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孝子下海訪螺母 狐仙入宮謁龍王
卻說仙賜見胡三姐到來,慌忙起身迎接。三姐笑道:「成日說報親恩,如今你母親已被令弟淹入淮水,你父也於去年因氣惱令弟而死,你倒不想回去瞧瞧麼?」仙賜見說,慘然下淚道:「弟子自受師戒,六根俱淨,萬塵不染。有時於寂靜之中,偶一念及者,仍只家中兩位大人。但堅守三姐之戒,並奉師尊教訓,除了專心一致的煉氣淨心,他事概不置念。也更不敢擅自離開修道之地,致召外來魔障。此中情形和弟子心曲,當在師尊和三姐洞鑒之中。今承三姐指示,家中遭此慘變,父母均受橫禍。弟子決不為貪戀紅塵,有甚丟不下家室的念頭。獨對於父母之難,恨不能插翅飛去,省視一番,一顆心才放得下去!」三姐笑道:「那蛟投生凡人,專為和你作對,自你走後,他又投入邪教,習得妖法,常能變化原身,興妖作怪。你母親不是一無道行的人,還經不起他一句咒語,『向從何處來,還歸他處去」可憐做了幾十年凡人,到頭來仍是一粒田螺,而且冤被咒禁,出入不得自由。你雖學道多年,稍知道術,若要和他抵抗,正是以卵擊石,必敗無疑。你便要去,也得先有一個制勝蛟精的辦法才好。」仙賜卻不答此問,先要曉得父母如何被害之事。三姐道:「天地之間,正邪二氣,各有相當聲勢,正有正派,邪有邪黨。自常理論,邪不能勝正,偶遇劫數到來,正人君子往往不能自全,邪氣乘機傾陷,亦未嘗不能敗正。如今那個蛟精雖然行為不正,既入那一種教門,也自有他那一批黨羽,如黿鼉龜鱉之類,也能隨時隨事指點他、照應他,使他不昧本真,仍歸妖道。而且他們志在煉法,不知大道。法易道難,道為本而法為末。修道者不必言法,而法無不備。但成功既大,修持自難。習法者法雖成,而去道仍遠,一遇有道,法無不破。但當修道之時,與使法者相比,往往僅受制於法,並非道不勝於法。因法可零星學習,道須整個修敬。學道未成,猶之未學;未學之人焉能抵抗妖法呢?如今你我所學的是仙家真正金丹大道,內中奧旨,萬非一輩輕狂小妖所能夢見。不過在修道未成之時,卻還不能不畏他幾分妖法的厲害罷了!」仙賜恍然道:「弟子明白了,那蛟兒一定得到那批同道的提挈指點,已能使用妖法,所以家母不能製法,反被咒禁。至於父親,又更是毫無道行之人,自然更不是他對手了。」三姐點頭道:「你父因蛟精喜交匪類,無惡不作,訓戒了幾句,反被他推了一跤。年老之人禁受不住,不上一日,傷重而死。這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你父死後,你母因系有術之體,仍和年輕時一般丰韻,便被這妖精垂涎,想幹那逆倫之事,被你母咬傷手指,母子情感大壞。蛟兒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法子,將你母頑殼取了出來,陳在中堂,等得你母出來,口念兩句咒語:『篤篤篤,老娘田螺殼,進進進,老娘田螺精。老螺老螺,快現原形。再不現形,劍下歸陰。』念完了這幾句,說也真奇,你那母親忽然不見,原來已被收入田螺殼中,仍做她的田螺去了。好狠心的惡蛟,把田螺蓄在池內,照他原意還想烹食田螺。不道老天真有靈感,頓時一陣大雨,把這田螺飄出池,汆入淮河。這一來把蛟兒嚇了一跳,不敢再動烹食之念。用符咒將她沉入淮河,一千年內不准她有出頭之日。如今你那母親正在受苦咧!」仙賜見說,痛哭道:「我父母有甚罪孽,落得如此慘報?請問三姐,我孫仙賜還能和父母見面不能?」