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防後患收聚浙江潮 悟前生勘透人世夢
卻說玄珠子領了鐵拐先生的教言,自去東海履新。原來灌口老蛟,自淮海失敗後,曾來海口一次,意圖攻破迎龍閘,佔據錢塘口,自立為王。因事機不密,被東海中巡海官兒得知風聲,趕稟龍王。為是老蛟黨羽極多,又有魔教主作他聲援,龍王夫婦十分重視,況兼王妃母墳在彼,一旦老蛟得志,勢必圖報灌口及淮海村兩事仇恨,先將王妃母墳淹損。因此由王妃親自請得十萬海族神兵,率領四位太子,並各大神將,守住海口。老蛟見龍王守備嚴密,知道計不得逞,只把蛟尾向海岸一掃,發出萬丈波濤,浸沒民田居室、牛馬人口不計其數,算老蛟無可出氣,聊以解嘲之意。正合了俗語說的肚子疼埋怨灶神那句話兒。事後龍王上稟天庭。玉帝降旨,派玄珠子下界查勘明白,即在海寧地方,由土地示夢人民,立廟奉祀為鎮蛟靖海仙君。玄珠子到任以後,也曾兩次赴海,和龍王夫妻父子共議保守浙海之計。除由玄珠子稟請天庭調遣兵將,常時駐紮廟宇,並由龍王約派海兵,防守隘口之處,原有漸江潮水,向稱浩龍。這是因海口兩山夾峙,儼如封鎖一般。而錢江上游,地勢反比下流高峻,幾面圍逼,遂成極大潮汛。自玄珠子鎮守海寧以前,本來各處都有高潮。玄珠子為防老蛟浮潮潛入起見,再與龍王商議,啟請日月星辰各大仙君,共同施法,把各處高潮吸將過來,並於海寧一處。又將海寧全年潮水,除每月大小汛外,盡收集於中元節後。此時怒濤澎湃,引為奇觀,俗稱孤魂潮,往往水能卷人滅頂,所以有名的浙江潮水,從秦漢以來,直至今日,都以海寧為最盛。而海寧的潮汛,又以八月中秋後為最大,就是這個原因。自從此法施行以後,潮降潮生,都隨時有玄珠子派去的神兵,站立空中,遙望遠近,但有海妖作怪,無不先期獨見,可以立刻制伏。就是老蛟雖能變化身體,忽大忽小,究竟它的原形是非常粗笨長大的,大凡變化形象大小,或幻變他物,非至道行極深,雖然能隨意隨是,變化不測,卻究不及原身形體來得舒適自由。功行最下者,至多只能變化個把時辰,一過時候,便覺非常委頓,不能動彈,就是普通動物,未經修煉,如尋常虎豹豺狼,以至犬馬鷹隼之類,都可以置它死命。甚至過時太久,魂魄不能歸原,便無加害的仇敵,也屬生命難保。不比道行高深的正經仙神,身體在有無之間,魂魄在虛實之境,變與不變,只是一個樣子。不變固佳,就變至千百餘年,也和不變無殊。總之身心魂魄,都沒一定寄托之所,哪有加害之可能。所以除了此等真正神仙之外,都不敢輕易變幻。偶因不得已的事故,隨便換個模樣,他們也時時刻刻當心留意,一覺身體稍有不舒,便該快快變回原形,寧可休息片刻,再行變換。這是修道人變化一門必經的程序,天然的階級。如老蛟這東西,修煉年歲確已不少,但它多行不善,懶於習苦,數萬年的光陰,都在爭強奪勢計謀陷害之中無形中消磨過去。所以它在最初的千餘年中,進步最快,那時就能變化如志;千年之後,直到現時,仍不過這點本領,一點兒沒有加添,就只不曾退化,已算是很難得的了。照他這時的情形,大概變化一物,或化大為小,幻小為大,也可支持得一兩個月。一兩月後,即須回復原形,休養片刻,方可再變再化。較之變而不變,不變而變,純任自然,毫無跡象的上界金仙,果然相差太遠。若在短期變化之中,能支持到一兩月的,已屬不可多得。老蛟不習上進,日與下等妖精為伍,在那批東西中,稱王稱霸,久而久之,越弄越驕,覺得世上,再沒有強過它的。自從淮海村大鬧,蚌宮失敗以來,潛形海底,已有千年。至此不覺故態又萌,野心勃發,方才有佔據錢江,獨立小朝廷的計劃。論江口水量,並不恁大,大部分且多淺灘,如它這等長大身軀,萬萬不能安居。它所利用的,就因江中潮大,而且當年各處都有潮汐,很可發漲水勢,增加水量,可容它隱顯出入。如今被玄珠子會同龍王,請得星主,吸水聚潮,而潮水所娶之處,又被神兵把守,它不易進身;就算它僥倖偷渡,而上流水淺潮平,也萬非潛蛟之所。因此老蛟雄心頓歇,不敢再存南面之想。