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說苦樂廟祝知音 舉數珠長老破怪
老叟與廟祝說道:「一個人全靠兩隻眼看,兩個耳聽,聽不見人言聲響,看不見南北東西,身再拖病,家又貧窮,還有一件最苦,他暗啞不能說話,這苦何如?師父,你道他更有聾瞽之趣,豈不是說差?」道士道:「你們只知苦,不知他樂,他外目不見,中情不憂,兩耳不聽,心志不煩,有口與人講苦,人誰能替?總不如饑得一食之克,寒得一衣之被,到作了個渾渾沌沌上古之樸,他雖無樂處,未足為苦。」廟祝道:「依師父說,世間只有樂,沒有苦,這苦字當初莫要製出它來罷了。」道士道:「苦之一字原有,但皆不在這幾般人。」廟祝道:「不在這幾般人,卻在哪幾般人?」道士道:「卻在樂村。」廟祝益呵呵大笑道:「怎麼樂村有苦?」道士乃說道:「我有數句俚言,你試一聽。」乃說道:
樂極每生悲,犯法身無主。
一旦明與幽,絲毫必有處。
想昔榮華時,不知寒與暑。
今日受炎涼,這苦誰憐汝。
廟祝聽了道:「師父說得是,樂極生悲,犯了惡孽罪過,果然這樣人,當時享榮華,受富貴,一旦恃樂忘憂,到了個犯王章、墮地獄的時節,有眼看不見親人,有耳聽不得好話,有口向誰訴冤,害了些無瘡的毒痛,受了些不病的災厄,果然比那苦村,身體雖苦,心情卻不驚恐惶愧,自己揣度說命當受貧苦,便安命罷了。師父果然說苦村眾樣人何足為苦。只是樂村人,知道樂極生悲,他卻知節,每樂而不淫,知王法森嚴,卻守份為樂;知地獄昭彰,乃安樂不作惡,可不長保其樂?」道士道:「果如廟祝之言,樂果如此,自能長保。」
正議論間,只見前村鐘鼓交響,備幡導前。廟祝與老叟出外,問是何故,村人說道:「我那村裡有件怪事,特請海潮庵高僧驅治。」僧人、道士聽得,也忙出廟問道:「村裡何怪,怎便去請高僧驅治?」村人說:「我那鐵鉤灣村,向來蛟患時生,只從有兩個僧道,法治平安。今忽有一個赤風大王,在村顯靈,要人家豬羊祭獻,如無豬羊,便要傷人家小男婦女。聞知向日僧道白海潮庵來,今去延請,蒙高僧囑咐方丈一位長老,叫他來驅治這怪。」僧、道聽了,乃雜在眾中,去看那迎來的長老。但見那長老,坐在一乘轎子上,眼看著鼻了,手拿著數珠,端端正正,任那村人扛抬。道士見了,向老叟說:「你看這眾人,延請長老驅怪,這般尊重盡禮。你老人家要我們捉妖,卻甚褻慢,哪裡知道世間隆師生道,必須致敬盡禮。」老叟答道:「師父,老漢雖愚蠢,也曉得敬賢。比如人家敦請個先生,你要他吐露胸中真才實藝,教導你子弟,能有幾個出忠心,為傳教,收門人,廣傚法!卻有一等心術少偏的,你要他盡心傳道授業,他盡心不盡心,在他自心,你如何得知?你若慢了一分沒要緊的外貌,他便差了十分要緊的中情,所以為主人的要致敬盡禮。」僧人笑道:「老叟既知此一節,便就知尊敬長老的這眾人,十分有禮。只是世間人要為已做一件事業,便要借人財力,便也要盡十分敬重。那與你行事的,是人忠信好人,自與你盡心去做,若是個不忠信的,你再慢了他一分,他便壞了你十分。」
