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梁善娶妄得多男  邵禁因齋結眾社

第八十二回 梁善娶妄得多男 邵禁因齋結眾社

卻說蠢道人聽了老道附耳之言,乃走到山谷,把那堆塞的草柴亂石盡搬了山傍。蛇蠍見亮,乃走出來,方要變化,被道人一手捉住蠍子,把他的毒尾去了一擲。那蠍子未曾防他,道人又蠢愚不信甚毒。花、赤二蛇也不知被道人捉住,方才張口,蠢道人也去其毒牙。蛇、蠍去其毒,他沒了勢焰,隨那道人拿拿弄弄,倒是個馴良家的一般。道人方才說道:「我老師父看僧面不焚你,你自知悔,有此精靈,莫要傷人,久久自超善道。」蛇蠍從從容容,往荒遠處藏躲去了。道人方回清平院來,見了老道,回復前附耳之言。方才要回庵,忽然兩手疼痛起來,倒地打滾。老道笑道:「是了,是了,中了蛇蠍之毒,如何處治?」尼總持見了,說道:「沒妨,沒妨。汝為山谷行人除毒,決不至你遭毒害。」乃念了一句梵語,噴了一口法水,道人頃刻止痛,拜謝了高僧,隨中野老道回庵。

卻說庵前何人家妖怪吵鬧,乃是一人姓梁名善,夫妻二人生了一子,叫做多男,與一交契曾指腹結姻。而家俱各殷實,後交契生的女兒患病,得了個殘疾,梁善之妻便要悔親。梁善道:「已指腹結盟,如何悔得?」無奈其妻執拗,多男三四歲,無奈女家一貧如洗,其妻瞞著丈夫,又聘了一個勢惡人家之女。梁善不能違妻,交契力不敵勢惡,遂解了盟。豈知天道不容,一日,多男到海邊同兒輩戲耍,忽然遇一拐人,把多男誘哄上海舟,一風駛開,自南度國刮到東度界口,賣與一個行貨人家做義子。十餘年,這多男也得了一個癱患之疾,足不能行。一日,有一巫醫過其門,多男敬禮求醫。藥餌不效,卻傳多男下假神。每每客來,叫他下神為戲,足尚能跳。一日,梁善之妻聘定勢惡之家見多男被拐,倚勢也悔了親。只有交契之女不肯聘人,說道:「原與梁家為婚,今多男拐去,不知下落。此女又殘疾難婚,況且家貧,不如養著作為守梁子之女。」梁善聞其言,一則憐交契家貧,一則感其義,乃將膏腴之地給其女數畝,以為贍養。

梁善家業漸漸充裕。一日,裹得數百金出外為商。到得東度界口,同輩們知梁善尚無子嗣,乃勸其納妾。梁善多金,乃欣然依從。卻說這地方有幾個刁騙設詐棍徒,聽得梁善客人多金娶妾,乃串同媒妁設計,把這行貨人家一個美妓,假裝女子,憑媒言定聘禮百金。梁善見了女子,生得:

溫潤真如玉,妖嬈勝似花。

蛾眉施粉黛,寶髫簪烏鴉。

體態千般裊,金蓮三寸窄。

百金不吝娶,但怕惡渾家。

梁善交過百金聘禮,棍徒乃詐言又有一客欲添金奪娶。梁善道:「此事如何處?」媒妁道:「此事不難,梁客官可備下海舟,等候風順之夜,我等與你悄悄把女子送上海舟,一風可到你鄉。」梁善依言,叫下海舟,但候風順。卻說行貨人家得了聘財,分些與原媒聽他設計,要拐騙逃走。只因多男殘疾難行,一則也嫌他無用,空養著他,乃與媒計,將多男扮作女子,悄悄送到梁善舟中,說此女害羞,必到客官家方可成親。梁善依言,半夜果然風順,一帆到得家中,將轎子抬了假子女,扶入房內,方才要入房成親,不防其妻妒忌起來,不容丈夫娶妾入房,吵吵鬧鬧。多男卻是學會假神,見房內有粉墨,乃塗頭面,執著一根棍棒,敲敲打打,亂嚷亂叫。家童見了,誤傳梁善夫妻,說是新娶的妾哪裡是女子,乃是個妖怪。夫妻聽得心怕,來房門外偷看,見了花一道、橫一道面貌,吆吆喝喝,亂敲亂敲,嚇得當真妖精,忙叫家童來請中野道士驅除。老道回了庵,忙收拾符法,到得梁善家裡,先問來歷。梁善說道:「小子只因四十無嗣,娶得外方一個行貨人家女子為妾。一路海舟順風,夜來想是海中也驚了些風浪,把個美妾被甚麼妖怪佔了,如今在房中作怪。想我梁善平生卻不曾傷害天理,今日為何遭遇這宗怪事?」老道道:「施主也檢點平日,可曾做些不公背理的事?」梁善道:「只有當年前曾與一交契指腹為婚,他女我男果結了親。不期他女得了殘疾,又且家計貧乏,我妻立意退了這門親事,又聘了一家勢力女子。」老道說:「世間婚姻配合既定,豈有悔退之理?」你嫌貧又退了親,將那女子置之何地?傷天理,損陰德,莫此為甚!你為家主,怎麼相容!婦女有罪,坐於夫男。後來卻怎樣?」梁善道:「不意孩子三四歲,同孩輩海邊遊戲,不知下落,今十餘年。勢力家又退了聘禮,交契之女殘疾卻愈了。他卻不肯再嫁與別人。小子為此,助濟他幾畝地土,養贍女子,也是他女子守節好處。為此前出外為商,娶個小妾,也只為生個子繼嗣。誰想有此奇事。這便是我當年背了些道理,便有此報。」老道說:「不差,不差。只是此女不改節,交契不忘舊,你又助他贍養,這幾宗善果怎折準不得,還要招個精怪作吵,使你一家不安?幸遇小僧與你驅除。但不知這怪是個甚精,且待我行起符法,自然拿到他審問來歷。」當時,老道作起法來,只見他:

