答。
王鼎想念秋月,心煩意亂,便又南下,來到原來的那間閣樓上,點上蠟燭等了很久,秋月也沒來。朦朦朧朧地正要睡覺,見一個婦人走進來。說:「秋月小娘子托我轉告您:上次殺了公差後,因兇犯逃脫,把小娘子捉了去,現押在獄中,受獄卒虐待。小娘子天天盼著您,請您想個辦法。」王鼎悲憤不已,跟著婦人去了。到一個城市,進了西關,婦人指著一個大門說:「小娘子暫押在這裡。」王鼎進去,見房屋雜亂,囚禁著很多犯人,裡面並沒有秋月。又進了一個小門,見一間小屋子裡有燈光。王鼎走近窗戶往裡一看,秋月正坐在床上,用袖子掩著臉哭泣。兩個獄卒在一邊摸摸她的臉,又摸摸她的小腳,嬉笑著調戲她。秋月哭得更急。一個獄卒摟著她的脖子說:「已經成了犯人,還要守貞潔嗎?」王鼎大怒,顧不得說話,持刀衝進去,一人一刀,如斬亂麻,立時將兩個獄卒殺了,將秋月救了出來,幸虧沒人發覺。才回到旅舍,王鼎驀然醒了過來。正在奇怪剛才做的夢太凶,忽見秋月含著淚站在一邊。王鼎驚訝地起來拉她坐下,告訴她剛才的夢。秋月說:「是真的,不是夢!」王鼎吃驚地說:「這可怎麼辦!」秋月歎息說:「這也是定數,我本來要等到月底,才能復生。現在已經如此緊急,怎能再等?你趕快挖開墳墓,載著我一同回家,每天連聲呼喚我的名字,三天後我就可以活過來。只是時日不滿,我會骨軟腳弱,不能為您操勞家務罷了。」說完,急匆匆地要走,又返說:「我幾乎忘了,陰間裡追究起來可怎麼辦呢!我活著時,父親傳我兩道符,說三十年後,夫婦兩人可以佩帶上。」於是要來筆,飛快地寫了兩道符,說:「一道你自己佩,另一道貼在我的背上。」王鼎送她出去,記住她消失的地方,往地下挖了一尺多,便看見了棺材,已經朽爛了。一邊有塊小石碑,碑文果然和秋月說的一樣。打開棺材一看,秋月面色如生。王鼎把她抱進屋中,衣裳隨風化成了灰煙。貼好符,又用被褥緊緊地包起她來,背到江邊,叫過一隻船,假說是妹妹得了急病,要送回婆家。正巧刮起南風,天剛明,已到了家門。
王鼎把秋月抱進屋安置好,才告訴兄嫂。一家人都吃驚地來看,也不敢當面說王鼎中了邪。王鼎打開被子,長聲呼叫秋月,夜裡就擁抱著屍體睡覺。屍體漸漸溫暖起來,三天後竟甦醒過來;七天後能走路,換了衣服拜見見嫂,輕盈盈的樣子,不亞於神仙。只是十步之外,就要人扶著才能走,不然就隨風搖曳,像要傾倒。看見的人以為她身體有這種病,反倒更添幾分嬌媚。秋月常勸王鼎說:「你罪孽太深,應該積德唸經來懺悔。否財,恐怕壽命不長。」王鼎本不信佛,從此虔誠地拜在佛門,後來也沒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