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兒時,相者曰:「後當娶女道士為妻。」父母共以為笑。而為之論婚,低昂苦不能就。生母臧夫人,祖居黃岡,生以故詣外祖母。聞時人語曰:「黃州『四雲』,少者無論。」蓋郡有呂祖庵,庵中女道士皆美,故雲。庵去臧氏村僅十餘里,生因竊往。扣其關,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謙喜承迎,儀度皆潔。中一最少者,曠世真無其儔,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頤,但他顧。諸道士覓盞烹茶。生乘間問姓字。答云:「雲棲,姓陳。」生戲曰:「奇矣!小生適姓潘。」陳赬顏發頰,低頭不語,起而去。
少間,瀹茗,進佳果。各道姓字:一,白雲深,年三十許;一,盛雲眠,二十以來;一,梁雲棟,約二十有四五,卻為弟。而雲棲不至。生殊悵惘,因問之。白曰:「此婢懼生人。」生乃起別,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而欲見雲棲,明日可復來。」生歸,思戀綦切。次日,又詣之。諸道士俱在,獨少雲棲,未便遽問。諸女冠治具留餐,生力辭,不聽。白拆餅授箸,勸進良殷。既問:「雲棲何在?」答云:「自至。」久之,日勢已晚,生欲歸。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來奉見。」生乃止。俄,挑燈具酒,雲眠亦去。酒數行,生辭已醉。白曰:「飲三觥,則雲棲出矣。」生果飲如數。梁亦以此挾勸之,生又盡之,覆琖告辭。白顧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勸飲,汝往曳陳婢來,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去,少時而返,具言:「雲棲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臥。兩人代裸之,迭就淫焉。終夜不堪其擾。天既明,不睡而別,數日不敢復往,而心念雲棲不忘也,但不時於近側探偵之。
一日,既暮,白出門,與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關。雲眠出應門,問之,則梁亦他適。因問雲棲。盛導去,又入一院,呼曰:「雲棲!客至矣。」但見室門閛然而合。盛笑曰:「閉扉矣。」生立窗外,似將有言,盛乃去。雲棲隔窗曰:「人皆以妾為餌,釣君也。頻來,身命殆矣。妾不能終守清規,亦不敢遂乖廉恥,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頭相約。雲棲曰:「妾師撫養。即亦非易,果相見愛,當以二十金贖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為桑中之約,所不能也。」生諾之。方欲自陳,而盛復至,從與俱出,遂別歸。中心怊悵,思欲委曲夤緣,再一親其嬌范,適有家人報父病,遂星夜而還。無何,孝廉卒。夫人庭訓最嚴,心事不敢使知,但刻減金貲,日積之。有議婚者,輒以服闋為辭。母不聽。生婉告曰:「曩在黃岡,外祖母欲以婚陳氏,誠心所願。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黃省問;旦夕一往,如不果諧,從母所命。」夫人許之。乃攜所積而去。至黃,詣庵中,則院宇荒涼,大異疇昔。漸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問。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雲』星散矣。」問:「何之?」曰:「雲深、雲棟,從惡少去;向聞雲棲寓居郡北;雲眠消息不知也。」生聞之悲歎。命駕即詣郡北,遇觀輒詢,並少蹤跡。悵恨而歸,偽告母曰:「舅言:陳翁如岳州,待其歸,當遣伻來。」