朱符道道焚,令牌聲聲擊。

神將頻頻宣,法劍時時劈。

房裡阿阿笑,妖精怪怪的。

棍棒亂亂敲,老道真真急。

老道在外堂上書符唸咒,使了半日,那精怪在內房裡弄假成真,跳了多時,哪裡一毫靈驗!越發打出傢伙碗盞來。老道沒了法,看著蠢道人說:「都是你把蛇蠍去了他牙齒尾毒,傷了陰德,叫我行法不靈。」蠢道人笑道:「我去了蠍子尾、蛇的牙,怎礙師父法?」老道道:「一家有過,罪在家主。我是你家主,便是喝令一般。比如人家家主看見家中童僕傷害蟲蟻生命,見危不救,與喝令不差。我的罪過都是你,都是你。」蠢道人性急起來,說道:「師父弄法不靈,卻推到我身上。我想方才進施主門,三茶六飯、點心饃饃,吃了他的,也只為師父捉怪。似此無功,怎食他祿?我蠢道人也不會書符,也不會唸咒,拼著這老性命與那精怪結果一場罷!」乃拿著法劍,往房裡去劈精怪。那多男見道人洶洶的進房,急把臉上粉墨擦去,叫道:「道人,我不是精怪,乃是好人家兒女,被行貨人家設計誘哄了來的。」蠢道雖愚,聽得人言,乃按住劍,叫道:「施主與師父快來!精怪乃是假的。」梁善與老道急入房中,一把揪著多男,拖到堂上便拳打腳踢。不意其妻聽見,始初說是精怪,快心道:「好好娶妾,娶了個精怪來了,正中我意。」及後聽得說是個小漢子,乃走出堂後觀看,見丈夫揪著個小漢子。母與子雖離別了十餘年,聲音笑貌一則還認得一分,一則多男手指,卻與丈夫俱是個六指。他看見,急叫丈夫住手,不要亂打。丈夫聽得妻言,卻才問道:「我把百金行聘,明明娶個女子,如何抵換了你來?好好招出,以便送你官長處審問。」多男哭道:「我也非行貨家人。我記得小時候在海邊戲耍,被一人帶我上船,賣與行貨人家,一向在他家使喚。不想得了個足疾,能跳不能走,他今嫌我,常罵我說白吃了他茶飯。昨叫我悄悄莫要作聲,借個事情上船,外方去醫病。不意送入這房內,我恐要傷害我,故裝作怪。」梁善聽了,問道:「我且問你,尚記得父娘麼?」多男道:「記不得。」梁善道:「尚記得孩輩麼?」多男道:「也記不得。只記得我老子抱著我時,說我多一個大拇指。」乃伸出手來。梁善夫妻一見,抱頭大哭起來,忙扯多男起來入屋,乃與老道大笑,道:「無子而有子,都是蠢道人一急之力。」中野道士乃賀道;「足見施主行好心之報。且問令郎:足不能行,方才是你家僕扶入,卻是何故害起?」梁善乃入屋問多男何有此疾。多男道:「偶然病發,今已三年,藥醫不效。」老道說:「小道有按摩祝由良法。天既婉轉全了善人之嗣,使就遇著小道之法。料此藥靈,可令一試。」梁善乃扶出多男,被老道外用按摩,內吞符水,癱足立愈。只是精神有些恍惚,眼目略帶昏花。梁善夫妻復求老道治療。老道仍用前法不效。卻遇著交契聞知,忙來問候,大喜,復訂舊盟。

