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師兄師弟爭衣缽  秉教神王護法門

第三十九回 師兄師弟爭衣缽 秉教神王護法門

世間最難得,兄弟出同胞。

休生傷弟劍,莫動害兄刀。

財產世未易,妻孥人合交。

怎知天合義,兄愛弟恭高。

神將聽得瓜精之言,笑道:「看你一個青皮夯貨、爛肚東西,說什麼不勞刑罰剿滅他的地方,能使他遠離人心,一歸蕩盡。」瓜精答道:「上聖莫輕覷了我等,雖然外貌青皮,內抱赤膽,在世間專與人解煩消渴,口蜜舌甜,何嘗與世相侮,不分個青白?就是我眾子,個個出世,遇著那潑嘴潑舌的,緊斗牙關,不饒讓他分毫,他也只是把一點仁心相對。只因有這一點謙遜仁心,便是傷害了他生出枝葉,他也不計仇,不抱怨。我眾子為甚不計仇抱怨?他說道,我同父同母一胞胎流來血脈,弟兄甚多,千百之中,若留得一個兄或是一個弟,生出枝葉來,兄弟生的子便是己之子,一般都是同胞胎來的血脈。只因眾子存了這一點仁心,你看他代代相傳,劫劫不滅,子孫充滿世間。高門大戶,富貴屋階,哪裡不是他積德?」神將聽了笑道:「這精靈語句雖支離怪誕,倒也有幾分合理。吾神日游萬方,要去監察這不遜讓的弟兄,輕則災殃,重則禍害,不暇在此混擾。汝既有處治這魔的地方,可將邪魔叫你眾子押去。」瓜精道:「願借神力捆縛住他,莫教逃走。」神將乃就瓜精身上摘了兩根籐兒,吹口神氣,變了兩條索子,把二魔拴縛,交付與眾子,乃化一道金光去了。伍相與管、鮑也各相拱手辭去。眾子精把兩個邪魔押著,乃問瓜精道:「多事的老子,費了許多功夫氣力,虧神聖們降服了這魔,你便隨他們剿滅處治,卻又討他這差,押甚麼地方。倘拴縛不緊,遇著那逃走了的一黨來救他們,卻不又費精力?」瓜精笑道:「汝等小子只知說今日現成言語,哪裡知道前輩事實來歷,卻有個緣故。」眾人道:「有甚緣故,我等不知。請說請說。」瓜精乃說道:

自小生來原有種,長在富家膏腴隴。

只因兄弟兩謙和,把吾寶重如古董。

可恨賊人揪斷籐,雙雙偷去將人哄。

哄了人鈔二十貫,贖藥醫兄情亦勇。

萬聖寺內有高僧,行者買去祈恩寵。

高僧不吃疑與嗟,這段根因說惶恐。

公道老叟解紛爭,把吾剖來暗譏諷。

不想正氣遇邪魔,大眾交鋒各逞猛。

金甲神將顯威靈,助我擒邪扶道統。

根因原自出僧人,高僧斷不留他種。

眾人精聽了,道:「原來前情這般委曲。如今押他寺中,憑高僧處分罷了。」

卻說公道老叟在亭子上扯著向今,遞了一半甜瓜與他。他吃得心中涼爽,那老叟見了他意思轉過些好顏色,乃乘著天氣炎熱,說道:「與弟兄爭財奪產,且莫說曲直,只說這炎天酷暑有甚要緊,忙忙碌碌?萬一傷兄,這罪怎當?傢俬、性命不保,萬一自己受了暑熱成病,卻也真真有甚要緊。」向今一則是邪魔被瓜精逐出在外,一則是涼瓜逼去煩心,聽了老叟公道一語,便省悟起來,向老叟說道:「承尊鄰教誨,小子何苦執迷不悟?只是既已與兄爭競一番,彼此言語成仇,怎便甘休了?老鄰尊,再教誨小子一個和睦方法。」老叟道:「實不瞞你說,你弟兄當年都是孝順的,後轉變了不孝不順情節。雖說是你令尊在日娶繼一宗自錯,卻也有些古怪。我昨日起得天早,見你家屋上有一樁古怪,不必說破。但寺中高僧深知,如今佛門廣大慈悲,須知到寺中請教他們,自有度脫的功德。」當下向今如夢方醒,隨著老叟到得寺來。卻好祖師與三弟子正收拾行李,要離寺前行,卻遇著老叟與向今到來。向今向祖師前稽首,自行懺悔。祖師把慧光一照,已知向今改心轉意的根因,卻又知瓜精押著邪魔來寺的情節,總是方便慈悲度化,便側著道眼之眸不言,過了半晌,乃說一偈道:

無情有情,邪魔妄行。

謙光合德,大道乃明。

向今聽了,拜謝道:「小子回家,只一味做個有情,謙讓吾兄便了。」說罷,扯著公道老叟,拜辭祖師眾僧,往山門外去了。

瓜精押著邪魔,專聽高僧處治,卻遇著祖師說偈,乃悟道:「即如偈意,便是處分。」乃指著二魔問道:「汝所僧偈,知悟了麼?如不悟,說不得押你赴冥司;若是悟得,當速改正。」二魔泣道:「禪語明明說邪魔生妄,不明大道,以致有情作了無情。我今悔卻,願歸謙讓也。」瓜精聽了,叫二魔發個咒誓。邪魔道:「我已改悔,出自本心。若不出自本心,便發誓何用?古語說得好,信不由衷,質無益也。」瓜精聽了,不覺心生歡喜,把二魔放了捆縛。那籐子原是自己身上的,復還了己身。那邪魔飛空走了,說道:「騙了他去也。」瓜為見他騙走了,卻不敢沖犯高僧陽神正氣,乃與眾子埋怨說道:「都是我包攬了押邪魔到寺中,與僧人們處治他。誰料高僧說偈,只度脫了生人向今,卻不能把這邪魔度化。」眾子精說道:「人心得度復明,惟有這魔心奸狡,非神將威靈,怎治得他?」瓜精聽了,隨向空中禱告,呼動神將來臨,見了瓜精,便問:「你押的邪魔,地方怎生處治?」瓜精道:「實不敢欺瞞上聖,原系寺中東度高僧師徒生出。如今解與他們處治,一則知佛門廣大,能度化邪魔,一勞斧鉞,一則我等根因,得以超脫。誰叫高僧說了一偈,只度了生人弟兄心意,這邪魔卻使個騙法兒走了。」神將道:「南方有一派儒門大理,專度生人,西方有這派禪機,專消魔孽。這邪如何不悟?」眾子精道:「悟也悟了,他因叫解了繩捆,我們因叫他發誓。他道:出正本心,咒誓何用?當初只該叫他發了誓,後放繩索。不想放了繩索,他卻騙走也。」神將聽了笑道:「誰叫你以疑招疑,動了他個不信志念?」瓜精問道:「何謂以疑招疑?」神將道:「世有一語說得好,『物必先腐,而後蟲生。』人必先疑,而後讒人。你叫他發誓,是先疑也。他奸狡不情,就生出疑來,便騙走了。但這等狡騙魔能騙得你,怎能騙得吾虛空往來、監察善惡神將?汝等且不必疑慮了,當抱著吃,心中涼,濟度世人煩渴,將要熟明正理,莫要與生人吃口白舌。」瓜精等聽了神諭,退散去了。

這神將神目如電,便照見二魔脫了索,走在半空,四下裡尋頭路。他看見四海之內,不愛不敬的弟兄頗多,不遜不悌的男女甚眾。莫說俗人,便是出家的僧道,借名師兄師弟,本是異姓同門,有等好的勝如骨肉,有等不好的,爭奪不讓,更俗人。他這一等在道叛道,也都是這邪魔鼓弄。卻好二魔四方觀看,只見萬聖寺中,就是那買瓜行者的主僧,只因他不審瓜之來歷,妄獻老祖師徒。老祖不受他的,回去剖開,徒子徒孫吃了。哪知這瓜卻是那義氣之弟敬祭兄的。妄自吃了,便惹出一種不義不敬的根因。這老僧有三四個徒弟,為分衣缽不均,大家正在那裡爭爭講講。卻說神將照見二魔在半空,隨駕雲追之,大喝一聲:「邪魔行騙逃走,往哪裡去!」二魔見了,魂裡生魂,飛越天外之外,尋地方要走。卻好老僧家徒弟,正吵吵鬧鬧,他卻一直下投,忙躲入眾徒弟之腹。神將見了,笑道:「這業障入生門,你怎知高僧住處毫髮不容?我且饒他,諒自有釋門秉教。」神將一道金光去了。

這二魔潛形在僧徒腹內。後有說出家爭衣缽的邪魔更熾五言四句說道:

既已入空門,當思離世法。

貪嗔何更凶,墮入惡羅剎。

卻說祖師師徒正要辭別寺僧前行,只聽得僧房嚷鬧。道副乃問方丈主僧:「何事僧房這等嚷鬧?」主僧道:「師兄不問,我卻也不敢說。想師父們在寺中開講的是孝悌道理,度化的是不遜讓人心,成就功德,隱顯神通,誰不稱讚?怎麼往來善信聽聞目見,感化的不少,卻偏是本寺中師兄師弟,為分析衣缽,倒爭竟異常?」道副聽得,乃合掌向著祖師說道:「這種孽障,說不得還要驚動我師,借重道力。」祖師把慧光一照,笑道:「孽障果是又要費片言覺語。事在汝等,只恐非一時能化。汝等且把行囊放下,靜室再借一宵。」主僧道:「正欲師尊留駕,多住幾日,把這爭端與他們息了。」這方丈主僧一面說,一面叫行者去換了爭衣缽的眾和尚來。不移時,只見那獻瓜的老僧帶著幾個小和尚,走到靜室門外,伺候進參祖師。祖師乃向道副說道:「我曾雲,獻瓜妖孽是那一等使他來迷弄我等,不可令人吾靜室,使他犯吾秉教執法,汝當令他出方丈之外。除了他們這等邪魔,自然各還個異姓同居的敬愛。」道副聽了,乃問道:「師尊,弟子一向也不曾聞得,靜室中怎麼他們進入便犯了秉教執法?」祖師道:「吾靜室便是不擾執法秉教。我等既奉教居中,豈容紛紛外魔來擾?此魔一入,自是執法,以法滅其魔,豈不於他有損?」尼總持聽了,在旁問道:「師尊,此等邪魔擾亂這不明道理與不知愛敬的和尚,正要剿滅其形,如何倒留其跡,以成其惡?」祖師笑道:「汝哪裡知,正是吾門方便,令其自悟,成就和尚功德,安比世俗驅魔,直滅其黨?」尼總持聽了,便覺悟了,乃出靜室向僧徒說:「吾師尊方才入定,眾位可到方丈外少候。」眾僧依從,出得方丈,到得大殿上來,各各議論。及有說「祖師師徒談禪論道,微妙無窮」的;也有說「祖師師徒正倫明理,演化不孝不忠」的;也有說「祖師不言,但只叫徒弟高談闊論度人」的。眾僧沒有那邪魔在腹的,和容悅色,相親相愛,講一回「祖師未嘗吝教,就是不言,也有授人至妙道理之處。」卻又說一回「那個施主家有經醮,那個師父到甚施主家去募緣」,你道「師兄師弟不可爭競衣缽,分散了門徒」。我道「師父那老和尚,不該暗有偏心」。紛紛講論,都不關心。只有邪魔躲入腹中的兩個徒弟,狠狠的心胸,忿忿的氣色,你嗔我,我怪你。他既聽方丈主僧喚來,又聽得尼總持吩咐,只得在殿上等候下落。

卻說尼總持與道副、道育三個,領了祖師旨意,方才出靜室,到外堂無人處所。只見一個行者捧著一個缽盂,持著一根錫杖,向三師說道:「聞知師父們出殿公評,我家師父們分析衣缽,這缽仗是我太師父叫我送上,千萬公評,說幾句向他的話。」道副見了,笑而不言。尼總持搖手道:「人來僧家無此事理。」道育搖頭道:「這邪魔來迷弄我等。」乃扯那行者出殿,說道:「你看看左右兩邊坐著的是甚尊者?那對看殿門的是甚麼神將?出家僧人不但無此事,亦且無此心。」那行者一面走,一面說:「缽杖皆是師父們用的,便受了何妨?」三師只是不顧。走到殿上,只見道副向聖像前三拜,再向護法稽首,只說了幾句道:「誰叫那老和尚招了一班徒弟,立出個俗,叫弟兄有俗名,更有俗累;有俗累,便有俗爭。若要不爭,除非異俗。」尼總持道:「師兄,如何為異俗?」道副道:「只叫他代代接下,莫非弟兄,衣缽便世世相傳。」道育道:「今已排定,誰甘退讓?」道副道:「吾門原屬空俗,名原乃暇,今爭空假之衣缽,留與後來之異姓。這邪魔,你盤據在無人無我,無眼、耳、鼻、舌之家,逞甚精靈?徒招孽報。」道副只說了這幾句,嚇得二魔出了僧腹,往空就要飛走,卻被護法神王打下,道:「此是何門,你敢來渾擾?」二魔被打,泣道:「爺爺呀,是他們先有爭競不讓之心,我們方敢乘機投入。」神王道:「吾神居此,所司正為嚴肅禪門。誰敢違法,同污類俗?如有此類,吾自不饒。你這孽障當押入地獄。」二魔泣道:「上聖開言,吾等地獄自墮,又何要解押?」說罷抱頭竄耳而去。這殿上眾僧方才迎著三師,拱手說道:「不守禪規,妄爭衣缽,何勞三師評論?我等正在此議說不公,都是他師父多出來這宗孽障。」三師不答,只見兩三個爭競的小和尚齊齊退出。你說道:「不是我父娘掙的家財,少些也罷。」我說道:「既是出了家,入了空門,便這衣缽有也罷,無也罷,何必苦苦相爭?各各自去,都是那邪魔造事。」眾僧等見了,都笑起來說道:「早若回心,也不勞這幾日爭鬧。」有的說:「好師父,一上殿來不言不語,只在菩薩前咕咕噥噥,想是有甚降魔咒語,勸解的法兒,不勞多口饒舌,自家覺悟去了。」三師見爭競的和尚自行退去,便回轉殿廡,見七位阿羅尊者前,有胡僧持短錫杖,蠻奴捧缽而立,乃警悟於心,上前稽首禮拜,說道:「尊者以道示法,弟子輩守法護教,於自心不愧,尊者不作。」三師正說罷,只見天色黃昏,忽然一陣狂風大作。卻是何故發這一陣狂風,下回自曉。

《東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