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鴻漸

原文

張鴻漸,永平人。年十八,為郡名士。時盧龍令趙某貪暴,人民共苦之。有范生被杖斃,同學忿其冤,將鳴部院,求張為刀筆之詞,約其共事。張許之。妻方氏,美而賢,聞其謀,諫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勝,而不可以共敗:勝則人人貪天功,一敗則紛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勢力世界,曲直難以理定,君又孤,脫有翻覆,急難者誰也!」張服其言,悔之,乃婉謝諸生,但為創詞而去。質審一過,無所可否。趙以巨金納大僚,諸生坐結黨被收,又追捉刀人。

張懼,亡去。至鳳翔界,資斧斷絕。日既暮,踟躇曠野,無所歸宿。欻睹小村,趨之。老媼方出闔扉,見生,問所欲為,張以實告。嫗曰:「飲食床榻,此都細事;但家無男子,不便留客。」張曰:「僕亦不敢過望,但容寄宿門內,得避虎狼足矣。」嫗乃令入,閉門,授以草荐,囑曰:「我憐客無歸,私容止宿,未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聞知,將便怪罪。」嫗去,張倚壁假寐。忽有籠燈晃耀,見嫗導一女郎出。張急避暗處,微窺之,二十許麗人也。及門,見草荐,詰嫗;嫗實告之。女怒曰:「一門細弱,何得容納匪人!」即問:「其人焉往?」張懼,出伏階下。女審詰邦族,色稍霽,曰:「幸是風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不關白,此等草草,豈所以待君子!」命嫗引客入捨。俄頃,羅酒漿,品物精潔;既而設錦裀於榻。張甚德之,因私詢其姓氏。嫗曰:「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謝世,止遺三女。適所見,長姑舜華也。」

嫗去。張視几上有「南華經」注,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閱,忽舜華推扉入。張釋卷,搜覓冠履。女即榻捺坐曰:「無須,無須!」因近榻坐,腆然曰:「妾以君風流才士,欲以門戶相托,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棄否?」張皇然不知所對,但云:「不相誑,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曰:「此亦見君誠篤,顧亦不妨。既不嫌憎,明日當煩媒妁。」言已,欲去。張探身挽之,女亦遂留。未曙即起,以金贈張,曰:「君持作臨眺之資;向暮,宜晚來。恐傍人所窺。」張如其言,早出晏歸,半年以為常。一日,歸頗早,至其處,村舍全無,不勝驚怪。方徘徊間,聞媼云:「來何早也!」一轉盼間,則院落如故,身固已在室中矣,益異之。舜華自內出,笑曰:「君疑妾耶?實對君言:妾,狐仙也,與君固有夙緣。如必見怪,請即別。」張戀其美,亦安之。夜謂女曰:「卿既仙人,當千里一息耳。小生離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攜我一歸乎?」女似不悅,曰:「琴瑟之情,妾自分於君為篤;君守此念彼,是相對綢繆者,皆妄也!」張謝曰:「卿何出此言!諺云:『一日夫妻,百日恩義。』後日歸念卿時,亦猶今日之念彼也。設得新忘故,卿何取焉?」女乃笑曰:「妾有褊心:於妾,願君之不忘;於人,願君之忘之也。然欲暫歸,此復何難,君家咫尺耳!」遂把袂出門,見道路昏暗,張逡巡不前。女曳之走,無幾時,曰:「至矣。君歸,妾且去。」

張停足細認,果見家門。踰垝垣入,見室中燈火猶熒。近以兩指彈扉。內問為誰,張具道所來。內秉燭啟關,真方氏也。兩相驚喜,握手入帷。見兒臥床上,慨然曰:「我去時兒才及膝,今身長如許矣!」夫婦依倚,恍如夢寐。張歷述所遭。問及訟獄,始知諸生有瘐死者,有遠徙者,益服妻之遠見。方縱體入懷,曰:「君有佳耦,想不復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張曰:「不念,胡以來也?我與彼雖雲情好,終非同類;獨其恩義難忘耳。」方曰:「君以我何人也!」張審視,竟非方氏,乃舜華也。以手探兒,一竹夫人耳。大慚無語。女曰:「君心可知矣!分當自此絕矣,猶幸未忘恩義,差足自贖。」過二三日,忽曰:「妾思癡情戀人,終無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適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