三姐正色道:「怎麼不能?不瞞你說,現今就是師尊法旨命我帶你同入淮水見你母親。要是不然,我怎麼無端跑來和你說這一大篇議論咧!」仙賜又問:「見了母親之後,憑仗師尊神靈,三姐法力,一定可以救得母親出險了?」 三姐搖頭道:「那也沒這麼容易。師尊曾說,你母從前作孽不小,今日該有此報。不過幸而有你這個兒子替她幫忙不少。師尊著我傳給你母一種修煉之法,須把她那頑體煉得能大能小,大到化螺殼為海中洞府,可容千人道場,和海中龍王為友,方算完成道行,脫離畜道,這才是她因禍得福的好結果。但師尊說,她和螺精毫無關係,所以如此援手,一切都是為你,你須於成道之後,周遊天下,立就三千功行,化你母報答天恩!但須遲升天界一千年,並要重入輪迴為凡人。不過根基越厚,成仙也更容易了!你能答應,這樣方能傳給你母大法;要不然,師尊也不便為這毫無緣份的妖精如此勞心!你的意思怎樣?」仙賜涕泣叩頭道:「只要救得母親,孫仙賜情願永作救人度世的遊仙。就不得升天也無怨言!何況只要一千年呢!只是還有一說,我父親現在陰曹,將來可否由三姐帶我去一見?」三姐點頭道:「你父存心仁厚,此世為人又沒做甚惡事,這次不幸受氣而亡,當是前生的孽債。孽債已了,自然托生福地,再享厚祿!你倒不必再惦念他了。」仙賜道:「話雖如此,但是我的心上總想見一見亡父的面,益發可以放心一點。」三姐沉吟道:「這樣吧!師尊現在只派我送你前去見母,卻沒曾要我帶你走陰間的路子。我現在替你定下一個絕好的主意,因為我聽師尊說過,令尊雖是好人,卻無仙緣,應得十五世降生富厚良善之家,等你千年行滿,我必替你代求師尊仍去投生做他的兒子,使你們於千年之後仍為父子,豈非千秋佳話!而且你也可以省卻一樁心事了!好不好哩?」仙賜這才大喜拜謝。又問那蛟兒結果如何?三姐搖頭道:「此人本是妖種,已入邪教,將來罪惡貫盈,自有人去收拾他。何用你我費心?」仙賜道:「像他這樣殺兄害父。鎮咒生母,難道不算罪大惡極嗎?這等人還不加罪於他,留在世上再害別人,豈非天道太寬!」三姐道:「這話說起來又是一篇大道理。現在可以約略和你談談。我不是剛才說過,劫數所定,不但人力難回,連天道也是無可如何?好像天有四時,晝夜氣候有寒暑風雨,照人類思想,最好有晴無雨,有溫和無寒熱,有長晝無永夜。然而生剋來去都有定數,雖玉皇上帝、元始天尊、老君祖師和西方如來佛子,也不能絲毫勉強,況人生之微,有甚能力可以混合陰陽呢!如今所說的劫數,也就是這麼個道理!比諸塵世就是治亂兩事,世不能常治而無亂,即可知天道不能有正而無邪!現在你我所見的蛟精如此凶狠殘忍,以為殺不可恕,豈知天地之間此等萬惡妖魔正不知多少,其生也原於劫數,其行事卻也未嘗沒有一種因果的道理在內。而如令堂之事,雙方都算不得什麼正氣的東西。彼此相傾相陷,不過同蠻觸蜴角之爭,勝敗存亡,更沒理由可言。現因你的關係,竟勞師尊如此費神,要是不然,誰有那麼大的閒工夫去理會這些呢?」仙賜聽了,不覺又愧又感,方才跟隨三姐出了洞門。三姐用手一指,半空中飛來兩朵白雲,冉冉落在面前。三姐笑指其一說道,「你可登這上頭。」她自己也上了雲頭。回首見仙賜立在雲端,似有些怕顫顫的光景,因笑道:「成日只望升天,升天不騰雲行嗎?怎麼上了雲頭,又不得勁兒起來。」仙賜笑道:「三姐道行高深,看得雲去霧來只是一件小事。像我是求之不得,一旦得之,不覺受寵若驚起來了。」三姐大笑,兩人一同騰起。三姐囑他放大了膽,不必害怕,自己只和他廝並駕行。途中仙賜求她指點駕雲之法,三姐笑道:「公子所學在道,道成則萬法皆成,他皆末技。