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洛陽孫公子,名麒,娶蔣太守女,甚相得。二十夭殂,悲不自勝。離家,居山中別業。適陰雨,晝臥,室無人。
忽見復室簾下,露婦人足,疑而問之。有女子褰簾入,年約十八九,衣服樸潔,而微黑多麻,類貧家女。意必村中僦屋者,呵曰:「所須宜白家人,何得輕入!」女微笑曰:「妾非村中人,祖籍山東,呂姓。父文學士。妾小字無病。從父客遷,早離顧復。慕公子世家名士,願為康成文婢。」孫笑曰:「卿意良佳。然僕輩雜居,實所不便,容旋里後,當輿聘之。」女次且曰:「自揣陋劣,何敢遂望敵體?聊備案前驅使,當不至倒捧冊卷。」孫曰:「納婢亦須吉日。」乃指架上,使取通書第四卷,──蓋試之也。女翻檢得之。先自涉覽,而後進之,笑曰:「今日河魁不曾在房。」孫意少動,留匿室中。女閒居無事,為之拂幾整書,焚香拭鼎,滿室光潔,孫悅之。至夕,遣僕他宿。女俛眉承睫,慇勤臻至。命之寢,始持燭去。中夜睡醒,則床頭似有臥人;以手探之,知為女。捉而撼焉。女驚起立榻下。孫曰:「何不別寢,床頭豈汝臥處也?」女曰:「妾善懼。」孫憐之,俾施枕床內。忽聞氣息之來,清如蓮蕊,異之;呼與共枕,不覺心蕩;漸與同衾,大悅之。念避匿非策,又恐同歸招議。孫有母姨,近隔十餘門,謀令遁諸其家,而後再致之。女稱善,便言:「阿姨,妾熟識之,無容先達,請即去。」孫送之,踰垣而去。孫母姨,寡媼也。凌晨起戶,女掩入。媼詰之。答云:「若甥遣問阿姨。公子欲歸,路賒乏騎,留奴暫寄此耳。」媼信之,遂止焉。孫歸,矯謂姨家有婢,欲相贈,遣人舁之而還,坐臥皆以從。久益嬖之,納為妾。世家論昏,皆勿許,殆有終焉之志。女知之,苦勸令娶;乃娶於許,而終嬖愛無病。許甚賢,略不爭夕;無病事許益恭:以此嫡庶偕好。許舉一子阿堅,無病愛抱如己出。兒甫三歲,輒離乳媼,從無病宿;許喚之,不去。無何,許病卒。臨訣,囑孫曰:「無病最愛兒,即令子之可也;即正位焉亦可也。」
既葬,孫將踐其言。告諸宗黨,僉謂不可;女亦固辭,遂止。邑有王天官女,新寡,來求婚。孫雅不欲娶,王再請之。媒道其美,宗族仰其勢,共慫恿之。孫惑焉,又娶之。色果艷,而驕已甚,衣服器用,多厭嫌,輒加毀棄。孫以愛敬故,不忍有所拂。入門數月,擅寵專房,而無病至前,笑啼皆罪。時怒遷夫婿,數相鬧鬥。孫患苦之,以故多獨宿。婦又怒。孫不能堪,托故之都,逃婦難也。婦以遠遊咎無病。無病鞠躬屏氣,承望顏色;而婦終不快。夜使直宿床下,兒奔與俱。每喚起給使,兒輒啼。婦厭