逾半年,夫人歸寧,以事問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誑;媼疑甥與舅謀,而未以聞也。幸舅出,莫從稽其妄。夫人以香願登蓮峰,齋宿山下。既臥,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捨,自言:「陳雲棲。」聞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愬坎坷,詞旨悲惻。末言:「有表兄潘生,與夫人同籍,煩囑子侄輩一傳口語,但道其暫寄棲鶴觀師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如歲。令早一臨存;恐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夫人審名字,即又不知。但云:「既在學宮,秀才輩想無不聞也。」未明早別,殷殷再囑。夫人既歸,向生言及。生長跪曰:「實告母:所謂潘生,即兒也。」夫人既知其故,怒曰:「不肖兒!宣淫寺觀,以道士為婦,何顏見親賓乎!」生垂頭,不敢出詞。會生以赴試入郡,竊命舟訪王道成。至,則雲棲半月前出遊不返。既歸,悒悒而病。適臧媼卒,夫人往奔喪,殯後迷途,至京氏家,問之,則族妹也。相便邀入。見有少女在堂,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思得一佳婦,俾子不懟,心動,因詰生平。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暫寄此耳。」問:「婿家誰?」曰:「無之。」把手與語,意致嬌婉,母大悅,為之過宿,私以己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不然,胡蹉跎至今也。容商之。」夫人招與同榻,談笑甚歡;自願母夫人。夫人悅,請同歸荊州;女益喜。
次日,同舟而還。既至,則生病未起,母欲慰其沉痾,使婢陰告曰:「夫人為公子載麗人至矣。」生未信,伏窗窺之,較雲棲尤艷絕也。因念:三年之約已過,出遊不返,則玉容必已有主。得此佳麗,心懷頗慰。於是囅然動色,病亦尋瘳。母乃招兩人相拜見。生出,夫人謂女:「亦知我同歸之意乎?」女微笑曰:「妾已知之。但妾所以同歸之初志,母不知也。妾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闊絕,必已另有良匹。果爾,則為母也婦;不爾,則終為母也女,報母有日也。」夫人曰:「既有成約,即亦不強。但前在五祖山時,有女冠問潘氏,今又潘氏,固知夷陵世族無此姓也。」女驚曰:「臥蓮峰下者母耶?詢潘者,即我是也。」母始恍然悟,笑曰:「若然,則潘生固在此矣。」女問:「何在?」夫人命婢導去問生,生驚曰:「卿雲棲耶?」女問:「何如?」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為戲。女知為生,羞與終談,急返告母。母問其「何複姓王」。答云:「妾本姓王。道師見愛,遂以為女,從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為之成禮。先是,女與雲眠俱依王道成。道成居隘,雲眠遂去之漢口。女嬌癡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業,道成頗不善之。會京氏如黃岡,女遇之流涕,因與俱去,俾改女冠裝,將論婚士族,故諱其曾隸道士籍。而問名者,女輒不願,舅及妗皆不知其意向,心厭嫌之。
