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張鴻漸

張鴻漸,是永平郡人。年齡才十八歲,是永平郡有名的文土。當時的盧龍縣令趙某異常貪婪殘暴,百姓們受盡壓搾,叫苦連天。有個姓范的秀才被趙縣令用杖刑活活打死,全縣的秀才們對范生的屈死都忿忿不平,要到省裡的巡撫衙門去為范生鳴冤告狀,來求張鴻漸起草狀詞,並約他一起赴省。張鴻漸答應了他們的要求。張的妻子方氏,長得很美,性情賢惠,聽到秀才們的主張後,就勸張鴻漸說:「大凡跟秀才們作事,可以共同取勝,而不可以一起失敗:若勝了就人人貪天功以為己有,一敗了就紛紛瓦解四散,不能再聚合起來。當今是個認錢財看權力的世界,是非曲直很難憑真理判定。您又孤單無兄弟,假若有個三長兩短,危難之時誰能來解救您!」張鴻漸很佩服她說的話,心裡後悔了,便去婉言謝絕了秀才們的約請,只為他們寫了狀詞就走了。巡撫衙門對這起案子審理了一下,沒有作出結論。趙縣令用了巨額金錢賄賂上司,秀才們竟得了個結黨的罪名被抓起來,並又追查寫狀詞的人。張鴻漸害怕,只得逃離家鄉。

張鴻漸逃到陝西鳳翔府境內,錢都花光了。日落西山天將黑了,他還在曠野中徘徊,尋不到住宿的地方。忽然看見附近有個小村莊,就急忙奔了過去。有個老婦人正要出來關門,看見了張鴻漸,就問他要幹什麼。張鴻漸就對她照實說明了來意。老婦人說:「吃飯睡覺,這都是小事;只是家裡沒有男人,不便留客。」張鴻漸說:「我也不敢有過高的希望,只要能容我在門裡頭借宿,躲避一下虎狼就心滿意足了。」老婦人這才讓他進來,關上門,給了他一捆乾草,囑咐說:「我是同情你沒處去,私自答應留宿的。天不明你就得早走,恐怕叫我家姑娘聽到,就要怪罪我了。」說完走了。張鴻漸倚著牆打起盹來。突然發現有燈籠閃著亮光,原來是老婦人引著一位女郎出來了。張鴻漸急忙躲到暗處,偷偷看去,那女郎是個二十來歲的俊美人。女郎來到大門口,看見了乾草,就問老婦人是怎麼回事;老婦人如實說了。女郎生氣地說:「咱滿門女流之輩,怎能收留非親非故的男人!」立即又問:「那人在哪裡?」張鴻漸害怕,從暗中出來跪在了台階下。女郎詳細問明了他的籍貫族姓,臉色稍微轉和,說道:「幸好是位風雅學子,不妨留宿。但老奴竟然不稟報一聲,這樣潦草簡陋,豈能用來招待君子!」便吩咐老婦人領客人進了屋。

不一會兒,擺上酒來,菜餚飯食都精美清潔;飯後又拿進錦緞褥子鋪在床上。張鴻漸非常感激女郎,就私下裡偷偷打聽她的姓氏。老婦人說:「我家主人姓施,老爺和夫人都去世了,只留下了三位姑娘。剛才你見到的那位,是大姑娘舜華。」老婦人說完走了。張鴻漸看見桌上有《南華經》的註釋本,便取過來放在床頭上,趴在床上翻閱起來。忽然舜華推開門進來了。張鴻漸放下書,要尋找自己的鞋帽。舜華走到床前按他坐下,說:「用不著!用不著!」就靠近床前坐下,很靦腆地說道:「我覺得您是位風流才子,想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您,於是不避嫌疑而來。您能不嫌棄我嗎?」張鴻漸聽了,驚慌得不知怎麼回答,只是說道:「不敢相瞞,小生家中已有妻子了。」舜華笑著說:「從這裡也能看出您的誠實,不過也不妨礙。既然您不嫌棄,我明天就去請媒人。」說完了,要走。張鴻漸探過身子拉住她,她也就留下來。天還沒亮舜華即起床,拿銀子送給張鴻漸,說:「您可以拿它作為遊玩的費用。臨近黑天,應該晚一點來,恐怕被別人看見。」張鴻漸按她的話,早出晚歸,這樣過了半年也就習以為常了。

