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賽新園巫師釋道  靈通關商客持經

第十回 賽新園巫師釋道 靈通關商客持經

話說本智停著雙劍,聽沙裡淘說名姓,他低頭不語。本智道:「髒物,你便說罷,何故低頭沉思不語?」沙裡淘道:「我的名姓,說於也要想,想了也要說,便是你伶俐聰明、術精藝妙,聽我說出,也要思想。」本智喝一聲道:「說便說罷!這裡應該說是我們大家的家,我只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罷了,相中哪塊了。我們出家人不想,想便亂了道行。」沙裡淘笑道:「莫騙我,只恐你們想了又想。」本智怒起,把劍就斫去。沙裡淘道:「莫性急,難道我終不說,我說你聽。」

我名那個不深知?走盡乾坤東與西。

有我寒冬如挾纊,歲荒枵腹不能饑。

我能逆兒成孝子,我能妒婦作良妻,

弟兄有我相和睦,朋友有我不奸欺。

有我安康無疾病,有我憂愁轉笑嘻。

我有雕樑並畫閣,我有牛馬與豬雞;

我有莊田多僕妾,我有林木共山溪;

我有綾羅綢緞錦,我有金石寶珠犀。

說起我名誰不想,尊富榮華無盡期。

本智聽了,「啊」了一聲,道:「你原來是個虛利阿堵,我本智與你再續兩句。」沙裡淘道:「你怎麼與我續兩句?」本智道:「君子固窮誰想你,小人貪你反增淒。」他六個人在關前大鬧。沙裡淘也劍法亂了,膽裡生看見,便惡狠狠鼓起胸膛,怒洶洶睜著兩眼,口裡噴出一道煙,肚內忉量三穴狡,思量也要執一根棍,去幫助三個弟兄。又見梵志雄赳赳模樣,也像要尋敵手似的,乃忖道:「巨黿港巫師輸了與這幾人,特來煩弟兄們報仇,卻又輸了,怎像模樣?」想起救兵,早早去尋賽新園師父來救。膽裡生離關方行了半里,卻好賽新園這道人,正在他十里崗頭五里廟內打坐,猛然想起雨裡霧弟兄,崗中有人傳來關前敵鬥。他便取了幾件法具,走近關前,卻好遇見膽裡生。相見後,一面敘久闊私情,一面說當關急難。賽新園聽了道:「阿弟休要怕,待我去救。」飛步到關前,只見他六個人轉燈兒相鬥。賽新園袖中忙取出一個小瓶子,往上一擲,只見那瓶變得缸大,把本定當頭罩下。本定措手不及,倒悶在瓶下。道人又將袖子裡綿索一根,往空一擲,那索飛空而下,把本慧捆倒在地。又在袖中摸出幾塊銅鐵金銀大塊,把本智亂打,三個人無法施展。梵志見了,叫徒弟何不使法術,三個徒弟同口一詞,說道:「師父,弟子們不拘甚利害能解,惟有這三宗沒法驅除,望師父解救解救。」梵志便怒道:「這三宗不能解脫,還出甚家!」隨口中唸唸有詞,自己頃刻變得赤面紅腮、圓眼耷耳,口裡噴出火焰,萬道毫光,那三個徒弟越發叫:「不濟,不濟。瓶索銅塊愈加緊了。」梵志道:「誰人緊你?你自己放鬆些才是。」當時急得三個人抓耳撓腮。