是日,從夫人歸,得所托,如釋重負焉。合巹後,各述所遭,喜極而泣。女孝謹,夫人雅憐愛之;而彈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業,夫人頗以為憂。積月餘,母遣兩人如京氏,留數日而歸,泛舟江流,欻一舟過,中一女冠,近之,則雲眠也。雲眠獨與女善。女喜,招與同舟,相對酸辛。問:「將何之?」盛云:「久切懸念。遠至棲鶴觀。則聞依京舅矣。故將詣黃岡,一奉探耳。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視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時已矣!」因而欷歔。女設一謀:令易道裝,偽作姊,攜伴夫人,徐擇佳耦。盛從之。既歸,女先白夫人,盛乃入。舉止大家;談笑間,練達世故。母既寡,苦寂,得盛良歡,惟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勞,不自作客。母益喜,陰思納女姊,以掩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
一日,忘某事未作,急問之,則盛代備已久。因謂女曰:「畫中人不能作家,亦復何為。新婦若大姊者,吾不憂也。」不知女存心久,但懼母嗔。聞母言,笑對曰:「母既愛之,新婦欲效英、皇,何如?」母不言,亦囅然笑。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乃另潔一室,告盛曰:「昔在觀中共枕時,姊言:『但得一能知親愛之人,我兩人當共事之。』猶憶之否?」盛不覺雙眥熒熒,曰:「妾所謂親愛者,非他:如日日經營,曾無一人知其甘苦;數日來,略有微勞,即煩老母恤念,則中心冷暖頓殊矣。若不下逐客令,俾得長伴老母,於願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踐也。」女告母。母今姊妹焚香,各矢無悔詞,乃使生與行夫婦禮。將寢,告生曰:「妾乃二十三歲老處女也。」生猶未信。既而落紅殷褥,始奇之。盛曰:「妾所以樂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誠以閨閣之身,腆然酬應如勾欄,所不堪耳。借此一度,掛名君籍,當為君奉事老母,作內紀綱,若房闈之樂,請別與人探討之。」三日後,帕被從母,遣之不去。女早詣母所,佔其床寢,不得已,乃從生去。
由是三兩日輒一更代,習為常。夫人故善弈,自宴居,不暇為之。自得盛,經理井井,晝日無事,輒與女弈。挑燈瀹茗,聽兩婦彈琴,夜分始散。每與人曰:「兒父在時,亦未能有此樂也。」盛司出納,每記籍報母。母疑曰:「兒輩常言幼孤,作字彈棋,誰教之?」女笑以實告。母亦笑曰:「我初不欲為兒娶一道士,今竟得兩矣。」忽憶童時所卜,始信定數不可逃也。生再試不第。夫人曰:「吾家雖不豐,簿田三百畝,幸得雲眠紀理,日益溫飽。兒但在膝下,率兩婦與老身共樂,不願汝求富貴也。」生從之。後雲眠生男女各一;雲棲女一男三。母八十餘歲而終:孫皆入泮;長孫,雲眠所出,已中鄉選矣。
聊齋之陳雲犧白話翻譯
真毓生,是湖北夷陵人,舉人的兒子。他文章寫得好,長得又俊雅瀟灑,少年時就出了名。還是孩子時,有個相面的見了他說:「以後當娶女道士為妻。」真生的父母聽了都以為是笑談。但真生長大後,雖多方提親,卻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找不到合適的。
真生的母親臧夫人,娘家是黃岡的。這天,真生因為有事去拜見外祖母。到了黃岡,聽人都在傳說「黃州『四雲』,少者無倫」。原來,本郡有座呂祖庵,庵中的女道士們都長得很美,所以有這種說法。呂祖庵距臧家村僅十幾里路,真生便偷偷跑了去想見識見識。到了呂祖庵,敲敲門,果然有三四個女道士出來迎接,都很整潔漂亮。其中一個最年輕的,真是絕代佳人,無與倫比。真生一見鍾情,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少女手托香腮,只是看著別處。女道士們都去煮茶、找茶碗去了。真生乘機問少女的姓名,少女回答說:「叫雲棲,姓陳。」真生開玩笑說:「太巧了!我正好姓潘。」雲棲聽了,羞紅了臉頰,低下頭默默不語,接著起身走了。不一會兒,女道士們煮了茶來,又端上水果,各自介紹了自己的姓名。一個叫白雲深,三十多歲;一個叫盛雲眠,二十來歲;另一個叫梁雲棟,二十四五,卻是妹妹。只是陳雲棲沒來。真生心中悵惘,便問雲棲哪去了。白雲深說:「這丫頭怕生人。」真生便起身告辭。白雲深極力挽留,真生不聽,走出門去。白雲深說:「如想見雲棲,明天可再來。」