但恨那玄珠子,卻比什麼仇人都來得厲害。除了趕去靈鷲山,哭訴通天教主,請求派兵報仇外,一面兀自潛居海底,專待這力稍有疏處,便可乘勢再起。即使不通達到稱孤道寡的目的,也要把玄珠子鬧得落花流水,不能安居榮享。這是老蛟所定的毒腸。看它雖是隱伏,大有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的景況。這邊玄珠子自然也料到老蛟尚在,必不肯就此甘休,也在那裡天天打算收伏老蛟,為根本肅清之計。邪正兩方,相持相待,勝負成敗,後文另有交代。
書中再說藍采和出世以後,轉瞬已有十歲了。因從小和對江王家月英姑娘訂婚,雙方家長,便也走動得非常莫逆,更難得采和的父親藍文,和月英的老子王光,都是極曠達大方,不拘小節之人。看看兒女年紀都大,因為教讀便利起見,藍文家便請了一位姓毛的先生,在家教讀。王光也想請個先生,無奈自己雖然有些體面,其實景況並不甚佳,無力延請教讀。再則鄉村地方難得名師。況是女孩子家,擇師更不可不慎。正在四處尋訪之際,藍文家已要開館。藍文特設盛筵,恭宴先生,請來幾位陪客,都是本地有體面的士人。王光以親家而兼好友,自然也在被邀之列。席間,王光見那毛先生年逾花甲,鬚髮全白。看他一副非禮不言、非禮勿動的情形,確是一位齒德俱高、品行端肅的老師,心中十分起敬。和他談了一回,又著實佩服他那一肚子的學問。無心中忽然轉一個念頭來,笑對藍文說:「親翁的洪福不小。請到這樣一位好先生,小弟欽仰之至。小女和公子同年。今年也擬令她讀幾年書。雖然女子不一定要學問,但如吾輩家況,小女若是一字不識,也未免太不相稱。況小女已許公子,將來終是藍家之媳。貴府世代書香,向來幾位小姐也都能詩能文。小女若沒些小學問,將來嫁了過來,妯娌姑娘之間,也甚鮮光彩。小弟為此想培植她讀個三年五載,不求甚好,但能略通文理,識得聖賢大義,也儘夠了。此念蓄之已久,怎奈敝村僻小,竟請不到一位好先生,心中著實氣悶。今見貴老師齒德並茂,才學俱佳,又令弟深恨無緣訂交。現在小弟定下一個主見,務請親翁概允方好。」藍文忙道:「你我至親密友,何事不可商量?但請見示,無不敬從。」王光便說:「要將小女送在府中,附塾讀書。一則免得小弟再去尋師;二則小女尚不愚頑,也可與令郎共同切磋。雖說已訂良緣,照俗例,小夫妻不能見面。但你我這等之人,何必拘於俗例。何況孩子們的年紀都還小咧,眼前也說不上避什麼嫌疑。且等一二年後,小弟請到了好先生,再作計較。不知親翁可能答應?」藍文笑道:「這是最好的事,小弟哪有不允之理?但恐嫂夫人捨不得令愛離開膝下。這卻怎麼處理?」王光也笑道:「只要吾兄答應,舍下倒沒有什麼的。好在彼此女眷們,早已互相往還,好似老親戚一般。兩方相去又不甚遠,內人輩要是記掛小女,大可早夕渡江過來瞧看瞧看,諒也不見得怎樣作難的。」藍文笑道:「這就好極了。明天上學,已經太晚了。後天由我這裡派人備下輿馬,渡江奉迎小姐去吧。」王光大喜,因又說:「還得回去和內人輩商量,選個吉日,再行送來,不必相接。」藍文也答應了。王光回到家中,和夫人牛氏說起此事。牛氏先是不允,說:「只有這個女兒,又已早許人家,長大起來,就要出閣。現在年紀還輕,正好廝伴幾年,偏又將她送到人家去讀書,知道人家可能好好照管孩子?這還罷了。我又聽說,藍親家的如夫人胡氏,是個極刁險難弄的人。我女兒又是天真爛漫,不大識得世故的。萬一得罪了胡氏,彼此結怨在心,將來嫁了過去,一輩子吃她的苦頭,犯得著麼?」王光見說,心中也覺此事有些不妥。無奈他是要面子的人,既然已經說出了口,況且是自己要求人家的事,無緣無故翻悔成約,豈不惹人笑話?因此正色對牛氏說:「這都是你們女流之見。彼此近在咫尺,即使嫁了過去,也天天可以往還,何必定要一天到晚廝守著,才顯得你母女的親暱麼?」牛氏原怕丈夫,知他主意已定,是不能和他硬拗的。硬拗一場,結果仍是他的主意,徒傷夫妻情份,何苦來呢!