道人賽新園也口中唸唸有詞,只見梵志那噴出來的火焰,漸漸消滅。三個徒弟道:「好了,好了,師父口裡沒有火焰,我們徒弟日子這回好過了。」膽裡生仍要賽新園道人作法,說:「把這四個野道,結果了罷。」道人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巫師便也說道:「刀下且留人,想當日巨黿港,也只因我假設白鰻作怪,愚騙居人,惹動這道徒惡狠,雖然惡狠,他也為居人縛魅驅邪。況我那時投誠降服,他就好意寬恕。今日徒弟膽裡生苦苦要結果他們報仇,也沒甚來由。古語說得好:『省一時,免百日。』依我巫師,饒恕他過關去罷。我當日也有些法術弄他們,他們法術也不小,他今日弭耳攢蹄,只恐假詐。」賽新園便把繩瓶收了。只見本智三個人好好的站起,立在關前。梵志道,「徒弟何故不使出手段?」本智答道:「這道人仗著他四個弟兄,勢力惡狠狠,這關無法打得過,好歹忍受他些兒,哄過關去,再作理會。」梵志道:「便是我心也如此。」巫師見賽新園收了法術,梵志師徒卻小心下志,上前躬身道:「列位若要金寶,我們設法不難,只怕哄你們不得。若要行囊,料值不多。若是要報仇,我們與列位無干。就是相逢列位,必然恭敬。」雨裡霧道:「你們時常遠慢我等,今日過關,敵我弟兄不過,說出好看話兒。依我膽裡生兄弟,定要結果你們,出他一腔仇恨。依我巫師,念你日前放他,他今日反來勸我們饒你。也罷,敢便放你們過此關,只是莫冷淡我們弟兄。」梵志道:「我貧道既過貴關急切,與列位相逢甚少,冷淡時有。」雨裡霧道:「別方遠處,有相知相厚,作成親熱,莫要說破戒,便就不是冷淡。」梵志道:「領命,領命。」兩下講和。巫師依舊請了梵志師徒,到賽新園道人小廟,設備齋供。雨裡霧弟兄哪裡肯吃素齋,乃治辦葷食,要強梵志師徒們吃。梵志不肯,力辭道:「若是開了齋素,便難過貴關。」沙裡淘笑道:「只要有小弟,怕甚關難過!」眾人吃了齋供,梵志辭行。巫師遠送幾里,回到關下,眾兄弟便留住巫師。巫師忽然耳報說道:「關前有幾個販珍珠瑪瑙商客,要過關去。」巫師笑道:「你如何幾日不報事,哪裡去來?」耳報道:「只因梵志師徒在此,我邪不敢犯。」巫師道:「他們也非正。」耳報道:「雖然他們今受了些妖法,卻日後要遇正還真。」巫師聽了耳報之說,隨說與雨裡霧弟兄。眾人便知巫師有先知之術,因此留在賽新園廟住。

卻說國度中這起商販珍寶客人,各販貨物在身,要過靈通關。也聞得關前有截路剪徑強人。這離關三里,卻有一大戶人家,眾商計議先來投托,借勢過關。這大戶卻是鄭修的兄弟,名喚鄭齊,此人家累千金,田園頗富,俱是倚強凌弱,佔奪起的。年近六旬,尚無子嗣。一日正坐在家,計算人頭上花利。家僮忽報,南路有幾個商客拜訪。鄭齊聽了,忙出戶相見,各敘賓主之禮。鄭齊開口問道:「列位到捨,有何見教?」眾客答道:「小子們販得些珍寶,要過此關,久聞關前有伙截路惡人,不敢輕過,願借勢力保護過關。謹備薄禮相酬。」鄭齊聽了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何勞厚禮!便是保護過關,有何難處!」眾客大喜。鄭齊隨備酒飯款留眾客,把行囊俱放在鄭齊家,少歇一日兩夜。哪知鄭齊未曾保護,先起奸貪,暗約歹人要劫商寶。這商客中卻有一人,平生吃素,好誦經文,早起望空禮拜。這善心感動天地,幽冥中卻有保護之人。卻是何人?乃是尊者師徒,正別了鄭修。鄭修臨別,卻也說道:「我有一弟,在靈通關住,平日心術不正,師父們若過關,可會則會,如不可會,便過關去罷,不要沾惹他更好。」此時尊者一面叫元通記了,一面行路,卻又見三五個趕路之人,便稍停緩步,或歇息林間,或棲遲道路。恰好離關前三五里遠,只見一個高房大屋人家,隱隱在林中現出。元通向尊者說道:「師父,高大房屋,想必是鄭老弟家。他叫我們不要會他。如今趁早過關去罷。」尊者聽了元通之話,抬頭觀看,果然高房大屋,在那深林密樹中隱隱現出。怎見?但見:

瓦獸雄飛,粉牆迭出,層樓巨閣連雲,峻宇高垣接漢。居非府第,總是村落沒遮攔;家有金錢,且做快心違制屋。尊者看見大屋,向元通說道:「徒弟,依鄭老之言,可以不會。論普度之心,怎教放下?我且見那大屋之上,若似日前那還僕繼後的祥煙,卻又伏著暗昧妖邪的氣焰,我且與你到他家,探望一番亦可。」當時元通便隨著尊者,走到大屋門前,只聽得屋裡誦經聲出。尊者乃道:「善哉!人傳鄭惡,怎有善行?」正說間,內裡卻走出兩個客商來,見了尊者,便問;「長老尋誰?」尊者答道:「施主莫非地主?」商人道:「我等非言,乃是過客。長老要謁地主,少待家僕傳報,主人自是相見。」尊者依言,便坐在大門外首。果然,少頃家僕出來,尊者便煩他通報。那鄭齊心方在算計商客,又聽得遠來和尚,不知是化緣的,還是販寶的,便延捱不出。師徒聽這誦經聲止,乃有一人走出,也是個商客。他見了僧人,與他誦經吃齋情意搭合,便邀尊者到他客寓,備問師徒來歷。尊者一一答應,卻兩眼看那客人,面帶暗晦氣色,乃問道:「客官有甚心情?貧僧望色而見。」客人便把過關的情由說了一遍。尊者聽了,暗記在心,只候主人出會。少頃,鄭齊出屋。見尊者師徒莊嚴相貌,不同凡僧,乃延入正廳堂上,敘問來歷。尊者備細說了一番,卻說到鄭修身上,與那侵佔他產的大戶,縱還家僕繼人後嗣的功果。鄭齊便笑道:「功果之說,似有似無。且問師父,比如一人飢餓,為因無粟;一人飽足,乃是多金。得金易粟,怎教人不攫金?攫金換飽,怎便就無功果?」尊者笑道:「人人依施主這說,白晝所以有傷害之事,罪惡無端,何言功果?」鄭齊問道:「功果可有報?罪惡可有應?」尊者不答,只合掌誦了一聲:「善哉!善哉!」鄭齊不能解,兩眼卻看著元通笑道:「長老合掌怎說善哉?我卻莫解。」元通乃答道:「我師父已是明白說與施主了。」鄭齊大笑起來,說道:「往常見僧首們說啞謎、糊塗話,令人猜解,愚昧的解不來。」便磕頭禮拜說:「長老師父度化他了,他哪裡知道都是他暗裡起發佈施的行頭。」只這一句,尊者就答應道:「施主,這講道理說糊塗,雖是暗昧,比那暗味使心、用奸騙人的,大不相同。」鄭齊道:「暗昧使心,怎麼不同?」尊者道:「施主備細問小徒自知。」鄭齊乃問元通。元通答道:「使心暗昧在冥間,報應昭彰在世上。小僧有幾句三字語,施主須聽。」鄭齊道:「小師父,你說來我聽。」元通乃說道:「施主,小僧隨便說,你莫怪和尚家多口饒舌。」鄭齊道:「任小師父饒舌。」元通乃說道:

漫饒舌,三字勸,願仁人,端正念。富休奢,貴休僭,勢毋驕,貧毋怨。德莫忘,愛莫戀。創業勤,處家儉。禁邪私,謹災患。苦瞞心,將人騙,財貨侵,田產占,起奸謀,暗裡算,天不高,舉頭見;神不欺,目如電。自禍淫,必惡套。怎如心,一慈善。子子孫,永無間,高門楣,增福算。

元通說罷,鄭齊忽然自忖道:「僧家說話,卻也明白。若果有善惡報應,何苦我暗昧存心!」乃口中說道:「師父講便講的有理,只是人面不同,有如其心。我以善待人,人卻不以好待我。俗語說得好:『虎無傷人意,人有傷虎心。」元通道:「畢竟人遭虎啖,哪曾有虎被人吞!」鄭齊笑道:「人多食虎。」元通道:「虎不能逃入機阱,終是獵家食。獵家多是遇著大蟲,卻也放它不過。」鄭齊道:「解脫何如?」元通道:「不如莫生機阱。」兩個辯難了半晌。鄭齊心地覺明,便道:「小子且留二位師父在捨,多住幾日,願聞教誨。」當下家僕擺出素齋,款待師徒,收拾靜室留住。

卻說鄭齊心裡要串同雨裡霧這一夥人,阻截商客,被元通一番三字勸語,開明了他心意,自想道:「我生平侵佔人田產,謀騙人錢財,雖然積累富饒,叵奈尚無子嗣。」又想:「和尚在哥哥鄭修家,說那縱放家僕、不絕人後的子孫蕃衍,我今日卻又暗算商客,天理何在?」這心腸想便想的端正了,只是三心二意,善根還不堅固。一面且不行暗約串同之計,一面且徘徊睡臥之間。這夜就做了一夢,明明夢中見他亡過祖父,托夢叫道:「鄭齊,你惡滿災殃大至,何不勇往遵奉僧言,急早回心瑩白,廣修方便善事,不但免墮輪迴,必且後接榮昌。」鄭齊聽得「後接榮昌」四字,便想起自家六旬尚無子嗣,一念動了善心,道,「謹領夢中之言。」早起安排飯食,請客商入屋內,寫了數字帖兒,付與商客道:「過關若遇強梁,此帖必能解救。」眾商接帖,吃了飯食,辭謝方行。只見那誦經商客忙忙入屋,到靜室中來謝尊者,說道:「夜於夢中見一僧人,持一卷經授我道:『勿間誦念之功,自有風波不擾,虎豹強梁不加害之報。』暗想得過此關,卻要借賴師父之力。」尊者與元通以好言回答,這眾客方才欣然而去。從商客辭別時,鄭齊又叮嚀附耳幾句,明說「莫忘了簡帖中話。」商客謝了又謝。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東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