有一天,他回來得稍早了點,到了住處,村莊房舍全沒有了,感到非常驚訝。正在徘徊的時候,聽見老婦人說:「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哇!」一轉眼的功夫,院落又像以前那樣,自已原來已經站在屋裡了。張鴻漸心裡更加驚異。舜華從裡屋出來,笑著說:「您懷疑我了嗎?實話對你說吧:我,是個狐仙,和您本來就有前世的姻緣。假若你一定要見怪的話,就請你馬上走吧。」張鴻漸留戀她的美貌,也就安下心來。夜裡張鴻漸對舜華說:「您既然是仙人,千里之遙的路程喘口氣的功夫就該到了。小生離家已經三年了,心裡惦念著老婆孩子,您能帶我回家一趟嗎?」舜華聽完,好像不高興地說道:「原以為,我對您的恩愛之情夠深厚的了;可您守著我卻想著她,看來你對我的這些親熱,都是虛假的啊!」張鴻漸急忙向她道歉說:「您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俗話說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義。』以後我回家想念您的時候,也會像今天懷念她一樣。假若我得新忘舊,您能喜歡我嗎?」舜華這才笑著說:「我是有點心窄:對於我,就希望你永遠不能忘記;而對於別人,就希望你一定把她忘了。不過您想暫時回家看看,這又有什麼難處?你的家就近在咫尺啊!」於是抓著他的衣襟出了門。見道路昏黑,張鴻漸畏縮不前。舜華便拉著他往前走,不多時,她說:「到了。您回家去,我就走了。」

張鴻漸停住腳步仔細認了認,果然見到了自已的家門。他跳牆進了院子,看見屋裡仍然亮著燈。便走過去用兩個手指頭彈敲屋門。屋內問是誰,張鴻漸說明是自己回來了。屋裡人拿著蠟燭開開門,真是方氏。兩人相見驚喜異常,握著手進了幃帳。張鴻漸看見兒子睡在床上,很感慨地說:「我走的時候兒子才有膝蓋那麼高,如今卻長得這麼大了。」夫婦二人互相依偎著,恍惚如在夢中。張鴻漸對妻子歷述了自己在外的整個遭遇。當問到那場官司時,才知道秀才們有死在監獄裡的,有遠離家鄉的,張鴻漸更加佩服妻子的遠見卓識。方氏縱身投入他的懷抱,說:「您有了漂亮的新娘子,看來不會再想念我這獨守空房的落淚人了!」張鴻漸說:「若是不想念,怎麼還回來呢?我和她雖說感情好,然而她終究不是人類;只是她的恩義不能忘記罷了。」方氏說:「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張鴻漸仔細一看,眼前哪裡是方氏,竟是舜華!伸手去摸兒子,原來是一個「竹夫人」。張鴻漸慚愧得說不出話來,舜華說:「我可知道你的心了!我們的緣分該從此斷絕了。幸好你還不忘恩義,多少還能贖罪。」

過了兩三天,舜華忽然說:「我想癡心戀著別人,終歸沒有意味。您天天怨我不送你回家,今天正好要去京城,順路可和你一同走。」於是從床上拿過「竹夫人」,和張鴻漸都跨上去,叫他閉上兩眼。張鴻漸覺得離地不遠,耳邊響起颼颼的風聲。不多時,便落下來,舜華說:「咱們從此別了。」張鴻漸正要和她約定相見日期,舜華早已不見了。