乃向床頭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閉兩眸,覺離地不遠,風聲颼颼。移時,尋落。女曰:「從此別矣。」方將訂囑,女去已渺。悵立少時,聞村犬鳴吠,蒼茫中見樹木屋廬,皆故里景物,循途而歸。踰垣叩戶,宛若前狀。方氏驚起,不信夫歸,詰證確實,始挑燈嗚咽而出。既相見,涕不可仰。張猶疑舜華之幻弄也;又見床臥一兒,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又攜入耶?」方氏不解,變色曰:「妾望君如歲,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見,全無悲戀之情,何以為心矣!」張察其情真,始執臂欷歔,具言其詳。問訟案所結,並如舜華言。方相感慨,聞門外有履聲,問之不應。蓋裡中有惡少,久窺方艷,是夜自別村歸,遙見一人踰垣去,謂必赴淫約者,尾之入。甲故不甚識張,但伏聽之。及方氏亟問,乃曰:「室中何人也?」方諱言:「無之。」甲言:「竊聽已久,敬將以執奸耳。」方不得已,以實告。甲曰:「張鴻漸大案未消,即使歸家,亦當縛送官府。」方苦哀之,甲詞益狎逼。張忿火中燒,把刀直出,剁甲中顱。甲踣,猶號;又連剁之,遂死。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請任其辜。」張曰:「丈夫死則死耳,焉肯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無顧慮,但令此子勿斷書香,目即瞑矣。」天明,赴縣自首。趙以欽案中人,姑薄懲之。尋由郡解都,械禁頗苦。途中遇女子跨馬過,一老嫗捉鞚,蓋舜華也。張呼嫗欲語,淚隨聲墮。女返轡,手啟障紗,訝曰:「表兄也,何至此?」

張略述之。女曰:「依兄平昔,便當掉頭不顧;然予不忍也。寒舍不遠,即邀公役同臨,亦可少助資斧。」從去二三里,見一山村,樓閣高整。女下馬入,令嫗啟捨延客。既而酒炙豐美,似所夙備。又使嫗出曰:「家中適無男子,張官人即向公役多勸數觴,前途倚賴多矣。遣人措辦數十金,為官人作費,兼酬兩客,尚未至也。」二役竊喜,縱飲,不復言行。日漸暮,二役徑醉矣。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脫;曳張共跨一馬,駛如龍。少時,促下,曰:「君止此。妾與妹有青海之約,又為君逗留一晌,久勞盼注矣。」張問:「後會何時?」女不答;再問之,推墮馬下而去。既曉,問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賃屋授徒焉。托名宮子遷。居十年,訪知捕亡寖怠,乃復逡巡東向。

既近裡門,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後入。及門,則牆垣高固,不復可越,只得以鞭撾門。久之,妻始出問。張低語之。喜極,納入,作呵叱聲,曰:「都中少用度,即當早歸,何得遣汝半夜來?」入室,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簾外一少婦頻來,張問伊誰,曰:「兒婦耳。」問:「兒安在?」曰:「赴郡大比未歸。」張涕下曰:「流離數年,兒已成立,不謂能繼書香,卿心血殆盡矣!」話末已,子婦已溫酒炊飯,羅列滿幾。張喜慰過望。居數日,隱匿房榻,惟恐人知。一夜,方臥,忽聞人語騰沸,捶門甚厲。大懼,並起。聞人言曰:「有後門否?」益懼,急以門扇代梯,送張夜度垣而出,然後詣門問故,乃報新貴者也。方大喜,深悔張遁,不可追挽。張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擇途;及明,困殆已極。初念本欲向西,問之途人,則去京都通衢不遠矣。遂入鄉村,意將質衣而食。見一高門,有報條黏壁上,近視,知為許姓,新孝廉也。頃之,一翁自內出,張迎揖而告以情。翁見儀貌都雅,知非賺食者,延入相款。因詰所往。張託言:「設帳都門,歸途遇寇。」翁留誨其少子。張略問官閥,乃京堂林下者;孝廉,其猶子也。月餘,孝廉偕一同榜歸,雲是永平張姓,十八九少年也。張以鄉、譜俱同,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至晚解裝,出「齒錄」,急借披讀,真子也。不覺淚下。共驚問之。乃指名曰:「張鴻漸,即我是也。」備言其由。張孝廉抱父大哭。許叔侄慰勸,始收悲以喜。許即以金帛函字,致告憲台,父子乃同歸。方自聞報,日以張在亡為悲;忽白孝廉歸,感傷益痛。

