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試心田少年立志 全孝道三姐善言
卻說女子見仙賜有些畏畏縮縮地不敢上前,倒笑了一笑,自己迎上幾步,說道:「公子原來如此膽怯,難道把我這弱女子,當作什麼虎狼妖怪麼?」仙賜見她儀態溫柔,姿容美麗,料不是壞人。因亦賠笑訴苦,請她指示一條出路。那女子笑道:「我也不是這邊的人,因管花木的老兒是我的祖父,常常領我進這園來遊玩,把園中出入的路徑,都認熟了。因見公子徘徊歧路,意態彷徨,知道一定是迷了路途,不得出去。我從前原也住在公子鄰近,公子每天出入府門,我總看見,所以能夠認識。既是相逢熟人,怎能不指點你一下。不料公子不認得我,反疑我是什麼歹人,懷了什麼惡意,豈不可笑!」仙賜見她如此說了,這才恍然道:「原來娘子還是我的高鄰,恕我眼拙,觀面不能認識,可笑可愧!如今就求娘子指我一條路徑,使得早早出園回家,心感不盡!」女子笑道:「你倒也是一個好人,聽說是老鄰居,就會求人指教。卻不曾問人家一個姓張姓李,你這貴公子闊官吏的氣派,可也不算小了。」仙賜聽了,果然十分惶愧,忙著賠笑兒說道:「正是,還沒請教娘子高姓。我是一時情急,不及動問,真個得罪了。」女子笑著點頭道:「這才有些道理。我姓胡,人人叫我胡三姐兒。並沒什麼名號。你愛叫我,就稱我一聲三姐兒得啦!」仙賜聽了,便把胡三姐二字默默的念了一遍,心中卻怪疑惑,以為好人家閨秀,怎有如此不怕羞不拘禮的。想這女子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又想道:管他這麼多!橫豎我只求她指條明路,出得這道園門就是了。何必瞎費那些心機。正待想說,只見女子又笑道:「公子轉什麼想頭哩!我又猜中了你的主意,一定是說我這女子這般直直落落,爽爽氣氣地不像官宦人家的小姐姑娘!可是麼?公子,你真是不見世面的人。本來世上能有幾人作官,除了作官的人家,凡是務農作工,趕買趕賣的人家,那裡像你們那麼考究什麼禮不禮的!老實說,我呢,自然不是官宦小姐。但我要也像你們府中那樣規矩,那麼講禮,休說公子今日走不出這道園門,就是公子要想見一見你這位舊鄰人,只怕也是休想!正因我出身不高,只講實事,不重虛文,所以從前能夠認識你的尊容,今兒無意相逢,又能指你路徑啊!」仙賜聽了,自己又是不會說假話的人,只有一味的唯唯稱是。此時女子已送了仙賜一大段山路。仙賜站定腳告辭道:「方纔說過,但求娘子指點一言,小子自會尋得出路,不敢勞你遠送的!」胡三姐兒大笑道:「你們官宦人家,就是這等氣派兒,我瞧不慣。不過送你幾步路子罷咧!也有許多客氣說話的。老實告訴你,這園子路徑,不算十分曲折,但陌生的人,光靠幾句指點,卻無論如何休想順順利利的走出門去。你不見前面就有二條岔路,條條可通外面。但是遠近難易,相差得十分厲害,而且彎中有彎,岔外有岔,不是步步伴送,簡直說不明白。有些地方連我自己也說不出來!只走到那邊,自然會得明白。不送你行麼?」仙賜聽了這番說話,著實有些躊躇。因為時候不早,寡女孤男,同在這人跡稀少之地談談說說的,一同走著,外觀未免不雅。萬一給皇宮中人瞧見了,越發把女子也害得受個不白之冤。涉想及此,覺得此事十分冒險,越想越怕起來。但見女子昂著頭兒,挺著胸兒,大踏步兒在先急行,那神情大有類乎英俊的男兒,絕不像閨閣氣派,心中又著實有些怕她。只得吊著膽子,低下頭跟著她,急急行來!再不敢和她多說話,免得打草驚蛇,惹人起疑!偏那胡三姐絕不理會他這些苦衷。走了一程,一定又回轉頭和她談說幾句。仙賜真是萬分無奈,又不能說你我該避嫌疑的話,只有咬定牙關,有問方答,答完就罷,決不輕啟一言。好容易出得園門,一路之上居然不曾見到一人,仙賜一個心才放落地,心中自然萬分感激那女子。