罵之。無病急呼乳媼來抱之,不去;強之,益號。婦怒起,毒撻無算,始從乳媼去。兒以是病悸,不食。婦禁無病不令見之。兒終日啼,婦叱媼,使棄諸地。兒氣竭聲嘶,呼而求飲;婦戒勿與。日既暮,無病窺婦不在,潛飲兒。兒見之,棄水捉衿,號咷不止。婦聞之,意氣洶洶而出。兒聞聲輟涕,一躍遂絕。無病大哭。婦怒曰:「賤婢醜態!豈以兒死脅我耶!無論孫家襁褓物;即殺王府世子,王天官女亦能任之!」無病乃抽息忍涕,請為葬具。婦不許,立命棄之。婦去,竊撫兒,四體猶溫。隱語媼曰:「可速將去,少待於野,我當繼至。其死也,共棄之;活也,共撫之。」媼曰:「諾。」無病入室,攜簪珥出,追及之。共視兒,已蘇。二人喜,謀趨別業,往依姨。媼慮其纖步為累,無病乃先趨以俟之,疾若飄風,媼力奔始能及。約二更許,兒病危,不復可前。遂斜行入村,至田叟家,倚門待曉,扣扉借室,出簪珥易貲,巫醫並致,病卒不瘳。女掩泣曰:「媼好視兒,我往尋其父也。」媼方驚其謬妄,而女已杳矣。駭詫不已。
是日,孫在都,方憩息床上,女悄然入。孫驚起曰:「才眠已入夢耶!」女握手哽咽,頓足不能出聲。久之久之,方失聲而言曰:「妾歷千辛萬苦,與兒逃於楊──」句未終,縱聲大哭,倒地而滅。孫駭絕,猶疑為夢。喚從人共視之,衣履宛然。大異不解。即刻趣裝,星馳而歸。既聞兒死妾遁,撫膺大悲。語侵婦,婦反唇相稽。孫忿,出白刃;婢嫗遮救,不得近,遙擲之。刀脊中額,額破血流,披髮嗥叫而出,將以奔告其家。孫捉還,杖撻無數,衣皆若縷,傷痛不可轉側。孫命舁諸房中護養之,將待其瘥而後出之。婦兄弟聞之,怒,率多騎登門;孫亦集健僕械御之。兩相叫罵,竟日始散。王未快意,訟之。孫捍衛入城,自詣質審,訴婦惡狀。宰不能屈,送廣文懲戒以悅王。廣文朱先生,世家子,剛正不阿。廉得情,怒曰:「堂上公以我為天下之齷齪教官,勒索傷天害理之錢,以吮人癰痔者耶!此等乞丐相,我所不能!」竟不受命,孫公然歸。王無奈之,乃示意朋好,為之調停,欲生謝過其家。孫不肯,十反不能決。婦創漸平,欲出之,又恐王氏不受,因循而安之。妾亡子死,夙夜傷心,思得乳媼,一問其情。因憶無病言「逃於楊」,近村有楊家疃,疑其在是;往問之,並無知者。或言五十里外有楊谷,遣騎詣訊,果得之。兒漸平復;相見各喜,載與俱歸。兒望見父,噭然大啼,孫亦淚下。婦聞兒尚存,盛氣奔出,將致誚罵。兒方啼,開目見婦,驚投父懷,若求藏匿。抱而視之,氣已絕矣。急呼之,移時始蘇。
孫恚曰:「不知如何酷虐,遂使吾兒至此!」乃立離婚書,送婦歸。王果不受,又舁還孫。孫不得已,父子別居一院,不與婦通。乳媼乃備述無病情狀,孫始悟其為鬼。感其義,葬其衣履,題碑曰「鬼妻呂無病之墓」。無何,婦產一男,交手於項而死之。孫益忿,復出婦;王又舁還之。孫乃具狀控諸上台,皆以天官故,置不理。後天官卒,孫控不已,乃判令大歸。孫由此不復娶,納婢焉。婦既歸,悍名噪甚,居三四年,無問名者。婦頓悔,而已不可復挽。有孫家舊媼,適至其家。婦優待之,對之流涕;揣其情,似念故夫。媼歸告孫,孫笑置之。又年餘,婦母又卒,孤無所依,諸娣如頗厭嫉之;婦益失所,日輒涕零。一貧士喪偶,兄議厚其奩妝而遣之,婦不肯。每陰托往來者致意孫,泣告以悔,孫不聽。一日,婦率一婢,竊驢跨之,竟奔孫。孫方自內出,迎跪階下,泣不可止。孫欲去之。婦牽衣復跪之。孫固辭曰:「如復相聚,常無間言則已耳;一朝有他,汝兄弟如虎狼,再求離逖,豈可復得!」婦曰:「妾竊奔而來,萬無還理。留則留之,否則死之!且妾自二十一歲從君,二十三歲被出,誠有十分惡,寧無一分情?」乃脫一腕釧,並兩足而束之,袖覆其上,曰:「此時香火之誓,君寧不憶之耶?」