真生回去後,非常想念陳雲棲。第二天,又去呂祖庵拜訪。女道士們都在,惟獨不見陳雲棲,真生也不好馬上便問。女道士們擺下飯菜,留真生吃飯。真生極力推辭,道士們不聽。白雲深掰開一塊餅,又塞給他一雙筷子,慇勤地勸著。吃完飯,真生說:「雲棲在哪裡?」回答說:「她自己會來的。」過了很久,天已晚了,真生想回去。白雲深拉住他的胳膊,說:「再待會兒,我去把那丫頭捉來見你!」真生便不走了。一會兒,白雲深挑著燈籠,擺上酒菜,這時盛雲眠也走了。酒過數巡,真生推辭說醉了。白雲深說:「喝三杯,雲棲就出來了。」真生便喝了三杯。梁雲棟也以此要挾,真生又喝了三杯。喝完,倒扣過酒杯,告辭要走。白雲深看著梁雲棟說:「咱倆的面子小,不能勸客人多喝點。你去拖陳丫頭來,就說潘郎等妙常已經很久了!」,梁雲棟離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了,說:「雲棲不來!」真生想走,但夜已深,便假裝醉了,仰面睡下。白、梁二人替他脫光了衣服,輪番湊上去行淫。真生終夜不堪騷擾,天剛亮,便立即走了。此後,一連好幾天,不敢再去呂祖庵。但心裡仍念念不忘雲棲,只好不時在呂祖庵附近探視雲棲的行蹤。
一天,天已黑了。真生見白雲深跟著一個少年男子走了,非常高興。他不太怕梁雲棟,便急忙去敲門;盛雲眠答應著出來開了門,真生一問,梁雲揀也出去沒回來,便問雲棲在不在。盛雲眠領著他又進入一個小院,呼喚說:「雲棲,來客人了!」只見雲棲的房門「砰」地一聲關上了。盛雲眠笑著說:「關門了!」真生站在窗外,像有話要說,盛雲眠便走了。雲棲隔著窗對真生說:「她們拿我作釣餌,在釣你上鉤呢!你再來,性命難保!我雖然不能守一輩子清規,可也不敢喪盡廉恥。我想得到一個真正像潘郎那樣的人侍奉他!」真生發誓要跟她白頭到老,雲棲說:「我師傅撫養我很不容易,你如果真的愛我,就用二十兩銀子贖我出去。我等你三年。如指望跟我幽會偷情,絕對辦不到!」真生答應了。正想再傾吐心曲,盛雲眠又來了。真生只得跟著她出去,告辭回去了。心中惆悵,想再想方設法,親眼看看雲棲,正巧老家來人,告訴他父親病危。真生連夜奔回。不久,真舉人便去世了。臧夫人家教很嚴,真生不敢讓母親知道自己的心事,只是減扣自己的花銷,天天攢錢。有來拉親的,真生就以給父親服孝為由推辭。母親不聽,真生婉轉地告訴母親說:「上次在黃岡,外祖母想給我提一個姓陳的姑娘,我很願意。因為家中遭了這次變故,跟黃岡久不通音訊,很久沒再去問這事了。等我再去一趟,如這事不成,再聽憑母親吩咐!」藏夫人答應了。真生便攜帶著自己的積蓄上了路。
到了黃岡,真生徑直去了呂祖庵。只見院宇頹敗,一片荒涼,跟原先大不相同。真生慢慢走進去,見只有一個老尼姑正在做飯,真生便上前詢問。老尼姑說:「前年老道士死了,『四雲』早已散了。」真生問:「到哪裡去了?」回答說:「雲深、雲棟跟惡少走了;雲棲聽說寄住在郡北;雲眠不知下落。」真生聽了,悲歎不已。便又趕到郡北,碰到廟觀就打聽,卻沒有一點雲棲的蹤跡。真生只得惆悵地返回家,騙母親說:「舅父說:陳老翁到岳州去了,等他回來,就派僕人來告知。」半年後臧夫人回娘家探親,問母親這件事,她母親卻茫然不知。臧夫人大怒,知道兒子在撒謊。臧老太太卻懷疑外甥孫子跟他舅父有商量,只是沒告訴自己。幸虧真生的舅父出了遠門,沒法對證。