不如我們積惡如山,功行毫無,現雖棄邪皈正,只能和變幻戲法一般,學些小小防身本領。將來公子成就,還非我輩所及。這不是我的虛言,師尊也曾說過。我們同門數人,沒有一個趕得上公子的呢!」仙賜聽了,心中大為不安道:「三姐因甚如此獎譽,使我非常難堪。」 三姐笑了笑,也不分辯,因說:「這駕雲之法,看似沒甚高低,其實大有出入。似你學業漸精,將來難免邪魔侵襲。這等普通法術,倒也不能不先學會些兒,但大道未成,肉體未化,笨濁之軀,如何上得雲頭?這就不能不用一種咒語。待你成功之後,心在雲外,人在雲中,愛去哪裡祥雲自生腳下,不但用不著像我方纔那樣招手,尤其用不著念甚咒語兒了。」仙賜領會稱是。三姐就在雲端把駕雲停雲的秘訣傳授與他,仙賜一一領會,因又笑問道:「用這咒語可是不論何人都能騰空升天嗎?」三姐答道:「又說呆話了。仙凡路隔,真正仙人,豈能無緣無故把這等秘咒胡亂傳與凡夫俗子?此外只有一種邪教,他手下的門徒大概物多人少,這批東西什麼都是妖魔鬼怪,不守正軌的。他們也有一種駕雲咒語,卻和我們不同,就是我未隨師尊以前所往還結識的,無非都屬此輩。因此也學得他們駕雲之咒,還有其他變化遁幻之術。凡正道所有者,邪教幾無一不能。若論所以施用之法,卻又沒有一事相同的。可見邪教中也自有他們的來歷和根基。不能輕視他們哩!」仙賜點頭領教,又道:「大概世上頂快之事,再沒比騰雲更快了嗎?」三姐道:「騰雲也有快緩。像今兒你我這等行程,因你初上雲頭,恐致頭暈,兼之便於談天,所以走得最慢,不過比到凡人行路,不曉要快過幾千萬倍了。其實騰雲還不能算頂快,頂快的騰雲每天才能遊遍四海九洲。從前玄女娘娘煉五色寶劍,能使劍與神合,神之所至,而劍亦隨之。所謂劍者,亦並非如世人所用之頑鐵,徒為殺人利器而已,又以煉得從劍生光,繼且弄成有光無劍的地步。光之所至,即劍之所至,大約那一剎間可從極南之處,飛到極北地方。他的效用,除斬暴降妖之外,兼可傳遞消息,心劍既合,劍光之中便可顯出心中之事,或心中擬好書字,亦可藉劍光播送到萬千里外。到此地劍光因稱大成。用劍之人,亦因劍而仙,劍歷萬劫而不壞,人亦經萬代而常存。如今世上存有紅白青黑四派,各有祖師,各收門徒,聲望勢派並不在我輩仙家之下,只可惜青黑二派,不知何時落入物類之手。聽說是兩頭猿猴為教主,專和紅白二派為難。幸紅白二派劍術究比青黑高深,所以不成大患,這也猶我方才說的邪正兩教,如陰陽並立,而不能偏廢。總之,總是這個道理罷了!」仙賜聽了,不覺駭然良久道:「總道雲行最速,不道更有比雲遊更快如許的。請問三姐,劍仙有此絕技,我教中難道不能和他們比抗嗎?」三姐笑道:「哪有此理!我教是仙術正宗,幾位祖師道深,高天厚地,無往不利。大凡世界中事,事機未現,他已在千百年前預先知道。即以你所言快慢而論,憑你九州之大,五嶽之高,四海之深,祖師心到事集,何用借力劍光,那全是大道之用,豈其他法力可比?不過以法力論,自然要推劍光最快。我還聽得師尊說,五千年後,人類進步,有許多仙法將要流傳人間。那時祖師將請玄女施法,把劍光化成電力,能使千萬里外,一霎時間,雙方通語,或傳達書信。這是祖師對師尊們說的。我們要有造化,能修成不壞之身。五千年間也不過轉眼工夫,你我卻沒有瞧不見呢!」仙賜聽了點頭領悟。正聽得津津有味,忽然三姐在他肩上一拍:「就到淮河了,剛才我們是從海南飛來,約摸也走了有千多里了。你可試著,念一回停雲訣,看是怎樣?」仙賜依言默念了一遍,果然雲頭漸低,降落淮河岸上。仙賜歡喜之餘,因念母親在此受罪,驀地又掉下淚來。