少時,父子併入,駭如天降,詢知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見其子貴,禍心不敢復萌。張益厚遇之,又歷述當年情狀,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聊齋之張鴻漸白話翻譯

張鴻漸,是永平郡人。年齡才十八歲,是永平郡有名的文土。當時的盧龍縣令趙某異常貪婪殘暴,百姓們受盡壓搾,叫苦連天。有個姓范的秀才被趙縣令用杖刑活活打死,全縣的秀才們對范生的屈死都忿忿不平,要到省裡的巡撫衙門去為范生鳴冤告狀,來求張鴻漸起草狀詞,並約他一起赴省。張鴻漸答應了他們的要求。張的妻子方氏,長得很美,性情賢惠,聽到秀才們的主張後,就勸張鴻漸說:「大凡跟秀才們作事,可以共同取勝,而不可以一起失敗:若勝了就人人貪天功以為己有,一敗了就紛紛瓦解四散,不能再聚合起來。當今是個認錢財看權力的世界,是非曲直很難憑真理判定。您又孤單無兄弟,假若有個三長兩短,危難之時誰能來解救您!」張鴻漸很佩服她說的話,心裡後悔了,便去婉言謝絕了秀才們的約請,只為他們寫了狀詞就走了。巡撫衙門對這起案子審理了一下,沒有作出結論。趙縣令用了巨額金錢賄賂上司,秀才們竟得了個結黨的罪名被抓起來,並又追查寫狀詞的人。張鴻漸害怕,只得逃離家鄉。

張鴻漸逃到陝西鳳翔府境內,錢都花光了。日落西山天將黑了,他還在曠野中徘徊,尋不到住宿的地方。忽然看見附近有個小村莊,就急忙奔了過去。有個老婦人正要出來關門,看見了張鴻漸,就問他要幹什麼。張鴻漸就對她照實說明了來意。老婦人說:「吃飯睡覺,這都是小事;只是家裡沒有男人,不便留客。」張鴻漸說:「我也不敢有過高的希望,只要能容我在門裡頭借宿,躲避一下虎狼就心滿意足了。」老婦人這才讓他進來,關上門,給了他一捆乾草,囑咐說:「我是同情你沒處去,私自答應留宿的。天不明你就得早走,恐怕叫我家姑娘聽到,就要怪罪我了。」說完走了。張鴻漸倚著牆打起盹來。突然發現有燈籠閃著亮光,原來是老婦人引著一位女郎出來了。張鴻漸急忙躲到暗處,偷偷看去,那女郎是個二十來歲的俊美人。女郎來到大門口,看見了乾草,就問老婦人是怎麼回事;老婦人如實說了。女郎生氣地說:「咱滿門女流之輩,怎能收留非親非故的男人!」立即又問:「那人在哪裡?」張鴻漸害怕,從暗中出來跪在了台階下。女郎詳細問明了他的籍貫族姓,臉色稍微轉和,說道:「幸好是位風雅學子,不妨留宿。但老奴竟然不稟報一聲,這樣潦草簡陋,豈能用來招待君子!」便吩咐老婦人領客人進了屋。

不一會兒,擺上酒來,菜餚飯食都精美清潔;飯後又拿進錦緞褥子鋪在床上。張鴻漸非常感激女郎,就私下裡偷偷打聽她的姓氏。老婦人說:「我家主人姓施,老爺和夫人都去世了,只留下了三位姑娘。剛才你見到的那位,是大姑娘舜華。」老婦人說完走了。張鴻漸看見桌上有《南華經》的註釋本,便取過來放在床頭上,趴在床上翻閱起來。忽然舜華推開門進來了。張鴻漸放下書,要尋找自己的鞋帽。舜華走到床前按他坐下,說:「用不著!用不著!」就靠近床前坐下,很靦腆地說道:「我覺得您是位風流才子,想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您,於是不避嫌疑而來。您能不嫌棄我嗎?」張鴻漸聽了,驚慌得不知怎麼回答,只是說道:「不敢相瞞,小生家中已有妻子了。」舜華笑著說:「從這裡也能看出您的誠實,不過也不妨礙。既然您不嫌棄,我明天就去請媒人。」說完了,要走。張鴻漸探過身子拉住她,她也就留下來。天還沒亮舜華即起床,拿銀子送給張鴻漸,說:「您可以拿它作為遊玩的費用。臨近黑天,應該晚一點來,恐怕被別人看見。」張鴻漸按她的話,早出晚歸,這樣過了半年也就習以為常了。

