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湖南某,能記前生三世。一世為令尹,闈場入簾。有名士興於唐被黜落,憤懣而卒,至陰司執卷訟之。此狀一投,其同病死者以千萬計,推興為首,聚散成群。某被攝去,相與對質。閻羅便問:「某既衡文,何得黜佳士而進凡庸?」某辨言:「上有總裁,某不過奉行之耳。」閻羅即發一簽,往拘主司。久之,勾至。閻羅即述某言。主司曰:「某不過總其大成;雖有佳章,而房官不薦,吾何由而見之也?」
閻羅曰:「此不得相諉,其失職均也,例合笞。」方將施刑,興不滿志,戛然大號;兩墀諸鬼,萬聲鳴和。閻羅問故,興抗言曰:「笞罪太輕,是必掘其雙睛,以為不識文字之報。」閻羅不肯,眾呼益厲。閻羅曰:「彼非不欲得佳文,特其所見鄙耳。」眾又請剖其心。閻羅不得已,使人褫去袍服,以白刃劙胸,兩人瀝血鳴嘶。眾始大快,皆曰:「吾輩抑鬱泉下,未有能一伸此氣者;今得興先生,怨氣都消矣。」哄然遂散。
某受剖已,押投陝西為庶人子。年二十餘,值土寇大作,陷入賊中。有兵巡道往平賊,俘擄甚眾,某亦在中。心猶自揣非賊,冀可辯釋。及見堂上官,亦年二十餘,細視,則興生也。驚曰:「吾合盡矣!」既而俘者盡釋,惟某後至,不容置辨,竟斬之。某至陰司投狀訟興。閻羅不即拘,待其祿盡,遲之三十年,興始至,面質之。興以草菅人命,罰作畜。稽某所為,曾撻其父母,其罪維均。某恐來生再報,請為大畜。閻羅判為大犬,興為小犬。某生於北順天府市肆中。一日,臥街頭,有客自南中來,攜金毛犬,大如狸。某視之,興也。心易其小,齕之。小犬咬其喉下,系綴如鈴。大犬擺撲嗥竄,市人解之不得。俄頃,俱斃。並至冥司,互有爭論。閻羅曰:「冤冤相報,何時可已。今為若解之。」乃判興來世為某婿。某生慶雲,二十八舉於鄉。生一女,嫻靜娟好,世族爭委禽焉。某皆弗許。偶過臨郡,值學使發落諸生,其第一卷李姓,實興也。遂挽至旅舍,優厚之。問其家,適無偶,遂訂姻好。人皆謂某憐才,而不知有夙因也。既而娶女去,相得甚歡。然婿恃才輒侮翁,恆隔歲不一至其門。翁亦耐之。後婿中歲偃蹇,苦不得售,翁百計為之營謀,始得志於名場。由此和好如父子焉。
異史氏曰:「一被黜而三世不解,怨毒之甚至此哉!閻羅之調停固善;然墀下千萬眾,如此紛紛,勿亦天下之愛婿,皆冥中之悲鳴號動者耶?」
聊齋之三生白話翻譯
湖南有個人,姑且稱之為湖某,能記得前生三世的事。第一世是縣令,鄉試中作同考官,負責閱卷。有個叫興於唐的名士,在考試中落第,冤憤而死,拿著自己的考卷到陰司裡狀告湖某。興於唐的訴狀一投,和他患同一種病死去的冤鬼,成千上萬,共同推興於唐為首領,結成同夥以作響應。湖某便被攝到陰司中,和眾鬼對質。閻王問他道:「你既然負責評閱文章,為什麼革除名士而錄取平庸的人?」湖某叫屈說:「我上面還有主試官,我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閻王便發籤,命小鬼去拘拿主考官。過了很久,將主考官拘來,閻王告訴他湖某的辯解,主考官說:「我不過最後匯總,即使有好文章,簾官不推薦,我又怎麼知道呢?」閻王道:「這件事你們不能互相推卸責任,都算失職,按律應受笞刑。」剛要施刑,興於唐不滿意,大聲鳴起冤來,兩階下的眾鬼,萬聲響應。閻王問興於唐緣故,興於唐大聲說:「笞刑太輕,應該挖出他們的雙眼,以作為不識文章優劣的報應!」閻王不同意,群鬼號叫越發猛烈。閻王說:「他們不是不想得到好文章,只是見識太鄙陋罷了。」眾鬼又請求剖出他們的心,閻王迫不得已,只得命小鬼剝去考官的衣服,用刀剖胸剜心。兩人滴著鮮血,嘶呀痛叫,眾鬼方才高興。紛紛說:「我們終日在陰間裡氣憤煩悶,沒有一個能出這口氣的人。現在多虧興先生,才消了這口怨氣!」於是哄然散去。
湖某受刑畢,被押投到陝西,托生為普通百姓的兒子。長到二十多歲,正趕上家鄉鬧土匪,他被擄入賊寇中。官兵前去剿捕,俘虜了很多人,湖某也夾在裡邊。心裡還想自己不是賊,希望官府能辨認出來釋放。等看到大堂上坐著的審判官,年齡也是二十多歲,仔細一看,卻是興於唐。湖某大驚道:「我合該死了!」不長時間,被俘虜的人全部釋放了;最後是湖某,審判官不容他申辯,立命殺了。
湖某冤魂到陰司中,狀告興於唐。閻王沒有立即拘拿興於唐,等到他官祿享盡,遲至三十年後才勾來陰司,兩人當面對質。興於唐因亂殺人命,被法托生為畜牲;考察湖某生前的行為,曾打過父母,罪行和興於唐均等,也罰作畜牲。湖某恐怕來世再遭報應,清求托生個大畜牲。閻王便判他托生為大狗,興於唐為小狗。大狗生在順天府的一個市場中。一天,大狗臥在街頭,有個南方來客牽著一條金毛狗,只有狐狸那樣大。大狗仔細一看,正是興於唐。心裡輕視它小,一口咬住了它。沒想到小狗反咬莊了大狗的喉嚨,吊在大狗的脖子底下,像個鈴鐺一樣。大狗嗥叫著翻滾撲騰,市場上的人怎麼也分解不開,不一會,兩條狗都死了,又一塊到陰司打官司,各說各理。閻王說:「像這樣冤冤相報,何時算了!現在我為你們和解。」於是判興於唐來世做湖某的女婿。
此後,湖某又托生到慶雲。二十八歲時,考中舉人,生了一個女兒,長得十分文靜漂亮。世族大家爭著提親,湖某一概不答應。一次他偶然經過鄰郡,正趕上學使定等公佈歲試考卷,一個姓李的列一等卷第一名,就是興於唐。湖某將李生請到旅舍,慇勤招待。打聽他的家庭情況,知道還沒成親,便將女兒許給了他。人們都說湖某愛才,卻不知這是前世的姻緣。不久,李生將湖某的女兒娶了去,兩個人感情很好。但李生常常依仗著自己的才氣,慢待老丈人,經常一年都不到丈人門上。湖某也忍了下來。後來,李生中年失意,屢考不中,湖某千方百計替他夤緣,才使他科考得志,如願以償。從此以後,翁婿和好親如父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