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大戶竟被妖戲謔 土地演說鬼打牆
卻說何仙姑自從別過李鐵拐,單身獨居在衡山石室內整整修煉了一百多年。玄女聞她專心一志刻苦勤修,復親自降臨,授他大道。仙姑得此教訓,陡覺知識更晉,進步也越見迅速。玄女臨行時,又傳她召神遣將之法,如有危險或急難之事,可傳他們前來護衛。誰知本山土地系一老年女神,因見仙姑容顏絕美,修持極勤,況又同為女子,愈加來得親熱,從此便常常至石室中訪問仙姑,互相談論些天曹地府的故事、金丹妙道的至理。每逢土地有不解之處,仙姑必擇可以傳授者指示一些,把個土地太太弄得心悅誠服、五體投地。仙姑因是女身,雖在深山之中,不收一個徒弟。前時附近山洞中不少男女妖精來騷擾,都被仙姑用法驅逐,其中也有服她道行,願供驅遣者,仙姑概以善言慰遣。自從結識了土地太太,卻有兩名鬼卒伺應公私事務,每逢仙姑有事,土地必著兩鬼代為奔走,仙姑倒也甚感她的厚意。
這天,仙姑正值晚課完了,出洞玩月,獨立山峰一塊大石上,昂頭四顧,意豁神清。驀聽得山後一陣風響,霎時天昏地暗、月色無光。仙姑大驚道:這風好似猛虎,難道是外面新來的?要是不然,何以一向不曾聽得,也且不聞土地談起呢?於是拔出佩劍,向山前後觀望了一回,卻又不見一些動靜,仙姑心中十分疑訝。她是心細的人,既有所疑,哪肯罷手,況存心救人,深恐猛獸襲害山下居民,自己枉自修仙求道,安能見危不救?於是一步步走下山岡,欲究聲之所來。一路尋覓過去,不道行未半里,又聽得嗚嗚之聲發於身後。仙姑不覺又停步細聽,那怪聲卻又聽不見了,只聽後面有人說道:「大姑在此作什麼?可是為那孽畜的事情麼?」仙姑猛然一驚,回頭一瞧,不是她的好友土地婆婆還有哪個。仙姑忙笑說:「好土地,你管的什麼職司?山中有此怪物,也不想個法子快快剪除了去,留它在此害人麼?」土地笑道:「原來大姑還不曉這件事情。你可知道你是什麼獸類?是否和平常虎豹豺狼一樣的東西?我小神雖有守土之責,原沒除妖之才,當然管不了它。就以大姑而論,雖然學行三分仙法,存著十分宏願,但想剪除這怪獸時卻也還差個三五百年氣候哩!」說罷,又連連向仙姑行禮笑說:「說著玩的,千萬不要動怒。」仙姑倒笑起來道:「你這老婆子倒會放刁,什麼怪不怪的,大家都是世外之人,都存救世之心,誰有本領就盡力去幹,本領不濟,大家商量著做,終不成坐視孽畜害人,大家裝個沒事人兒就算了麼?什麼責任不責任,見怪不見怪,那全是笑話,現在且丟過一邊,得了空,大家說笑去罷。如今且先請教土地,這孽畜究是什麼種類,怎有那般本領?照你所說,那不成為畜類,簡直成了個法力高強的妖精了,怎麼一向也不曾聽你說起呢?」
土地見她這般熱心,不覺十分敬佩,忙攜了仙姑的手一同走到山坳中土地廟內。鬼卒上來獻茶,兩人坐地。仙姑又問這事,土地歎息道:「仙姑哪裡曉得,此山周圍千餘里,本來只有一些不大為害的野獸,如狐獾狼兔之類,連虎豹都很少看見,更不用說什麼妖精了。誰知近三天內忽然來了一隻神牛,色青角亮,善能變化,發聲呼號巨如虎嘯,山嶽為之震動,飛鳥聞而遠翔。自前天晚上到這山中,昨兒一天不見回山,今兒午後就有山下吳大戶家前來廟中燒香求籤,說是大戶的娘子忽然被妖物迷住,並將大戶用妖風攝去,不知性命存亡等說話。我就派鬼卒前去調查,回來報告說,那晚大戶正和他娘子、侍妾等大開家宴,忽然一陣怪風,燈火盡熄,家人婦女嚇得走投無路,都向後宅逃遁。吳大戶究是男人,膽氣稍大,喝命家人趕緊再點燈來,收拾器具。不料家人點上燈火,忽然院中有同樣面貌、一般服色的兩個吳大戶正在那裡扭作一團,一個說這是妖人假冒,喊家人快快驅逐,一個也照樣說是妖人幻化自己聲容,希圖作祟,著家人趕緊攆打。可憐一家男女,一個個嚇得作聲不得,瞪目相看,誰也分辨不出哪一位是真東人,哪一個妖精幻變的假東人。一真一假,斗夠多時,兩個都說辛苦得很,要進去休息休息。