這交契叫做任和,與萬年長老交往。一日到方丈來,見善信眾僧與演化高僧談講善功果報。任和也隨在眾中,便說出梁善這段情由。只見道副師道:「中野老道去除怪,便是此陰功,非是怪也。只恐那多男假神弄怪,裝女誘父,卻有一種罪過。便是殘疾,被老道按摩祝由之法救好,也恐未消得這種根因。」任和聽得,合掌道:「師父真是神僧,多男便是行走得,果是精神恍惚,眼目昏花,未得痊癒。」道副說:「叫他吃齋靜養,勿急婚姻,自然平復。」任和聽了,拜謝高僧教誨,卻又問道:「師父叫他吃齋,只怕病後血氣失養,正當食些葷腥滋補。若吃齋,怎能滋養?」道副笑道:「任善信,你卻不知,精神眼目,不在葷腥滋補。人不齋心,養豈能靜?再急婚姻,終無愈日矣。」尼總持也笑道:「任施主,依你說,我等僧道吃齋的,個個失滋養了。你怎知念佛吃齋,心清意正,這滋養勝如葷腥十倍。」道育也笑道:「恍惚昏花,正是葷腥混濁之氣。有滋有補,實乃靜養之功。」任和聽了,深深又謝。只見坐中一個善信,名叫邵禁,越序而出,乃向道副師說道:「『齋心』二字,師父可謂至言。小子們座中共有八人在此,正欲求師父大教。」乃指那上首一個年長的善信道:「此位善信姓常名素,久不茹葷,發心結了個八齋社。」乃指著坐中八人:「俱是社中齋友,怎麼病者病,貧者貧,有幾人不似昔日未齋時?正欲解社,幸遇師父們到此,卻又講到這齋戒功果。看來吃齋無關貧病麼。」道副乃答道:「第一,吃齋的無病。」常素乃氣噓噓的說道:「小子卻多病,何如?」道副說:「這齋有幾般吃:有願心吃,為父母吃的,神自佑護;為災疾吃的,病或痊瘥;為前世後因吃的,要明道理。若是道理不明,口徒食淡何益?有三辛五臘,敬神禮佛誕生吃的;有日齋月齋,一年三載吃的;有胎裡素,從幼不食葷腥的。種種齋功,豈有貧理?」常素道:「不貧之理,卻是何故?」道副道:「天地生人,自有養活衣食,誰叫你奢侈不節,致生困窮?食素的多約,食葷的多奢,小僧說吃齋省儉,自無貧理。若是貧,必定有齋名無齋實;若是病,必是有齋日洗齋心。」常素不能答。邵禁乃說:「師父之言,是個道理。自小子說,真真的常素老道,終日勞苦經營,為子女千年調。這一種貪心病,何益於齋?」乃又指著座間一人名姓竇雄的說:「這位老道,心情鯁直,不能容人,乃是一種嗔心病,何關於齋?」又指一人名叫費思的說:「這位老道,名雖吃素,終日思想做財主,多富足,日益窮乏不遂他意。這癡病哪在乎齋。」尼總持聽了,道:「邵善信,你固了明心齋之理。自小僧說,也還虧了三位吃齋,雖病不危,雖貧不睏。若是茹葷,這三種病心終難救解。小僧願八位善信齋在口,念在心,莫貪莫怒莫妄想,上敬天地神明,報答國王水土、父母養育之恩,日月照臨之德。以此吃齋,決無貧病之理。」邵禁道:「承師父教誨度脫,我等個個遵依。更乞這四恩以下,再有吃齋當行的實功,願賜指明。」尼總持道:「吃齋實功善行盡多,列位洗心靜聽,待小僧說來。」尼總持乃合掌,誦一篇佛曲兒。眾在座僧俗善信,俱合掌相和。只見總持開口誦道:

持齋把素總歸心——「眾和:彌陀佛。」

方便慈悲種善因——「眾和:彌陀佛。」

不殺不傷生物命——「眾和:彌陀佛。」

不奸不盜不邪淫——「眾和:彌陀佛。」

守法隨緣無妄想——「眾和:彌陀佛。」

憑天靠佛莫貪嗔——「眾和:彌陀佛。」

修橋補路陰功大——「眾和:彌陀佛。」

捨鈔施財作福深——「眾和:彌陀佛。」

解忿息爭休勸訟——「眾和:彌陀佛。」

憐孤恤寡莫欺貧——「眾和:彌陀佛。」

寬和馭下無苛刻——「眾和:彌陀佛。」

好事成人免自矜——「眾和:彌陀佛。」

施食放生荒旱濟——「眾和:彌陀佛。」

建齋設醮苦幽神——「眾和:彌陀佛。」

焚香禮聖朝天拜——「眾和:彌陀佛。」

報答無疆四大恩——「眾和:彌陀佛。」

尼總持誦畢曲兒,眾僧俗齊和罷。只見爐香不燒自焚,鐘鼓聲清清揚揚,滿堂歡喜。邵禁合掌,又問道:「高僧垂教,我等自知齋心功果。但將來自是奉教,有緣相遇的,自一一行此實修。只是八人中見今貧病的,如何救解?望師父指賜解脫之路。」道育師道:「如今皆系從前,若是不知誤為,自然從今消釋。只恐你於齋中故作的罪業,當於眾師前直舉出應病、應貧的根因,待小僧們與善信解釋冤愆,自可消災度厄。」邵禁聽了,乃看看常素眾人,說:「列眾不妨直說過孽,正好求高僧度脫。」只見常素兩眼看著邵禁眾人,待言不言。卻是何意,下回自曉。

《東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