孫乃熒眥欲淚,使人挽扶入室;而猶疑王氏詐諼,欲得其兄弟一言為證據。婦曰:「妾私出,何顏復求兄弟?如不相信,妾藏有死具在此,請斷指以自明。」遂於腰間出利刃,就床邊伸左手一指斷之,血溢如湧。孫大駭,急為束裹。婦容色痛變,而更不呻吟。笑曰:「妾今日黃梁之夢已醒,特借斗室為出家計,何用相猜?」孫乃使子及妾另居一所,而己朝夕往來於兩間。又日求良藥醫指創,月餘尋愈。婦由此不茹葷酒,閉戶誦佛而已。居久,見家政廢弛,謂孫曰:「妾此來,本欲置他事於不問,今見如此用度,恐子孫有餓莩者矣。無已,再腆顏一經紀之。」乃集婢媼,按日責其績織。家人以其自投也,慢之,竊相誚訕,婦若不聞知。既而課工,惰者鞭撻不貸,眾始懼之。又垂簾課主計僕,綜理微密。孫乃大喜,使兒及妾皆朝見之。阿堅已九歲,婦加意溫恤,朝入塾,常留甘餌以待其歸;兒亦漸親愛之。一日,兒以石投雀,婦適過,中顱而僕,逾刻不語。孫大怒,撻兒。婦蘇,力止之。且喜曰:「妾昔虐兒,心中每不自釋,今幸消一罪案矣。」孫益嬖愛之,婦每拒,使就妾宿。居數年,屢產屢殤,曰:「此昔日殺兒之報也。」阿堅既娶,遂以外事委兒,內事委媳。一日曰:「妾某日當死。」孫不信。婦自理葬具,至日,更衣入棺而卒。顏色如生,異香滿室;既殮,香始漸滅。
異史氏曰:「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也。毛嬙、西施,焉知非自愛之者美之乎?然不遭悍妒,其賢不彰,幾令人與嗜痂者並笑矣。至錦屏之人,其夙根原厚,故豁然一悟,立證菩提;若地獄道中,皆富貴而不經艱難者也。」
聊齋之呂無病白話翻譯
洛陽有個叫孫麒的公子,娶了蔣太守的女兒為妻,夫妻二人感情極好。後來蔣氏二十歲時死去,孫麒悲痛不已,離家住到了山中一座莊園裡。
一天,正碰上陰雨天氣,孫麒躺在床上休息,屋裡別無他人。忽然看見門口門簾下露出一雙女人的小腳,孫麒驚疑地問是誰。只見門簾一掀,進來一個女子,年紀約十八丸歲,衣著樸素整潔,面色微黑,長了很多麻子,像是窮人家的女兒。孫麒以為是村中來賃房的,呵斥她說:「有什麼事應當去告訴我的家人,怎麼竟闖到我的屋裡來了?」女子微笑著說:「我不是村裡的人。我祖籍山東,姓呂。父親是文學士,我的小名叫無病。跟隨父親客居到這裡,父親早已去世了。我孤獨無靠,仰慕公子出身於大家,又是名士,願意投奔您這個鄭康成做您手下的文婢。」孫麒笑著說:「你的心意倒很好。但在這裡我跟僕人們住在一起,實在不方便。等我回家後,再用頂轎子聘了你來。」女子躊躇地說:「我自料才疏貌醜,怎敢奢望做您的配偶呢?只想供你在書齋裡驅使,我倒還不至於把書捧倒了!」孫麒說:「就是收你做婢女,也得挑個吉日啊!」說著,用手指指書架,命她把《通書》第四卷取來,意思是試試她的學問。女子翻檢了一通,找到了書,自已先瀏覽了瀏覽,才交給孫麒,邊笑著說:「今天河魁星不在房裡。」孫麒聽了,不禁動了心,便把她留下了,藏在室內,不讓外人知道。