想了一會兒,也只得硬了頭皮,一口允許,並擇於三日後黃道大吉之日,送月英渡江,赴藍家入學。月英雖是女孩子,卻從小就大方知禮。打從七歲上她爹替她上學,肚子中很已灌足了許多經書詩文。但她最喜歡的,卻不在這等文字,偏愛研習方外道經,尤其是服膺老子道德經。八九歲上,就讀得滾瓜爛熟。至今年十歲,知識更為充滿,竟能得其言外之意,時常焚香捧誦,默默揣摩,若有妙悟。至於此外各種道書,更是不煩研習,問明真理。因此心地瑩澈,悠然有出世之想。每念前生經歷,許多慘酷事情,都由婚姻而主。如今第一個關心,便是夫妻四個字,須得首先打破了它。可不曉得同劫同生,相約一同修道的藍采和,這幾年來,日居膏染紉褲之中,能否不為物慾,蔽卻性靈。要是他心已變,勢必以夫妻之道,來相迫奈,那時,我除了苦口點化之外,如再不回頭,就只有獨善本身,遠適太華,去找我前生的師父去了。想師父道德齊天,必有救他之法,我也可以放心了。這等想頭時常縈她芳衷,只不敢在父母前吐出一字。有時姊妹行中閒坐談心,別人各有所志,或願得一金夫,或願得一才郎,只有她一人,閉目瞑坐,一句不去參加。人家笑她已經有了好夫婿,分明一片芳心,業已十分安穩,所以用不著怎樣多愁多慮。月英聽了,便冷笑一聲,說道:「人各有心,心各不同。我的志趣,和你們完全相反,叫我如何插得下嘴呢?」人家忙問:「你的志趣如何?」她便笑說道:「有才人才大如山,過不得百歲光陰,與草木同腐。有財人財源如海,更不消六七十年,只等精神一退,有錢沒本領去使用。何況世事無常,財多或竟召禍,可見是件最不中用、靠不住的東西。凡人偏都勘不透,把人生有限的歲月,盡放在聲色名利之中。一旦無常猝至,萬事皆休。平時斤斤以爭,逐逐而致者,究竟可能帶得一些回去不曾?所以姊姊們所盼望希冀的事物,做妹子的,卻一樁也不中意。」大家聽說,都嘩然笑道:「問你自己的志趣,你又不肯賜教,只把人家的話,瞎批評一番,算得什麼?」月英聽了,不覺點頭長歎道:「姊妹們竟把妹子所說的,當作瞎批評。所以妹子的志趣,竟不能再向姊姊們饒舌,不但不能,也且大可不必了。」說罷,大家一笑丟開。月英因見眼前姊姊們一個個生得有才有貌,偏都為名利所拘,一些自主的力量都沒有,越發感覺人世間名利兩字,真是無形的桎梏,伐性的斧斤,最是可畏可怕的東西。同時就愈恐藍家郎君不要也被這些無謂的身外事物,迷惑心志。那麼,此番下世,不但沒有了道之望,反多一層魔障,添一重大劫。而且辜負了鐵拐仙師一片玉成的美意,從此就永無入道的可能了。每一念及,不禁代他危懼。只恨自己已為大婦,在未曾作嫁以前,照例不能見面。縱有警勉之心,卻無說話的機會。她本是情深意摯的人,對於采和,又有那種生死交情,夫妻關係,兼之仙師特地安排,令他們同死同生。便沒別種交誼,在理也不能捨卻采和,獨尋大道。可憐一寸安靜的芳心,反被他人的前程,弄得亂七八糟,一刻不得寧謐。
正在婉轉躊躇,無計自遣的當兒,忽在母親房內,聽得父親談起,藍公子年少英俊,力學多才,居亙古以來名臣自況,並盼不出二十歲,當致身卿相,可見是個有志之士。月兒的終身,倒可無慮了。劉夫人愛女心切,聽得女婿如此立志,焉有不悅之理?轉回頭,見月英立在一邊,低髯默默,惹有所思。夫人笑對丈夫說:「你瞧,我們月兒她聽了你的話,倒不聲不響起來。這是什麼道理?」王光笑道:「女孩子家,要她這樣知道害羞才好哩!」夫人聽了,便把月英摟了過去,捧起她的小面龐兒,一陣撫摩,笑嘻嘻地說道:「我的兒,你沒聽見人家公子,是那麼有志有才。年紀輕輕的,就打算趕過多少人的前頭,要做什麼大官咧!我兒,公子做了大官,你不是現現成成的一位太太了麼?」月英先聽得佼親所說的話,心裡已經懊惱,料不到自己平日所深慮的問題,竟要成為實事,已是怪難受的,更不料母親也是如此,不諒女兒的心,竟又說出這等不入耳的違心之論來,叫她如何忍得下去。但見她又頰微紅,秋波流暈,一霎時骨碌碌滾下兩行淚珠。倒把王光夫婦嚇一大跳,齊問:心肝愛兒,這是怎麼了?未知月英如何回答,卻看下回分解。