張鴻漸惆悵地站了一會兒,聽見村裡狗叫,模模糊糊地看見樹木房屋,都是家鄉的景物,便沿著道路回到家門前。他跳牆進去敲門,還像前一次那個樣子。方氏一聽驚起,不相信自己的丈夫能回來,再三追問對證確實了,才挑著燈嗚咽著開門出來。兩人相見,方氏哭得抬不起頭來。張鴻漸懷疑這是舜華在變幻花樣耍弄他;又看見床上睡著個孩子,和上次一樣,就笑著說:「這『竹夫人』又被你帶進來了?」方氏聽了大惑不解,變了臉說:「盼著你回來都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枕頭上的淚痕還在上邊。如今剛剛能相見,竟無一點悲傷依戀之情,哪還有點人性?」張鴻漸見她情真意切,這才上去抓住她的臂膀哽咽起來,把自己的前後遭遇詳盡地講了一遍。問到官司的結果,與上次舜華說的話完全符合。夫妻二人正在相對感慨的時候,忽然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方氏問是誰,卻無人應聲。

原來村裡有個年輕的光棍無賴某甲,早就看上了方氏的美貌。這一夜他從別的村裡回來,遠遠地看見有個人跳進方氏的院牆裡面去了,以為這必定是個應方氏之約去私通的,便尾隨著進來了。某甲本來不太認得張鴻漸,只是伏在門外偷聽他們說話。等到方氏聽到腳步聲多次問是誰時,某甲竟說道:「屋裡是什麼人?」方氏假說:「沒有人。」某甲說:「我偷聽已經很久了,這就要捉姦呢。」方氏不得已,只好說了實話。某甲說:「張鴻漸的大案還沒了結,如果是他來家,也應該綁起來送到官府去。」方氏苦苦哀求他,某甲的話卻越說越下流,並逼她答應和自己私通。張鴻漸胸中怒火燃燒,拿刀衝出門去,照某甲就是一刀,砍中了他的腦袋。某甲倒在地上,仍在號叫,張鴻漸又連砍數刀,才死了。方氏說:「事情已到了這步田地,罪更加重了。你趕快逃走吧,讓我來擔這個罪名。」張鴻漸說:「大丈夫該死就死,豈能為活命而辱沒老婆、連累孩子呢!你不要管我,只要讓孩子能讀書成才,我就是死也閉上眼了。」

天明以後,張鴻漸去縣衙自首了。趙縣令因為他是朝廷審批的案件中的人犯,所以姑且只輕微責罰了他一下。不久張鴻漸就被從府裡押往京城,身上的枷鎖折磨得他非常難受。路上遇見一位女子騎馬而過,有個老婦人為她牽著馬,一看原來是舜華。張鴻漸呼喊老婦人想說句話,淚水隨著聲音淌了下來。舜華掉過馬頭,用手掀開面紗,驚訝地說:「這不是表哥嗎?怎麼來到這裡?」張鴻漸大略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舜華說:「若依著表兄以往的做法,我就該掉過頭去不管;但是我卻不忍心這樣做。寒舍離這裡不遠,就邀請差官們一起光臨,也可多多資助你點盤纏。」跟著她走了二三里路,看見一座山村,村裡樓閣高大整齊。舜華下馬進村,吩咐老婦人開門引進客人。不一會兒擺上了豐盛味美的酒菜,就像早準備好了一樣。舜華又讓老婦人出來對他們說:「家裡恰巧沒有男主人,請張官人就多勸差官喝幾杯,路上依賴他們的地方多著呢。已經派人去籌集幾十兩銀子,一來為官人作盤費,二來也好酬謝兩位差官,人到這時還沒回來呢。」兩個差役心中暗喜,便開懷痛飲,不再說趕路了。天漸漸黑了,兩個差役徑直喝醉了。舜華出來,用手指了指張鴻漸身上的枷鎖,枷鎖立刻就從他身上脫落了。她拉著張鴻漸一起跨在那匹馬上,像龍一樣飛馳而去。不多時,舜華催促他下馬,說:「您就留在這兒。我和妹妹約好要到青海去,又為你逗留了半天,讓她久等了。」張鴻漸說:「咱們以後何時見面?」舜華沒回答;再問她時,她把張鴻漸推落到馬下,自己揚長而去。

天亮以後,張鴻漸問人家這是什麼地方,原來是山西太原郡。他於是到了郡城,賃了處房子教起書來。並改名換姓叫宮子遷。他在這裡一住十年。通過打聽知道這幾年官府對於追捕他的事已經漸漸鬆懈,這才又慢慢地朝東往家走。靠近村子時,他沒敢急著進,而是等夜深人靜後才進去。