僧人與老叟一面講著,一面看著迎長老。看看長老近前,看見僧人道士,便把數珠兒望空一舉,這僧、道兩個忽然腳根立地不住,往地便倒。那長老急忙下轎,掣出戒尺,便要來打。這僧、道跳起地來,叫:「長老休動手!」長老急又見是兩僧道,心疑道:「我方才分明見眾人中兩虎豹形狀,定是妖精,怎麼卻是兩僧道?莫不是我坐在轎子上心裡舒暢,不覺眼花,不然便是這僧、道兩個非凡。我聞大人君子,化虎變豹。但他若是好人,必然我法力治不倒他,如何我數珠一舉,他腳根又立不住。」長老雖心疑,只得上前問道:「二位從何處來?想要到敝庵去參謁高僧?」兩個便把老叟家妖怪事,說了一番。長老道:「我奉高僧師徒吩咐,命來與鐵鉤灣村治怪,此地既有妖,須當掃除了去。」道士說:「老叟家四子,卻是士農工商四宗本業,三宗妖魔已被弟子們驅除,只有第四為商的一宗妖魔難治。我兩個正欲到庵,求高僧指教法力。既是師父奉命而來,不知高僧有何指授?」長老道:「高僧以數珠、戒尺兩件付我,叫我逢怪只舉數珠。我方才於眾中,分明見二位狀若妖魔,故舉數珠,忽然又非妖怪。」道士便問道:「若是真妖怪,數珠一舉便怎麼?」長老說:「高僧卻有幾句秘語傳來,本不說與人,但二位既在道,同是治妖的,便說與他聽知。」乃說道:
數珠端正念,舉動盪妖蕩。
戒尺懲邪怪,鋒利不用磨。
僧人聽了,向道士說:「我與師兄方才只因爭老叟禮慢,動了這點邪心,便令長老看見原形,把數珠一舉,使我站腳根不住,若不是長老,又動了會轎子,暢快私心,那戒尺兒便靈如利劍。如今捉妖不捉妖,當把心放平等,自不作妖,何妖難滅。」道士道:「師兄言之當理,我們且不必到庵求高僧指教,只隨著長老到老叟家,先滅了婦女妖怪,再向鐵鉤灣去,降那赤風大王。」乃向長老說:「師父順道,乞先掃蕩了老叟家妖,然後再剿除村怪。」
長老依言,乃與僧道、老叟離了中途小廟,來到老叟家。方才敘坐,只聽得堂屋後婦人大聲叫道:「何處又尋個光頭長老來了。任你便尋了南寺裡北寺裡沒頭髮的,整千成萬來,也難管人家務閒事。」說罷大石如雨打出屋來,長老乃把數珠一舉,只見屋內走出老叟的第四子來,看著長老道:「師父,你捉的妖怪在哪裡?」長老道:「現在屋內大叫說話,亂打石頭。」四子乃往屋內一看,道:「不見,不見。」長老乃把數珠掛在四子項下。只把數珠一掛,他眼裡便看見那婦人蓬頭垢面,醜陋不堪,自己思想道:「原來是我出外經商,那柳叢中一娟妓。我久未到彼,正思念她,要到彼處行樂,卻原來這般模樣,不是病害,定乃殞亡,空系戀心胸,想她作甚!」四子只這一念頭,只聽得那屋內號啕一聲,從空去了,頃刻老叟家安靜如前。老叟大喜,四子齊出堂拜謝,擺下素齋,款留長老、僧道。座間卻議論苦樂二村的事情。老叟說道:「苦村之人真苦,師父你卻說不為苦;樂村之人真樂,你卻說不為樂。」長老聽了,便問老叟:「此言自何說來?」老叟便把僧道與廟祝的說話講出。長老說:「此事果不怪。苦人兢兢業業,日求升合,有甚心情去行惡事?樂人心悅意足,任情放膽,哪裡顧傷天理?況且否極泰來,樂極生悲,自然循環不爽。」老叟道:「為非作歹,多是苦人去做。比如為盜作賊,哪有個樂者去為?」長老道:「苦人犯法,與樂者違律,總是遭刑憲,受苦惱,只恐苦的能受,樂者難當。」老叟道:「均是血肉之軀,刑法之苦,怎麼苦的能受,樂者難當?」長老說:「貧僧常在高僧前聞經說法,曾聽了幾句破惑解憂言語,你聽我說來。」乃說道:
飢餓貧寒能忍,官刑卑賤難當。老來臥病少茶湯,樂死有何系望。樂的何嘗經慣,妖軀怎受災殃。歌兒美妾守牙床,哪件肯丟心放?