無病閒著沒事,替他抹桌子、整理書籍、焚香、擦香爐,把房間整理得光潔一新,孫麒大為高興。到了夜晚,孫麒命僕人都到別處去睡,只讓無病伺候。無病察言觀色,服侍得更加慇勤周到。直到叫她去睡覺,她才端著蠟燭走了。孫麒半夜一覺醒來,覺得床頭上像躺著個人,用手一摸,知道是無病,便搖醒了她。無病驚恐地起身站在床下。孫麒責備她說:「怎麼不到別處去睡?我的床頭是你睡覺的地方嗎?」無病怯怯地說:「我膽小,不敢獨睡。」孫麒可憐她,讓她睡在床裡邊。忽然,他聞到無病身上傳來一種蓮花一般的清香氣息,大感驚異,便叫她和自己同枕一個枕頭。孫麒心神搖蕩,漸漸拉無病同睡一個被窩,二人歡愛一場,孫麒十分喜歡她。孫麒又想:老這樣讓無病躲藏著,總不是辦法。又怕領她一同回家會惹人議論。孫麒有個姨母,跟這裡只隔著十幾家,他便和無病商量著讓她先避到姨母家,以後再接她回來。無病覺得這辦法好,便說:「你阿姨我早就很熟,不用你先去通知,我這就去。」孫麒送她,她就越牆走了。
孫麒的姨母是一個寡老太太。天明後她打開門,一個女子閃身走了進來,她忙詢問,女子回答說:「你外甥讓我來問候阿姨。公子想回家,因路遠缺馬,留我暫時借住在阿姨這裡。」老太太相信了,便留住了她。
孫麒搬回家後,假稱姨母家有個婢女,姨母想送給自己,派人把無病接了回來。從此後,便讓她坐臥不離地服侍自己。日子一長,孫麒更加寵愛無病,便娶了她作妾。有高門大戶想和他結親,他一概不答應,大有和無病白頭到老的意思。無病知道後,苦苦地勸他娶妻,孫麒只得又娶了許家的女兒為妻,但終究還是寵愛著無病。許氏非常賢惠,從不和無病爭床第之歡,無病侍奉她也越發恭敬,因此二人關係很好。後來,許氏生了個兒子,取名叫阿堅,無病對待孩子像自己親生的一樣愛護。孩子剛三歲,常離開乳媽,跑去跟無病一塊睡。許氏叫他回去,也不走。過了不久,許氏因病死去,臨死前囑咐孫麒說:「無病最愛護我的兒子,孩子就算是她親生的好了;把她扶正作嫡妻,也可以。」埋葬了許氏後,孫麒便要按許氏的遺言去做,把這事告訴親族後,大家都說不可,無病也堅決推辭,這事也就罷了。
本縣有個王天官的女兒,新近守寡,托人來孫家求婚。孫麒非常不願意結這門親事。王家再三請求,媒人也極力宣揚王氏的美貌;加上孫麒的親族仰慕天官大人的勢力,一昧慫恿他,孫麒動搖了,到底還是娶了王氏。王氏果然生得非常艷麗,但性情卻異乎尋常的驕悍。平時的衣服用具,一不稱意,就亂毀亂扔。孫麒因為喜歡她,不忍違了她的性子。過門才幾個月,便霸住丈夫,不讓他和無病同房。還經常把怒氣遷移到丈夫身上,幾次三番地大吵大鬧。孫麒受不了,便一個人獨宿。王氏更加惱怒。孫麒煩惱不堪,找了個借口跑到京城中,避難去了。