張鴻漸到了家門口,一看院牆又高又堅固,沒法再跳進去,只得用馬鞭敲門。過了好久,妻子才出屋問是誰。張鴻漸小聲告訴了她。方氏聽說高興極了,急忙開門叫他進來,並裝作斥責的聲音,說道:「在京城錢不夠用,就該早回來拿,怎麼叫你半夜回來?」進了屋,夫妻二人說了說這些年來各人生活的情況,才知道那兩個差役也一直逃亡在外沒有回來。他倆說話期間,簾子外邊有個少婦多次來往,張鴻漸就問她是誰,方氏說:「是兒媳。」張鴻漸又問:「兒子在哪裡?」方氏說:「到郡城參加鄉試還沒回來。」張鴻漸一聽流下淚來說:「我在外流落了這些年,兒子已經成人了,沒想到他真能讀書成才,您的心血可說是全都用盡了!」話沒說完,兒媳已燙好了酒做好了飯,擺了滿滿一桌。張鴻漸真是大喜過望。住了幾天,他總是躲在床上不出屋子,惟恐被別人知道。

有天夜裡,夫妻二人剛睡下,忽聽外面人聲鼎沸,捶門的聲響非常猛烈。他倆嚇壞了,趕緊一同起來。聽到外面的人說:「他家有後門嗎?」方氏更加害怕了,急忙用一扇門代替梯子,送張鴻漸乘夜色跳牆出去;然後到大門口問是什麼事,原來是來家為新科舉人報喜的差役。方氏大喜,很後悔讓張鴻漸逃走,但是追也沒法追了。

張鴻漸這天夜裡在野草樹叢中連跑帶鑽,急得顧不上分辨道路;到了天亮,已是困乏到了極點。起初他本想往西走,問了問路上的人,這兒竟離去京城的大路不遠了。於是他進了村子,心想拿衣服換頓飯吃。發現有座高大的門樓,牆上貼著報喜的大紅紙條,走過去看了看,知道這一家姓許,是新科舉人。不一會兒,有位老翁從大門裡出來,張鴻漸迎上去行了個禮並說明了來意。許翁見他儀表不凡,知道他不是騙吃喝的人,便請他進家用酒飯招待了他。許翁於是問他要到哪裡去,張鴻漸假說道:「在京城設館教書,回家路上遭了強盜的洗劫。」許翁願意留下他來教自己的小兒讀書。張鴻漸略問了一下許翁的官階門第,他竟是一位退居林下的京官,新科舉人是他的侄子。

過了一個多月,許舉人和一位同榜的舉人一起來家,這位舉人說他家住永平府,姓張,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張鴻漸因為張舉人的家鄉、姓氏譜系和自己相同,心中懷疑他可能是自己的兒子;但是又一想縣裡的同姓很多,怕錯了就沒敢相認。到了晚上解行李時,許舉人拿出一冊記載同榜舉人籍貫、三代的《齒錄》,張鴻漸急忙借來翻閱,一看這張舉人還真是自己的兒子。張鴻漸看著《齒錄》,不覺掉下淚來。大家都驚奇地問他怎麼了,他這才指著上面的名字說:「這張鴻漸,就是我呀。」便詳盡地敘述了自己的前後遭遇。張舉人跑過來抱著父親大哭起來。經許家叔侄二人安慰勸說,張鴻漸父子才轉悲為喜。許翁立即拿出銀子和綢緞並寫好信,派人送往御史那裡,張鴻漸父子於是一同回家。

方氏自從得到兒子中舉的喜報以後,天天為張鴻漸逃亡在外感到悲傷;忽然有人說新舉人回來了,心裡更加悲痛。不多時,張鴻漸父子一起進了家門,方氏大吃一驚,以為丈夫從天而降,當問知事情的經過後,全家人才悲喜交集。

某甲的父親見張鴻漸的兒子中舉顯貴了,也不敢再萌發害人之心,張鴻漸卻更加厚待他,又歷述了當年出事的真實情景。某甲的父親聽了很受感動,並且非常慚愧,於是兩家互相和解,成為朋友。

《聊齋誌異白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