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蕭刺史重道敬僧 老祖師觀顏知喜
卻說村鄉這老者,信商人諷經驅惡之話,遍向村中大家小戶男婦說了。也有幾個信的說道,老者吃齋人,不說誑語,看他惡漢不侵,便可信真;也有幾個不信的說,凶凶醜惡漢子,捉拿也不怕,甚麼經懺能驅逐得他!彼此信與不信的正在遲疑,忽然幾個惡漢闖入門來,便去把那幾個不信的一個揪一個,打是打,踢是踢。老者與那信的見了,慌張張往門外飛走。走出門來,那幾個信的向老者說道:「這事當實實可信。我們去舟中請商人來,著他諷誦經懺,驅逐這惡漢。」老者乃同村眾幾個,走到沙灘,果見海舟停泊。走近船來,商人不待他登舟,乃捧著一卷《菩薩救苦經典》上得灘岸,往前徑行。眾人也不問,隨後跟著。到得村中,那眾人與老者先要試經懺靈驗,乃領著商人到那不信人家。果然商人未曾進門,幾個惡漢先放了村人,往門外走去。惡漢去了,商人乃捧經入門。方才展卷,商人帶有清香焚起,教眾人和誦,果然惡漢不來,也不到這幾個信的家去。眾人方稱揚功果。
只見門外又有人來,說惡漢在村後人家打吵。商人聽得,急捧經到後村人家去。那惡漢聞香風,又走到前村去吵。商人沒了法,乃向老者說道:「經功本是無量無邊,總是人心有疑有信。信者諸惡不侵,疑者一時難逐。我舟中現有高僧在內,他原先知經力保舟,因知此村有善人積來一種,還要借我經功。老叟與村眾當恭敬請來,料能與你這村驅惡。」老者聽了,道:「客官方才不早說,我等到舟前,當與經懺同請。」商人笑道;「這位高僧,卻不是等閒與你等隨便邀請的。我有帶來清香,你們可虔心去請,只怕還不肯來。」老者道:「若是不肯來,卻怎生說?」只見一個村人道:「只說是謝他錢鈔。」商人笑道:「如此便真不肯來。」一個村人道:「只說是請他吃齋。」商人道:「也請不來。」老者道:「必定如何說?」商人道:「只說求老師父發菩提心,開方便路,與我村人驅邪縛魅,保命護身。商僧或者就肯來了。」老者道:「依客官說去請。」乃同村人又走到舟前。只見祖師早已出了艙門,下得船來,立在那沙灘之上,眾村人與老者望見祖師莊嚴色相,但見:
旋發蓋天庭,虯鬚連地角。
兩眸掣電光,雙環墜輪廓。
赭衲一幅禪,棕鞋雙足著。
儼然活阿羅,古佛傳衣缽。
村人一見,那裡等開口說話,便跪拜在地,只是磕頭。祖師早已知其來意,卻也不言,逕直走到村中。老者與眾人方才開口說道:「請老師父到堂中獻齋。」祖師也不言,但看著村間說道:
囑汝十五種,何事與村惡?
諸惡化善心,速去無相虐。
祖師說罷,把手向村間一揮,道:「眾已信受奉行光明正大、三綱五常道理,汝等諸魘,當化為塵。」說罷,逕走回船。商人村眾俱各面面相覷,不知何意。少頃,那惡漢吵鬧之家,俱來說:「家家惡漢化一陣風都散了,可見高僧道力。我等當到舟前拜謝,仍求個永遠惡孽不來傷害法力。」老者當時同眾到得船邊。商人早已先上了船,頃刻風順,寶舟離岸前行。眾村人高聲齊叫:「老師父,留個驅邪於後道力。」祖師遙聞,卻便遙說道:「只要眾善信心奉道勿疑,而不信自作惡因,管你災難永不來害。」眾人聽得,俱各合掌,稱念回去。祖師乃同商人開船而行。這商人們才知高僧不凡,恭敬十分,半句也不敢開口亂道。數日,舟達南海。客商各搬貨物發賣,祖師辭謝商人,上岸信步而行,到得廣州。