這一來可更糟了,大戶雖有許多姬妾和一位娘子,誰願意陪這妖人睡覺。大家公議,只有不管真假,暫時一概不陪,庶可保其貞節。不道此言一出,又是一陣怪風,滿庭燈火又是完全吹熄,黑暗中但聞妖人大呼:『眾位娘子不用害怕,我不慣和女人同睡,今天卻去,讓尊夫和你們作樂開心,明天再來找他罷。』眾人聽了,都開心得了不得,以為妖精是有道法的,自然不得貪色,他說回去一定不會有假,家中留下的自然是真正的吳大戶了。於是等得風勢一定,再把燈火點上,果然只剩一個吳大戶,垂頭喪氣,像個十分疲乏的樣子,坐在室中。眾人問他可覺得怎麼難過,他只搖搖頭說『辛苦辛苦』,想睡覺去,旁的沒甚話說。大眾見他神情有異,有幾人便非常懷疑,疑惑這大戶仍是假的,那真大戶不知被妖人攝往何處,現在生死難知。但多數卻深信這人必是真大戶,神色雖變,這是實在辛苦之故。結果那懷疑者既不敢明言所疑,不疑的更不消說,大家扶他到娘子房中睡下。大戶的娘子本是忠厚之人,自然也無疑慮,服侍這大戶睡下。到了半夜時分,阿呀呀壞了,原來那大戶凶淫異常。這些事情,小神當著大姑的面我不便說,只曉得大戶許多妻妾竟有大半吃了這大戶的苦頭,想來大戶平日決不如此,因此給他們看出弊竇兒來。大家都道這大戶定是妖物,眾人吃了虧卻還不說,頂要緊的,先要曉得那真大戶究被他邪術攝到什麼地方,有否性命之憂。因此大家等他午睡之時,哭哭啼啼的開了一場會議,最後才著人前來廟中,求小神替他們作主,並要調查他們的主人的下落和妖物的來頭、驅除的方法。可憐小神侍位本山,平時只知守法奉公,做些應做的事情、能幹的職事,幾曾學過什麼伏怪降妖的本事來?受了他們的請求,當時又不好回報他們說我不管這些事情,那豈不更害他們傷心?因此一面敷衍著給了一張通用的經簽,一面就派鬼卒調查。鬼卒回來之時,經過山後一個千人坑,那是鄉人棄屍之地,見有一人如醉如癡,昏昏迷迷地躺在樹下。那地方本多孤鬼,陰氣極重,平日很少人行的。我那鬼卒卻也機靈,想道:這個地方怎能隨便休息,而且此人衣服又極考究,不像鄉間種作之輩,當時就料定必是被妖人攝去的真正吳大戶。於是找到一個野鬼,打聽了一聲。據此鬼說:此人去的時候,正是昨晚二次起那怪風之後,來此已有大半天了,看他像個活人,但不能說話,也不見他動作行走;若說是吾道中新進之輩,卻又陽氣未絕,在他身旁百步之內似乎有些熱氣,我們竟不能走近身去,想來這人一定還是有大身份大勢力的貴人,若是平常百姓,就是氣血剛強,完全醒悟,也沒有這種盛氣。照這等說話,可見這人必為吳大戶真身無疑,因為大戶為人頗稱好義,這山前後一百多個莊子都奉他為首領,凡是村中大事別人不能解決的,只要他說一句,無論何人,不能不服。他的身份也儼然和一個小小國王相差不多,這也可稱得大大的貴人了;而且這許多村莊中全是務農作工的平民百姓,除了吳大戶,誰又配得上『貴人』兩字呢!因此鬼卒既斷定他是吳大戶,小神我也深信不疑,說他必是真正吳大戶。剛想等到晚上示個夢兆給大戶妻妾們,忽然又接到本郡城隍爺的諭札,說本山現有神牛從西方來,查系一位大仙坐騎,不久必有仙人前來收伏。此物六根未淨,野性不馴,既至凡間,必為民害,著我等一百多個土地齊齊留心,遇到神牛所至之地,即通知各該管地方民人,大家小心防衛,免受凌辱之患、生命之優等語。我得了此諭,愈覺恍然,但還奇怪,以城隍之靈,何以能知神牛作祟,而不知神牛之主究是何仙,居何洞府,難道他老人家也有所忌諱而不便明言麼?」 土地說到這裡,仙姑道:「大概城隍正直封神,也不過和尊神一樣,有守土安民之責,無降妖伏怪之才。至於推算未來之事,明察變化之機,那是上界金仙的大道,平常仙神的確未必有此道行。況且天上神仙甚多,一時也實實不易查察。以我之見,像這位城隍爺,他能知道這些,已經很不容易了,至如你我,連眼前些小事情還判斷不清咧!」土地點頭說:「一點不錯,一點不錯。我本胸有定見,又奉到這道法旨,立即親自出廟,會同本山各土地,大眾公議了一個通知大眾的辦法。散會之後,我親去吳大戶家示夢。