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神女化婦試真僧 冤孽逢魔謀報怨
話說萬聖寺山門神將,不容眾和尚陰靈入寺。眾靈哀苦求告。神王道:「須是看你們緣法,這寺內一個輕塵和尚,受賄賣經,墮了罪孽,被高僧開度救解。事必醮謝道場圓滿,定然攝孤。乘此機會,汝等仰仗道力,方得入門。」眾靈大喜。卻說道育為郁氏五人課誦經功,上通三界,感動諸佛聖眾。第五位阿羅尊者,正在洋洋大海觀濤,抱膝而坐。只見波中現出一位神女,向著尊者拜舞。尊者問道:「法身何自,色相何為?」神女不答,但袖出一書。尊者令侍側蠻使受其書,看了亦不語。良久,只見蠻使說道:「尊者問女而不答,女出書看而不語,何以示侍使?」尊者乃說一偈道:
法身色相,即道之在。
海洋神女,隱顯何礙?
阿羅尊者說偈畢,把手向寺前一指,說道:「試法座課誦之禪心,濟山門有情之冤孽。」那神女聽得,忽然出波飛空到得寺門,分身顯化,變了一個婦女。但見他:
國色妖嬈,形容窈窕。蛾眉橫翠黛,粉臉映紅桃。額上花鈿,妝出多嬌多媚;風前繡帶,飄掛傾國傾城。顫巍巍斜插鳳頭釵,輕盈盈緩動金蓮步。宛然月裡嫦娥,恰似廣寒仙女。卻說阿羅尊者神光照察,山門外有情冤孽,未得高僧度脫,終是阻隔在一種魍魎孤魂之內。護教威靈,監門嚴肅,又何敢妄進山門,受領高僧法食?但他在世,披剃入教,尚爾有情,所以還動了阿羅大慈悲意,指示神女到寺,正為有情一節。神女原屬道體法身,不言覺悟,化身徑到寺中。天龍八部,位位都知這神女奉尊者道旨,只見她雜在眾信男女中,等候眾僧香帳幡導引,道育上殿。道育出了靜室,緩步中行,上得殿來。先參禮世尊金容,便合掌兩廡聖眾,然後端坐法座,朗誦經文。眾僧敲鐺擊鼓,齊誦諸品。這神女越出眾善信男女班中,爽爽朗朗上前,扭扭捏捏出眾,合掌跪拜,把一點秋波左右四顧。此時只有捧茶侍眾的行者眼睃,隨喜的男女偷看道:「誰家這等個婦人也來聽經?」這神女聽聞經畢,只見眾僧中一個首座和尚,起身走近道育座前,說道:「道場圓滿,眾信欲要施一堂法食,以超度孤魂魍魎。」道育道:「我為報本者課誦諸品經咒,心願既酬,這法食功果,眾師自有道法兼全的一憑勝舉。」此時輕塵和尚受過警戒,自投誠向道,乃出一班答道:「弟子願施法食。」神女乘空兒上前說道:「我為丈夫客外,保佑公婆,願施一堂法食。」眾僧方才抬頭一看,道育在法座上,只如不曾見聞。輕塵忙說:「女善信,我這道場俱是僧房,共湊功果,不受外方分文錢鈔。你若為公婆保佑,便是孝;為丈夫立心許願,便是忠。只須道個姓,通個名,我們法會中,自與你通稱保佑。女善信,且請回家,不必在寺中伺候。」神女聽了,一面稱謝,一面把神力普照。見那眾僧班中,上等信受佛祖修持,自然不動色慾心性;中等見道育高僧對境兩忘,他也禁止邪私,就是有一等顧盼色相的,畏宗教禁戒,不敢萌一毫淫念。神女遍照中情,單單暗誇道育:「真是西方有手眼的長老,那見眾等禪心不亂!」乃走出山門。果然見許多長老沙彌,冤魂罪孽,乃問道:「汝等既是削髮出家,宜歸善道,何以狼狽到此?」眾靈泣道:「某等俱是遭崔、寇讒誅,亂竄至此,伏望女菩薩攜帶進寺門,瞻仰勝會。」神女道:「汝等生前皆是釋門弟子,出入寺剎,本無障礙,為甚汝不守禪規,謹持戒行?生負釋教遭誅,死後尤難入寶殿。你且靜聽,俟施法食。若及汝等有情,那高僧自有慈沾一類。」