卻說這州一位刺史,姓蕭名昂,居任清廉愛民,敬禮賢士,尤尊重僧人道士。一日,委下吏到鄉村功課農桑。這下使卻有些徇私受賄。鄉村有幾個富豪,欺占窮民田土。窮民申訴於吏,吏受豪囑,反將窮民坐罪。窮民冤抑,知刺史公明,但畏勢不敢去訴,只得含冤飲忍。這地方卻有一個小廟,菩薩甚靈。窮民幾個無處申冤,乃告於這廟。菩薩卻托一夢與窮民,說道:「汝等不必憂愁冤苦,今有高僧路過吾廟,在此歇足。汝等可以訴冤,高僧必然與你方便。」窮民醒來,半信半疑,說與眾人,也有信的,道:「我們冤苦,神也相憐,或真有白冤高僧到來。」也有不信的,說:「都是你心中郁氣不過,做此夢幻。」彼此疑信不一。果然,日中一個僧人來到。卻是祖師上得海岸,走入州境,到此廟中歇足,跏趺坐在地上。窮民見了,齊齊上前問道:「師父何處來?欲往何處去?」祖師答道:「我從西南印度國中來,欲往東印度國去。」窮民道:「我此處乃廣州地界,卻不是印度國中。」祖師道:「我聞此地不重僧人,犯界沙門,盡被屠戮。」窮民道:「如今不是當時了。當時是崔皓當權,信重寇謙之,不喜沙門,卻也是沙門不守戒行,做出事來。如今釋氏復興,我太爺崇重師父們,十分敬禮。若是相見了,還要拜為師哩。」祖師聽了,乃問道:「善人們話便與我講,我面貌卻似有甚憂愁?」窮民道:「正是,正是。我等各有些冤抑不得伸。若是師父為我等伸得,便是窮,也能備一頓齋報答深恩。」祖師笑道:「我出家人慈悲為念,你等有冤,正當與你方便,豈望報答?但善人等有何冤抑?」眾人說道:「我這地方,有幾家大戶,倚著富勢,侵佔我們田地。」祖師聽了,道:「善哉!善哉!田土乃皇王的,哪是你的,不過在你名下耕種。就是被富家佔了些去,只當當初自家祖父遺下來少得些。」眾人道:「師父,不是這等說。比如富家,可肯與我們佔他分毫?」祖師道:「誰叫你不去佔他的?」眾人道:「若是我們佔了他分毫,他便到官訟理。我們還了他佔的,仍要受官的刑罰。」祖師道:「他既然訟你侵佔,官又能加你刑罰,你何不也效他去訟?自然官加他刑罰。」眾人道:「正為訟了他,被他勢力通賄,官受其囑,我等為此反被其害。似此冤抑,所以憂愁,不能申訴。」祖師道:「你既勢力不如他,誰叫你不審己量力,做一個良善,讓人到底?田土事小,身心為重。不忍一朝之忿,受了無伸之郁,是善人不自知重。你當初知審己量力,讓他一分,把好言求他,難道他無人心,倚勢欺你到底?」眾人道:「師父你不知。他倚富勢,非要把你田土不盡奪了不休。」祖師聽了,道:「善哉!善哉!勢力不可使盡,鬼神豈可暗欺?千年田地,他豈能獨佔你的?善人只依我忍讓一分,受一分安身之福。他倚富欺貧,自有鬼神報應。」祖師說罷,起身就走。
只見一個士人,在旁聽了講說的這一番語,乃上前恭禮,道:「老師父何來,且請到小莊一齋。」祖師看那士人:
頭戴儒巾一幅飄,青衿著處美丰標。
果然上國威儀好,不似遐荒打扮喬。
這士人見了祖師語言一團道理,乃私想道:「僧家多講些方言禪語。這僧人卻不同,當請他山莊上問幾句奧理。萬一是個高僧,莫要錯過。」乃上前請祖師到莊中便齋一供。祖師正也饑未得齋,乃隨士人到得莊內,彼此敘禮。士人便問道:「老師父何來?祖師便把西來答應。士人道:「老師父,還是遊方化緣,卻是尋寺院修行了道?」祖師道:「小僧兩事皆有。只是有願演化,隨方度人。」士人道:「我這中華聖人在上,禮義道化大行。有等信釋教的,方才尊敬師父僧人:若是不信的,便如何行得?」祖師道:「出家人也只度化個有緣,怎強人信受?」士人道:「比如小子有一件心事請教。經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看來世事都是夢幻溝影,便是虛無的了。怎麼又仍說『夢乃因也』?因有此事,便有此夢,往往有前夢後應的。實不瞞師父說,小子博學古今,論功名也不難,怎麼但遇應試,便夢見一牛阻路而觸,卒至不得遂意。若此等夢,便不為虛。」祖師笑道:「善人愛食牛麼?」士人道:「食牛,食牛,果是平日愛食。」祖師道:「即因此也。」士人笑道:「我輩食牛也多,卻也多有功名遂意。如何偏來觸我阻我?」祖師道:「眾人隨遇而食,誰叫善人中心酷愛?這一種愛,便入了貪魔。這魔在身,再加一貪名之念動於中,一觸一阻,無怪名之難道。」士人道:「觸牛是牛因,這阻卻是貪。誰不貪名,何獨阻我?」祖師道:「善人何疑至此?世事多得於無心,有心去求,常有不得?因貪魔也。況善人有愛食牲物一種惡因。」士人聽了,仍要辯駁。祖師閉目不答,忽然跏趺靜定起來。士人見了,便也習坐在旁,不覺坐至天晚,士人偶入夢境,見一大海,汪洋無際,看自身如錦鱗魚狀,在那波間洋洋得意。正游來游去,忽然波濤之上,湧出一朵青雲,那雲中現出一座牌坊,牌坊上有二字,士人定睛觀看,好座牌坊,怎見得?但見:
彩柱沖天立,飛簷傍木生。
明明書大字,鯤鵬萬里程。
士人見了那牌坊,就要跳過去戲耍。只見空中又有隻牛來,方才要觸,忽然彩雲中現出一個赤髮青面神人,大喝一聲道:「神僧得度的錦鱗,何物焉敢阻觸?」被神人一腳踢得無影,讓士人一躍而過那牌坊。頃刻而醒,士人滿心歡喜,自知佳夢。祖師早已出靜,叫一聲:「善人,此後應試,自無不遂。只是莫要貪愛他了。」士人忙拜謝祖師說:「小子知戒也。」次日天明,叫家僕備齋供敬祖師,灑掃靜室,款留住下,卻到州內謁見州刺史。這州主原愛士人才學,甚禮重他,每每常相接待。這日偶問及士人多日不來,士人答以赴莊。因說起僧人說話並夢中事。刺史道:「我於昨夜亦夢在海中踢一牛,讓個錦鱗鯉魚兒跳躍。看來你夢奇異,多管後試高登。卻讓有一件相合。我當初應試,也夢被鼠嚙文卷,屢屢不第。後思我好畜貓,捕鼠過多,莫非此因,遂誓不畜貓,後得此第。汝今日之夢相合。只是這僧人卻也非凡,當往見之。」刺史一面叫士人回莊通知祖師,一面親到士人莊來,拜謁祖師。一見了祖師,相貌非凡,乃起敬十分。彼此敘禮,問答相合。便叫左右備轎馬,請到公館住下,以便接談。
卻說州逢久旱,刺史憂悶關心。祖師到公館,見有祈雨神牌,乃合掌念了一句梵語,頃刻天雲四布,大雨滂沱。館人傳知刺史,說高僧一入館中,見了祈雨牌位,只念了一句梵語,便布雲落雨。刺史大喜,隨到館中稱謝。祖師見刺史面上喜氣洋洋,乃道:「大人衙內,必有產麟之慶。」刺史答道:「我尚無子,便是山荊懷孕,也將次臨盆。老師如何說必有生子之慶?」祖師說:「小僧見大人面上喜氣洋洋,應在得麟之兆。」刺史道:「老師見差,下官為久旱得霖,小民有賴,實乃為此心喜。」祖師道:「小僧正是此處看來。昨見憂旱心誠,今見喜雨意切,非比等閒。大人既切為民,天道豈有不降佳麟之理!回衙自見,不是僧家誑語。」刺史聽了,將信將疑,乃回衙去。未入後庭,已有內衙報出,說夫人誕了公子。刺史稱神歎異道:「高僧有先知之哲!」益加敬禮。忽一日,下吏見農家得雨,州主又生了公子,回州慶賀,只說討個上官之喜。誰知他徇私傷了窮民,刺史訪知,當堂戒諭說道:「為民父母,要愛下為先,更於窮民加恤。這貨財,誰不愛?卻不是你我為官的所貪,公家自有養廉的俸祿。這刑罰,雖是懲奸的法度,卻也要寬些,可憐他也是父娘的一塊皮肉。重法之下,萬一有冤,這陰功何在?」正說間,只見幾個窮民,哭哭啼啼,來訴說富家倚勢占產,下吏受賄傷民。州主見了大怒,叫左右打這一起刁民,卻又叫「且住」,罵道:「我在此數年,何曾聽得村鄉富家倚勢?又何曾聽見下吏受賄傷民?便有此情,子民可該訟父母,難道上官不知?便是勢力奪你,他自有日敗露,犯出到此。當此久旱得雨,正當農忙,不知勤力田疇,卻來健訟。法當責汝,姑念汝愚民無知,叫左右趕將出去。」這下吏在旁,凜凜謝過。刺史又一番勸民而退。隨到館來,祖師一見了刺史,面上怒色尚未消,乃說道:「大人有升獎之喜。」刺史道:「師父又自何見?」祖師道:「僧家征於大人怒色未消。」州主道:「正是方才堂上戒諭下僚,又叱那窮民多事。」祖師道:「為長吏,以正大光明待下屬,以寬柔和厚待小民。蓄怒未消,哪裡是怒不消,乃是愧自己政化未純,故有此吏民不緝。大人有此色,僧家便知上吏必有旌獎之來。」刺史謙退作謝。只見公役來報,說上吏衙門果有旌獎賢能之典。刺史大笑起來。卻是為何大笑,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