有一天,他回來得稍早了點,到了住處,村莊房舍全沒有了,感到非常驚訝。正在徘徊的時候,聽見老婦人說:「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哇!」一轉眼的功夫,院落又像以前那樣,自已原來已經站在屋裡了。張鴻漸心裡更加驚異。舜華從裡屋出來,笑著說:「您懷疑我了嗎?實話對你說吧:我,是個狐仙,和您本來就有前世的姻緣。假若你一定要見怪的話,就請你馬上走吧。」張鴻漸留戀她的美貌,也就安下心來。夜裡張鴻漸對舜華說:「您既然是仙人,千里之遙的路程喘口氣的功夫就該到了。小生離家已經三年了,心裡惦念著老婆孩子,您能帶我回家一趟嗎?」舜華聽完,好像不高興地說道:「原以為,我對您的恩愛之情夠深厚的了;可您守著我卻想著她,看來你對我的這些親熱,都是虛假的啊!」張鴻漸急忙向她道歉說:「您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俗話說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義。』以後我回家想念您的時候,也會像今天懷念她一樣。假若我得新忘舊,您能喜歡我嗎?」舜華這才笑著說:「我是有點心窄:對於我,就希望你永遠不能忘記;而對於別人,就希望你一定把她忘了。不過您想暫時回家看看,這又有什麼難處?你的家就近在咫尺啊!」於是抓著他的衣襟出了門。見道路昏黑,張鴻漸畏縮不前。舜華便拉著他往前走,不多時,她說:「到了。您回家去,我就走了。」

張鴻漸停住腳步仔細認了認,果然見到了自已的家門。他跳牆進了院子,看見屋裡仍然亮著燈。便走過去用兩個手指頭彈敲屋門。屋內問是誰,張鴻漸說明是自己回來了。屋裡人拿著蠟燭開開門,真是方氏。兩人相見驚喜異常,握著手進了幃帳。張鴻漸看見兒子睡在床上,很感慨地說:「我走的時候兒子才有膝蓋那麼高,如今卻長得這麼大了。」夫婦二人互相依偎著,恍惚如在夢中。張鴻漸對妻子歷述了自己在外的整個遭遇。當問到那場官司時,才知道秀才們有死在監獄裡的,有遠離家鄉的,張鴻漸更加佩服妻子的遠見卓識。方氏縱身投入他的懷抱,說:「您有了漂亮的新娘子,看來不會再想念我這獨守空房的落淚人了!」張鴻漸說:「若是不想念,怎麼還回來呢?我和她雖說感情好,然而她終究不是人類;只是她的恩義不能忘記罷了。」方氏說:「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張鴻漸仔細一看,眼前哪裡是方氏,竟是舜華!伸手去摸兒子,原來是一個「竹夫人」。張鴻漸慚愧得說不出話來,舜華說:「我可知道你的心了!我們的緣分該從此斷絕了。幸好你還不忘恩義,多少還能贖罪。」

過了兩三天,舜華忽然說:「我想癡心戀著別人,終歸沒有意味。您天天怨我不送你回家,今天正好要去京城,順路可和你一同走。」於是從床上拿過「竹夫人」,和張鴻漸都跨上去,叫他閉上兩眼。張鴻漸覺得離地不遠,耳邊響起颼颼的風聲。不多時,便落下來,舜華說:「咱們從此別了。」張鴻漸正要和她約定相見日期,舜華早已不見了。