王氏又把孫麒的出走歸罪於無病,儘管無病看著她的臉色,小心伺候,但王氏還是不高興。有一天夜裡,她讓無病睡在床下伺候,阿堅總是跟著無病。每次叫起無病來支使,阿堅就啼哭不休。王氏厭煩地痛罵阿堅,無病急忙叫乳媽來抱走他。阿堅不走,想強讓他走,他哭得更厲害了。王氏大怒,從床上蹦下來,將阿堅一頓毒打,他才跟著乳媽走了。阿堅從此後被嚇出了病,不吃不喝。王氏禁止無病去照料阿堅,阿堅整天啼哭。一次,王氏呵斥乳媽把阿堅摔到地上,孩子哭得聲嘶力竭,喊著要水喝,王氏不讓給;直等到天黑,無病窺見王氏不在,偷偷地拿了水去給阿堅,阿堅看見她,丟了水扯住她的衣服號啕大哭。王氏聽見,氣勢洶洶地走了出來。阿堅聽到她的聲音,立即憋住哭聲,腿一伸,嚇得背過氣去了。無病見狀,不禁失聲痛哭起來。王氏大怒,罵道:「賤婢少做這種醜態!想用孩子的死威脅我嗎?不用說是孫家的小崽子,就是殺了王府的公子,王天官的女兒也擔當得起!」無病聽了,只得抽泣著忍住眼淚,請求葬了阿堅,王氏不許,立命把他扔了。王氏離去後,無病摸了摸阿堅,覺得身上還溫熱,便暗對乳媽說:「你快抱了去,在野地裡等等我,我馬上就去。如果孩子死了,我們一塊埋了;如果能活過來,我們就一同撫養他。」乳媽答應著走了。
無病回到房裡,帶上自己的一些首飾,偷偷地跑出家門,追上了乳媽。兩人一塊看看阿堅,見孩子已甦醒過來,二人非常喜歡,商量著到孫麒的莊園去,投奔姨母生活。乳媽擔心無病走不動,無病便先走一步等著她。只見她走起來快得像風一樣,乳媽使出全身的力氣才能趕上她。約二更時分,阿堅的病又變得沉重起來,沒法再繼續趕路。二人便抄近路進了個村莊,來到一個農家的門前,在門口直站到天明,才敲開人家的門,借了間屋子住下。無病又拿出首飾,賣了換成錢,找來巫婆和醫生給阿堅治病,可是仍不見好轉。無病掩面哭泣著說:「乳媽好好看著孩子,我找他父親去!」乳媽正驚訝她說得太荒唐,無病卻一下子不見了,乳媽驚詫不已。
同一天,孫麒在京城中,正躺在床上休息,無病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孫麒吃驚地起身說:「我剛睡下就做開夢了嗎?」無病抓住他的手,只是跺腳,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好久,才失聲說道:「我受盡了千辛萬苦,和孩子逃到楊——」話沒說完,放聲大哭,一下子倒在地下不見了。孫麒嚇呆了,還懷疑是在夢中。忙叫僕人一塊來看,見無病的衣服、鞋子還仍然在地上,眾人大惑不解。孫麒急忙整治行裝,星夜往家趕來。到家後,聽說兒子已死,無病遠逃,孫麒捶胸大哭,罵了王氏幾句。王氏卻反唇相譏。孫麒怒髮衝冠,順手摸起把刀子,丫鬟婆子們急忙攔阻他,孫麒走不近王氏,遠遠地把刀子拋了過去,刀背正砸中王氏的額頭,血流了出來。王氏披頭散髮,鬼哭狼嗥地跑出家門,要去告訴娘家。