臧夫人到蓮峰燒香還願,在山下住宿。睡下後,店主人又來敲門,送進來一個女道士,同宿一屋。女道士自稱叫「陳雲棲」,聽臧夫人說家是夷陵的,雲棲就搬過座位,挨著夫人講訴起自己的坎坷遭遇,言詞神情悲傷淒惻。最後又說:「我有個姓潘的表兄,跟夫人是同一個地方的。麻煩夫人托您的子侄們去告訴他,就說我現在暫住在棲鶴觀師叔王道成處,天天受苦,度日如年,讓他早點來看看我。不然恐怕錯過這個機會,以後就難以見面了。」臧夫人詢問潘生的名字,雲棲卻不知道,只是說:「他既然在學宮讀書,那些秀才們一定聽說過他。」第二天,天還沒亮,雲棲早早告辭,又再三囑咐臧夫人不要忘了。
臧夫人回家,跟兒子提起這事。真生跪在地上說:「實話告訴母親:那個潘生,就是兒子!」臧夫人問知緣故,大怒地說:「不肖之子!在尼姑觀行淫,以女道士為妻,傳出去還有什麼臉見親戚朋友!」真生耷拉著腦袋,一句話不敢說。正好真生要到郡城考試,便偷偷地租了船去訪王道成。趕到棲鶴觀,得知雲棲已於半月前出遊,一去不回。真生回到家中,鬱鬱不樂,接著便病了。
正趕上真生的外祖母去世了。臧夫人回去奔喪。出殯後回家的路上迷了路,來到一個姓京的人家,一打聽,還是自己的族妹家。京家請臧夫人進屋。臧夫人見到堂屋內有個少女,約十八九歲,長得秀雅無比,真是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少女。臧夫人常想找個美麗的兒媳,好安慰兒子,見了這個少女,不禁心動,便打聽她的情況。族妹說:「這是王家的女兒,京家的外甥女。雙親都已去世,暫時寄居在這裡。」臧夫人問:「婆家是哪裡?」族妹回答說:「還沒有。」臧夫人握著那少女的手跟她說了幾句話,見她神情嬌婉,心中更加高興。便在京家住了一晚,私下把自己的意思告訴了族妹。族妹說:「這事很好。只是這姑娘自視很高;不然,怎會拖到現在還沒婆家。容我慢慢和她商量。」臧夫人叫過少女同床而睡,二人又說又笑,十分高興。少女自願認臧夫人為母,夫人歡喜,請她同去荊州。少女更加高興。
第二天,臧夫人帶著少女同船返回。到家後,真生仍然臥病在床。母親想安慰安慰他,讓丫鬟悄悄地去告訴他說:「夫人給公子帶了個美人來!」真生不信,趴在窗子上往外瞅了瞅,果然見一個少女,生得比雲棲還要美麗十分。心中想道:三年之約已經過去,既然出遊一去不返,肯定有了新意中人。現在得到這樣一個美人,倒也足慰平生。於是喜笑顏開,病也好像一下子好了。母親招呼真生和少女見過面,真生便出去了。臧夫人對少女說:「你知道我讓你一同來的意思嗎?」少女微笑著說:「我已經知道了。但我之所以願意一同來的本意,母親卻不知道。我小的時候和夷陵人潘生訂了親。後來音訊隔絕,想必他早已另娶。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就做婆媳;不然,我們仍然做母女。」臧夫人說:「既然早有婚約,當然不能勉強。只是前些年我在五祖山時,就有個女道士打聽潘生;現在又是潘生,可夷陵的世族大家並沒有姓潘的。」少女驚訝地問:「那次在蓮峰下住宿的,是母親嗎?打聽潘生的那個女道士就是我啊!」臧夫人恍然大悟,笑著說:「如是這樣,那麼潘生早就在這裡了!,少女問:「在哪裡?」夫人命丫鬟領著她去問真生。真生大驚,問:「你是雲棲?」少女問:「你怎麼知道的?」真生講了實情,說當初冒姓潘是跟她開了個玩笑。少婦知道「潘生」就是真生,害羞地不說話了,忙回去告訴了夫人。夫人問道:「你怎麼又姓了王呢?」雲棲回答說:「我本姓王。我的師傅很喜歡我,認了我作女兒,我便改姓了師傅的姓。」臧夫人也很高興,擇了吉日為兒子和雲棲成了親。
原來,雲棲和雲眠當初都去投奔了王道成。因為王道成住處狹窄,雲眠便又去了漢口。雲棲嬌弱,不能勞作,又害羞再去當道士,王道成很不耐煩。正好碰上親戚京氏去黃岡,雲棲哭著講了自己的遭遇,京氏便帶著她一同回了家,讓她換下道士的服裝還了俗。因為要給她向大戶人家提親,所以忌諱提起她當過道士。但是有來提親的,雲棲都不願意。舅父、舅母摸不透她的心思,心裡十分厭煩她。由於這次偶然的機會,雲棲得以跟臧夫人回到夷陵,最終找到自己的歸宿,她如釋重負。成親後,真生和雲棲各自述說了自己的遭遇,都歡喜得流下了眼淚。雲棲為人孝順勤謹,臧夫人非常愛憐她。但雲棲喜好的是彈琴下棋,不會料理家務,臧夫人很感憂愁。