正想開口致謝,不料胡三姐又料知其意,先笑道:「公子,你出了大門打算就用不著人家了,也不會請我到府中坐坐,喝杯茶,吃些點心?那是絕少的花費,卻才顯出公子一家儘是知禮有道的官宦人家哪!」仙賜想不到她會說出這等怪話來。照他本心,是很願請她同去,稍伸一點謝意。無奈此去還須經過一條街市,路上瞧見的人,一定更多。這一男一女先後同行,成個什麼樣兒!但他是忠厚人兒,一點不會敷衍人家,立時之間要他想出一句謊言回復人家,不但問心難安,而且無能措辭。看那女子卻又熟門熟路,老老實實的趕在仙賜前面去,從容帶路,幸得此時卻不再和仙賜說話了,路上行人可就不甚疑心他倆是同行同道的,仙賜心中稍許安了一些。
不一時到了府門。仙賜的父母正因仙賜一夜未歸,急得要命。此時忽見愛子已回,又帶了個不相識的女子同來,不覺又喜又驚,又疑又怪。仙賜只得把已往情節約略說了一遍。又指著三姐說道:「不虧這三姐搭救,兒子今天斷斷不能出園,這不曉得要闖出多大的禍事來咧!」孫傑夫婦方知端的。忙請三姐,雙雙稱謝!三姐方才拜見二老。一家歡笑,開心得了不得。那仙賜從此為始,把功名富貴、家人兒女的念頭完全看得淡如煙雲,一心一意只想擺脫俗塵,早登仙界。有時也把這層意思告訴父母。羅圓是有根器之人,並且曉得仙賜是神仙所賜,當然不能久於塵世,但求他早日了道,做父母的更絕大好處。所以聽了這話,並不十分反對。只有孫傑卻不是這麼想法。從前因為沒有兒子急得上天入地,求神拜佛,僥倖得了這個佳兒子,照世俗的眼光,自然希望他傳宗接代,耀祖榮宗。誰指望他家室未成,忽然發生出世的念頭。那麼他夫妻倆近二十年的一腔熱望,滿腹歡欣,不是全付流水了嗎?他既如此存心,對於仙賜的主張當然根本不能相容。父子倆為這事情倒稍稍存了一些芥蒂。那仙賜立志堅定,憑他父親如何壓制,決難變易初衷。孫傑卻抱定除非自己身死,撒手不管他們的事,此外的日子還在本人主持的範圍以內,決不許仙賜自由自在的做出那種越軌的行動。這其間第一發生的大事情,最為父子相持不下的就是仙賜的婚姻問題。一方既堅決不娶,一方卻急於速成。中間最最為難的自然就是那位羅圓夫人了。同時為這問題牽引出來的更有一樁小小趣事:原來那救出仙賜的胡三姐,自從送回仙賜,得他父母的歡心,請她不時過來玩玩。從此胡三姐便天天來孫家,和仙賜談得非常親熱。三姐相貌既好,人又聰明,無論什麼事情,不待仙賜開口,已經替他做得非常妥帖,而且不避嫌疑,不辭勞苦。凡是仙賜身上的事情,她沒有一件不幹,沒有一事不做得完善。仙賜本是一個質直無偽的人,因感她前恩,自然好好對待。而從孫傑夫婦看來,卻又各有見解。孫傑見仙賜不願娶婦,偏喜和三姐談笑,只當他是不願娶伯皋之女,想娶三姐為妻,特托修道以示意。那對於伯皋家雖然無言可說,究竟可以止他出家之念,因此於不幸之中還認為一件大幸之事。他既存著這種念頭,不但不恨三姐的輕佻,反有意促成二人的交好。常常用些雙關語言挑逗三姐。三姐對之,也似解似昧,一味和他敷衍。至羅圓心中,卻早瞧透兒子不是那種好色貪淫的人。而認為三姐貪慕榮華,有心自媒,因此十分鄙薄她,也用冷言冷語譏笑她,打動她,望她知難而退。偏這三姐十分厚皮,管他怎樣譏訕,還是天天過來,和仙賜纏個不清。仙賜對她卻始終是不即不離的神氣。這倒弄得孫傑糊里糊塗、莫名其妙起來!這天,他實在忍不住了,竟瞞著羅圓把三姐請去,問她可願意作自己媳婦?三姐一口答應。孫傑大喜。仙賜屢次要求出家,近來天天關門閉戶的做什麼煉氣工夫。老漢只此一子,實在不願他丟了現成富貴,卻去訪道求仙。因此拜託三姐好好勸導勸導。看他和三姐情愛最深,也最聽三姐的話,三姐又肯委屈作我家媳婦,那是最好的事。只要從此能使仙賜回心轉意,老漢自有方法和伯親家那邊商量退婚的辦法。將來也決不委屈三姐的。三姐兒聽了這話,倒也面不紅,心不跳,從從容容地說道:「賤妾仰慕公子之才,又承公子不棄,極願充公子姬侍,替大人勸導公子。