神女戒諭他們一番,飛空仍復歸海。見了阿羅尊者,方開言說道:「尊者大慈,令我試僧禪心,度脫冤孽。果然守真的,自守其事,毫髮不亂;冤業的,自取冤業,當有度脫道場。只是命我試僧,這一番色相,反設出幻化不情,非道心所有。」尊者笑道:「將欲匡助其功,必先探試其德。功由德著,試乃德因。世尊以慈悲演教,愛人無已,盛心正見於此。」阿羅尊者說罷,那神女散去,阿羅仍復歸聖位不提。
卻說道育經功圓滿,眾僧議施法食。乃虔誠入靜室,拜請祖師登座,攝孤施食。祖師方出靜,問三弟子:「這兩朝上殿作何功德?」眾僧便把課誦功德備說一番,仍乞祖師登座。祖師微微笑道:「施攝科儀,吾從前未演;經文諸品,吾能誦未專,吾於慧眼中見汝等見色相把持不亂,即此一念,渾忘人天兩合,有情無情皆從此度。本不當又生別法,只是可憐那冤愆愚昧魍魎,尚守山門外地。盡汝眾心,自去修建。我當令徒弟子,助一時之力。」眾僧聽了,唯唯退出靜室,各相計議修建圓滿施食道場。向、郁二氏父子及遠近村鄉善男信女,喜捨功德,眾僧卻也不辭,也不募化,當下就尊輕塵為班首,上法座攝孤施食。經文咒語,這輕塵和尚果是精熟。但見他:
毗盧帽頂戴莊嚴,錦袈裟身穿齊整。
口裡誦咒語梵間,手上結牟尼心印。
卻說輕塵和尚向來心性不明,墮了罪孽,被尼總持救脫,祖師演化,自悔前因,頓修淨業,在施食壇上顯設法力,開度孤魂等眾。那山門外這些冤孽,有當初在世學好的,只因被那不學好的連累坑害,雖然是限數莫逃,劫難適值,到底好的有情,精靈未投六道,偶逢道場勝會,還得神力慈悲,沾及佛門法食,免沉餓鬼道中。那在世不學好的,已違戒犯規,墮入不明罪孽,卻被正氣神王,不容他渾擾道場,阻攔不放他進。這冤孽,見內中生前好的,個個容入山門;攔著的,都是那吃葷飲酒、邪淫犯戒、避王法、躲差徭。他道釋門廣大,豈知冥冥鑒察,更是個惡業。這一種惡業不得進山門,鬧鬧吵吵,在神王前哀求道:「上聖可憐我也是無主孤魂,放進山門,瞻仰勝會。」神王道:「你生前不自憐,此際誰憐你?」眾孽答道:「我愚,不知生前何不自憐。」神王道:「這憐字,乃慈悲方便第一個正大道理;這自字,乃是你心中一點獨聞獨見。比如那既受戒行,切不可吃葷肆殺,減卻了慈憐,不念那眾生受諸苦惱,只要快口充腸。中心既忍不憐,到此又誰憐你?」神王一面說,一面把降魔寶器打逐這些冤孽,這孽中就有一種憊賴的說道:「方便門口攝孤普度,原不論有情無情,一概超度。他既不放我等,難道沒處去走?世語說得好,『此處不留人,更有留人處。』」幾多冤孽被神王打逐的,沒遠沒近跳竄。且說那陶情輩這些邪魔不服,押解地獄,乘空飛越,到得一座邊海極處,冷落空山相聚,自羞自愧,各各說一番,笑一會,惱一場,哭一頓。那陶情說道:
笑我陶情,昏沉日行。
只貪解悶,不惜損神。
今朝把盞,明日提瓶。
厚結曲櫱,結契醁醽。
滔滔皆是,陶令同盟。
正喜交歡,遂欲逞淫。
誰知薄倖,遇著僧人。
直拒不染,使我孤憐。
還押地獄,滅我令名。
這宗仇恨,心實不平。
王陽對著眾魔也說道:
哭我王陽,不聽人勸。
終日邪思,姦淫眷戀。
別室專房,後庭充院。
喜的青樓,親的粉面。
龍陽西施,枕席日薦。
刮髓枯精,是吾之願。
誰料寡情,遭僧下賤。
不近分毫,反取僧厭。
押赴冥司,威生慧劍。
恩愛成仇,一揮兩斷。
艾多對著眾魔也說道:
怪我艾多,為世奔波。
囊廂充裕,有笑有呵。
生涯寂寞,受辱受磨。
有餘父母,夫妻以和。
交朋搭友,愛弟敬哥。
我因恃此,為世所呵。
誰知命蹇,遇此禿魔。
不貪為念,絕我奈何。
似欲示清,廉靜無苛。