孫麒將她捉了回來,索性痛打一頓,直把她的衣服都打成了碎條,疼得她轉不動身,才命將她抬回房中護養,想等她傷好後再休了她。王氏的弟兄們聽說這件事後,率領眾人騎著馬打上門來。孫麒也聚集起自家健壯的僕人,準備抵禦。雙方互相叫罵了一整天才散。王家沒賺到便宜,不肯罷休,又打起官司。孫麒也讓人護送著趕進城去,向官府申辯,控訴王氏種種的凶悍劣跡。縣令不能使孫麒屈服,便把他送到專管風俗教化的學官那裡懲戒,以此討好王家。學官朱先生,是世家子弟,為人剛正不阿,察知實情後,憤怒地說:「縣令老爺以為我是天下最卑鄙的教官、專門勒索傷天害理的財物給人舔屁股的無恥之徒嗎?這種乞丐相,我做不來!」竟不接受縣令的命令,讓孫麒堂而皇之地走了。王家無可奈何,便示意親朋好友,為他們兩家調停,讓孫麒到王家謝罪。孫麒不肯,調解人往來十多次,還是沒有結果。王氏的傷也漸漸好了,孫麒想休了她,又怕王家不要人,只得不了了之。
孫麒因為無病逃走,孩子又死了,日夜傷心。想找到乳媽,問個實情。想起無病曾說過「逃在楊……」的話,鄰村有個楊家疃,他懷疑她們逃到了那裡,便去察問,結果沒一個知道的。有人說五十里外有個村子叫楊谷,孫麒忙派人騎著馬去訪查。果然找到了乳媽和阿堅。原來,阿堅並沒有死,病也漸漸痊癒了。相見之後,都非常歡喜,派去的人把她們接了回來。阿堅看見父親,放聲大哭,孫麒也流下了眼淚。王氏聽說阿堅還活著,氣勢洶洶地跑出來,還想咒罵他。孩子正在哭著,一睜眼看見王氏,恐懼地一下子撲在父親懷裡,像是要藏起來。孫麒忙抱起來一看,阿堅已死過去了。急忙大聲叫他,過了會兒才甦醒過來。孫麒怨恨地說:「不知如何酷虐,把我的兒子嚇成這個樣子!」立即寫下離婚文書,送王氏回娘家。王家果然不要人,又把王氏送了回來。孫麒迫不得已,自己和兒子另住一個院子,再不與王氏來往。乳媽跟孫麒詳細講了無病的一些奇怪事情,孫麒才醒悟無病是鬼。十分感激她的情義,便將她的衣服、鞋子葬了,立了一塊碑,上題「鬼妻呂無病之墓」。
又過了不長時間,王氏生下一個男孩,她卻親手把孩子掐死了。孫麒更加忿怒,再次休了王氏。王家卻又把她用車子送了回來。孫麒便寫下狀子,告到官府。官府因為王氏是天官大人的女兒,對孫麒的狀子都不受理。後來,王天官死去,孫麒仍在不停地上告,官府便判決將王氏休回了娘家。孫麒從此後再沒娶妻,只是納了個奴婢作妾。
王氏回娘家後,因為凶悍的名聲遠揚在外,住了三四年,沒有一個來提親求婚的。王氏這才幡然悔悟,但過去的事情卻已無法挽回。後來,有個曾被孫家僱傭過的老媽子來到王家,王氏慇勤地款待她,還對著她流了不少眼淚。揣測王氏的心思,像是懷念原來的丈夫。老媽子回去後便告訴了孫麒,孫麒一笑置之。又過了一年多,王氏的母親也死了。她孤單一人,無依無靠,幾個兄嫂弟妹又都及惡嫌恨她。王氏越發走投無路,只落得個天天淚水漣漣。有個貧寒的讀書人死了妻子,王氏的哥哥便想送給一份厚厚的嫁妝,讓她嫁給那個讀書人,王氏不肯。她多次托來來往往的人給孫麒捎信,哭泣著說自己已為過去感到悔恨,孫麒始終不聽。