一個多月後.臧夫人讓真生夫妻倆去京氏家拜訪。兩人住了幾天才往回走。船行江中,見另一隻船很快地駛過,船上有個女道士。靠近一看,原來是雲眠!雲眠惟獨和雲棲要好。雲棲見了她非常高興,讓她到自己船上來,二人相對心酸。雲棲問:「你要到哪裡去?」盛雲眠說:「很久以來,我一直想著你,特地去棲鶴觀尋找;聽說你又去投奔京氏舅舅了,我所以要去黃岡,想去探望你,竟不知你跟意中人已經團聚!現在看你像仙女一樣,只剩我一人到處漂泊,真不知何時算了?」說著,淚流不止。雲棲想出一個主意:讓雲眠換下道士裝,假稱是自己的姐姐,將她先帶回家中陪伴夫人,再慢慢尋找個好丈夫。盛雲眠聽從了。
回家後,雲棲先去稟報過夫人自己的姐姐來了,盛雲眠才進家。只見她舉止端莊,有大家風度,言談笑語,老練世故。臧夫人守寡已很久,很感苦寂,見了盛雲眠,非常高興,惟恐她馬上就走了。第二天,雲眠早早就起來,替夫人操勞,不把自己看作是客人。母親更加歡喜,心中便暗想再為兒子娶了盛雲眠,以掩飾兒媳的道士身份——她卻不知道雲眠也是道士。臧夫人儘管有了這心思,但還沒敢直接說。一天,臧夫人忽然想起忘了一件事沒做,急忙問時。雲眠早已給辦妥了。夫人便對雲棲說:「即使長得像畫上的人,但不會治家,又有什麼用?新媳婦能像你姐姐這佯,我就不用擔憂了。」夫人不知雲棲也早就有這個心思了,只是怕母親嗔怪,沒敢說。聽了母親這樣說,便笑著回答說:「母親既然喜愛她,我想傚法女英、娥皇二女同侍大舜的故事,怎麼樣?」母親沒說活,笑了笑。雲棲退下,告訴真生說:「老母已經點頭了!」於是另準備了一間乾淨屋子,雲棲又去對雲眠說:「過去我們在觀中同床共宿時,姐姐曾說:『只要能得到一個親愛知己的人,我們兩人共同服侍他。』你還記得嗎?」雲眠聽了,不覺雙眼蒙上了淚光,說:「我所謂的親愛之人,不指別的:過去我天天勞作,並無一人知道我的甘苦;幾天來,我不過稍操勞了一下,就煩老母掛念體恤,這一冷一暖,我怎能不明白!如果不下逐客令攆我走,能讓我長伴老母,我便很滿足了,並不敢希望能實現過去說過的話。」雲棲告訴了母親,母親便命姐妹倆焚香發誓,永不後悔。接著就讓真生和雲眠行了夫婦禮。同床時,雲眠告訴真生說:「我是二十三歲的老處女。」真生還不太相信。既而下紅沾濕了褥子,真生才大感驚奇。盛雲眠說:「我之所以想找個丈夫,並不是耐不得女尼觀中的寂寞;實在是因為拿自己的清白身子,像妓女一樣應酬客人,令人不能忍受!我借和你這一次歡會,以明確我是屬於你的人。今後我只願代你服侍老母,料理家務。像那閨房之樂,請你跟別的人一塊去探討。」三天後,雲眠便抱著被子去找老母,讓她回去也不回。雲棲便早早地到母親處佔了她的床,雲眠迫不得已,只得跟真生去睡。從此,隔兩三天,兩人就更換一次。
臧夫人本來很會下棋,自從守了寡,便沒心思再下了。盛雲眠來了後,一切家務都料理得井井有條。夫人白天沒事,常常和雲棲下棋;晚上就挑燈品茶,聽兩個兒媳婦彈彈琴,到半夜才散。常常對人說:「孩子的父親活著時,我都沒現在這麼快活!」盛雲眠掌管帳簿和錢財,每次記完帳,都要報告老母。老母懷疑地說:「你們姐妹倆都說自小就成了孤兒,那麼記帳、彈琴都是跟准學的?」雲眠實說了自己的道士身份,母親也笑著說:「起初我不想給兒子娶個女道士,現在竟娶了兩個!」忽然想起兒子小時算的卦,才相信命中注定,運數難逃。
後來,真生又去考了次試,仍沒考中。夫人說:「我們家雖不富裕,也有薄田三百畝。多虧雲眠經營料理,生活越來越好過。兒只管在我膝下,領著兩個媳婦跟我共樂,不願意你去求什麼富貴!」真生聽從了。後來,雲眠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雲棲生了三男一女。母親八十多歲時才去世,這時孫子都成了秀才,其中長孫是雲眠生的,已經考中了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