可笑可恨,想有刁唆。
分心魔對眾人也說道:
說我分心,剛暴結姻。
好使忿戾,怒把仇侵。
三皇伊始,盤古到今。
干犯吾淺,報復要深。
些微不耐,動輒生嗔。
好勇鬥狠,不顧辱親。
誰知自餒,和尚根因。
綿綿火性,不起半分。
還要滅我,押出迷津。
太和靜定,斂息存真。
分心魔說畢,看著貪嗔癡眾邪魔許多種類,卻也會說笑,會嗟歎,個個也要說一番。他便禁止眾魔,說道:「你等也該容你訴說心中抑鬱情節。只是你們久與和尚隔別,縱有一等與你們沾染的,卻是自上門的生意,他來尋你,不是我等到人門上尋人。」陶情們正講說,怪恨和尚絕滅他,一心裡偏要尋,趁和尚過惡,報復仇恨。卻遇著神王打逐的這些冤孽,飛空到得這海山冷處,聽得陶情等咕咕噥噥,笑笑惱惱,說的一篇情話,乃見形與眾相見。陶情卻認的是往日鼓弄他們舊主顧,奪了他們搪鐵鞭,偷得戒尺等器的一班熟腳。乃問道:「自往日相別,今朝乃會,一向的風聲,聞知你們得以類度。何事又到此來?」冤孽泣道:「我等只因與列位交納,雖快一時心情,卻墮落無邊罪孽。昨在萬聖寺山門,把守神將不肯放入。他道我等污穢道場。」陶情道:「山門出入,莫說你等,便是我們若回心向善,也得入方便之路。」冤孽道:「莫要講他,正是說我們知法犯法,比列位又加一等,不肯放入。如今事已到此,所謂一不做,二不休,想當時不受戒行,吃葷飲酒,與列位相親,倒不致如此。如今反被戒行誤了。我聞他師徒演化震旦國度,因欲東行,不免附搭著列位,阻撓他東行去路,教他們難行演化。」陶情道:「你們叫做當坊欺壓當坊。世語說得好,『若要佛法興,除非僧贊僧。』你自家人要害自家,只恐行不得。」冤孽道:「如今既到列位這處,萬乞見,仍同舊好。」只見王陽說道:「我等混跡紅塵,恣情清世,往年歷一劫,起一名,改一姓,想在那靈通關,被遠通和尚嘴嘴舌舌,講他不過,躲離了他。聞知他隨師行教,善功已滿。卻又悟了上乘,騰雲駕霧,找尋我等找尋不著,如今往西方去了。」艾多聽了笑道:「那和尚若是悟了上乘,何勞找尋我等?我等自有神王押解與他。」分心魔問道:「艾多哥,你如何知他不曾悟得上乘?」艾多道:「上乘就是達摩四彈禪關之旨,當時便是叫他把我等四個會意。」陶情道:「聞知元通和尚也悟得廉靜寡慾,四個我們對頭。」王陽道:「悟便悟了,還未悟徹。聞知如今這達摩老祖,隨有三個弟子得了四彈家教,所以誓願演化。」
眾冤孽問道:「四彈之教,果有何意?」王陽道:「高僧尚未覺悟,我等何知?但只聞得他師弟子,往往開發世人正大光明,莫不就是這四彈道理?」冤孽又問道:「正大光明卻是何等道理?」王陽道:「就是世人孝弟忠信這一派道理。」冤孽笑道:「和尚家,為生死事大,自有修行先天最上一乘。不去度脫凡愚,卻在這後天人道上勞心。可惜我等生前被列位蒙蔽,迷而不悟,失卻了先天道理。如今悟又遲了。」只見貪嗔癡等邪魔聽了,也說道:「你們生前連人也不悟,還講甚麼先天。你那裡知他師徒著意後天人道,演化世人,正是培植世教,格正人心,積累後天之理,以超上乘之基。」眾冤孽聽了道:「你們如何知之明?」貪魔道,「我等也只因他們守之固,與我等相謬。」冤孽道:「我等正在此不得入門,說不得甚麼知之明,守之固,借一位與我等報個冤仇。」只見嗔癡邪魔道:「小子幫你報個怨罷,好歹鼓弄幾個不正大光明的,阻攔著他師徒演化。」分心魔道:「如今也難阻攔他了。」怎麼難阻,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