張鴻漸惆悵地站了一會兒,聽見村裡狗叫,模模糊糊地看見樹木房屋,都是家鄉的景物,便沿著道路回到家門前。他跳牆進去敲門,還像前一次那個樣子。方氏一聽驚起,不相信自己的丈夫能回來,再三追問對證確實了,才挑著燈嗚咽著開門出來。兩人相見,方氏哭得抬不起頭來。張鴻漸懷疑這是舜華在變幻花樣耍弄他;又看見床上睡著個孩子,和上次一樣,就笑著說:「這『竹夫人』又被你帶進來了?」方氏聽了大惑不解,變了臉說:「盼著你回來都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枕頭上的淚痕還在上邊。如今剛剛能相見,竟無一點悲傷依戀之情,哪還有點人性?」張鴻漸見她情真意切,這才上去抓住她的臂膀哽咽起來,把自己的前後遭遇詳盡地講了一遍。問到官司的結果,與上次舜華說的話完全符合。夫妻二人正在相對感慨的時候,忽然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方氏問是誰,卻無人應聲。

原來村裡有個年輕的光棍無賴某甲,早就看上了方氏的美貌。這一夜他從別的村裡回來,遠遠地看見有個人跳進方氏的院牆裡面去了,以為這必定是個應方氏之約去私通的,便尾隨著進來了。某甲本來不太認得張鴻漸,只是伏在門外偷聽他們說話。等到方氏聽到腳步聲多次問是誰時,某甲竟說道:「屋裡是什麼人?」方氏假說:「沒有人。」某甲說:「我偷聽已經很久了,這就要捉姦呢。」方氏不得已,只好說了實話。某甲說:「張鴻漸的大案還沒了結,如果是他來家,也應該綁起來送到官府去。」方氏苦苦哀求他,某甲的話卻越說越下流,並逼她答應和自己私通。張鴻漸胸中怒火燃燒,拿刀衝出門去,照某甲就是一刀,砍中了他的腦袋。某甲倒在地上,仍在號叫,張鴻漸又連砍數刀,才死了。方氏說:「事情已到了這步田地,罪更加重了。你趕快逃走吧,讓我來擔這個罪名。」張鴻漸說:「大丈夫該死就死,豈能為活命而辱沒老婆、連累孩子呢!你不要管我,只要讓孩子能讀書成才,我就是死也閉上眼了。」

天明以後,張鴻漸去縣衙自首了。趙縣令因為他是朝廷審批的案件中的人犯,所以姑且只輕微責罰了他一下。不久張鴻漸就被從府裡押往京城,身上的枷鎖折磨得他非常難受。路上遇見一位女子騎馬而過,有個老婦人為她牽著馬,一看原來是舜華。張鴻漸呼喊老婦人想說句話,淚水隨著聲音淌了下來。舜華掉過馬頭,用手掀開面紗,驚訝地說:「這不是表哥嗎?怎麼來到這裡?」張鴻漸大略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舜華說:「若依著表兄以往的做法,我就該掉過頭去不管;但是我卻不忍心這樣做。寒舍離這裡不遠,就邀請差官們一起光臨,也可多多資助你點盤纏。」跟著她走了二三里路,看見一座山村,村裡樓閣高大整齊。舜華下馬進村,吩咐老婦人開門引進客人。不一會兒擺上了豐盛味美的酒菜,就像早準備好了一樣。舜華又讓老婦人出來對他們說:「家裡恰巧沒有男主人,請張官人就多勸差官喝幾杯,路上依賴他們的地方多著呢。已經派人去籌集幾十兩銀子,一來為官人作盤費,二來也好酬謝兩位差官,人到這時還沒回來呢。」兩個差役心中暗喜,便開懷痛飲,不再說趕路了。天漸漸黑了,兩個差役徑直喝醉了。舜華出來,用手指了指張鴻漸身上的枷鎖,枷鎖立刻就從他身上脫落了。她拉著張鴻漸一起跨在那匹馬上,像龍一樣飛馳而去。不多時,舜華催促他下馬,說:「您就留在這兒。我和妹妹約好要到青海去,又為你逗留了半天,讓她久等了。」張鴻漸說:「咱們以後何時見面?」舜華沒回答;再問她時,她把張鴻漸推落到馬下,自己揚長而去。

天亮以後,張鴻漸問人家這是什麼地方,原來是山西太原郡。他於是到了郡城,賃了處房子教起書來。並改名換姓叫宮子遷。他在這裡一住十年。通過打聽知道這幾年官府對於追捕他的事已經漸漸鬆懈,這才又慢慢地朝東往家走。靠近村子時,他沒敢急著進,而是等夜深人靜後才進去。

