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狼虎店義僕救主難
話說石生做浙江布政,適值代理按察事務。滁州地方有一座老山,山上多洞,洞中聚集有兩三千人,欲謀不軌。地方官秘秘報知巡撫,巡撫與石生商議。石生道:「事系風聞,未見確據。不可冒為題奏,亦不可輕行剿沒。必須打聽個真實,方可相機行事。」巡撫道:「就煩貴司前示私訪一番,回來再作計較。」石生依允。回衙只得換上便服,帶了一個茶房。妝作算卦的模樣,出了省城。一路私訪前去。不多些時,到了滁州地方。日逐在鎮店上賣卜。忽有一個賊眉賊眼的,上來算卦。石生觀其氣象,分明是個反叛。那人問道:「先生是子平,是六壬?」石生答道:「兩件都會。」那人道:「既是兩件都會,我一定算算。但此處不甚僻靜,你跟我到家裡算上一天。如果算的好,封資情願加倍奉送。」石生答道:「我就跟你去。」
那人把石生領到一座山上,進入洞中。同夥的問道:「這是何人?」那人答道:「是個六壬先生。」又指茶房問道:「這系先生的何人?」石生答道:「這是小徒。」石生偷眼一覷,見刀槍旗幟,無不俱備。真真是謀反無疑了。石生問道:「既要算命,請寫出貴造來一看。」那人說道:「實不瞞你,俺們要舉行大事。特請先生來,給俺擇一個興兵的日期。以便起手。」石生把六壬書展開一看說道:「這三個月以前,並無興兵的日期。必須過這三個月以後,方好。現今是四月盡間,過了五六七三個月,到得八月十六,是個黃道吉辰。下山定獲全勝。」那人道:「俺也看著必到那時才好。」方才算完要走,那人道:「先生既到我山中,有來的路,沒去的路。洞中正缺少一個軍師,俺就拜你做個軍師罷。若要強回去,殊覺不便。」石生恐喪性命,只得假為依從。
到了次日,山中築起一壇。叫石生登在壇上,眾賊羅拜於下。那些賊人認真石生住下,自此以後,任所指揮,無不奉命。住有十數多天,一日天氣清明,眾賊齊下山去打獵。只剩得石生、茶房二人在洞中看守。石生分付茶房道:「你看看這些賊人下山是往那裡去,即來稟我。」茶房出去一看,見洞中兩三千人,張弓挾矢,牽狗架鷹,下山俱往西南一路去了。茶房速進洞,稟知石生。石生道:「咱訪查已真,還不速走,更待何時。」茶房遂扶著石生下山,往東北而去。這石生一路走著,遂口詠古風一首,單單自道其苦云:
山勢 岩石徑斜,草木叢冗亂如麻。窮 絕鳥難投步,左盼右顧堪咨嗟。嗟私行太伶仃,倉皇誤入險陂中。萬丈崇嶺藏虎豹,千層深洞伏蛇龍。君不見,白雲籠罩影縹緲,紅日照射色暗淡。子規聲叫高樹頭,孤猿哀啼長溪岸。一路行來多崎嶇,氣竭力盡肝腸斷。
卻說石生怕賊人追趕,走的甚是忙迫。直走到紅日西沉,並未住腳。忽然山上跑下來一隻猛虎,把茶房一爪叨去。嚇得石生魂不附體,半日心神方定。往前又走,天色漸黑,見一個樵夫擔著一擔山柴,從旁而過。石生問道:「前面何處有店?」樵夫答道:「前去三十五里,方才有店。左近是沒有的。」石生甚是擔憂,黑影裡又走了五七里路。抬頭一看,遠遠望見山坡下有一道火光,像個莊村的模樣。就望著那火光投去。到了跟前,卻是一個小獨莊。外邊門戶高大,裡面樓閣層層。石生把門一敲,內有十四五歲的一個幼童開門問道:「是做什麼的?」石生道:「是借宿的。」幼童道:「相公少待,我去稟知主母,再回你信。」住了一會,出來說道:「主母已知,請相公客舍裡坐。」
石生進到客位裡面,見燈燭燦列,擺設齊整。從背靠後轉出一位少年婦人,花容艷妝,緩步來前。與石生見了禮。分賓主坐下。向石生問道:「相公從何處而來?」石生答道:「在下姓梁,往山中治買木料。下山過晚,趕店不及,欲借貴捨暫宿一宵。」婦人答道:「房子盡有,但恐屈駕。」石生問道:「娘子尊姓?」婦人答道:「賤妾姓薛,拙夫叫薛呈瑞。是個茶商,往山東登州府貿易,去已數年,並無信息。落得妾身,煢煢無依,甚是淒涼。相公適投寒舍,這是前世有緣了。」遂命人收拾桌張,讓石生上座,自己在旁相陪。美酒佳餚,登時陳上。叫出兩個頭髮眉齊的女童,在桌子以前歌舞,舞的甚是好看。只聽得口歌古風一章道:
野有蔓草兮,零零壤壤。有美一人兮,宛如清陽。邂逅相遇兮,與子潛藏。