但伯大夫的女公子訂親在先,如何可以退婚,待賤妾勸好公子,得他心回意轉,然後迎娶未遲。」孫傑聽了,更加喜悅。從此暗暗留心他們的舉動。日復一日,見三姐仍無什麼動作,仙賜照舊做他煉氣的日課,心中兀自奇怪。正想催三姐一次,打算如何措辭,背著雙手,在廊下踱來走去的有個把時辰,燈光之下,忽見三姐趨入仙賜房中去了。孫傑見三姐深夜至來,並不打量她從哪裡進來,只當今晚好事可成,心中大為寬慰。他便躡手躡腳的立近他們窗口,竊聽他們如何舉動。等了一回,沒甚聲息,忍不住用舌尖舔濕紙窗,向內一望,不覺又笑又氣。原來仙賜正坐在一個蒲團上,閉目靜氣地做他的功課。三姐卻立在一旁,做出種種頑皮的樣子,忽而屈體俯身;忽而縱來躍去,只在仙賜左右前後不離方寸的地方。好笑那仙賜先是一無所見,自顧做他的課程。一回兒課程完了,睜開眼睛一瞧,恰巧三姐學著童子拜見觀音的神氣,蹲在他面前,卻仰起頭,朝他微笑。神情非常嫵媚,非常妖冶。窗外的孫傑不覺點點頭,自言自語的說道:「這才有些意思,兩眼怔怔地瞧著仙賜如何對付。只見他睜大了眼珠,並沒露出驚惶的樣子,只慢慢地問了一聲:「怎麼三姐你又來了?」三姐見問,越發把身子一挪,挪近寸許,一張可喜可嗔的面孔,差不多已貼住仙賜的腰下,卻笑嘻嘻答道:「這麼說我不該來麼?」仙賜又搖搖頭,正容說道:「來是應該來,就不該在這個時候來。三姐聰明規矩,難道連個男女嫌疑也不曉得避忌嗎?」三姐聽了,越發把身子扭得軟綿綿的發出一種蕩人心魄的嬌聲,說道:「公子怎麼反說呆話?人生世上無非為的尋快樂,百歲光陰,瞬息即過,不趁年輕時候尋點開心事兒幹幹,到老來就有這種興致,再沒那副精神,也只落得個和草木同腐,有誰說你一聲規矩呢?好公子,莫再癡迷了,須知良宵難得,好事難逢!你我萍水相逢,漸成莫逆,本非偶然之事,一定有些前緣在內,公子如此拘迂,豈不辜負我一片好心。」仙賜聽說,也不動怒,也不驚惶,仍舊行所無事似的,兀坐蒲團,搖搖頭說道:「三姐盛情,我已心領,越是領你盛情,越不敢害三姐為不貞不潔的淫奔之女。所謂人各有志,不能勉強。時候不早,三姐久留無益。萬一鬧得裡面眾人知道,三姐體面須不好看相。」仙賜說了這句,又低下頭,默不出聲。這時窗外的孫傑急得要命,恨不得跑進房去,吩咐兒子說:「這是我要她如此干的,你可不能違拗我啊!」想了一回,又恨了一回,再看看窗內,只見三姐歎了一聲,忽然拿出婦女們看家的本領,一霎時兩淚交流,淒然欲絕,嗚嗚咽咽地說道:「我非下賤之人,今日之事,也非蓄意淫奔,公子把驚動眾人這話來唬我,可知我也是受人之托,奉命而來,便見老大人的面,也沒甚過失的。這話卻休提他,再請教公子,你說的人各有志這四字是怎麼解法?」仙賜笑了笑道:「三姐不用和我辯口,三姐這般聰明人,難道還不曉得我連原配未娶的妻子都不要了,那都為的什麼?難道還能和三姐有甚苟且之事嗎?」 三姐聽了,不覺哈哈大笑道:「原來公子說的乃是什麼求仙訪道那句話兒?那真可笑極了。莫說世上未必有真仙人,即使確有其人,確有其事,像公子這等嬌嫩之體,柔弱之身,怎受得修仙之苦?這還就你本身而說,還有你老大人從有了你這兒子,教養撫育,不曉費了多少心血,無非為的想你早娶早生,傳宗接代,使他老人家也得早點享那抱孫之樂。那是何等熱切真摯的情義!公子便真要出家,至早也得等兩位老人百年之後,喪葬完畢,自己再有一兩個孩子,孫氏的香煙可望綿續,那時才可問心無愧,歡喜上天入地,遨八荒,游四海,成神作仙,自在逍遙,一切都由你自己作主,姐哪一個敢說你半個不字。若如現在情形,公子的心事,和老大人的心事,完全處在反背的地位。我還聽人說,公子如決定出家,老大人便和你老命相拼。請問公子,你可忍心做這殺父的事情嗎?」三姐說到這句,略略頓了頓,朝仙賜看了一眼,仙賜神情稍許一變,也似乎有點驚心的光景。窗外的孫傑,卻喜歡得幾乎喊起好來。又聽三姐再逼緊一步問道:「公子怎不說話,難道我這樣透澈的話,公子還不相信嗎?」