張鴻漸到了家門口,一看院牆又高又堅固,沒法再跳進去,只得用馬鞭敲門。過了好久,妻子才出屋問是誰。張鴻漸小聲告訴了她。方氏聽說高興極了,急忙開門叫他進來,並裝作斥責的聲音,說道:「在京城錢不夠用,就該早回來拿,怎麼叫你半夜回來?」進了屋,夫妻二人說了說這些年來各人生活的情況,才知道那兩個差役也一直逃亡在外沒有回來。他倆說話期間,簾子外邊有個少婦多次來往,張鴻漸就問她是誰,方氏說:「是兒媳。」張鴻漸又問:「兒子在哪裡?」方氏說:「到郡城參加鄉試還沒回來。」張鴻漸一聽流下淚來說:「我在外流落了這些年,兒子已經成人了,沒想到他真能讀書成才,您的心血可說是全都用盡了!」話沒說完,兒媳已燙好了酒做好了飯,擺了滿滿一桌。張鴻漸真是大喜過望。住了幾天,他總是躲在床上不出屋子,惟恐被別人知道。

有天夜裡,夫妻二人剛睡下,忽聽外面人聲鼎沸,捶門的聲響非常猛烈。他倆嚇壞了,趕緊一同起來。聽到外面的人說:「他家有後門嗎?」方氏更加害怕了,急忙用一扇門代替梯子,送張鴻漸乘夜色跳牆出去;然後到大門口問是什麼事,原來是來家為新科舉人報喜的差役。方氏大喜,很後悔讓張鴻漸逃走,但是追也沒法追了。

張鴻漸這天夜裡在野草樹叢中連跑帶鑽,急得顧不上分辨道路;到了天亮,已是困乏到了極點。起初他本想往西走,問了問路上的人,這兒竟離去京城的大路不遠了。於是他進了村子,心想拿衣服換頓飯吃。發現有座高大的門樓,牆上貼著報喜的大紅紙條,走過去看了看,知道這一家姓許,是新科舉人。不一會兒,有位老翁從大門裡出來,張鴻漸迎上去行了個禮並說明了來意。許翁見他儀表不凡,知道他不是騙吃喝的人,便請他進家用酒飯招待了他。許翁於是問他要到哪裡去,張鴻漸假說道:「在京城設館教書,回家路上遭了強盜的洗劫。」許翁願意留下他來教自己的小兒讀書。張鴻漸略問了一下許翁的官階門第,他竟是一位退居林下的京官,新科舉人是他的侄子。

過了一個多月,許舉人和一位同榜的舉人一起來家,這位舉人說他家住永平府,姓張,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張鴻漸因為張舉人的家鄉、姓氏譜系和自己相同,心中懷疑他可能是自己的兒子;但是又一想縣裡的同姓很多,怕錯了就沒敢相認。到了晚上解行李時,許舉人拿出一冊記載同榜舉人籍貫、三代的《齒錄》,張鴻漸急忙借來翻閱,一看這張舉人還真是自己的兒子。張鴻漸看著《齒錄》,不覺掉下淚來。大家都驚奇地問他怎麼了,他這才指著上面的名字說:「這張鴻漸,就是我呀。」便詳盡地敘述了自己的前後遭遇。張舉人跑過來抱著父親大哭起來。經許家叔侄二人安慰勸說,張鴻漸父子才轉悲為喜。許翁立即拿出銀子和綢緞並寫好信,派人送往御史那裡,張鴻漸父子於是一同回家。

方氏自從得到兒子中舉的喜報以後,天天為張鴻漸逃亡在外感到悲傷;忽然有人說新舉人回來了,心裡更加悲痛。不多時,張鴻漸父子一起進了家門,方氏大吃一驚,以為丈夫從天而降,當問知事情的經過後,全家人才悲喜交集。

某甲的父親見張鴻漸的兒子中舉顯貴了,也不敢再萌發害人之心,張鴻漸卻更加厚待他,又歷述了當年出事的真實情景。某甲的父親聽了很受感動,並且非常慚愧,於是兩家互相和解,成為朋友。

《聊齋誌異文白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