歌罷,石生看那婦女,甚是風流。不覺的引動了春心。席終,兩個同入臥室。觀其床帳、器皿,並非尋常人家所有。是夜,石生與那女子同枕共寢。到雞將叫時,那女子向石生道:「此處非君久戀之所,天色漸明,作速起來出去罷。」石生起的身來,還有些留戀之意。兩個女童,前面拉著。這個女子後邊推著,把石生一直送出門外,就把大門緊緊關上,再叫也無人答應了。石生甚是漠然,往前走不多時,回頭看時,卻是一塚大墳。墳前以上,寫著宋貴妃卞氏之墓。石生歎道:「吾幸得該入桃源,寧復許後人問津耶。」
往前走到日夕,落到一個店中。院子甚深,房子甚稠。石生進來揀了一間乾淨小屋住下。到了掌燈已後,忽有一個賣絨線的,背著包袱進店來投宿。店主道:「別無閒房,只有半間草屋,你將就著住一夜罷。」這人就進屋去睡了。石生那知道這是賊店,約有半更天時,也就放心睡去。到得夜靜眾賊齊出,把別房裡住的幾個行客,俱經害訖。後到石生屋中,石生正在夢中,這賊上去,用繩緊緊捆住。石生方醒來,求道:「我與你無仇,行李內還有三五十兩銀子,任你拿去,饒我的性命罷。」那賊道:「銀子是要拿的,這個餛飩湯你也是要吃了。」那一個賊道:「夜未甚深,江上打漁的還未散盡,俟四更後送他去未遲。」眾賊拿了銀子,仍轉回院內。卻把個草屋裡賣絨線的忘下了。
石生身上捆的難受,口中長歎道:「我石茂蘭不料死在此處。」那賣絨線的聽見,心中暗道:「這莫不是我故主嗎?」起身出來,走到窗前。小聲問道:「□客,方才說你姓名,你是那裡人?」石生答道:「我是黃州府羅田縣永寧街上人。」賣絨線的道:「這樣說起來,分明是我家大爺了。」石生問道:「你系何人?」賣絨線的道:「我是來喜。」石生道:「你快來救我。」來喜把屋門治開,進去解了石生。回到草屋把包袱背在身上。領著石生到外邊一看,那房子後邊,有一小牆與當街相靠。就把石生扶過牆去,他也隨後跳出。
是夜,月色光明,如同白晝。二人往前緊走。石生道:「倘或賊人隨後趕來,這卻怎處?」來喜道:「大爺放心,小的新學成一個拳棒,就有三二十人,還不是小的的敵手。請問大爺,緣何來到這裡?」石生把他私訪的來由說了。來喜磕頭道:「大爺高發,小的那裡知道。小的自從宅內出來流落此處。以賣線為生,至今還未成家哩。今日幸逢大爺,不知還肯收留小的否?」石生道:「你是我的故人,就跟我去罷,不必在此住了。」又往前走,約有五更時分,已到江邊了。月下看見江中一隻漁船,船上站著一個漁翁。頭戴斗笠,身披茅蓑,正在那裡下網。聽得他口中唱道:
駕小艇兮,鼓檜槳。擊空明兮,溯流光。侶魚蝦兮,凌萬頃。念故主兮,來一方。
來喜這邊叫道:「快撐船來。」那漁翁問道:「是做什麼的?」來喜答道:「是過江的。」那漁翁把船搖到岸前,來喜向上一望,訝道:「你莫不是趙哥嗎?」那漁翁看了一看,說道:「你莫不是來喜嗎?奇遇,奇遇。」又問道:「那一個是誰?」來喜道:「是咱家大爺,目下做這省的布政司了。出來私訪,誤投賊店,被我救出。同跑到這裡來,你快接上船去。」那漁翁雙手把石生攙入艙中,來喜隨後跳上。漁翁跪下道:「趙才給老爺叩頭。」石生道:「你且起來,作速送我過江去,咱再說話。」趙才道:「老爺已經上船,料賊趕來也無妨了。」開船走不多時,見有三四十個人從後趕來。見船已到江心,無可奈何而回。過得江來,石生問趙才道:「你在此打漁為生,成了家沒有?」趙才道:「小的一身一口還不能從容,那有餘錢娶老婆。」石生道:「既是這樣,你也跟我去罷。」
卻說石生帶著趙才來喜走到一座山前,是個南往北來的總路口。見兩個少年婦人哭的甚是可憐。石生分付來喜道:「你去問他為何這等悲楚?」那婦人道:「俺家姓李,系邵州府人,頗有傢俬。於前月間,忽有大盜入宅,將幾個男人盡情殺害。拿了俺許多金銀,虜了俺妯娌兩個,來到此處。嫌俺帶腳,拋下俺走了。欲要鳴冤,不知官在何處?欲待回家,不知從那路走?只得在此哀告往來行人,能代俺報此仇者情願嫁他為妻。」石生叫來喜找小轎二乘,把兩個婦人帶回衙門。
次日,石生把私訪的真信,稟報巡撫。巡撫統兵前去,把洞中的叛賊盡行剿沒。石生差役把賊店中一干人犯拿到。仔細審究,打劫李姓一案,就是這人。俱各照律正法。石生分付二婦人道:「你大仇已報,送你回籍去罷。」那婦人道:「小婦人有誓在先,能代為報仇者,情願嫁他為妻。今既蒙大老爺天恩,情願住在內宅,任憑大老爺賞人罷。落入賊手,已經月餘,有何顏面見人?」石生勸之再三,兩婦人死不肯去。石生就把大的配了趙才,小的配了來喜。朝夕在宅內伺候。石生私訪已畢。
但不知秋英在家如何?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