一天,王氏帶著一個婢女,從家裡偷了頭驢騎著,跑到孫家來。孫麒正好走出家門,王氏迎面跪在台階下,哭得淚流不止。孫麒要趕走她,王氏拉住他的衣服再次跪下。孫麒堅決推辭說:「我們如再次復婚相聚,平時如無紛爭還好;一旦有糾紛,你弟兄們個個如狼似虎,再想離婚,可就難了!」王氏說:「我這次是偷跑來的,絕沒有再回去的道理。你願意留下我,我就留下;否則,只有一死而已!況且我自二十一歲跟了你,二十三歲被休回娘家,即使我有十分的罪惡,難道就沒一分的情義嗎?」說完,從手腕上脫下一隻金釵,並起雙腳,套上金釵,用袖子蓋在上面,說:「我們成親時焚香立下的誓言,難道你不記得了嗎?」孫麒熱淚盈眶,讓人把她扶進內室,但仍然懷疑王氏在欺騙自己,想得到她弟兄們的一句話作為證據。王氏說:「我私自逃了出來,有什麼臉再去見我的弟兄?如不相信,我身上藏著自盡的工具,請讓我斷指以明心跡!」說著,從腰裡掏出一把刀子,把左手擱在床邊,一刀砍去了一截手指,鮮血進流。孫麒大吃一驚,急忙為她包紮傷口。王氏疼得臉色慘變,卻不呻吟。笑著說:「我今天才從黃粱夢中醒來,特來借一間斗室,做出家的打算,你又何必猜疑我呢?」孫麒便讓兒子和妾另外住一間房子,自己天天兩處來回跑。又多方尋求好藥,替王氏醫治手上的傷口,一個多月才好了。王氏從此後不吃葷腥,只是關著門念佛而已。
又過了很久,王氏見家務廢馳,沒人管理,便對孫麒說:「我這次來,本想什麼事都不管不問的;但現在見全家開支如此浪費,入不敷出,恐怕將來子孫們會有餓死的。沒辦法,我就再厚著臉皮料理料理吧!」於是,她召集女僕們,按日定量讓她們紡線織布。家人因為她是自己跑上門來的,十分瞧不起她,私下裡譏諷嘲笑她。王氏像是聽不見。既而檢查紡織數量時,凡是懶惰沒完成定額的,都挨了她一頓鞭子,毫不客氣,眾人這才怕起她來。王氏又親自監督管帳目的僕人,事事精心算計。孫麒十分高興,讓兒子和妾每天都去拜見王氏。這時,阿堅已九歲了,王氏對待他加倍溫存,每天早上他去了私塾,王氏常常留下好吃的東西等他回來。因此,孩子也漸漸地和她親近起來。
一天,阿堅用石塊打麻雀,正好王氏經過,石塊掉下來砸中了她的腦門,王氏一下子摔倒在地,昏迷過去。孫麒大怒,痛打兒子。王氏醒過來,極力勸阻,還喜歡地說:「我過去虐待過兒子,心中老覺得有塊心病,這下可以抵消我的舊惡了!」孫麒聽了,越發寵受她。但王氏常常拒絕和他同房,讓他去和妾睡。過了幾年,王氏屢次生產,但每次嬰兒都夭折了。王氏說:「這是我過去殺死親生兒子的報應啊!」阿堅結婚娶妻後,王氏便把外事委託紿兒子,家務事委託給兒媳婦。一天,她忽然說:「我某日就要死了!」孫麒不信。王氏自己料理起葬具,到了那天,她更換衣服,自己進入棺內去世了。面色還如活著時一樣。這時,只聞到室內充滿了一種奇異的香味,直到把她入斂後,香味才漸漸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