仙賜此時面色又回了過來,仍和常時一般,仰天大笑道:「這才叫人各有志啊!」三姐聽了,不覺愕然良久,方道:「公子還說這話,可見是一點沒有回心。公子,我再告訴你一句話,似你果然是大有根基的人,可也知道我胡三姐眼前道行,大可作得你的師父哩!哈哈!面前有仙不肯拜,反口口聲聲要入山投林,棄別父母,遠求不可必得的神仙,真個可算得愚昧之極了。」仙賜見說,倒也猛然一驚,不覺又仰起頭來,朝她注視幾眼。三姐笑道:「我知公子一定不信我有什麼道行,但這不是可以胡說的事情,公子要怎麼試驗都得,不過試出之後,公子能夠認得我是仙人,就該拜我為師,一切事情聽我吩咐。公子可能依得?」仙賜正色道:「三姐莫說戲言,若說三姐真是仙人,仙人自有名山洞府,可做的事情太多,為什麼有工夫天天和我這凡俗之夫纏在一處呢?」三姐又笑又歡說道:「所以你這個人哪,真要算得聰明中的笨人。說句老實話,我正是為了你的前程而來啊!大凡成仙之人,果以童身為貴,但也有娶妻生子,仍不害其修道的。倒是那種專顧自身,忘了父母深思的不孝之徒,卻為神仙所最恨,就令十世童身,千年功行,畢竟還是不成氣候。公子見理最明,讀書頂多,可也聽說自古以來,有個不孝父母的神仙麼?」孫傑在窗外,立得足都酸了。聽了這幾句話,覺得非常明白痛快,心中大悅,連辛苦都忘記了,怔怔切切地再向內偷看。只見仙賜睜開兩眼,向三姐打量多時,忽然緊閉雙目,不則一聲。三姐見他如此堅決,倒不知不覺點了點頭。仍然轉為怒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拉了他一把,把個仙賜提開蒲團,宛如老鷹攫小雞一般。仙賜竟連一點抗拒力量都沒有。卻也萬料不到日常會面的胡三姐,竟是一位尚武多力的女英雄,心中一駭,忙說:「三姐不要動手動腳。我孫仙賜也決不是受人利誘威脅,容易變節的人!三姐便殺了我,我也沒有悔心的。」三姐見說,真個張口一呼,吐出一把小寶劍來,迎風一晃,便變長十多倍,寒光閃閃,令人股慄。三姐手持劍柄,向仙賜一指說道:「軟說不成,只索硬做,限你一刻時答我。你若知趣,馬上和我成婚,我將平生習練的仙法都傳授與你,一般可以成仙;要是不然,這劍鋒可不認識你是公子貴人哪!」仙賜見她有此絕技,方知三姐是劍客一流人。但既為劍客,怎又如此下賤?心中好生委決不下。那窗外的孫傑卻已嚇得索洛洛抖戰不止。初時早想推門進去,替兒子說句好話。後來見三姐限他一刻時,便想再看他一個最後的答覆,又知三姐如此愛惜仙賜,決不致輕傷他的性命,倒把膽子又放大了起來。再聽仙賜慨然道:「原來三姐真是劍仙,弟子倒失敬了!但弟子曾在師尊面前設過誓,受過訓,此生不敢接近女色。如有違背,師尊的劍光,只怕比三姐的寶劍更厲害些!他只一聞消息,那怕千萬里外,劍光一至,頃刻可以殺身。弟子與其失身死於師尊之手,還不如保此可貴之體,受你三姐一劍,九泉之下得逢師尊,或者他老人家念我堅心苦志,總會替我想個方法超度我的!那時我也決不敢抱怨三姐的呀!」三姐見他如此堅決,卻也轉怒為喜。忽然退後三步,收劍入口,輕輕一笑說道:「公子原來真是奇人。實不相瞞,方才種種,都是我有心試測你的道心。你年紀輕,道力淺,竟有這樣膽氣,那般決心,將來前程真不可量。我倒失敬了。」仙賜聽說,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含笑拜謝道:「三姐果是上仙,弟子不才無識,剛才語言無狀,開罪太多,萬望三姐恕我。」三姐笑道:「話雖如此,你和伯小姐一段姻緣乃是上天注定,要避也避不了。你若信我的話,這段俗緣倒是了得越快越好。」仙賜沒有答言。那窗外的孫傑卻被三姐弄得如在五里霧中。未知胡三姐什麼意見,卻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