長老說罷,老叟點頭道:「師父雖說得是,我老拙必定要找個根因,一個五行鑄造生人,怎便有生來享快樂的,受苦惱的?」長老說:「我小僧曾聞經卷中說得好: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
老叟又說:「師父,經文大道理,卻為何五行生來,那富貴快樂的像貌豐偉,這貧賤苦惱的形貌傾斜?」長老道:我又曾聞,五行相貌,皆本心生。古語云:
有心無相,相逐心生;
有相無心,相隨心滅。
人若生來相貌該貧苦,陡然行了一善,那相貌忽變了富貴;人若生來相貌當富貴,忽然作了一惡,那相貌忽就變了貧苦。世上人若知有心無相,只去行善,定然沒有苦惱。僧人與道士聽了道:「師父,你這等說,是心在前,相在後了。既是心在前,怎又生個苦樂相貌?卻不又是相在前,心在後了?」長老笑道:「你二位雖轉人道,皈依兩門,一心尚有未徹,哪裡知心相根蒂,相通共脈,只在善惡頃刻一念間。二位且隨我到鐵鉤灣村,降了那怪,自然知這心相從來的道理。」
話分兩頭,卻說這鐵鉤灣村人,只因行惡,幾被蛟患,幸賴僧道度化得安,村間仍復有瞞心昧已之人,就惹動生災降禍之怪。有一家大戶,姓井名憲三,這人家資近萬,都是刻薄利債上掙來,雖然救了貧乏的急,卻也坑了借貸的生。怎麼救了貧乏的急?人有一時錢谷缺少,或疾病官非,乃無處設處,卻來借貸他的,加一加五利息,一個圖利,一個得救了急。雖然方便,哪知歲月易過,利息易增,貧乏無償,只得把產業折准消算了。人無產業,家道易貧,多有傷生,都為他厲害。他卻又有一宗刻薄,人無產業償借。井憲三隻因利債起家,卻也招了多少怨恨。一夜在家盤算帳目,稱兌金寶,忽然一人從天井中跳將下來,手執著鋼刀,聲聲叫道:「井憲三,你知我來意麼?」憲三聽得,乃慌張向窗隙瞥看,見這人生得甚惡,又執著鋼刀,料必是盜行劫,乃叫道:「小人知大王來意了,必是要金寶,乞望寬恕不恭,多少把些奉獻。」那人道:「我非行劫之盜,乃是赤風大王,與世人報不平之神。久在海洋村灣來往,聽得人家怨恨,明明指汝名姓,我大王怒你何事招人怨恨?原來是利債坑人,仇室作怨。本當鼓千頃之洪濤,把你一家盡淹沒,卻因汝於眾怨恨中,仍有一種救了人急的方便,今夜特來戒汝。你何必掩閉小窗,慌張畏避,吾大王豈不能一推直入,將刀加害於你?你如今速焚香堂上,叫你閤家長幼都跪拜堂前,聽我戒諭。」憲三聽了,又慌又疑,慌的是怕盜,疑的是盜有何諭。叫出家眷來,恐仇人詐傷長幼;不叫出家眷,又恐大王生嗔,說違拗了他。正懷疑懼,那大王笑道:「你何必懷疑,若遲延雞鳴,我竟直入,你家眷反不能保。」憲三怕了慌慌的,只得叫起一家大大小小,出堂焚了一爐清香。真個的那赤風大王把窗格推開,大踏步進入堂中,上邊坐下,家眷一個個戰戰兢兢,憲三隻是磕頭,叫饒性命,把眼偷看,那大王生得:
身長一丈,膀闊三停,燈盞般大一雙睛。藍靛染身面,鬚髮沒多根。釘鈀手拿著鋼刀,血噴口倒有一尺八寸。大王坐在上頭,叫一聲井憲三,你聽我吩咐,你從今以後:放利債,須知害,公平自不招人怪。濟貧人,陰騭大,誰叫你把心術壞。只圖自己起傢俬,不顧貧償將產賣。將產賣,何所依,你喜亨通他命抵。還遲了,上門欺,罵人父母毀人妻。受你辱,好孤棲,不是懸樑便跳溪。破家受了威逼氣,禍害臨門沒藥醫。若聽我大王戒,忠厚行財誰怨伊。
大王說要,井憲三隻是磕頭,答道:「敬聽敬聽。」那大王笑了一聲,道:「你這人口甜心苦,此時畏怕的心腸,面情兒敬聽,過後就說道:『做了這樁買賣,為仁不富,為富不仁,若是那騙人財的,我再以忠厚待他,定是不還,我怎肯甘休,做不得忠厚事。』俗語說得好:『殺不得窮鬼,做不得財主。』看你刻薄存心,對我大王的戒諭,只當耳邊風,過後定然不遵。」井憲三答道:「不敢違拗。以後不放利債,留著財寶自家受用罷,不討誰人送還,討急又招人冤。小子也有一句,請問大王,我放債的,刻薄了招怨生禍,損人利己;那借債的,不還行騙,可有罪過麼?」大王笑道:「騙挾財物,明有王法,幽有鬼神。俗語說得好:『變驢變馬,也要填還。』但在其中有兩宗輕重情由。比如負欠人債,不幸家產盡絕,無從還處,這非騙,乃無力償,其罪輕,王法也哀矜,幽冥也寬宥;若是欠了利債,不捨傢俬准折,仍要匿起囊箱,慳吝還人,甘受毀辱,將命圖賴,這樣短幸,縱逃了王法,那幽冥怎饒?變驢變馬之情縱虛,那折子害孫豈誑?我大王知世上借貸財寶的,還多有感人恩濟,設法償人,就是沒了產業,或者還存個愧心。只有你這放債的,仁厚退讓者少。我也不怕你面聽一時,自有戒你後法。」乃把口向井憲三一噴,只見火焰飛騰出來,叫聲:「憲三,你看這星星可厲害麼?」又把明晃晃鋼刀拿起來,向憲三試試,道:「你看此物可凶狠麼?」憲三隻是磕頭,答道:「厲害厲害,凶狠凶狠。」大王道:「此猶不足為凶狠。」乃是何說,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