三姐也不理會,用手向水中一指,只見波浪洶湧之間,現出一條平坦大道。三姐帶了仙賜,沿道而行。走了半個時辰,三姐說:「前面金碧輝煌一座宮殿,就是你老友所居的水晶宮。我們此番先得拜訪一次,方可托他照料一切。」仙賜知她說的是前生之事,所言老友,即師尊所說之龍王平和,因笑說:「既是老友,理應拜訪,況且還要請他幫助呢!」三姐當先趨行幾步,到了水晶宮外。早有巡海夜叉前來擋住去路。三姐說明來意,又指仙賜說道:「這位便是大王的老友。」 夜叉一聽此言,不敢怠慢,忙向他們行了一個禮,然後撞起宮門口那口報事大鐘。鐘聲三響,裡邊出來許多水族官員,如鱖大夫、鯉軍師之類,一一向二人通過姓氏,邀入賓舍。坐不一回,裡面傳說:「大王請見兩位老友!」三姐帶定仙賜,跟隨幾位水吏肅謹而登。
那平和大王卻已知道仙賜即灌口蝙蝠轉凡,特地降座相迎。三姐和仙賜要行大禮,平大王大笑說:「彼此昔為老友,今又不相統屬,何敢當此大禮!二位如此客氣,倒顯得生分了。」二人只得遵命,大家行個便禮。龍王退入後宮,吩咐備筵治酒,款待上賓。真個是龍宮富厚,不比凡間。一剎那間,餚饌畢陳,佳珍羅列。龍王下座相陪,動問仙賜別後事情。仙賜從灌口凌侮老蛟起,文美真人轉送投生,又被老蛟轉世陷害等事,逐一訴說。說得那位義俠勇武的龍王龍髯戟張,龍發動冠,拍案頓足,厲聲怪叫,立刻傳令出去,要派手下十萬水兵前去各處水府搜查老蛟,處以重辟,替老友報仇雪恨。胡三姐忙起立笑阻道:「大王卻慢動怒,諒此小妖,何足勞大王神兵,將來罪惡貫盈,自有天刑處治,現在卻還未至其時,恐動眾勞師,未必搜捕得到,還請大王暫息雷霆為妙。」龍王怒道:「照你這等說法,此輩妖人還有什麼一定壽數不成!」三姐正容道:「妖人雖不必有定算,而上天卻有一定數運。世上的暴君亂臣,世外的妖精鬼怪,都是應劫而生,劫數未終,人力所不能制;劫數既到,便不攻而自滅。何勞大王費神呢?」龍王聽了,意思總覺不快。仙賜也再三陳請,竭力勸說。龍王把長髯一捋,噓噓一笑道,「也罷!既兩位都這麼說,寡人也何必定要與他為難,不過和孫君多年老友,今兒見他被人凌侮,竟不能相助一臂,問心殊覺不安耳。」二人又忙說了許多好話,把龍王的怒氣給說平了,方才開懷暢飲。三姐便把仙賜前來尋母的話說了出來。龍王忙道:「這個容易。二位何必親去,寡人就替你們派人尋找了來,救她出險,母子在此相會,豈不大妙!」三姐笑道:「大王盛意非常心感,但螺精被毒蛟用妖咒鎮壓,不能自由。況且螺精災孽正多,該遭此劫。家師曾言,要等千年劫滿,著她於千年中修煉法身,更在她那頑殼內庭,請高人作七晝夜道場,方可脫離災晦。如今卻只好由她吃些苦楚,眼前雖苦,其實卻正是她修道良機,況有敝師傳授仙訣,將來成就,未可限量!若此時將她救出,反於修持有礙,愛之反以害之了。不過現在大王治下,這千載長期難保不再有妖人侵襲,使她不能專心修道,卻是可慮。因此特帶這孫公子訪謁大王,請諭知淮河正神,隨時設法保護。孫公子就感恩不盡了!」龍王聽了滿口子答應道:「這些小事何用尊囑,立時請來左右丞相,和二人相見。」龍王當面吩咐二丞相把這事辦好,又特派鱖大夫親率八名巡海夜叉護送二人前去。二人不勝心感,出席拜謝。龍王慌忙拉住,大笑道:「二公直如此多禮!像我生長山野,性情粗豪,就沒那麼多禮節兒!」說畢,大家一笑。席散之後,二人辭過龍王,跟著鱖大夫和四名夜叉都離了龍宮,向淮河入海處來。未知母子相見如何情形,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