從吳家出來,又特地到那千人坑,瞧那真吳大戶。吳大戶仍兀自昏迷不醒,獨倚樹根,像是熟眠的光景。我恐再有什麼野獸害他性命,特把帶去的一個鬼卒留在那裡,替他盡個保衛之責。好在他既一味昏沉,那饑寒兩字倒可不用耽心,等明天一早,吳家眾夢皆同,自然會去迎接他的,那時我的責任也算盡了,我的良心也可安了。」仙姑聽了沉吟道:「鬼卒不怕猛獸,猛獸也見不到鬼卒,幽明異路,如何能夠保護這人呢?」土地笑道:「這層卻虧你想到,我當時也早見如此,所以派這鬼卒去保護,正因他身為鬼物,和千人坑中許多狐鬼、兔鬼、野鬼、冤鬼全屬同道,果有意外之事,他們即歙不能抵禦獸類,卻可聯合起來,用他們的鬼計較、鬼法術、齊心協力,大家起來把獸類雙眼嚴密遮蔽,使他神智不清,趕來跑去,仍舊跑不到大戶身邊,走不出鬼界的範圍,這就叫做鬼打牆者是也。」說時不覺大笑。
何仙姑也聽得粲然解頤道:「原來鬼打牆之說真有其事,卻不曉這牆又如何打法,今兒聽你一說,我才明白。但聞鬼打牆者,必定是那被遮之人陰重陽衰,本屍奄奄一息,屍居餘氣,方有這個法子;若遇強壯盛氣之人,不但沒有效力,要是碰到內行之人用齒咬破舌尖,噴血一灑,血著鬼體,其燙如火,非常難受,甚至有因此而消滅其鬼體、散失其鬼魂者。這話可是真麼?」土地道;「如何不真,你不聽鬼卒說那批野鬼還不敢近吳大戶之身,是因懼他氣盛麼?但這是指人類而言;若是獸類,心靈氣血遠不及人,憑他如何強壯,都非鬼物所畏。再有,我派去的鬼卒,他在我這廟中服役多年,也似凡人供職衙門一般,他那知識手段也比平常人要狠得幾分兒,有他在彼調撥指揮,縱不能抵抗妖精,但守大戶肉身卻是綽綽有餘,這倒不必替人家擔憂的。我所疑惑的,城隍爺既說近有仙人前來收妖除怪,如何事隔兩天,還不見降臨。不說別的,現在吳大戶一家人就被這東西害得夠了,萬一今天沒有仙人臨凡,明兒大戶回去家中,一條性命穩穩要送在妖物手中,這倒是我很擔心的事情。此時我也正想去你洞府中,大家磋商一個辦法,不道你倒巧巧的走了來了。如今說不得,你既是立心要救人患難,可巧又是我範圍以內的事情,你更該出力幫忙一下,才見得你的慈心義氣哩!」仙姑笑道:「你雖說得神牛那麼厲害,以我想來,只怕有些言過其實。趁吳大戶尚未回家,我便跟你同去瞧瞧,如何除得這東西,就順便收拾了他。萬一這廝真有本領,我們弄不過他,未嘗不可知難而退,不致遭他毒手。不知尊神以為何如?」土地欣然說:「應當奉陪。」仙姑因說:「救人如救火,越快越好,既然要去,立刻就走,不必再在這裡延捱時刻了。」土地依言,跟定仙姑,一同駕起雲頭,霎時之間已至吳大戶家。土地指給仙姑說:「下面黑霧重重,並且有些臊味,這地方就是吳宅,那老牛正在這裡逞兇呢!」仙姑向下一望,果然有層極濃的黑氣罩住一處大宅,一陣陣的臊味兒觸入鼻子,幾乎發嘔。忙從身邊取出一個藥瓶,倒了些藥來,和土地一同吸入鼻中,便不覺什麼氣味了。仙姑對土地說:「尊神在此觀望,我去探一陣來。」土地吩咐「小心」。仙姑應聲「曉得」,一躍而下,落在吳家院落。就聽得內室笙歌鼓樂之音並男女嬉笑狎褻一時並作,吹入仙姑耳中。仙姑知道老牛在此行樂,心中大怒,大著膽子,仗著寶劍走進院內。正見一個假吳大戶左右兩手擁著兩個裸體女子,在那裡飲酒作耍,形景十分猥褻。此外十餘女子也都是一絲不掛的往來承應,雖則假為歡笑,面上卻顯然露出愁苦憤怒的神情。仙姑見了,越發怒火如焚。正想乘他不備一劍砍去,不道假吳大戶早已瞧見,忽然哈哈大笑,推開女子,赤身裸體追將出來,連叫:「美人何來!快陪咱喝杯酒去!」急得個仙姑面紅耳赤,一劍飛去,更沒工夫瞧他死活,翻身就逃。不料這東西真個厲害,避過劍光,口中吐出一陣青煙。仙姑剛把身子騰空,正被青煙所觸,只覺一股腥味,中人即暈,一個倒栽蔥掉下地來。假吳大戶哈哈大笑,要著人扶仙姑進去,說:「咱要和她開心咧!」未知仙姑性命如何,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